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媽媽出身浙江農村，排行老三，上有兄姐，下有弟弟，屬於娘不親，爹不疼的那群。媽媽美麗聰明，50年代的時候認識了杭州的幹媽，經過幹媽介紹，認識了爸爸，結婚之後隨軍，從此跳出農村，開始了半輩子的軍屬生活。

媽媽天性活潑，喜歡挑戰。年輕的時候，不願做個一般隨軍家屬，因為她心靈手巧，在離爸爸的軍校數百公裏的研究所裏找到一份描圖員的工作。

說起描圖員，現在的孩子不知道是什麽。說到底，描圖員就是人工圖紙複印機。當時沒有複印機，尤其是技術圖紙，都是人工手描。

媽媽在研究所裏，一幹就是10多年，跟爸爸一分也是10多年，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很短暫，就是新婚後南京的2年。在這兩年裏，媽媽天資聰穎，從文盲讀到高小。按照爸爸的話，如果不是懷孕生子，媽媽還有可能完成初中甚至高中課程。

父母共生了4個孩子，大兒子星星因為環境艱難，2歲時因病夭折。痛失長子對於一位母親來說，一定是個重大打擊。但是我小時候對此一無所知，隻有到稍微長大一些，才聽母親拿著舊照片含淚說起這事。我們生長的環境比較艱辛，姐姐生的時候，正經曆三年自然災害，媽媽懷孕的時候饑腸轆轆，恨不得在食堂行竊。哥哥出生的時候，爸爸不在身邊，媽媽被同事放在硬床板上抬到醫院接生。我出生的時候，國家經濟情況稍微好轉，媽媽也有機會去空軍醫院享受軍屬待遇。盡管如此，出生後的日子仍然比較艱難，還記得兒時大冬天的時候為了一斤豆芽，跟姐姐在冰天雪地裏排隊等候供給。為了照顧孩子的飲食起居，媽媽經常讓姐姐帶著哥哥，不會騎車的她借來自行車，馱著我，步行數小時，到農村老鄉家違法換雞蛋。當時媽媽如果被抓獲，是要按投機倒把罪關押入獄的。還記得有次天黑，媽媽在玉米地裏迷了路，我哭嚷著要回家。媽媽停車抱著我，一手摟著我，一手摟著一筐雞蛋，眼淚簌簌直流。等我醒來是，看到的已是溫暖的家，和一人一個雞蛋的姐姐和哥哥。不知道媽媽是如何把這筐雞蛋和睡熟的我安全地馱會家的。現在想來，我總覺得那是個奇跡。

小的時候，媽媽跟我的印象除了燒了一手好菜外，總是忙忙碌碌，照顧三個孩子的吃喝拉撒，但無暇照顧我的感情需求。因為父親關懷頗多，媽媽總在忙碌雜事，對於媽媽的感情不是很濃。但是據說盡管如此，我還是媽媽的小尾巴。多年後經常有人看著我對媽媽說：這個就是那個總跟著你的老三呀，那個小不點，現在都成大姑娘了。稍大一些，體弱多病的我知道媽媽也會為我流淚，希望代我生病。當時非常納悶，因為我能感受爸爸的愛，而無從了解媽媽的愛。

小學的時候，父母團聚，一家人終於生活在同個屋簷下。媽媽的青春美麗不再。回到福建老家時，因多年的分離，交流不暢，媽媽曾一度非常抑鬱，情緒不穩。好在這段時間很短。隨著兒女的逐漸長大，生活壓力減小，媽媽又重新開始展現活力。

老實說，一直到青春後期，我跟媽媽一直不很親近。媽媽對於我來說隻是一個照顧全家飲食起居的人，她不想了解我，也不去了解我，更深的感情需求無從談起。但是不知為何，我心裏仍然暗暗期待她的讚許，她的誇獎。在整個兒童期和青春期裏，我缺少的就是媽媽的誇獎。因此，在青春反叛的大聲爭吵中，我依然會鬥膽做了平生第一個油燜大蝦（別人送的兩隻大蝦），為的是慰勞晚歸的媽媽。結果，鍋糊了不算，房子沒燒著已經萬幸。

上了大學後，媽媽跟我突然近了起來，也對我寬容很多。相對當時突然變得嚴厲不可理喻的父親，媽媽則向我展示她無邊的母愛，一時間讓我無所適從。我沒有時間思考這個轉變，隻是木然地接受，但是心裏的距離並未縮短。

父親在青春期禁止任何男女交往的嚴厲管束，對我適得其反。 我甫進大學校門，一頭紮進戀愛的大水中。無論父母如何叮嚀，仍然是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大學二年級，媽媽來訪，我帶當時的男友相見。母親見後，不說一句話。事後她跟我說：女兒，我了解你。你倆不適合，你日後會後悔。多年的管束讓我的叛逆心境快速上升。我義無反顧地跟著這個男人走了我幾乎所有的青春歲月。事實證明媽媽是對的，我和他曆經滄海，以為桑田，最終還是難為水。

不愉快的婚姻讓我跟媽媽走得很近，而意識形態上的分歧亦把我從爸爸身邊推到了媽媽身邊。我第一次感覺到媽媽是那麽地理解我，有時甚至到了神奇的地步。某次電話，一聲姆媽，她就可以準確的知道我是開心還是憂慮。我相信是母子連心，但這種單方麵的相通確實讓我難以理解。也許她從來都知道我，從來都了解我，隻是從來不告訴我。

從那時起，正直善良的媽媽就成了我無話不談的知心人。她跟我談股票談政治，談家庭談夢想（是的，我的媽媽有夢想，現在74歲的她仍有夢想），我跟她談感情談生活，談工作談前途。

我33歲時工作穩定，崗位舒適，算是公司業務骨幹，老總紅人，但是對於未來我有困惑，包括事業前途，包括婚姻家庭。我之前從未想過出國，而這次我卻開始認真地考慮是否應該放棄穩定的事業和已經習慣的婚姻。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媽媽。媽媽說：你想出，就要出去，不要顧慮年齡，更不要前怕狼後怕虎。你有理想，就要去實現，否則日後一定後悔。

在媽媽的鼓勵下，33歲的我來到美國，進商校，找工作，落地灣區，成家立業，一路走來，媽媽總在電話那端鼓勵我——再堅持堅持，你的生活會好起來的。現在回頭看看，如果沒有媽媽當年的堅定支持，我說不定還要徘徊更長時間。

今年我有了安安。懷孕第一個月，我就把這喜訊告訴了媽媽，當時心裏七上八下，生怕父母無法接受。沒想到媽媽高興得哭了，說：好好養身體，什麽都別想，把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了。

從第一個月起，媽媽就成了我的生育顧問。她挖出塵封多年的記憶，告訴我當年的懷孕的感受。做完月子，媽媽和爸爸順利拿到簽證，來到美國。見到外孫，她欣喜萬分。同時又心疼我沒人照顧，洗手做羹湯，照顧我的飲食，照顧寶寶。

一晃眼，4個月過去，父親因不習慣美國生活，提前返家，而媽媽還是堅定地留下，因為她在乎我。有保姆的日子，媽媽做飯做菜做家務，沒保姆的日子，媽媽做飯做菜做家務，照顧寶寶，就是晚上起夜，還是因我嗬斥製止。

媽媽初來美是，散步時摔了一跤，為了不讓我擔心，不讓爸爸告訴我，結果3天後，手腳疼痛難忍，我不得不厲聲喝令她臥床休息。從此媽媽撈下手疼的病根，盡管如此，隻要安安一哭，媽媽還是挺著弱小的身軀，艱難地抱起安安，為此媽媽瘦了很多。她卻說：瘦了好，有錢難買老來瘦，肚子沒了，更好看。

媽媽很愛安安，卻從來不說。她認為愛是不應該說出來的，這是為了孩子好。為這事，我跟她爭吵過，原因是一個保姆說我摟著安安說愛說親太過分，而媽媽同意她的說法。從這件事，觸動了我童年渴望母愛的神經，也讓我意識到其實媽媽這麽多年一直很愛我，但是當我年幼無知時，她不說，我就無從得知。而我對她的愛卻由於她的不言遲到了20多年。我淚流滿麵地說：姆媽，你要是一開始就告訴我你愛我，我們何至於誤會那麽久。其實你一直都愛我是嗎？媽媽說：我要是不愛你，我會在乎你那麽多嗎？我會飯吃不香，覺睡不著嗎？

我親愛的媽媽，愛是做出來的，對於孩子來說，愛也是說出來的，因為我們當時太小，太沒安全感，需要你的話語來證實我們存在的正當理由。

很快，半年過去了，媽媽很能適應美國生活。但是另一方麵，我也看到80多歲的老父親是媽媽的牽掛。盡管媽媽說她何時走，看我的決定，我對姐姐說：如果我自私些，就讓媽媽待久些，可以照顧我和安安，但是如果我愛媽媽，就應該讓她走，跟爸爸團聚，不再操勞。畢竟眼不見，心不念。

最終，我還是讓媽媽走了。媽媽臨走的時候，抱著安安，第一次親吻安安的麵頰，因為她說不是父母，不應該親安安，即使是外婆，也隻能親親手腳。她哽咽地回頭揮手看著安安，坐進車裏後，不再探頭出來。

媽媽走前一天晚上，我突然倒在牛肉懷裏大哭起來，一是覺得媽媽在美國沒有享清福，二是覺得自己沒有善待媽媽，因為童年的問題讓媽媽傷心，三是覺得媽媽愛我，我也很愛媽媽，但是不知道媽媽是否知道我的心。牛肉說：寶貝，媽媽是媽媽，她一定知道你的心。明天走的時候，你再跟她好好談談，告訴她你其實很愛她，很在意她，你希望她快樂。

送親人遠行總是殘酷的。從安檢到機艙門口短短的500米路，我覺得好長好長。我真想抱住媽媽，跟她說：媽媽，我很愛你。有什麽不對的地方，請你原諒，話說硬的地方，請你原諒，沒有照顧到的地方，請你原諒我，因為我非常非常愛你。

我最終還是沒有勇氣跟她說這些，因為她說過：愛不是說出來的。

寶貝安安出生前，我幻想自己會成為一個比媽媽更好的媽媽。現在我對自己說，如果我能在媽媽當時的環境裏做到媽媽做的，就已經非常偉大了。

現在每天都在想媽媽，每次想到她，總想起她的話：女兒，無論你多大，有沒有孩子，在哪裏，你總是我的女兒，我總是要惦記你，因為我是媽媽，你是我的心頭肉。

媽媽，在這感恩節之際，感謝你的養育之恩，感謝你的舔犢情深，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今生有幸做你的女兒，來世還要做你的女兒，永永遠遠做你的女兒。


跟所有的同齡人一樣，我跟媽媽的關係並非總是甜蜜溫馨，對於事情的看法也有很多不同。但是在遠方，在節日，我總是有很多思念，很多感恩。思前想後，我還是慶幸自己有這樣的好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