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奶奶的忌日。二十八年前的今天, 奶奶的過世給了我很大的打擊, 使我第一次嚐到了失去身邊親人的痛苦和迷惘。幾乎有三個月,奶奶的音容笑貌總是時不時地浮現在我眼前,不論是在白天,還是在晚上。
多年以來,我一直有一種衝動想寫點什麽 , 來抒發一下自己對奶奶的懷念,但幾十年來東奔西跑,為五鬥米而折腰,一直未能提筆。 現在終於得空兒, 趕緊提筆來還奶奶一個情,了了自己一個願。
1980 年隆冬,好不容易熬到了學校放寒假,我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從沈陽開往北京的夜班火車往家趕, 想盡早見到想念的奶奶和家人。
清晨五點,我到了北京,剛一踏進家門,就感到氣氛不對。平日裏奶奶常坐的椅子上沒人,可所有在北京的叔叔嬸嬸,姑姑姑父們卻擠滿了一屋子。屋內鴉雀無聲, 每個人的臉都是陰沉沉的,眼睛裏含著淚珠。我滿心的歡喜一下子涼了半截。這時,爸爸迎上來,他雙眼紅腫,嘴唇顫抖地說:“奶奶昨晚去世了“。真是一個晴天霹靂,劈的我渾身一個寒顫, 絝嚓一下坐到了地上!
奶奶生了十個孩子,五男五女,我父親是老大,我是奶奶的大孫子。在傳統的中國家庭中,長子長孫的地位是非比一般的,再加上我和奶奶同在一個屋簷下十幾年,又在斷學十年後,從山溝溝裏,一把就考進了重點大學,所以奶奶對我是有點另眼相看。 從小到大,她不知帶我上過多少次街,下過多少次館子。不論我是下兵團,還是上藏區,她都隔三差五的東西寄給我。就是在她離開人世前的那個晚上,她還張羅著給我買個十元一份的盤菜,裏麵有魚,有蝦。民以食為天嘛,在那物質極其貧乏的時代,這就是莫大的關懷!
奶奶是一名小學一級教師(五, 六十年代的最高級,那時沒有特級教師)。可惜我懂事的時候,她已經退休了。聽說她講課時嗓音宏亮,生動有趣,而且忒有耐心,很受小孩子們喜歡。要不怎能評上一級呢?雖然她退休在家,但還是在家裏給原來她所在學校的落後生補課。這些都是義務的,不像現在要收費,而且越收越高。奶奶不但給這些孩子們補課,還時常掏出自己的錢給家裏貧困的孩子買筆,買本。夏天天兒熱,她還給他們買冰棍兒,鼓勵他們學習。這可是有點物質刺激呦!
奶奶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無論是在學校, 還是在街道,走到哪,人緣都沒的說,人們都親切地叫她一聲“吳老師“。奶奶性格爽朗,樂於助人。每當周圍的親朋好友或街坊四鄰居有難,她總是要主動伸出援手,盡力而為。
文革前,每年春節,奶奶退休學校的校長都會帶著老師們來家給奶奶拜年。特別是一個姓李的男老師,每次在路上遇到奶奶都會立正,然後一邊九十度鞠躬, 一邊笑著說“吳老師好“。表示一種特有的尊敬。
奶奶是一家之主,文革前,家中雖有保姆,但家中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是都得由她來操心。她還和保姆一起下廚房,自己的小件衣褲從來都是自己洗。文革前,家中換過幾次保姆,但在文革中, 沒有一個回來說奶奶不是的。據我所知,文革中,保姆控訴顧主的事是屢見不鮮。
奶奶積極義務為街道工作。當時在街道裏工作的老頭兒老太太們識文斷字的是鳳毛麟角。奶奶是東北女子師範畢業的,寫得一手好字, 所以胡同裏所有抄抄寫寫的活兒就都是她的了,什麽發通知,寫標語,寫選民榜,寫光榮榜,等等, 等等。
文革中, 奶奶沒挨整,甚至連一張大字報都沒有。這事兒說來奇怪也奇怪,說不奇怪也不奇怪。 說奇怪的是:奶奶是個舊知識份子,三兒子還在台灣, 又是地地道道的官僚兼資本家出身。在東北老家她爸爸是縣電話局長,還開著四個大油坊(榨油, 賣油的店),三個綢布店。在天津也有幾個買賣, 和一棟在法租界的洋樓。 這麽看,奶奶應是板上訂釘的整肅對象。說不奇怪也不奇怪:奶奶一貫人緣兒好(我看這條最重要),而且忠心擁護社會主義,熱愛新社會。 雖然她自己不是共產黨員,但她在大陸的七個子女中,有五個是黨員。
為什麽一個在舊社會裏貌似有錢,有勢人家的大小姐會熱愛新社會呢?其實原因很簡單。
左二是我奶奶
奶奶 1900 年生人。 19 歲就由父母做主嫁給了我爺爺。這是個看似門當戶對的婚姻。奶奶和爺爺的老家同在一個縣。 當時爺爺在天津鐵路局供職。解放前,鐵路工作是個金飯碗。他父親, 就是我太爺,是個清末進士,外放黑龍江做過縣太爺。民國時在天津當北洋政府的法庭庭長。家中置了不少的地。那時,農村出來當官的人都是有錢先買地。農民以土地為本嗎?官僚地主加官僚資本家,才子配佳人。這在當時是個多麽令人羨慕的婚姻啊!
哪兒成想,我爺爺本是個不務正業的紈絝子弟。他喜歡是拉胡琴,捧戲子,根本不顧家。 最可恨的是還吸白麵兒 !四十二歲就把自己折騰到閻王爺那兒去了, 害得我奶奶從三十九歲就開始守寡。當時正值日偽統治時期, 爺爺一撒手,家裏沒有了經濟來源。可憐的奶奶當時還正懷著第十個孩子。 家裏的物件兒也都已經被爺爺賣得差不多了。那時我太爺遠在哈爾濱,遠水解不了近渴。家徒四壁, 孤立無援的奶奶隻好向在天津的她自己的父親求救, 帶著十個孩子搬進了她娘家。
中國有句老話,也是句大實話“窮在街頭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一個窮寡婦,帶了十張嘴進門給奶奶的父親帶來了很大的壓力。當時,奶奶的親媽已過世,他父親六十多歲了又續了個十幾歲的黃花姑娘。老頭子總得寵著這小媳婦兒吧,所以家裏的事兒,裏裏外外, 事無巨細都得看她的臉色行事。沒多久,她就對我奶奶不耐煩了。連她的貼身丫環也不給我奶奶好臉子 。聽四叔說,過年過節別人送來的糕點盒子,長了毛了也不給他們吃。過去講究“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 一氣之下,奶奶就帶著九個孩子奔回了東北,我爺爺的老家, 想到哪兒找條出路。(那時, 我父親留在天津上高中,由我奶奶的大哥照顧)
一到東北老家,奶奶就傻眼了。那是個離縣城還有幾十裏路的小村子。洋樓大馬路,換成了平房小土路 , 自來水煤球爐,變成了井水柴火灶。更令人寒心的是,爺爺有兄妹九個(怎麽都那麽多孩子,據說,我奶奶的姐姐生了十六個),他們一看,一幫孤兒寡母湧進了家門,就寫信一致要求老爺子分家。 我太爺怕後院內亂,就趕緊從哈爾濱趕回,匆匆忙忙的把家一分,調頭就走, 原來他剛剛才贖了個年輕的妓女回家,哪兒能在這久待呢?
我太爺前腳剛走,後腳我奶奶就被 ” 送 ” , 其實就是轟,出了家門,另過。奶奶,一個從小驕生慣養的城裏大小姐,帶著一幫不會做事孩子,在空曠無援的東北農村,養豬,種地,舉家過日子,這擔子壓在奶奶的身上有多重,以後的生活是何等的艱辛是可想而知了。那年月,人們崇尚男尊女卑,三從四德,就是不講究這些, 誰又會取一個帶著十個孩子的寡婦呢?那其中的苦楚,奶奶又能向誰訴說呢?
就這樣,奶奶領著一家人含辛茹苦, 有時甚至是忍饑挨餓地硬撐了六年。 在這期間,我大姑出嫁了。 我最小的姑姑(奶奶的第十個孩子)病死了; 我二叔讓日本人抓了勞工,再沒見回來。我父親在陝西漢中上大學, 由於抗戰,他無法回家,甚至連通信都十分困難。奶奶真是度日如年啊!就這麽 熬呀, 熬呀,終於熬到抗戰勝利。轉過年來,我父親也大學畢業了,在北平做了住院醫生。
我父親深知奶奶和姑姑叔叔們在農村淒苦無助的處境和自己做為長子的責任,找到工作後,他立即想辦法把奶奶他們接到了北平。
雖然全家是到了北平,但每月隻靠我父親當住院大夫掙的幾袋小米(那時,工資按多少袋小米來合),全家也隻能維持個城市貧民生活。幸好,沒多久北平就解放了。 新社會,新氣象,百廢待興,各行各業人才急需。我奶奶和四叔走進了小學教師隊伍, 我二姑,三姑,四姑, 五叔一個接一個地參了軍。全家人一下子都有了工作,更確切地說應該是,都找到了飯碗。緊接著二姑,四叔,五叔又都入了黨,提了幹。家裏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正是那句老話“山窮水複疑無路, 柳岸花明又一村“!
人都有自私性,從這個角度看,奶奶眼看著自己一家人的生活從苦難走向了幸福,從走頭無路到前途一片光明,而且是芝麻開花 — 節節高, 她不擁護社會主義,擁護新社會,她擁護誰呢?但接著而來的文化大革命卻是著著實實給她當頭潑了一盆“冰“水!
文革中,奶奶自己是沒挨整,但她的幾個孩子卻幾乎無一幸免。我父親的帽子是“漏網大右派兼二流堂堂醫“; 我四叔是“走資派“;五叔是“現行反革命“;二姑是“軍內保皇派“。倒黴的事兒是一樁接一樁,這個還沒完,那個又來了。先是四叔被打得鼻青臉腫, 頭破血流; 接著父親又進了牛棚;再下來是二姑給鬥得得了蜘蛛網膜炎;最後是五叔給關進了監獄。那時奶奶已是近七十歲的人了,整日裏提心吊膽, 擔驚受怕。但她很堅強,沒掉過一滴眼淚(也許是因解放前給錘煉過?)。她一麵安撫這幾個孩子受傷的心,給他們打氣,支持他們挺下去;一麵繼續參加街道工作,接待紅衛兵,挖防空洞, 站崗巡邏樣樣不拉。家裏不許用保姆了, 奶奶就承擔了所有的家務。這一幹又是八年。
文化大革命終於結束了, 雲開霧散見了青天,奶奶又一次獲得了解放 !
奶奶去世前把自己所的衣服都洗得幹幹淨淨,所有的東西都整理得井井有條。好像她知道自己要離開了似的。然後坐下來看電視。那天演的是京劇“三岔口“,看到可笑之處,奶奶哈哈一樂,就上了天堂。 有人說這是前世積德修來的,我看這是奶奶自己今世掙來的。
奶奶的一生即是不幸的, 也是幸運的。不幸的是,她含辛茹苦守了四十年的寡;幸運的是,她的日子是先苦後甜。當然,我也知道,就在與此同時,另外一些人,另外一些家庭卻走著相反的路。解放後的三反,五反,肅反,反右,文化大革命,使多少家庭,妻離子散,家毀人亡。其實,這就是中國五千年來,不斷改朝換代曆史的實質。什麽時候這種循環往複能夠被打破, 不管是三民主義也好,還是和諧社會,如果真的有一天能實現,那可就是中國普天同慶之時了。我想那才是奶奶真正所想往的,所熱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