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向來有看不起鄉下人的“光榮”傳統。九十年代之前,除了區區住在上海鬧市的居民,其餘的,不管你是真的住在鄉下,還是居於別的大都市,哪怕你是住在上海的浦東,一刀切,統統被稱之為“鄉下人”,這樣也好,歸納起來甚是簡單,人種也比較單純,不是上海人,就是鄉下人,如同數字電路中的“0”和“1”,非此即彼,壁壘分明;盡管那時的上海人阮囊羞澀,住房緊張,交通擁擠,生計窘迫,活得還有些窩囊,但敝帚自珍,瑕不掩瑜,在他們眼裏-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自我感覺依舊空前的良好,阿拉畢竟是上海寧(人)。
九十年代後,社會進一步發展,上海人的覺悟與時俱進,也進一步得到提高,所有鄉下人,連帶港台澳同胞,海外僑胞和外國人,在上海人眼裏,又一律被打上“ 巴子”的烙印, 上海人有骨氣,不為五鬥米折腰,決不崇洋媚外,絕對一視同仁,不管你是大陸的共軍,港台的國軍,海歸的偽軍,還是日本的皇軍,歐洲的八國聯軍,甚至太上老君,隻要是非我族類,就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全部被貼上統一標簽- “巴子”,在市場上進貨銷售,就象菜市場的豬肉,被食品檢疫站蓋上藍色的印章。
八十年代末,我們家石庫門房子的底樓終於迎來了新的住戶。男的是自稱為“上海人”的浦東人,是一個一開口就是“ 外頭風大來斜起”的上海人;而女的則被他稱之為“ 鄉下人 ”的江北人。男的工作還算高尚,在自忠路上賣大餅油條的,人長得精瘦,一副缺吃少穿,“ 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模樣,把他抱起來,橫放在窗外,就可以當晾衣杆來使用了。他在上海人麵前,始終保持著鄉下人特有的自知之明的卑謙,眼睛很小,又是單眼皮,可惜早生了幾年,如果擱到現在,皮膚再白一點,或許可以冒充一下當下韓劇中的小生,不過兩個門板牙卻很大,講話時又很喜歡笑,一笑起來,整張臉隻看到牙齒,看不到眼睛。而他的老婆戶口還在鄉下,所以沒有工作,整天在家操持家務,長相十分平常,屬於看過一眼,一轉身就記不清楚長什麽樣的那種臉,其實倒蠻適合去借一大筆錢,一回頭別人已想不起借錢人的模樣了;她也講上海話,是那種半生不熟的上海話,有一次,樓下有一蹣跚學步的小男孩,在她家門口亂跑,出於好心,她馬上衝他大喊:“佛要亂泡,佛要亂泡”,可把我樂壞了,“亂跑”變成了“亂泡”,懂上海話的人,多讀幾邊“亂泡”,一定會發現別有洞天。
男主人熱情好客,有一天還邀我去他家小屋坐坐,令我終生難忘!剛坐下,他冷不丁從床底下拿出一瓶沾滿灰塵的桔子水,再用一個黑黑的充滿油膩的扳手,打開鏽跡斑斑的汽水瓶蓋,也不知又從哪裏弄來一根髒巴拉幾的吸管往瓶內一插,滿臉堆笑地遞了上來,實在是盛情難卻,拿過來勉強吸了兩口,好象正在喝毒藥;話還沒說幾句,他又忽然想起我抽煙,馬上從櫃子裏拿出一包專門用來招待客人的香煙,是一包開了封的劣質的光榮牌香煙,他從中抽出一支皺巴拉幾的香煙,笑容可掬地遞了上來,拿過來勉強吸了兩口,煙就滅掉了,可能是放太久潮濕的緣故吧,我乘機點燃了自備的香煙;才沒說幾句話,他又坐不住了,拉開單門冰箱的門,從裏麵拿出一個麵盆,掀開上麵覆蓋著的舊報紙,好多大餅油條映入我的眼簾,這小子平時看上去忠厚老實,居然也幹假公濟私,吃裏爬外的勾當,看出我一臉的疑惑,趕緊解釋說這些是沒賣出去的,丟了也可惜,所以帶回家來,看著他手上拿著鐵餅似的大餅和斷成半截金箍棒似的油條,晃晃悠悠,滿麵笑容地遞了上來時,我的媽!再也坐不住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借口有事,逃之夭夭,從此以後,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踏入他家門檻了。
別看樓下的男主人在外麵卑躬屈膝,菩薩低眉,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可憐相,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回到家,一見到老婆,立刻就變得人五人六,金剛怒目,橫眉冷對起來,不僅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怨這嫌那的,活脫一副京城大老爺們的樣子,可能是在外麵受夠了委屈,回家不發泄一下,心理得不到平衡,我時常聽到他罵老婆這樣一句話:“ 儂就是一個鄉下人,永遠拎不清!”,一種上海人瞧不起鄉下人的得意,但總給人龜笑鱉無毛,五十步笑百步的聯想。人生總是很奇怪,不撞南牆不回頭,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非要到了走投無路,難以挽回了,才認真對待,才會有破釜沉舟的覺悟,有痛改前非的決心,才會明白,其實珍愛就近在身邊,而你卻一直沒有發現。這不,他老婆忍受不了他長期的辱罵,一怒之下,回鄉下老家去了,老實人一旦發起脾氣來,九牛二虎也拉不回。起初他還死鴨子嘴硬:有種就不要回來了,表現出“君子有終身之樂,無一日之憂”的灑脫,個把月後,他老婆依舊音訊全無,這下他開始有點著急了,好幾次看見他一副無精打采,失魂落魄,坐困愁城的模樣,惹人發笑,令人鼻酸!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他坐在幽暗的屋內,蓬頭垢麵,右手托著下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悲痛,欲哭無淚的沉默,有如舊社會少女一夜之間失去了貞操,在那裏痛定思痛,痛不欲生;更像羅丹創作的雕塑“思想者”,正在思考人生的問題。
長話短說,經過幾個月的不懈努力,三顧茅廬之後,女主人又回到男主人身邊,可沒過一個月,他好了傷疤忘了疼,又開始聽到他罵老婆的聲音不絕於耳,一到外麵他又恢複了從善如流,整張臉隻看到牙齒,看不到眼睛的嘴臉了,而生活中大多數人也在這樣的磕磕碰碰,羈羈絆絆中匍匐前行。。。。。。
石庫門的住戶,今天總算寫完了,我也鬆了口氣。 接下來寫自己對九十年代上海的感受。
說正經的.我爸家是寧波人,當時的觀念裏是屬於最"正宗"的上海人了,雖然事實上我阿爺阿娘是寧波鄉下出來的,當然做到開廠做老板也是事實.不過我從小就覺得以口音或地域歧視人是很愚昧的事.部分原因是我很尊敬的外婆.
我媽家是書香門第,外公外婆是浙江大學的高才生,解放前不止家境富足,還很有地位.朋友圈裏就有葉淺予,王映霞那樣的名人.在市區有花園洋房有工作有廠有生意,外婆卻更愛住鬆江老家(那時上海隸屬鬆江府),她熱愛自然悠閑的日子,她會在暑假帶兒女們去那裏看農人幹活.解放後她不大有機會去鬆江了,很是懷念.外婆講話時會帶英文,也會帶鬆江話裏文言詞,我總覺得很優雅從容,就象電影裏的宋慶齡.我上大學時寢室裏有兩鬆江來的女孩,隻覺很親切,她們卻很快棄了原來的口音.
說到江北人我是更不歧視了,第一個朋友就是祖籍鹽城的,超帥,隻是他不敢上我家,也不肯帶我去他家,他住閘北,他奶奶據說還是改不了鄉音,他許是怕我笑話,可他不講,我也不好主動跟他保證我不會.其實自卑也會滋長別人的歧視吧.現在的上海變多了,和解放前那樣憑本事就好,地域歧視少了,外地人可望步寧波人後塵,再定義"正宗上海人"了.
我小時候真滴是看不起鄉下人,全是環境造成滴。
不過,現在滴上海全是外地人,大家都講國語了。上海人滴心態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