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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包裏的貓

(2010-11-24 20:27:30) 下一個

書包裏的貓

-A universal history of love

我的朋友遠山是個清俊高挑的小夥兒。我們在西海岸讀書的時候認識,又先後來到東海岸工作。他的公司裏我的不遠,有時候我們也會一起吃中午飯。遠山文靜淡定,並不是特別喜歡熱鬧的人。因而除此之外我們的交往並不是很頻繁。但是有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和他有了更多的交流。那是行業的年會,作為同行的我們每年都會參加。去的時候我們同班飛機,座位剛好在一起。橫跨大陸的飛行需要五個小時,我們一路聊了很多話題。遠山的父親是去台灣的湖南人,因而他算是外省第二代。我們融洽地批評了陳水扁,這樣阿扁的耳根子就會癢癢。也分享了很多從前大學時代的經曆,對羅大佑的共同喜好之類。兩天之後,回程的飛機上人並不多,我們很容易把座又調到了一起,一路聊下來。這趟飛機淩晨一點才降落,而遠山的家離機場還有四十分鍾的距離。我因而邀他說,不如先到臨近的我家臨時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回家好了。遠山答說:沒事,淩晨還有兩趟火車,趕得上。家裏有貓,幾天不見,很惦記。我忽然想起遠山從前有隻叫作安娜的,黑白花紋的貓,就問是不是還是那一隻。遠山微笑著說,不是,安娜已經輪回了,沒能跟我來東岸。她活了將近二十歲。現在的貓是來東岸以後收養的。我驚訝地說,二十歲,在貓而言很長命了。遠山說是啊。希望她能轉世投到一個好人家。聽他這麽說,我想起遠山一直喜歡鑽研佛法,就問他,你真地相信轉世麽。遠山說,本來不太信,現在比較信了。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芸芸眾生,流轉輪回。緣法是造化的恩賜,也是割肉的刀子。接下來,遠山跟我慢慢講了他跟安娜的故事。講完以後我們都各自沉默,一直到飛機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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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轉到西岸念博士以前,先是在芝加哥大學念碩士。芝城傍依大湖,春夏秋都算宜人,唯有冬天漫長酷寒,讓我這個亞熱帶島嶼長大的人很不習慣。第二個冬天,我搬到了離學校很近,差不多五,六個街區的公寓。走路十來分鍾的距離。我是個生活很規律的人。早上八點鍾去學校,晚上五點準時回家,吃完飯再看一些書。出門的時候,我把自己從上到下裹得嚴嚴實實,帽子圍巾手套全副武裝。但每次寒風刮來,仍不免吹得臉上生疼。芝加哥的冬天灰溜溜的,隻有路經的一家小咖啡店的燈光讓人覺得溫暖。我時而也會進去買一杯熱巧克力,冬天的傍晚沒有什麽比這個更讓人覺得舒服了。有一天回家路上,我照例又準備拐進咖啡店。忽然看見店旁邊的拐角處有一隻貓,蹲在那裏看著我。這是隻黑白相間的貓。眉心,肚皮,還有爪子是白色;其餘地方都是黑毛。我經過它身邊,走入咖啡店,貓的目光也跟隨著我。但是當我出來的時候,貓已經不見了。

第二天的傍晚天空中飄起了雪花,而街道變得泥濘不堪。在同一個街角,我居然又看見同一隻貓。貓的姿勢沒有改變,後肢端坐,前爪佇立,目光依然跟隨著我。我開始覺得好奇,也盯著貓看。在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我覺得心有所動。我沒有在咖啡店停留,而是繼續往前走。走出好幾十米,我再回頭看的時候,發現貓居然還在看著我。而她的坐姿也改變成了麵對我的方向,眉心的一抹白色在路燈下很耀眼。我覺得很奇特,但是並沒有停下我的腳步。

第三天傍晚的時候,我開始期待能夠再看見那隻貓。前一天夜裏,我找養貓的鄰居要了一個罐頭,以便能夠喂養她。我老遠就看見她了。她的目光望著我走過來的方向,似乎有所期盼。我走到她跟前蹲下來。她一點都不害怕,還聞了聞我伸出去的手。我打開罐頭,放在她麵前。看得出來她很餓,但吃得時候還是不緊不慢,喉嚨裏呼呼有聲。寒風吹過她的身體。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背,不禁大吃一驚。半長的皮毛下她瘦到隻剩骨架。我摸了摸她的肚皮,也是如此。待她吃完一整個罐頭,愜意地舔著嘴巴的時候。我抓住她的兩隻前腿將她舉了起來。她很溫順,一點兒反抗都沒有,綠油油的眼珠晶瑩透明地看著我。我發現她的右後腿短了一小截,是個小瘸貓。我放下她,她便又坐著看我,尾巴輕搖。我把雙肩背書包從背上卸下,倒背在胸前。然後再度抱她起來,把她放進了書包裏,坐在我的書本上,隻露出頭在外麵。我們兩個就這樣走回家去。

我給她起名叫作安娜。獸醫說,她已經十五歲了。如果換作人,是個老太太。但是貓是看不出年紀的動物,安娜長相舉止都是小貓的樣子。喂養貓是很容易的事。鄰居幫忙指點一二,我很快就熟練了。沒兩個星期,安娜的皮毛漸漸豐滿起來,並且透出光澤。我在衣櫥的一角用舊毛衣給她置了個窩,但她並不怎麽用。第一個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拍了拍身邊的被子,望了望地上的安娜。她就跳上床來,乖乖地在旁邊趴下。剛剛洗過的毛散出洗發水的香味。她打了個長長的嗬欠。打哈欠的時候眼睛眯成兩條縫,血盆小嘴把臉都遮起來了,很有喜劇意味。我拍拍她,她看看我。這一夜我們倆個都睡得很安穩。

這樣我和安娜開始了一人一貓的生活。白天我出門,把她留在家裏。傍晚回來的時候,遠遠就會看見安娜蹲在窗台上。到開門的時候,她就在門前等我了。我住得地方很小,是單身公寓,客廳廚房臥房都是一通間。好在安娜一瘸一拐的,並不是很好動。她很粘人。不論是我看書,或者看電視的時候,她都會挨在我旁邊趴著。原來每天回家我覺得很寂寞;現在每天回家我覺得很期盼,很溫暖。雖然有時候我還是很想遠方的從前女友,因為她的名字也叫安娜。有時候睡到中夜醒來,看到身邊同一個位置的安娜,我會覺得很安心。我摸摸她的頭,她就半夢半醒,語義含混地嗚嚕兩聲。

轉年的夏天我念完了碩士學位,帶著安娜離開了風城芝加哥,來到加州繼續讀博士。我開著老車,帶著安娜橫穿了大半個美國。安娜暈車,所以大部分時間她縮在後座的角落裏,閉著眼睛。但是隻要稍好的時候,她又會很好奇,爬上我的肩頭,看車窗外麵的風景。就像我第一天把她裝在書包裏帶她回家的時候一樣,她的頭伸出來在外麵,轉來轉去地看街邊的人和事物。饑餓,嚴寒和年紀並不能改變一隻貓的好奇心。

在加州的時候我租住在朋友的房子裏麵。房子很寬敞,是兩層的結構,安娜有了很大的活動空間。因為文靜乖巧,朋友夫婦也很喜歡她。慢慢地我們的生活變得十分規律。早上我起來安娜就起來了。我刷牙洗臉的時候她也伸伸懶腰,然後用爪子扒拉自己的小臉,中規中矩,一板一眼。然後我們去樓下廚房她的貓食盆旁邊。加州早晨的陽光金燦燦地照在她眉心白色一抹。我用一個塑料刷子給她刷皮毛一百六十下,不多也不少。安娜很享受,並且進行啊嗚啊嗚地表達。這種時候我笑她像隻小狗,不知道她聽不聽得懂。然後我放滿她的貓幹糧盆,再在上麵灑上一些她最喜歡吃的夾心貓餅幹當零食。出門的時候我說拜拜,安娜看看我,嘴巴咂吧咂吧。她在家裏做什麽我不知道,我也不操心。晚上在家的時候,我習慣了安娜如影隨形地存在。總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我發現安娜已經摸到我身邊來了,一言不發,靜靜地趴著進行貓永久不變的長考。

新的地方學業和研究壓力都非常大。周末的時候,我就帶安娜出去散心。有時候就在附近的公園。剛開始我買了根貓繩兒,牽住安娜,像溜狗一樣兒地溜。但是很快就發現並不需肴。安娜總是亦步亦趨地跟緊我,生怕搞丟了。這個世界上情願被溜的貓不是很多,瘸腿的就更少,看見安娜的人都嘖嘖稱奇。如果我在草地和凳子上坐下來,安娜就在附近轉來轉去,玩那些花花草草,螞蚱蝴蝶。最有意思的是她看見嘰嘰喳喳的鳥兒的時候,喉嚨裏總會啊啊作聲,仿佛在模仿鳥兒的叫聲。我就心想貓也原來也會說外語。有一個周日,我出門去 blockbuster還錄像帶,安娜也跟了出來,我們兩個親親熱熱地走在一起。走了兩個街區以後,我要橫穿一條繁忙的馬路到對麵去,安娜卻無論如何不肯過街了。我獨自過了馬路,到了對麵。安娜蹲在路肩上看著我,一輛一輛車飛快地,嗖嗖地駛過去,安娜忽然發出長長的,嗷嗚嗷嗚的聲音。我隻好重新走回來,抱起她。過馬路的時候她的爪子緊緊地扒在我的胸前。後來我忽然想到,也許她的瘸腿跟這個有關係吧。

後來我漸漸帶她到過很多地方。灣區的風景名勝,金門大橋,半月灣,雙子峰,我們都去過。我在書包裏墊個軟墊子,人多的地方就把安娜背在胸前。她的小腦袋就頂在我的下巴上,轉來轉去的時候撓得我癢癢。我甚至偷偷帶她上過Campenelli塔。我把她的小腦瓜塞進書包裏,說,你乖,不要叫。她就真地不動也不叫,混過守衛登上塔頂。在塔上她慢慢探出頭來,瞪大眼珠,四處看著這新奇遼遠的世界,仿佛在無言驚歎。後來我們倆個一起久久瞭望落日輝照下的海灣,我不知道她心裏所想是不是跟我一樣。

如此波瀾不驚的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四年就過去了。四年間安娜生過一次病。有兩天她先是神情萎頓,趴著幾乎不動。然後我在便盆裏看見了血滴。趕緊帶去看醫生,診斷是結石症。醫生說這病十分痛苦,漲痛難忍,安娜都一聲不吱地默默承受著。還好不需開刀。醫生用catheter疏通了尿路,後來又更換了特殊的貓食,就再也沒有犯過。從醫生那裏回來的時候,安娜麻藥勁還沒有過,在屋裏歪歪倒倒地,走幾步跌一下,爬起來又到處亂走。我又好笑,又心疼。從此以後我更加注意她的健康,每年都定期去看醫生。我心裏隱隱地擔心,但又不願意去多想。好在一切都正常,我漸漸地相信安娜並沒有那麽老。後來那一天來了,我一點兒沒有準備。房東朋友打電話給我,說安娜又不太對了。我急急跑回家一看,安娜側躺在地毯上,半身不能動彈。另一半還能用爪子輕輕碰碰我。掛了急診,是中風。當夜情況漸漸好轉,僵直的半邊身軀也漸漸能夠動彈。我就帶她回家了。第二天我沒有去學校,在家盯著她。到了中午,看著又不行了,我帶她直奔獸醫處,一路上差點兒撞上前麵的車。到了醫院,獸醫說她年紀已經不小,沒有痊愈的希望。與其讓她掙紮,不如成全她,讓她少受些痛苦。我的頭昏沉沉的像塊木頭,就點頭答應了。我摸了她一下。安娜被病痛淹沒,沒有平時的反應。從那個時候起我知道安娜已經離開我了。

後來我火化了安娜的軀體,然後將骨灰裝在一個小壇子,放在我的書桌一角。我每天都會去學校,太陽還是金燦燦的,世界照常運轉。但是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心裏很慌。睡覺的時候我會伸手去摸安娜睡過的地方,想象一個小小的,暖烘烘的身體在那裏。我想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跟安娜終歸是這樣的結局。但是從此睡眠變得很差很淺,並且翻來複去地做各種奇怪的夢。第二天醒來難免精神萎頓。

有一天晚上,我不願意回家,就在家附近的一個咖啡館小坐。我要了一杯熱巧克力,在一個燈光昏暗的角落慢慢地喝著。慢慢地我想起芝加哥寒冷的冬天傍晚,和第一次見到安娜的情景。這時候咖啡館的門忽然打開,走進來一個二十左右的女孩子。她穿著黑色的風衣。裏麵的毛衣,腳上的靴子,手上的手套,還有眉間一點,都是白色。我知道那就是安娜。她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麵帶微笑地看著我。她容貌很秀氣,讓我覺得有說不出的親切和溫暖。她坐下來後,毛茸茸的手套搭在我的手上。喉嚨間呼嚕呼嚕地,仿佛還是那隻高高興興,心滿意足的貓。我們安安靜靜地,很久都不說話。我心裏希望時光就此停留。可是安娜對我說:我要走了。我來跟你道別。我說,你要去哪裏呢。安娜不回答,鼻子皺皺的像一個溫柔的笑容。過了一會兒,她說:

“那個冬天我本來打算是要走的,因為你的緣故又多留了五年。看見你的那天傍晚,我本來是想溜出來透透氣。貓的生命本來微不足道,但卻能夠窺看到人的靈魂。那時候,顛沛流離之中如果我能勉強喂飽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傍晚去街旁看看一個一個走過的人的靈魂。昏黃的路燈映照下靈魂的微光熙來熙往,沒有什麽時光比這更加寧靜安詳,更能夠讓一隻貓覺得滿足。這是我最貪戀的一點快樂。”

安娜的爪子輕輕地撓了我一下,我覺得我的靈魂無遮無攔地飄浮在空氣中像無言的告白。我在她的眼睛中看見了我自己。

“後來我看見你走過來了。其實在街上的人群中,你並沒有什麽奇特的地方,包括你的孤獨。但是在你經過我身邊的一瞬間,我看見你的書包多出來的一節帶子在隨著腳步擺來擺去,我忽然有了衝上去抓一下的衝動。這麽想著我忽然覺得很羞愧。我想我都快要死了,還如此貓性不改。我就回到我的小窩躲了起來。本來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無牽無掛,生死也是如此。但是那個晚上我忽然有了別的想法,我忽然覺得也許我們應該在一起,去經曆一些事情,去一些地方,看一些風景。反正也沒有別的急事兒,不如去和你做兩天伴兒。”

“後來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很快樂,我想你也是一樣。這樣很好。你不順心的時候,雖然我不能夠幫你很多,但是我可以呼嚕呼嚕地給你打氣。我陪著你睡覺這樣你在做夢的時候就不會寂寞。我最喜歡你帶著我四處晃悠,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片天空到另一片天空,從一種心情到另一種心情。但是不管在哪裏我都喜歡蹲在你的書包裏。直到那天,你帶我登上了塔頂,讓我看到了貓生中從未看到的景象。霞光萬道之中生者在降臨,死者在冉冉別離,而所有的靈魂在這之間飄蕩。好像急急忙忙地要去哪裏,但最終隻是在不停地在纏繞旋轉。我忽然感到寂寞像即將到來的夜晚一樣無邊無際。那一刻我感到深深地迷惘。”

那一刻之前我忘記了時間的存在;那一刻我知道我該走了。雖然舍不得,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輪轉中的漫漫長路,我隻能陪你走這一小段。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知道你會記得我,而這個世界也因此有了無窮小的一點改變。能夠這樣,我已經覺得心滿意足,貓生無憾。”

安娜又鼻子皺皺地呼嚕呼嚕起來。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杯咖啡的功夫,安娜站起身來。她用爪子碰碰我,眼光綠意盎然,說:“就像記得你的被子上一個暖暖的淺窩那樣記得我。”就出門而去。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我摸摸身邊的被子,真的是暖烘烘的,好像安娜剛剛起來,伸過懶腰,去樓下吃東西去了。我爬起來洗漱,整整齊齊地穿戴好了,帶上裝著安娜的小壇子,出門而去。我慢慢地開著車,一路的陽光燦爛。開車經過Dumbarton橋的時候,我搖下車窗。讓海灣的陣陣清風拂來。過了橋我沒有走 101號,而是開到山後,沿著280一直往北。公路穿行在沿海的山脈之間,左邊偶爾閃過泛藍的湖水,山上的幹草彌漫著金黃的顏色。後來我下了280,爬上了Skyline大道,在山脊上能夠看見灣區飽滿的早晨。再後來左邊的太平洋顯露了出來。日落區漂浮著淡淡的霧氣,這裏總是這樣的。我在路的頂頭,靠近 Cliff House的地方找位置停下。我抱著安娜的小壇子,走向細軟綿綿的沙灘。這些都是安娜去過的地方。在沙灘上我站了很久,看著太平洋遠遠地伸向天際,近岸的礁石承受著海浪無盡地摧殘。我想象安娜隨波逐浪離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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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呆貓 回複 悄悄話 今天才有幸讀到這段。。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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