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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是愛(一)

(2007-02-22 23:56:02) 下一個
(一)

再次遇到捷,是大一的運動會上,我從分校來到總校。那天的比賽摔傷了腿,被醫生草草處理了一下出來,突然見到捷站在門口,他說:“聽到廣播裏你的名字以為是同名的,沒想到真是老同學。”

捷是我的高中同學,我們還曾經是同桌,那時的他總能把課堂筆記做的一字不拉。 捷有很好的家世,曾經提起他爺爺在法租界的情形,對他的爸爸也是那樣崇拜,他英俊爸爸同時也身居要位,但捷卻像他的媽媽,有著羞澀的模樣,言語間常不經意的垂下頭,那是種屬於十六歲少年的青澀,班上的一個女生曾經說他很有內涵,我反問她話少就代表有內涵嗎。捷的好友隻有一個,就是那個矮矮胖胖的包子,包子的成績很爛,每天中午幫他媽媽賣牛肉麵,有次看到他端著兩個碗送去對麵樓下肉鋪的外賣,兩個拇指戳在湯裏,就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他們為什麽會要好。

初中畢業前,捷回了上海讀書,和那時我的很多同學一樣,他們的父母雖然因為三線建設離開了故鄉,卻沒有放棄子女的上海戶口,升學前就讓這些小鳥們回到老巢了。

若不是他的突然出現,可能對捷的記憶早就如潮水一樣的退去了。沒想到他居然回來了還和我讀了同一間大學,盡管我是在另一個小城的分校。再次見麵,捷開朗了不少,在兩天的校運會期間,我們一起去大學路吃胖哥水煮魚,參觀他的宿舍,也去了周末的學生舞會,我很驚訝他學會了跳舞,還是很熱衷的那種。

這次的見麵,如風過水麵,比賽結束,回到分校後,一切又如平常。我依然過著每天上課,上自習的平淡生活,也開始接受男生的邀請去學校工會禮堂看電影,或是在周六的下午去校門外的錄像廳看連場港產片。

過五一節了,校園寧靜了許多,很多人外出遊玩,離家近的也都回去了,我一個人在空蕩的食堂吃飯,百無聊賴,天空下著小雨,食堂的師傅們卻急著收拾打發著最後的時光可以早些收工,這時從外麵進來一個人,料想是個睡懶覺的才起床吃中飯。哪知是捷,我驚訝的沒反應過來他怎麽在這,從總校到分校也要坐兩個小時的火車,他沒必要到這裏來吃中飯吧。捷對呆在那裏的我說,:“剛去你們宿舍找你,她們說你打飯去了,所以我就找到這裏了。” 我說:“你要來也不和我說一聲,如果我回家了,怎麽辦?" 捷笑笑說“我沒來過分校,想來看看。”

幫捷安排了住處,我帶他去了學校十景的,“百級石階,” “龍門水洞”,“竹林漫道”,“鐵索吊橋”, “笙稽晚鍾”,沒想到自己還很有導遊的潛力,轉眼安了這麽多沒來頭的名字。傍晚時分,我們到湖邊去踩水上自行車,這是個很自然的小湖,當地的農民將它開發出來,主要的客人卻都是我們這個學校的學生。天邊的彩霞映在墨綠的水中,湖上的船隻有三兩隻,捷突然說:“上中學時你有在課桌裏刻字嗎?”,我說“有刻過自己的名字呀,如果有誰偷換了我的桌子,翻開蓋子就能找回來的。” 捷說:“有次考試前我刻了一段公式,結果被包子把我的桌子換了,搞得我考試的時候不停的翻蓋子就是找不到公式,心想我明明刻在上麵怎麽不見了?” 我笑死了,“原來考試的時候翻課桌蓋子的都是在作弊呀,難怪後來那些蓋子都被釘死了呢。” 捷也笑了:“還好釘住了,不然一考試全聽見劈哩啪啦的翻蓋聲呢。”

日落前我們起身返回校園,初夏的青色稻苗在田邊隨風搖擺著,我說真沒想到會在這裏念大學。記得高中時住讀,條件很簡陋,大家要到露天的水龍頭去接水洗漱,那時學校外麵是鬧市區,新修的大飯店聳立在我們麵前的天空中,每晚,我一邊刷牙,一邊望著那飯店裏亮燈的窗戶,幻想著可以在那樣的屋子裏睡一晚多好,不用擠8人一間的寢室,連個臉盆都沒地放,就一心想考到上海去,結果,卻到這個鄉下來了,老天好像和我對著幹。捷說:“ 我在上海讀高中的時候,卻是想回來的,爸爸媽媽都不在身邊,我住在叔叔家,那時我就想把這幾年混過去我一定要回來的。”

捷是坐第二天的車回去的,我送他去車站,想想要不要買點什麽水果之類的,又覺得那樣太矯情,不過是兩個小時的車程而已,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車終於開了,捷探頭出來想說什麽,最後卻沒有。我覺得這樣的送別很尷尬,我們是什麽樣的關係呢,車走後,我匆匆回學校趕晚上的自習課,玩了兩天,拉下了不少功課。

一周後,我去廣播台值班,每個星期的第一天,我都是這裏的值班編輯,我喜歡這份工作,有很多人聽我們的節目,當然,也有被迫的成分,學校的高音喇叭,安在每一個角落高高的電杆上的,你是沒法關掉或是調小它的聲量。廣播台在我們這個校園有很重要的功能,早上6:30你會在他激昂的起床曲中無法繼續沉睡,中午你會在他的“藍色的愛”中忘記了下午的上課時間,晚上他必要向你傳達最新的黨的精神,學校領導的會議日程,以及觸犯校規的處分名單,很多時候我們收到的節目建議是多播放音樂,對此,我很讚同,因為我放的“村裏的姑娘叫小芳”,就很受歡迎。那歌聲漂浮在學校起伏的山崗上,如同霧靄一般,連我自己都醉了。有時,也會收到一些點歌的信,有給過生日的室友點的“真心英雄”,有給全班點的“祝福”,還有一次收到從天津的來信裏麵有五元錢是給他在這裏念書的女友點《笑傲江湖〉裏的“滄海一聲笑”, 當時,覺得這個男生真是不知所謂,哪有送女友這樣的歌,多年後明白,與其相濡以沫,真不如相忘於江湖。

就在這樣的一個下午,我接到了捷打來的電話,雖然有點吃驚,他是怎麽知道我在廣播台的電話,而且我們的電話是內線,通常很難讓總機轉進來的,可好像覺得這樣一個電話也很平常,我也盡量找些話頭來講,可是又都很平淡。初中的生活是我不太想回憶的片斷,這似乎是捷所不知道的,在他離開的那個冬天所發生的一切。


那時,我還是班長,一個積極班級事務,好學向上的幹部,是老師的左右膀,有著單純的理想,爭取年年的三好和各種榮譽,然後上重點高中,和大學。

為了管理好班級,沒少花心思,辦牆報,搞晚會,還配合老師抓好同學們的思想工作。可是,事情在突然之間發生了改變。在那個冬天,快過新年了,照例同學互相送賀年卡,我收到一本微型小掛曆,12個月份,各有紅樓夢的12 金釵,甚是美麗,我將它掛在窗台邊的書桌前,在掛曆上紀錄一些班級管理計劃和心得。班上有個叫亦暉的男生,是男生的擁戴,彈一手漂亮的吉他,很有個性,在家有個姐姐,他排行老二,就被人喚作“二娃”,有時放學回家,會有大膽出位的女生在後麵喊:“二娃,二娃, 我心中的燈塔。” 這時,他臉上是尷尬和困窘的表情,總是頭也不回的走掉。亦暉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樣,在這樣一個工程單位,常常出差,我們就得自己去職工食堂打飯,通常會有好幾個孩子不定時的在一起吃飯,就像個小分隊,誰的家長,回來了,就被領回去,家長一走,就又出現在食堂裏了。亦暉和我都是這個小分隊的長期成員,我家離食堂最近,他會把琴放到我那裏,吃完飯,就到我家彈琴。一次媽媽出差前給我做了一盤魚,我沒吃完,就放到碗櫥裏,那時候還沒有冰箱,幾天後,魚上爬滿了蛆,我嚇得連廚房都不敢進,隻有找了亦暉來,他一個人在廚房戰鬥了一番,出來對站在門口的我說,“知道有多惡心嗎,蛆爬的那個是連綿起伏啊”。我尖叫了一聲說:“你再說,我以後就別想在家吃飯了。” 他就笑了:“不過,我把每個盤子都洗了,現在沒事了。” 原本,隻是想請他幫我把那個魚盤扔掉,他卻幫我把整個碗櫃都洗了一遍。

學校文藝匯演,排了個節目,四個男孩,四個女孩,我和亦暉也在其中,可是等正式演出前,卻取消了,女孩子還有別的節目可上,男孩子多多少少就有些氣累,於是大家決定一起騎車去鄰近的清江玩,可是車程大概有一個小時,女孩子騎不動,就由男生搭在後麵。亦暉要求搭我,一路上卻騎得很仔細,不去和其他人角力,春天的川西壩子,路邊正開滿了油菜花,金黃色的一片,我們在那裏合了一張影,多年後看到照片上八個十五歲花季的少年,多了些歎息。那是我們第一次,瞞著大人去那麽遠的地方,回來後,卻被人說成是離家出走,仿佛這幾個少男少女結伴私奔那麽嚴重,以至於,其中一個女孩的媽媽專門找我問話,說是信任我這個班幹部,但沒想到我也參與其中。

我和亦暉就是這樣一起長大,我們也會偶爾爭執,如我不小心寫字時把墨水甩到他身上,他也毫不客氣的回敬我,如果他從後麵扯住我的辮子說:“看我抓了一條馬尾”,我也會回頭拍他的臉說:“看我拍了一次馬屁." 有時,我在職工電影院前的水泥地上滑旱冰,他就故意把自行車起在前麵,等著看我摔跤;或是在我放學時經過操場,把球打在我的後腦勺上,當然,我就會把球一腳踢到圍牆外麵的馬路上,看他氣急敗壞地跑出校門。

可是一切,都因那本月曆發生了改變。


我為什麽要在那本月曆上寫字,或是具體寫了什麽,後來真的想不起了,嚴重的是我是在印有王熙鳳的那頁寫的,這就是我的罪證。班上一個喜歡亦暉的女孩子季雲在我家一起寫作業時翻到了那本月曆,然後她約了另外兩個女生在一個下午敲開了我家的門,裝作幫我拉窗簾的機會,偷走了那12金釵月曆,我毫無察覺,直到第二天上學,發現,班上的氣氛很怪異。沒有人和我說話,所有人好像都發現了一個秘密,卻又不急於說破,大家都在等待,在這個等待的過程中各人有抱著不同的麵孔,這個等待終於在課間時爆發了,我被那三個女生為主的圍在操場上,她們讓我交代作為班長為什麽要利用同學,有何樣的野心和計劃,我完全不明白她們的意思,這三個女生曾經和我也是那樣的要好,常圍在我左右,現在卻是這樣威風凜凜的站在我麵前,:“你這個王熙鳳,原來你拉攏亦暉就是想讓你這個班長可以控製班上的男生,讓他們為你?瘛!?我爭辯說:“沒有,我沒那麽想過。” 她們突然亮出那本月曆:“全班都看過了,你還有什麽好講的,而且我們也準備把這個交給班主任。” 是啊,我還有什麽可講的,我確實在王熙鳳上麵寫了班級管理心得,但我完全沒有去控製誰的想法,但一切已百口莫辨。我已經是一個小王熙鳳了,充滿了心機,和虛偽,沒有人願意搭理我,班級的同學在那三個女生的挑動下,對我進行了集體孤立,就是沒有人會和你講一句話,連上下學的路上,都會不時有人跟在你後麵朝你扔瓜子殼。亦暉再也不看我一眼了,聽說,那三人是第一個給他看了月曆的。我沒有去和他解釋,覺得我們的友誼是不會這樣輕易地破滅。我在這樣的環境下,還是努力保持平靜,不願爸爸媽媽為我擔心,我一直是個好學生,不能讓他們丟臉。而在班上我上下課都盡量待在我的座位上保持一種看書的姿勢,而不去招惹那幾個女生,任她們高談闊論,罵罵咧咧。但是她們並沒有放過我,季雲走到我麵前,故意將我的書推倒地上,說:“王熙鳳,你還假裝看什麽書啊。”我氣憤地站起來,眼淚忍不住要掉了出來,這時,亦暉站起來,我多盼望他能過來,象過去那麽多次來維護我啊,可是他徑直走到講台,恨恨地說:“打架嘍,打得好。”,然後寞然地走出了教室。那個女生於是更加興奮起來,我徹底地失望,也徹底地無所謂了,盯著那個女生,然後朝她的肚子上猛擊了一拳。

這一拳讓我被叫到班主任那裏,五十幾歲的老太太用一種平靜但很堅決的語氣說:“你是個班長,班上現在怎麽這麽亂,你打的那個女生,要是有什麽毛病,你會受校紀處分的,我看你現在這個班長職務先掛起來,過段日子再說”,:“對了,那本月曆在我這裏,我也不多說什麽,為了免得多生是非,我來保管它。”

我的記憶在這段時間選擇性地遺忘,好像終於等到了寒假,可是一件更大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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