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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鳥鳳凰日以遠,燕雀烏雀巢堂壇 ZT

(2010-03-25 15:55:58) 下一個
鸞鳥鳳凰日以遠,燕雀烏雀巢堂壇----從"全盤西化整理國故"到"全盤蘇化滅絕國故"

燕山柳色太淒迷,話到家園一淚垂。昨天晚上看裴明龍先生的《錦繡中華》(http://www.chinapage.com /china.html)看得我唏噓了半天,記得我另一回一看見什麽東西就要落淚是看《臥虎藏龍》裏餘秀蓮壓鏢進北京時,用電腦恢複的那個北京城甕城城門的鳥瞰,配上那曲調,登時我鼻子就酸了。全毀了,一去不複返!無論裴明龍先生的《錦繡中華》,還是《臥虎藏龍》裏的北京城,都已經是隻在計算機硬盤裏才有的侏羅紀公園了。

侏羅紀公園裏的諸君,畢竟是幾十億年前就滅絕了,可《臥虎藏龍》裏的老北京城,就在幾十年前,還是那麽完整,美麗,安詳!從永定門起始,往北去是前門外大街,正陽門甕城箭樓,正陽門城樓,大清門,接著是東西三坐門,天安門,午門(五鳳樓),太和,中和,寶和三大殿,景山後頭是地安門,地安門外大街,接著便是晨鍾暮鼓響遍九城的鍾鼓樓,北城外對著大鍾寺。正陽門(前門)、順治門(宣武門) 、海岱門(今稱崇文門,俗稱哈德門)、平則門(今稱阜成門) 、齊化門(今稱朝陽門)、東直門、西直門、德勝門、安定門(出師北征必走德勝門,搬師回朝則走安定門,以借"出得勝,入安定"之意);永定門、東便門、西便門、江瓷門(今稱左安門)、南西門(今稱右安門)、沙窩門(今稱廣渠門)、彰儀門(今稱廣安門) ,內九外七,老城牆高聳,連接著十七個城門樓,環繞住三海,通惠河,四合院,五壇八廟(天地日月先農五壇,風雲雷雨霧露雪霜八廟),大小胡同,波光塔影,碧瓦紅牆,每個地名都有典故,每條胡同都有講說。沒有高聳的建築,自自然然,隨便站在一個地方,就能看見白鴿子點綴的藍天下,鍾鼓樓,白塔,城門樓,再望前看,還能看見西山,金台夕照,銀錠觀山,薊門煙樹......城外頭環繞著護城河,老垂柳,帶著銅鈴鐺的駱駱隊,當啷!當啷!北京人有北京人的節令,過了三十,正月,有五月節,中元節,中秋節,重陽節,街上有糖人兒,店裏有兔兒爺,河中有蓮花燈。在廠甸,海王邨,五毛錢就能買到明版書,就在幾十年前。一去不複返!



我看著鹹魚絲的方肘子左手供著羅素,右手捧著達爾文,跟基督教在那兒殊死搏鬥。兩邊鬥得頭破血流,其實是各奉著一塊西來的神主牌。我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我想,咱們中國人真是徹底從屬於人家了啊,人家達爾文跟基督教窩裏鬥,咱們這兒就也跟著窩裏鬥,鬥得比人家更加天昏地暗,血肉橫飛。

中國這八十年的曆史,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嗎?這說話的口氣仿佛遺老似的,其實自然不是。十四五歲的時候,當我念到"壬寅宮變"這樣的故事,念到魯迅寫下的"明朝實是一個以剝皮始以剝皮終的朝代",那時我對中國舊文化也是咬牙切齒,不共戴天的啊。那時是九十年代初,正是所有喉舌萬炮齊轟,大罵《河殤》,灌輸"全盤西化=投降=國恥=反華=賣國=漢奸" 的時候,可我一聽見"全盤西化"這個詞就興奮,同情。時間長了,對萬炮齊轟的反感加深了,我也逐漸在腦子裏建立了一套"傳統文化=minganci坦克=專製=殘忍= 小腳=吃人"的條件反射,成了一位"逆向憤青" (其實憤青的言行大都不靠大腦,象小便一樣,隻靠脊髓神經的條件反射就夠了,我就曾經是這樣)。

因緣巧合,在我小的時候有機會接觸一點"中國傳統文化"的空穀餘音,幼年接觸的東西在心裏總是存有感情。直到後來親身接觸一些愛錢,愛權,"愛國"的雄性愛國青年,我才發現他們和中國傳統文化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啊。再讀文革史,更覺得中國其實早已經沒有什麽傳統文化,傳統文化早在1949年後就滅絕了,文革隻是掃尾。然而中國的專製殘忍,卻一仍其舊。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寫到這裏,忽然想起前兩天是五四運動的八十四周年。裴明龍先生的《錦繡中華》網站,似乎對於五四運動有所保留,在"散文欣賞"的近現代部分裏除了朱自清《背影》外,五四運動以後的作品一篇未收。在鍾愛中國文化的人士中,有不少人把後來的浩劫,歸咎於五四運動顛覆中國傳統。我覺得事情並不是那麽簡單。胡適之先生確是提倡"全盤西化",但他卻也提倡"整理國故"。其實不單胡適,五四時代所有的代表人物,不管嘴上說什麽,實際埋頭做的都是這兩件事。魯迅早年說"外之固不後於世界之新潮,內之亦弗失吾固有之血脈,取今複古,別立新宗。"後來他嘴上雖說多看外國書少看中國書,自己卻仍在整理《古小說鉤沈》《嵇康集》。周作人把中國曆朝的文人筆記差不多都看遍了,他為的是從中挑出一點中國的好思想來。他說這真是辛苦而沒有意思的工作,有時看了大半天,能遇見一小段有意義的內容就不錯。《新青年》時激進到不惜唱雙簧的新派老將錢玄同跟劉半農,後來都埋頭在音韻考據裏。就連陳獨秀,他最後在四川江陰寫的書是關於文字考證的。另外一麵,溥儀太傅王國維跟他的好友陳寅恪,說是"守舊派"嗎?卻能通數門歐洲語言文字,作出不讓乾嘉,不輸西賢的新史學來。

五四前後的三十年間,差不多是我心裏中國的黃金時代,那是另外一種現代化,中國曾有過的最好的現代化----全盤西化,整理國故。全盤西化,西化的是經濟結構,政法製度,社會思想。整理國故,整理的是文物典章,百工博藝,文史菁華。五四先賢的意思,原是披沙煉金,去繭抽絲,把專製的幽靈從中國文化裏剔出來,把一個優美渾厚健康的中國文化完完整整留給後人。那個時代也有殘忍和黑暗,然而它的殘忍和黑暗都是前代遺留下來的,沒有哪個是隨著那個時代而到來的,況且那殘忍和黑暗也在逐步改革之中。說是改革改得太慢嗎,身處當時也許覺得太慢,但事後回過頭去看,三四十年代中國民間社會之獨立,批評國是之直率,影響國事之力量,在後來半世紀裏簡直如同神話,況且那還是在抗戰大局大大有助於蔣氏獨裁的形勢下!那內憂外患的短短三十年間,中國文化有多少建樹,不單比1949年到今天的總和更多好幾倍,而且仰之彌高,鑽之彌堅,一時半會我們大概也超越不過去。

讀謝泳的《逝去的年代----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的命運》,《黃河》憶舊文選,三四十年代中國人引進西方政治哲學,政治經濟學的恢宏氣度嚇得我瞠目結舌。那時對西方學術咱們是同步介紹,歐美有什麽政治哲學,政治經濟學新思潮,立刻中國這裏就知道了。感謝謝泳,挖出多少冰封的人,冰封的曆史!吳恩裕,八十年代電視劇《紅樓夢》片尾名列顧問的"紅學家",原來是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手頭無書,哪位有《逝去的年代》的能幫忙一查)畢業的政治學者!然而中華人民共和國不需要政治學,政治哲學,政治經濟學。"馬克思加秦始皇"不希望中國人民學到西方人民的政治智慧。院係調整,所有政治學專業都撤消了,所有象吳先生這樣的政治學者隻好" 八大改行"。吳恩裕先生的結局算好的。儲安平,羅隆基,王造時,彭文應,吳世昌----多麽陌生的名字,這些當年辛辛苦苦負笈歐美給中國人取回政治智慧的真經的學者們,不單學無所用,而且沒一個有好下場。儲安平編《觀察》,名震一時,在蔣介石眼皮底下報道遼沈平津戰事。迎來了"解放",迎來了文革,儲先生離家逃走,不知所終,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王造時,威斯康星大學政治學博士,國民黨監禁的"七君子"之一,國民黨害怕輿論壓力,釋放了"七君子",王先生最後是文革死在共產黨的監獄裏。吳世昌1948年到牛津大學教書,六十年代,大女兒在牛津念書,小女兒高中畢業,剛剛考入牛津,吳先生卻思鄉情熾,"放棄國外優厚條件",舉家回國,沒有兩年文革開始,大女兒給活活逼瘋了,小女兒也別想念書了。羅隆基,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全中國五位沒"錯劃"的"右派" 之一,我永遠忘不了那張年屆古稀的羅先生捂著頭咧著嘴歪坐在一把椅子上,旁邊眾人手舉語錄高呼"打倒"的照片。彭文應,威斯康星大學的政治學碩士,也是在文革裏淒慘離世。

我老有這麽一種感想,"大躍進"的口號雖然是後來才喊出來,其實早從清末起就開始憋在中國人心裏了。咱們畢竟是八方來朝表率萬邦了兩千年,驕傲慣了,固然為形勢所逼,忍受著一步一個腳印跟在人家屁股後頭學習的日子,但大多數的中國人心裏,可能一直隱隱約約幻想著,有一副海上奇方,嫦娥靈藥,讓中國吃下去後登時羽化登仙,超英趕美,一夕間恢複過去表率萬邦的日子。我覺得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麽一股西來的潮流----馬克思主義立刻在三四十年代的愛國青年中不脛而走。愛國青年找到寄托了,專製的幽靈可也討著替代了。它本來已經危在旦夕,說話就要讓五四先賢剔出來示眾,這一下卻趕緊從中國舊文化的外殼裏金蟬脫殼,附體在這西來的馬克思主義上,借屍還魂。我不懂馬克思主義,聽樊教授等的文章說,可能它本身就有專製因素。至少我相信在儲安平諸先生介紹進來的西方政治哲學那裏,專製的幽靈是沒法借屍還魂的。專製複蘇是內,外邊再加上日本蘇俄兩位芳鄰,一個明火執仗入侵占領,一個深謀遠慮扶植經營,終於滋養出minganci那千年不遇的妖孽,我可憐的祖國也終於迎來一場大噩夢----······。至此五四開啟的工作半途而廢,"全盤西化,整理國故"的現代化的道路終於沒有走下去。

專製!它對自己中國文化的舊外殼並無留戀,1949年後沒用幾年的工夫就讓這舊外殼片甲不存。家裏人告訴我,親眼所見,拆北京城牆時掉出米粒來。北京人早就傳聞,皇城是拿米粥砌的。因為拿米粥和石灰比拿清水和石灰砌出來的牆結實得多。在北京天壇,有心的遊人會發現在每塊牆磚上都有一個小戳,刻著"琢州某某窯匠人某某",那就是燒製出這塊牆磚的匠人的痕跡。內廷供奉,可以想見每塊城磚的規格質量都是很高的。據親自參加過拆城牆的人說,確實難拆。難拆也還是拆了。梁思成的第二位夫人林姝寫的回憶錄,講為保護東西三座門,梁先生怎麽含淚苦諫,最後不是也拆了嗎?忘了在哪看見一篇回憶文章,說當年梁先生怎麽滿懷對新中國的憧憬,興衝衝設計好北京城市規劃方案,舊城怎麽保護,舊城外怎麽建設新城。得到的是黨組織起駱駝祥子來開批判會,說不拆城牆,祥子們就得繞來繞去,就是不尊重勞動人民。梁先生還要再說什麽,彭真拿出來黨早已組織人寫好的大批判稿,梁先生,您要是再說什麽,我們隻好在報紙上大批判了。梁先生識時務,表示屈服,所以寫好的大批判稿到是沒發表。唯一的例外是何祚庥先生不甘心辛辛苦苦寫好的稿子棄置不用,自己跑到《人民日報》去投他寫的批判稿,所以何祚庥先生的文章是當時唯一公開發表的批梁文章。偶在《新文學史料》季刊(1997年第3期)上發現一段有關全盤蘇化,滅絕國故的大內秘檔,全文照錄:"省委決定對西湖風景區進行改造。《浙江日報》已登了十幾篇讀者來信,要求風景區也要破舊立新,徹底整頓,把蘇小小墓等毒害群眾的東西加以清理。這是你多年以前就提出的主張,在現在的社會主義革命新高潮中總算有希望實現了,所以在此順便報告,並剪附今天的《浙江日報》一紙。此事待有具體結果後再行報告,以便能在北京和其他地方有所響應(以便能在北京和其他地方有所響應!)(胡喬木1964年12月2日致毛澤東)"。

古物搗毀了,古書燒光了,古城拆盡了,中國舊文化完了,可專製卻也更毒烈了。專製的根不是在文化裏,它的根是在人性裏,人性是沒法子克服的。所以要治住它,文化之浸染固然也有用,但根本上得靠一套人和人相製衡的製度。一個農業社會,一個沒有經濟和人口流動的社會結構,靠著把人民捆在土地上的家族宗法製度維持,不專製不殘忍是不可能的。歐洲經過上百年的演化,走了無數的彎路,死了無數的人,無數西賢殫精竭慮,發展出這麽一套商業社會和民主製度,我門學來用,這不就是全盤西化了嗎。全盤西化又何必要毀盡自己的家當呢?奇怪的是一聽見全盤西化這詞就火冒三丈的中國人,對全盤蘇化卻是興高采烈。北師大的許嘉璐回憶當年他們怎麽興高采烈的參加義務勞動,拆北京城牆,用城磚蓋遊泳池,廁所,豬圈,工棚,幹勁十足,以為他們在幹的,乃是建設祖國!

人,畢竟懷念自己是從哪裏來的。人處危難,未嚐不號呼父母也。我在國外念書跟不上,最狼狽,孤獨的時候,不由自主就跑到學校圖書館的中文書庫裏去,並不看中文書,就隻是坐在那一排排二十四史,全唐詩,冊府元龜,中國新文學大係的旁邊念課本,心理是踏實的,好象是在家裏念書一樣,在別的地方看不進去的課本也一點點看下去了。身旁書架上的書是幸運的,它們保存完好是因為它們流落天涯。國內和它們同一年出版的書冊,可能已經葬身秦火了。

"可愛的中國",minganci焚書的餘燼裏,如今還能找到中國的哪兒是可愛的呢?廠甸,海王邨,五毛錢就能買到明版書!就在幾十年前。然而在我來到琉璃廠的年代,廠甸,海王邨,已經很難找到一本文革前出版的書。猶記得廠甸書市,邃雅齋從倉庫裏翻出點兒三十年代商務印書館王雲五印的"萬有文庫"來賣,我擠在人堆裏挑出幾本,買回家去,珍如拱璧。三十年代的書,國外舊書鋪裏最尋常的貨色,可在咱們這號稱文明古國的故都裏卻是奇貨可居,多麽可笑。1946年老舍在美國" 想北平",寫一篇《想北平》寫得"要落淚了",幾十年後有一個身在"北平"的北平人看見了這篇《想北平》,他也看得要落淚了----北平已經是劫灰了。

愛不能淡忘,卻又無所依附,丟失了曆史與文化的憤怒青年,他們不去愛狂熱的民族主義,又能去愛什麽呢?有些黨國憤青到國外留學一圈後變成了更激進的黨國憤青,大概就是被外國保存完好的傳統文化刺激的吧?我看過一個美國的大陸憤青辦的和《錦繡中華》內容類似,但收藏規模甚小的網站,名為《中華大帝國》http://www.stanford.edu/~ulysses/),它的" 中國音樂"欄裏所收,竟然大多是樣板戲!那也就無怪乎它的"詩詞欣賞" 欄裏還有"毛澤東詩詞欣賞專頁"了。如果一個人對中國音樂所知僅限於樣板戲,他怎麽會有信心麵對著西方浩如煙海的古典音樂,說自己的祖國是文明古國呢?假若他知道中國音樂除了"樣板戲",圖書館裏還存著汗牛充棟的《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碎金詞譜》,《神奇秘譜》,《西路堂琴統》,南北諸宮調,笛譜,古琴譜,琵琶譜...... (也沒人整理),略微對中國文化有一點信心的話,他還會鬼迷心竅去向往什麽狗屁中華大帝國嗎?真正浸淫於吾國文化中的裴明龍先生,他在《錦繡中華》英文導言裏的落款是"Your humble servant"。

在北京的"西單文化廣場",摩肩接踵,喧囂熱鬧。在那裏購物,吃麥當勞,吉野家,玩電子遊戲的愛國青年們,一臉驕傲,哼,外國不也就這樣麽?中國人現在不也吃得起麥當勞了麽?中國人有錢了!強大了!揚眉吐氣了!他們不知道就在他們"西單文化廣場"的腳下,是到1949年時還存在的六百年滄桑的雙塔寺。是中國曾有過的另一條現代化的道路。不過他們也不屑於知道。就象帶著優越感去南郊大興西瓜節上看熱鬧的愛國青年,不屑於知道三十年前,就在他們身旁的村子裏,曾有人"五進馬村勸停殺"一樣。那麽多死去的人,那麽多死去的文化,不單在物質上灰飛煙滅,而且在中國人的記憶裏杳無蹤跡,對十五億中國人裏的十四億九千九百九十萬來說,他們已經進入《一九八四年》裏所說的那個memory hole了。

楚辭雲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雀,巢堂壇兮。露申莘荑,死林薄兮。腥臊並禦,芳不得薄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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