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In Translation-一個邂逅的故事
俯瞰 Sopron中古內城
來匈牙利已經兩周多了, Sopron是從東到西一路下來的第三站, 我也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更憋得慌。 匈牙利人會說英文的不多, 僅有的一點交往隻讓我覺得他們對外來人頗存有懷疑, 因此也很吝嗇他們的友善。 想來的確也難怪匈牙利人不喜歡外國人,位於歐洲的中部, 匈牙利的曆史幾乎就是一部被侵略史,先後被來自東麵的蒙古國, 來自南麵的奧特曼帝國, 來自西麵的哈布斯堡皇朝, 繼而德國納粹, 以及來自北部的蘇聯入侵統治過。 回到資本主義社會後的匈牙利, 與其他仍在調整的前社會主義國家一樣, 麵臨著通貨膨脹貧富懸殊以及高失業率等典型的社會和經濟問題, 想必對匈牙利人造成的生活壓力也不小, 因此人人陰鬱著雙眼和額頭, 臉上鮮少流露出微笑。
盡管一路不緊不慢地逛下來, 可總覺得我隻是看到匈牙利的表麵, 並為不能認識結交到一個當地人而無法走進真正的匈牙利而沮喪。 雖然這不是我第一次獨自出遊, 可這恐怕是最孤單的一次。 我渴望著與人眼睛的接觸, 我渴望著友善的微笑, 我渴望著與人交流。
就是在這樣的困惑中我背著背包登上了去Koszeg的公共汽車, 也是在這樣的渴望中我注意到同在等車的他那張友善的臉, 而到了車上一旦開談更讓我樂開了懷, 他是從愛爾蘭的都柏林來, 講英文。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都憋得太久, 我們就這樣一路海闊天空滔滔不絕地談天下去。 我得知他已婚,有自己一個小廣告公司, 主要搞電台廣告設計; 他同時也是個作家和短影片製作者,他在寫一本詩歌集, 還打算製作一部新短影片參展。 就這樣說著我們一起抵達了Koszeg, 並略微驚訝地發現我們都在同一家旅館預訂了房間。這個小鎮隻有曆曆可數的幾家旅店, 這個巧合的確不能算是太過意外。 然而這個巧合卻改變了在下車後揮手告別的通常結局, 在先後領到房間鑰匙後, 我們順理成章地約好一起去吃中飯, 然後做伴在鎮裏四處逛逛。
Koszeg大教堂, 我們的旅館就在右邊。
Koszeg離奧地利邊境隻有三公裏, 是個遊人不多非常安靜的小城; 城中心有個小巧精致的中心廣場,廣場四周聚集著一些保存完好的哥特式,文藝複興時期風格以及巴洛克風格的建築。 走過中心廣場, 穿過一個古城門, 可以抵達Jurisics城堡, 在那裏曾發生過Koszeg最有名的曆史。 1532年, Miklos Jurisics率領50多名士兵駐守這個城堡, 英勇抵抗住奧特曼帝國10萬多強部隊的圍困, 堅持了整整25天, 最後土爾其人前來求和, 要求隻要在城堡上空飛揚奧特曼帝國的旗幟來象征性地表示一下勝利既可, 並承諾就此馬上撤退。 土爾其人果然如約撤軍, 並讓位於其西的維也納暫時逃避了劫難,而這也被Koszeg人視為幾乎不可能的勝利。 直至今日, 每逢中午前一小時, 教堂必鳴鍾來紀念。 現在這個城堡已幾經維修,並設有個博物館。 我們決定那該是我們的第一個目的地。
他站在古堡城門外。
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和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男人一起遊蕩是種奇妙的感覺,因為你對你們之間無所企圖期盼, 所以無需偽裝掩飾; 然而你們之間互相畢竟幾乎一無所知,所以仍有許多空間和話題可前去探討 。 我承認那裏有那麽一點浪漫的感覺, 但並未覺不妥, 反而慶幸遇到他,為整個下午能有個人作伴而高興。 現在想來我記不清我們到底講了些什麽, 隻記得我們一直在說著話; 雖談不上一見如故, 但竟也相處得非常融洽。 就這樣又是一路走一路談我們來到了城堡, 而此時天空變得非常陰沉不安,疾風四起,樹枝驚顫, 一場暴風雨即將傾泄而下。我們麵麵相覷, 猶豫了一陣決定找個地方躲雨才是聰明的作法。 “讓我們找個酒吧吧。”當我聽到他這個建議時忍不住微笑起來, 看來愛爾蘭人好酒的傳聞並不是虛傳。
我們飛快回到中心廣場, 並在豆大的雨點急不可待地擊打著地麵前一刻鑽進一家昏暗但溫暖的酒吧。 一些當地人已在櫃台邊自斟自酌, 仍氣喘籲籲的我們找到角落一張桌子坐下後對視而笑。 同臨一場春天的暴風雨竟成了我們之間的紐帶, 並在那短短片刻讓我們從最初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成為共經曆些風雨的同伴, 但那也讓我們首次沉默下來, 他轉過頭看著窗外如注的大雨, 我則悄悄地觀察起他由背光勾勒出的剪影。 他大約三十六七左右, 長得頗為清朗,尤其是那管筆直的鼻梁和微翹的鼻尖;一頭微卷的棕色頭發, 一雙清澈的藍眼睛,中等身材, 不胖也不瘦, 身穿一件暗紅色的運動衫, 給略顯沉鬱的他帶來一點生氣和活力。 他注意到我的凝視, 回過頭衝我微微一笑, 我們的視線相接, 我隻覺得我的心那麽砰然一跳, 不由一驚, 立刻暗暗警戒自己千萬不可動情。 我們都是已婚的人, 而明天之後我們也將踏上各自不同的路程,並隨後回到我們各自的世界裏, 想到這我默默下定決心不能允許任何將讓人後悔的事發生。
雨後的街景。
大雨過後的小鎮仍是濕漉漉的,朦朧的水霧沒有完全散去, 空氣清新欲滴。 我們兩人走出酒吧, 站在廣場中心環顧四周, 不知何去何從。 “看, 那邊有座教堂, 想散步到那裏看看嗎?”他指著遠處山腰一個模糊的教堂尖頂建議道。 我看看手表發現時辰尚早, 於是就答應了。 我們沒有去那邊的地圖, 於是就順著大致方向擇路而行。 若我是一個人, 我絕對不會冒著迷路的危險就這樣前往的, 但和他在一起, 並且知道他也是這裏的陌生人卻讓我放心。 若迷路的話,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些。 不過說實在的, 當時我並沒有細想太多, 而是讓我的直覺作出大部分的決定。
到了小鎮邊緣我們選擇了一條看似開闊的石板小路, 路左邊有條汩汩流動的小澗, 右邊則長滿了茂盛濃密的灌木叢。 我們大概隻顧著看腳下的路, 話說得不多, 偶爾停住指著路邊巨大的蝸牛評論一番, 或有時互相提醒對方泥濘路滑要小心。 走走我們也時不時抬頭看看前方遠處那座教堂的影子, 它在視野裏的存在安慰著我的心, 並讓我期盼著最後抵達那裏俯瞰小鎮的美景。 然而小路走著走著卻越來越窄, 而路邊的灌木叢則越來越濃密, 有時候幾乎遮住了前方。 我不動聲色, 心裏卻隱隱浮上些不安, 不知這條小路是否能通向任何地方。 他察覺到了我的情緒, 跟我說再往前走走, 若走不通我們就回去。
於是又埋頭走了一陣, 終於看到路又重新開闊起來, 並且在路邊開始出現一些民居。 顯然今天是垃圾收集日, 前後看見三四戶人家門口扔著八十年代那種正正方方的老式電視機。 “當地商場肯定在搞電視促銷活動。”我開玩笑說到。 他笑笑, 上前對著這些垃圾開始拍起照片來。我不由從心裏讚歎他的敏銳, 也許這一幕在當地人眼裏是平常一幕, 但那的確默默在展示著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改變。
我們走過的這條小路。
最後我們的路到了盡頭, 聯接這條小路的是一條蜿蜒的大柏油路,時不時有汽車開過。 我們站在路邊猶豫, 不知接著該往左或右, 抬頭想尋找那個一直在眼前的教堂時卻發現找不到任何影蹤, 仿佛我們走出了神秘世界, 它也就隨之一起消失了。此時天色已開始漸漸轉暗,於是我們決定沿著大路往小鎮的方向走回去。 半小時後當小鎮的大教堂尖頂在視野裏出現時, 我們鬆了口氣, 但也知道我們分享的這段小小的莽撞的冒險到了盡頭。
晚飯後我們各自回房間休憩。 因為明天我們都需要到附近的大城市Szombathely轉車, 於是約好了早飯後一起搭乘公共汽車上路。我記得在旅館走廊上互道晚安的那一刻, 轉身時互相的那一點依戀, 那一絲猶豫, 但事先打好的預防針在這一刻發揮了作用, 我堅持著沒有回頭, 而是安全地把自己送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Koszeg夜景。
第二天上午我們又坐回到公共汽車上, 正象是我們初認識的那樣; 然而經曆了昨天下午的那場暴雨和那次小小的冒險, 我們又感覺到互相是已經認識甚久的一對老朋友, 至少在那一車沉默的匈牙利人中間。 他計劃在火車站那站下車去搭乘火車回布達佩斯, 而我將在終點站下車並改乘汽車到下一個大城市Zalaegerszeg, 並從那裏再換車到我的下一個目的地Keszthely。 我心裏隱隱有點難過, 為我們即將到來的告別, 為我們之間剛剛建立的那點友情。
一小時後汽車進入Szombathely城市, 而火車站那站就在下一站。 他站起身作好準備下車,而我也準備好與他道別。 然而在汽車停下後他卻沒有動, 我愣愣看著他, 不明白他為什麽改變主意。 看到我的不解, 他輕聲解釋道:“我想我可以陪你一起到終點站, 反正走回來也不太遠。”我心頭湧上一股暖流和柔情, 卻呆呆地說不出任何話來。
就這樣我們一起坐到了終點站, 就這樣我們互相麵對著另一個告別。 他站在我麵前看著我, 上來給了我一個緊緊的巨大的擁抱, 喃喃說道:“一路平安。”我有點想哭,隻能默默地看著他, 看著他轉身離去, 看著他隨後停住了腳步, 看著他回過頭說道:“也許我們還能見上一麵, 你不是在我走的前一天回到布達佩斯嗎? 我們可以一起吃頓晚飯。”
我急切地說:“ 你也許可以去我住過的那個地方住宿, 他們地段很好,就在議會大廈附近, 有一些舒適的公寓出租, 價格也很公道。而且。。。我也會回到那裏去住。”
“那好的, 給我地址, 我會到那邊去住的, 到時我們一起吃頓晚飯!”帶著這個承諾他終於走了, 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 我呆呆地站在那裏片刻, 悵然若失。 然後我去買了車票, 孤獨地再次踏上了我的旅途。
布達佩斯夜景。
幾天後我回到了布達佩斯, 入住後就來問旅社的老板娘是否有那麽一個人住在這兒。 “是是, 是有那麽一個人。”徐娘半老的她笑眯眯地答道, 一雙精明的眼睛在偷偷觀察我的表情。 “哦, 我在路途中遇見他, 是我介紹他來這兒住的。我隻想去和他打個 招呼。”我有點心虛地解釋道。“那我們去看看他在不在房間裏。”老板娘爽朗地說道。 我半躊躇著由她帶到幾層樓下的一個房間的門前, 她敲敲門, 無人答應; 她隨即拿出鑰匙開門, 我剛要說沒有必要, 卻發現自己已經麵對一個空蕩的房間, 並看到他那個黑色的小行李箱就在不遠處的椅子上擱著。 “他肯定是出門去了。 沒關係, 我等會兒再來找他吧。”我急急忙忙地說道,想要抽身離去, 在這個主人不在我們擅自入內的房間裏我感到非常唐突不安。 “你想給他留個條嗎?”老板娘又熱情地建議道。“哦, 那也好。”我抓過她遞過來的紙筆, 匆匆寫了句“隻想來問個好。 我住在頂樓, 若有空你可以來找我。”。“我會交給他的。”老板娘笑眯眯地收下紙條, 而我則慌慌張張地飛快離開了他的房間。
那個下午和晚上我過得很心不在蔫, 但我決定不是在房間裏傻等他來敲門,而是出門到市中心逛逛。“若我們有緣, 自然會重見。 沒必要去強求, 讓命運來作決定吧。”我悄悄地對自己說。 他卻一直沒有出現, 當晚在我合上眼睛入睡時知道我們將永遠不會再見麵了。 “這也好。”我心裏說著, 盡管壓不住那點惆悵。
第二天出門前老板娘叫住了我, 遞給我一張小紙片, 說是他臨走前留下的:“真對不起我未能和你一起共進晚餐, 有點私事拖住我一直到半夜。 但收到你的紙條了, 謝謝,認識你很高興。”我笑笑, 把那張紙條夾進手中握著的匈牙利這本導遊書裏, 然後出門走進街上的人流。 他也許曾是他們中的一個, 但因為命運安排的一次偶遇讓我們跨越了陌生人的界限而成為一刻的朋友, 分享了一個雨後的下午。 那已經是足夠了。
回到美國後我收到他發的一封電子郵件, 信裏說道:“感謝你那天下午信任我並勇敢地和我一起在那條小路上散步。 我覺得我們的邂逅象是在電影Lost In Translation發生的故事。 ”是的, 我們在匈牙利那個陌生的國度陌生的語言裏迷失了, 於是我們發現了對方。 我微笑著, 刪除了那個郵件。(文章和圖片版權均屬kathyzhang73所有, 未經允許不得擅自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