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善人家
昨天終於撥通了鄭姨家的電話,我所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鄭姨的愛人--熊叔五天前去世了,享年74歲。怪不得這幾天,我幾次打電話想給他們個節日問候,一直都沒人接, 我的心就懸了起來。 熊叔因心髒病,四年來進進出出醫院好幾次。(聽說,在高原長期工作過的內地人,到老了,很多都心髒有問題)他人消瘦了許多,本來的三項愛好,抽煙, 打麻將, 吃肥肉, 也全因這病給斷了。 從電話中,我聽出鄭姨的口氣比較平和,也就放心了。麵對生老病死,我和鄭姨的觀點一樣,即是唯物主義又是唯心主義,人生在世,我們認為要活的好,活得自在,要有質量, 似是唯物主義; 人不在了,我們又相信,好人自在天堂, 這又像是唯心主義。我看應該算是實用主義吧?
我和鄭姨一家相識在文革時期,那時我父母從北京下放到邊遠的麻瘋療養院,地處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 鄭姨也因為出身問題被從甘南的首府—合作下放到了療養院。因為我從北京來,要到合作去上高中,可療養院離合作有240裏,所以我需要在合作找個住處,熱心的鄭姨就主動攬了這個“麻煩“。
鄭姨是個護士,老家在河南,解放初,響應國家的支邊號召,來到了甘南。她說話,幹事兒都是個幹脆,麻利快, 而且是個熱心腸。家住在州委宿舍, 街坊四鄰的誰家有病人,打個針,吊個瓶子都少不了跑來找她幫忙,她是有求必應。合作是個巴掌大的地方,久而久之,遠近都知道有個熱心助人的鄭鳳娥。
熊叔是個湖南出來的苦娃子,早年隨解放軍進藏,就留在了州委作機要工作。 他為人忠厚老實,沉默寡言, 人稱熊老蔫。 我先在他家住了兩年,然後是常來常往,前前後後加起來有三,四年, 算了算, 總共聽他說話沒過百句!但他做的事兒,無論是對家人還是對外人都讓你感到他的心是熱乎乎的。
那年月的民風可不像現在,老百姓崇尚的是好人品,欣賞的是講信用,俗話說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 憑這兩口子的為人,那口碑在甘南是響當當的,走到哪,事兒都好辦些。我住在他們家,自然也就沾了光。
鄭姨一家五口,僅有一個兩間的小單元,住房一大一小,加上一間廚房。那時鄭姨常年住在療養院,熊叔就帶著三個孩子住大屋,說是大屋,其實也就隻有14-15 平米, 僅放一張加寬雙人床,一張兩櫃的寫字台。兩把椅子,一個臉盆架,就滿了。 兩個大孩子是男的,小偉,小波;一個小的是閨女,叫麗麗。 小偉那時隻有九歲,小波,麗麗依次差兩歲。為了我來,他們騰出了小屋,四口人擠進了一間房,擠上了一張床。天熱的時候, 屋裏人多不好受;天冷的時候那就更麻煩了,要生兩個火。我雖在兵團待過,但在東北是由老職工燒大炕,我根本沒侍奉過爐子。 一開始
鄭姨不在家,大家就都去州委的大灶(就是食堂)吃飯。州委分兩個樓,兩個灶,一個是州黨委的,一個是州政府的。這兩個灶都是機關幹部灶,對吃灶的人都有國家補助,熊叔一家勉強達標(因為小孩不是國家幹部);我去吃就完全徹底地名不正, 言不順了。剛開始時還沒人說什麽, 時間一長,就有人提意見,大灶管理員不願意再賣給我飯票。我隻好讓熊叔出馬,替我買飯票,一個月在黨委灶吃,一個月到政府灶混,其實,人家也心知肚明。 有人就當著我的麵問過管理員:“這是哪個單位的?“,別忘了,在這灶上吃飯的人,可都是些州裏的頭頭腦腦,大灶管理員實在搪不過去,就說“他是老熊帶來的“, 這招還真靈,礙著鄭姨,熊叔的麵子,大家就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有了這麵“金牌“,我在州委灶上一吃,就是二年!
那時物質十分貧乏,但州委灶吃的好哇!粗糧少,細糧多,時不時的還有肉, 什麽吊爐火燒,加沙肉,蘇白肉,條子肉,腐乳肉,清湯牛肉,我都是在那兒第一次嚐到。 現在想起來還是馬上舌齒生津呢。兩個灶上的頭廚都去我國駐外使館服務過,您說那手藝能差嗎? 每到年關,節日,州裏都要舉行招待會,別看那是邊遠藏區,各種瓜果梨桃,花生,核桃,棗兒的都能擺上桌。會一散,管事兒的就叫州委這幫孩子們進去“掃蕩“。小偉,小波總是把搶到的好東西先拿給我吃, 知道我是個大饞鬼(現在有了學名:美食家)。而我給他們的回報就是帶他們去洗澡(那時的洗澡可跟現在的不是一碼事兒啊!),請吃巧克力。
全州那時隻有一個洗澡堂子,是為了利用乳品廠的廢熱水。您猜猜那裏麵有幾隻澡盆?一共隻有四個!沒有大池。肥皂,毛巾全要自備, 設施不怎麽樣,價錢可挺貴,伍毛一人,北京的清華池那時才兩毛六。我到他家以前,他們從來沒進過澡堂洗澡,現在往澡盆裏那麽一躺,熱水這麽一泡,再搓搓身上的老泥,舒服得咧著嘴,哇哇亂叫!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給他們吃從北京帶來的巧克力球,他倆全給吐了,說我騙他們吃中藥。說實在的,那年頭,糖少,奶油少,巧克力做的是夠苦的。
鄭姨一休假回家,熊叔就解放了,最起碼不用每個星期洗兩大盆衣服啦。熊叔特愛幹淨,進屋前,每個人都要用撣子渾身上下撣上一遍,方可進屋。屋裏家具是每天擦一遍,地是隨髒隨掃。鄭姨一回來,我的工作量也減輕了,所有的大件衣服都被鄭姨抓去洗了。尤其是那一年兩次的拆洗被,全家六,七床被,又拆,又洗,又縫,全是鄭姨包了,每次看得我頭都大了,特別是在冬天,那紮手,涼得鑽心的井水,把鄭姨的雙手凍得通紅通紅的。我看在眼裏,感動在心裏。
鄭姨在家,家裏的氣氛就顯然不一樣了,鄭姨愛說話,街坊四鄰, 親朋好友的都會過來過個話兒,擺一會兒龍門陣什麽的。家裏的飯也不去灶上打了,省些錢。鄭姨的拿手好戲可多了,臊子麵,揪麵片,烙薑黃(甘肅那邊的一種調料,黃色粉末,味比咖喱淡的多)發麵餅,還有燒瑪曲的黃河無磷魚。每當那黃騰騰,香噴噴,熱乎乎的臊子麵端上桌,再放上一點紅通通的油潑辣子,我們滿滿地“呷”(在當地就是“吃”的意思)上它一碗,然後出一身大汗,那舒服勁兒就甭提啦。湯足飯飽,熊叔就會點起隻煙,樂嗬嗬的吞雲吐霧起來,小偉,小波,也會唱著說:“飯後一支煙,賽過活神仙;飯後一口茶,我是神仙大(爸的意思)“,逗熊叔。
一九七七年,十月的秋風吹來了激動人心的喜訊:大學高考恢複了。我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來臨了。當時,我父母已經調回北京,鄭姨也回到了合作州醫院。我人仍屬甘南農機廠,但借調到州博物館搞攝影已有一年。館長姓張,他雖沒上過大學,但對知識分子很器重,也是鄭姨和熊叔的老朋友。 他積極支持我們年輕人考大學, 讓我們停工,脫產,專心複習。為了生活方便,我又搬回了鄭姨家。 有了單位領導的大力支持,又有了鄭姨後勤的頂力相助,我開足了馬力複習起來。聽說在200 裏外的幹校,有一位下放來的蘭大數學教授,水平很高,我和兩個一起複習的同事就帶著問題跑到哪去求師 。 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離考試的日子隻剩三天了。我們要殺回合作準備應考。 此時天公卻為難起我們,下起了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公交長途車停開了, 我們隻好到公路上去搭順車。雪天,車少,我們攔了一輛又一輛,嗓子都喊啞了,也沒有一輛車停下來。那年頭,車少,司機可牛了,還普遍有個壞毛病,見到年輕漂亮的女孩,就會主動停車; 見到老爺們兒,就狠踩油門,轟的一下飛馳而過。慘啦! 我們這次是三個大老爺們兒,攔個車真比登天還難!頭一天,就這樣浪費過去了。
第二天,雪停了, 天剛一擦亮,我們就爬起來,衝上了到公路,結果又是重複著跟昨天一樣的經曆,忙活了一早上,還是徒勞無功。正當我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的時候,突然,不遠處,來了一輛拉木頭的卡車,拐彎時,車上的幾根大木頭被甩了下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我們如見到了救命的菩薩,趕緊跑了過去,上趕著幫著往車上抬木頭。 為了能感動司機,搭上這輛車,我們三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一,二,三,上“,“一, 二,三, 上“;高原的臘月,天寒地凍,我們脫去了棉衣,還是出了一身透汗。功夫不負有心人,花了兩個多小時,我們終於把所有掉下來的大木頭裝上了車,打動了司機,答應拉我們回合作。駕駛室裏已是坐滿了人,我們隻好坐到大木頭堆上。車一開,風巨大,穿透了棉衣,穿透了我們被汗浸濕的內衣,凍得我們上牙打下。 就這樣我哆哆嗦嗦地回到了合作,到家就發燒了。
這下可把鄭姨,熊叔給急壞了,二十四拜都拜了,就差這最後一哆嗦了,要是這臨門一腳折了,那可怎麽了得!趕緊打針,吊瓶子一起上。幸虧,鄭姨的及時治療,我才得以按時參加了高考。不然的話,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呢?
考試僅兩天,眨眼間,過去了。接下來,是度日如年的等待。 熊叔的任務又來了,因為他跟教育局南局長很熟,鄭姨就派他去做包打聽。那時甘南的通訊極其落後,連局長家裏都沒有電話。熊叔就隻好隔三差五地去南局長家,看看局長什麽時候能把考試成績從省會帶回來。按當時的政策,一切有關高考成績,錄取的信息都要保密,不能事先透露,可在中國,哪有政策,哪就一定會有對策,熟人好辦事兒。終於有一天,熊叔麵帶喜色地走進家門, 他回手關上門,還是沒說話,塞給我一張紙條兒,我打開一看,上麵寫著我報的第一誌願大學的名字。我一下子明白了,高興地跳起來,高喊“考上啦!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猶如彈指一揮間。我回國時,曾兩次去甘肅看望他們,小偉,小波,麗麗都已成家立業,有了娃,鄭姨,熊叔也一步一步地走向老年。看著他們逐漸衰老的身影,想起當年我第一次走進他們家門時的情景,我總會捫心自問,要是現在冷不丁的在我們家擠進一個,非親非故,素不相識地二十歲的大小夥子,我能願意嗎?我能受得了嗎?我的感覺會是什麽?在當今中國那種“拜金“的世風下,好像什麽都能用金錢買到,不知鄭姨家對我這份情,是個什麽價?
望熊叔一路走好,天堂就座!
祝鄭姨身體健康,壽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