“朋友啊,朋友
小平,大名餘吉平,是我的發小, 比我長一歲。但他十幾年前就“走”了。聽說是死於酒精中毒的肝硬化。憑著我的記憶,從他那永遠憂鬱的眼神中,我想不出能有對酒當歌的他,那也就隻有借酒澆愁他了。
我和小平住在同一個院裏,打我能記住朋友開始,我們就是一起玩的朋友。院裏的同齡上下的孩子有七,八個,可是能在我心裏認作為朋友的唯他一個。他不是那種人們常說的“行俠仗義,拔刀相助“的鐵哥們, 而是一種心地善良,有求必應,長兄式玩伴。
我很少見他透心地高興過, 這也難怪, 他家五口人,做飯,吃飯,活動都擠在一間12 平米的小屋裏。他父親是位區稅務局的小職員,母親是個小學教師。他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可家裏的活卻都落到了他身上。從二年級起,他就給全家做飯了。 我們去找他玩,經常要在他家等他蒸完窩頭,洗完菜,才能得空。那時候做個飯,可沒現在這麽容易。首先要生爐子,用紙和劈柴(小木條)點底火,然後一點點地往上加煤球,煤球加快了,或底火不夠壯,爐火就起不來, 有時要點兩,三回才能成功。這邊點著火,那邊就要開始用溫水和棒子麵。等爐子起來了,麵也省到了時間。這時趕緊把蒸鍋放到爐子上,然後開始撮窩頭,等鍋一上氣兒,(就是鍋裏的水開了)再把窩頭一個一個地擺上籠屜,蒸。 有時為了能讓他快點脫身,我們就幫他幹,但撮窩頭,他從來不讓我們插手,可能是嫌我們的手不幹淨?那時的北京冬天很冷,涼水洗完菜後,他雙手凍得通紅通紅的,再讓寒風一吹,手上經常裂著大口子,血赤呼拉的!要是哪天吃切麵(直接到糧店買的),那他可算是解放了。可那年頭兒,細糧的定量極少, 一個月也吃不上幾回白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呀,天天如此,直到他十六歲離家插隊去了內蒙草原。
小平的父母都抽煙,喝酒。“小平,給你媽(爸)點顆煙去“,“小平,上西口打點酒去“。這是我在他家常聽到的吆喝。點煙嗎,你必須抽上幾口,那煙才能著起來;打酒,路上那個小孩不好奇的嘬幾口。一來二去,小小年紀,他抽煙喝酒的習慣都沾上了。有一回,我看到家裏有一瓶通化紅葡萄酒,就請他到家來喝,哪想到這家夥把一瓶都灌了進去,倒在我家地板是睡著了,讓我父母抓了個正著, 把他抱回了家, 我卻挨了一通罰站。
毛主席暢遊了長江,全北京市的學校就掀了學遊泳熱。一放暑假,他就起頭帶我們去什刹海,工體遊泳池去遊泳。他膽子大,是我們這幫孩子中,第一個自學“成才“,會遊了蛙式和自由式的。
毛主席又表揚了打兵兵球的徐寅生懂哲學,孩子們就又轟轟烈烈的打起了兵兵球。 沒球台,小平就帶著我們在院裏水泥地上打。
一放學我們就泡在一起,下棋,打牌,。。。。 下棋有時他也悔棋,打牌他偶爾也搗個鬼,但那都是為了搞個小“幽默”,而不是純粹為了贏。不管誰家打醬油,買醋,我們都摽著一塊去,連上一號都在一起。我平生抽的頭幾口煙兒,也是從他那來的。
小平在家幹活的時候,他哥在家學習,看書,拉胡琴兒, 結果,他哥考上了當時北京東城區重點中學,他卻進了一所東城最末流的中學。看來他哥哥是位命定的“天之驕子”;而小平則是個“灰小子”。
剛上了一年中學,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小平的出身不是紅五類,入不了校紅衛兵, 他就和幾個同學自己組織了一個。 我那時在小學六年級,也鑽進了他的戰鬥隊,混個紅袖章戴戴。記不清是在老毛的一個什麽最高指示下,小平還帶著我們跑到了北京遠郊的雙橋,在當時的北京廣播器材廠和工人們住了一陣子,貼了幾條大標語,算是“鄭重其事“地搞了一回革命行動。
當時,全國都興穿戴布的軍裝,軍大衣,軍帽,再高級一點的是“將校呢“的,那是一種時髦。 誰穿上它,就顯得家裏和革命粘了邊, 有“份兒”。為了這個“份兒”,好多家中沒有軍貨的中學生就在北京街頭,搶。搶軍帽,叫“飛軍帽”,因為一般是搶劫者,高速地騎著自行車,從被搶人的身邊,嗖地一過,順手就把帽子抄走了。跟如今有人騎著摩托,搶女士的手包差不多。小平家裏沒有軍源,也沒有膽量上街去“飛軍帽“,他選擇了,偷!要說小平可不是什麽貪財之徒, 想當初,紅衛兵抄我院的林教授家時,他在一隻鞋裏發現了一枚金戒指
初中畢業分配,幸運之神又點中小平的哥哥,分進了北京的工廠,當了名當時我們所夢想的“工人階級”。根據當時一家隻能留一個子女在京的政策,小平隻有遠走他鄉
等我再見到他時已是十年之後的1978 年。我上了大學,度暑假在北京,他已是一個離婚兩年
後來聽說他在”所有知青都可以返城”的政策下,終於回到了北京,先在一所中學當大師傅,後來升職管夥房, 又結了婚,女方也是個回城知青,這回生了個閨女。我想,這會兒他的小日子肯定過得還可以,酒自然也就越喝越多。我們又在院了照了兩,三次麵,看他抱著孩子,走的很急,新老婆還在旁邊,也沒好多問,隻說:“還好吧?““嗯
院子拆遷了,小平的父母家和我父母家各搬到了東西,從此,再沒見過他。 最後聽到的消息就是他因酗酒過多,走在他父母前頭。聽到此訊的不久前,我還在王府井撞見他哥哥一回, 穿戴得有模有樣的,告訴我他在一家合資企業當CFO。 幸虧,我當時沒問他小平如何, 不然還真有點兒尷尬。
每當想到小平的早逝,我就替他不平,怨他父母嗎?不好說,還是怨天吧。人的命,天注定,天又如此之不公。從小就使一個屋簷下的兄弟,一個上了陽關道,一個下了獨木橋。
願老天,願天下父母都能給孩子們創造一個平等的生存,竟爭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