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形形色色的“洋涇浜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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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理勇 來源:新民晚報
在洋涇浜舊址上的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
當年洋涇浜
廣東人編的《英語全集》選頁
寧波人編的《英話注解》
寧波人編的《英話注解》選頁
17世紀後,經過了資產階級革命的英國不斷向外擴張,掠奪世界市場。英國商人所到的港口、城市,就會因商業交易的需要,產生和形成一種business English(商業英語),其主要特點就是以當地母語為主,夾雜著許多英語詞匯。這種語言被講作pidgin或pidgin English,近代以後,中國人多講作“洋涇浜”或“洋涇浜語”。
洋涇浜是原上海縣城北郊的黃浦江的支河,長約2公裏,寬不足20米,在江南水鄉的上海,它實在是一條不起眼的小河浜。但是進入近代以後,英租界在洋涇浜北岸建立,法租界在南岸建立,洋涇浜成了上海英、法租界的界河,它的名氣即隨之大噪。1875年刊印的王韜著《瀛堧雜誌》中講:“洋涇浜為西人通商總集,其間巨橋峻關,華樓彩輅,天魔賭豔,海馬揚塵,琪花弄妍,翠鳥啼暮,以及假手製造之具,悅耳藥曼之音,淫思巧構,靡物不奇。”今人讀這段文字似乎有點枯澀,但字裏行間透露出來的作者對上海洋涇浜繁華之地的感歎,多少可以感悟一二的。
洋涇浜是英、法租界的分界河,所以也常被當作“租界”的代詞使用;租界裏生成和使用一種以滬語為母語,夾雜著英文詞匯的pidginEnglish就是“洋涇浜英語”。pidgin與pigeon(鴿子)的發音相同,也有人把它講作“鴿子英語”。
不過,洋涇浜語並不簡單,且聽我細細敘來。
上海洋涇浜語中的廣州pidgin English
近代以前,中國隻有廣州一口岸對外開放,即外國與中國,中國人與外國人隻能在廣州通過“十三行”開展貿易,於是在廣州的“十三行”中早已生成和使用以廣州方言為母語的pid-gin,廣東人把外國講作“番”,外國人講作“番鬼”,於是把pidgin講作“番鬼語”或“鬼話”。
中國幅員遼闊,方言眾多。廣東方言與其他方言的差異很大,即同樣的漢字廣東語的發音與官話或其他方言的差異很大。如廣東人用廣東方言發音的漢字為英語注音,隻有用廣東方言來念,才能接近被注英語的正確發音,而用其他方言來念,就無法讀出被注英語正確的發音。我手頭有一部刻印於19世紀的《英語全集》,它就是廣州pidgin手冊,不精通廣州語者根本無法使用這本手冊。
1843年上海開埠後,外國的商行逐漸向上海轉移,於是大量的原“十三行”及洋行裏的廣東買辦也相繼進入上海,廣東的pidgin就成了上海“洋涇浜語”的主流。1873年2月《申報》連載廣方言館肄業生楊勳作《別琴竹枝詞》百首,這“別琴”即pidgin的譯音,是一以竹枝詞形式介紹洋涇浜語的作品,其中有:“滑推姆(what time)問是何時,定內(夜膳也,筵席也。dinner)為因(酒也。wine)用酒卮。一夜才當溫內脫(one night),自鳴鍾是克勞基(粵人呼克老克為克老基,clock)。”
複旦大學周振鶴教授對洋涇浜語研究最深,他曾看到一冊用廣東音注音的《新刻紅毛番話》有幾處譯音可引起注意,如
屈 what
乜 買 乜貨 悲屈聽 buy what thing
貨 屈聽 what thing
乜樣 屈化士 what Bashion
何往 屈呶哥 what you go
可以發現,英文wha或wa的音一般均注為“屈”。現在內地有許多“屈臣氏”的連鎖店,“屈臣氏”原是一家西藥房,1828年創建於廣州,後遷香港,上海的南京路、北四川路有其分店和汽水製造廠,其公司英文名為Watson &Co.A.S.顯然,“屈臣氏”就是Watson的廣東譯音。
廣東的糕點很早就受到西方糕點的影響,近代以後,廣東糕點也隨廣東人一起進入上海,如果你不了解廣東的pidgin,也許你就一輩子也甭想知道廣東糕點名稱的含義。“雞仔餅”是一種鹹甜適中的小點心,上海人很容易把它誤解為用雞蛋做的餅,實際上雞仔餅的英文名稱為cake,廣東人音譯為“極仔”或“雞仔”,後來又掇“餅”字而成了“雞仔餅”;以前廣東的小吃攤供應一種“地栗糕”,攤主還用帶有濃厚廣東音的上海話吆喝——“芝麻糊,鹹煎餅,還有那個地栗糕。”上海人把荸薺叫做“地栗”,好多人以為這是用荸薺澱粉做的涼粉,實際上“地栗”應寫作“嗜喱”,即英文jelly的廣東pidgin,可以意譯為“食用明膠”,就是“果凍”。又如南貨店供應一種主要用於製作甜羹的大西米、小西米,實際上它是一種南洋莎麵樹(一種棕櫚科植物)莖髓製成的澱粉,英文名sago,被廣東人音譯為西穀米、沙穀米、西國米、沙菰米等,而上海人不知它是sago的音譯,又根據其顆粒之大小而省呼為“大西米”、“小西米”。
寧波人與上海洋涇浜語
寧波位於浙江省的東部,杭州灣的南麵,在農耕社會中,背山麵海實在不是好事,正如寧波人自己所講:寧波“襟山帶海,地狹民稠,鄉人耕讀外,多出而營什一之利”,到外埠經商,向其他地方發展成了寧波人的傳統。
我手頭還有一冊刻印於鹹豐十年(1860年)由5位旅滬的寧波商人編著的《英話注解》,這也是上海出版的第一種洋涇浜英語手冊。作者之一馮澤夫在《序》中說,寧波人很早就進入廣州做外貿生意,“廣東之香港斯時皆用粵人為通事(古時對翻譯的稱謂),以通其言語,即我幫業廣號者(即外貿),均與十三行交易,不知外國商情也。”寧波人也想學習英語,以便直接與外國商人打交道,“向有《英語》一書,所注均係廣音,好學者仍無把握”,這種以廣東方言注音的英語手冊,寧波人根本就看不懂。
1843年上海開埠後逐漸發展成為中國最大的對外貿易口岸,寧波與上海隔杭州灣相望,交通十分方便,於是大批寧波籍外貿商人轉向到上海。為了幫助寧波人學習英語,以便更好地開展貿易,馮澤夫就聯絡了幾位粗通英語會話的寧波商人合作編寫了《英話注解》。
《英話注解》共分:各國軍門、天文、地理、時令、銀數、洋數、五金、出口、進口等40個門類,每類選常用單詞若幹,以漢字注音,摘抄部分如下:
會館 club house 哭六潑好胡司
學堂 school 司苦而
當鋪 paun shop 幫姆沙浦
茶館 tea shop 帝,沙鋪
小屋 small house 司馬而好胡司
書中的 paun shop錯了,應該為pawn shop,同樣的錯誤還不少,顯然不是錯刻,而是原稿就錯了。寧波方言與上海方言本來就較接近,而於漢字讀音的寧波官話與上海官話更接近,但滬音“沙”近suo,甬音近xiao,用甬音念“沙浦”更接近shop的正確發音。
寧波人在上海是一個龐大的群體,在上海的商界又是主流群體,《英話注解》又多次重印,所以後人講,上海的洋涇浜語注意必須用寧波方言來念,是很有道理的。
上海人寫的洋涇浜語書
上海開埠後,隨著中外交往日益頻繁和深入,外語,尤其是英語在生活、工作、貿易、外交中的地位和作用越來越重要。1862年上海正式成立了“廣方言館”,這是中國人自辦最早的外國語學校之一。說來也好笑,“廣方言”就是推廣使用方言的意思,盡管中國與列強的戰爭屢戰屢敗,盡管上海開埠已近20年,中國的官方仍把外國語言當作中國的方言。
廣方言館聘用外籍傳教士任教習,培養出許多精通英語、商務、外交的人才,上海人曹驤即是其中之一。曹驤從廣方言館肄業後進工部局任譯員,後又任上海道署譯官,又任公共租界會審公堂讞員。1874年他編著的《英文入門》活字排印本正式出版,這是一本以上海方言注音的英語手冊。
與以前已刊印的英語手冊不一樣,該書把英語知識從字母發音、詞匯、語句由淺入深分為若幹課,適宜英語教育和自習,可以講是中國人編寫的第一部英語入門教課書。我也摘錄部分介紹:
爾幾時到中國來
How long have you been in China?
哈何 郎、瞎輔 育 皮痕音卻哀那
我來中國已十年矣
It is ten years since I come to China.
一脫一士吞夷歐司、新司挨哀開姆土卻哀那
爾曾發財否
Have you made profit?
瞎輔 育 美疊 潑落非脫
用文字來表述發音是很困難的,但你隻要用上海本地音連讀這些漢字,你一定會感到,曹驤的注音是頗準的。
現在再講一講pidgin竹枝詞。
楊勳(少坪)是江蘇常州人,上海廣方言館肄業生。1873年2月,《申報》分幾次連載他的《別琴竹枝詞》100首,“別琴”今多譯作“皮欽”,即pidgin的音譯,這是專門介紹當時上海洋涇浜語使用情況的,作者的文字功底很好,使今人讀起來也會感到發噱。
清晨相問穀(好)貓迎(晨)
好度由途敘闊情。
若不從中肆鬼肆(賤錢)
如何密四叫先生。
“穀貓迎”即good morning,舊滬語“迎”讀作ning;“好度由途”即how do you do;“肆鬼肆”即squeeze,即敲詐;“密四”即mister。
限於篇幅,這裏就不多例舉了,有興趣的讀者可去查閱相關資料。
由於上海人隻能講洋涇浜英語,所以即使英國人在上海,最好還是學上海人講洋涇浜語。
進入20世紀後,上海經過正規學校訓練的精通英語的人才越來越多,從海外回國的留學生大批回國,洋涇浜語在上海的主流社會淡出,但在普通百姓之中,洋涇浜語仍有很大的影響,不少洋涇浜語又蛻變為上海的日常用語,如“老虎窗”(roof window)、“拿摩溫”(No. One)、“槍勢”(chance)、“癟三”(begsay)、“阿飛”(fly)等。洋涇浜語對滬語的影響真不小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