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好的文科該教人智慧
說到賺錢,太史公早就感歎:天下人熙熙而來,皆為利來。可是,世上之事,是否都值得那麽看、那麽做嗎?我常常轉述帕斯捷爾納克在《日瓦格醫生》裏講的故事:上帝最初給人、馬、狗、猴4種動物分配壽命。人睡懶覺,遲到了,上帝把手裏剩下的25年全給了人。人很貪心,要多一點。上帝隻好請人自己跟其他動物去商量。人先央求馬,馬很善良,勻出自己25年壽命給人。人再找狗、猴子商量,狗和猴子也各勻給人25年。人終於有了百年壽命。從此後,人的第一個25年過的是人的生活,第二個25年像馬一樣幹活,第三個25年像狗一樣亂叫,第四個25年則像猴子一樣被人取笑。
很多人不就是這樣過一輩子的嗎?要想避免,當然需要智慧,弄明白什麽所當為,什麽不必為。而好的文科就應該培養人的智慧。不妨說,好文科第三識是:不要光死讀書、死掙錢,還要學習有所不為。善用文科智慧,有可能好好取舍目標、準則,不做技術白癡;有可能抵製身邊流俗、惡俗,至少不被它所欺;還能更好排遣自己的問題,知道什麽事可以理解、什麽事不一定值得你去湊熱鬧,什麽事你可以去湊熱鬧但不必頂真,甚至可以一邊自我嘲笑一邊高高興興去做,比如做個“粉絲”什麽的。
好的文科該培養美感、詩意
好文科應該教人浸淫高級文化、養成雅致情調,爭取過有詩意和美感的生活。我說這是好文科第四識:不要光讀專業書,還要學習一切改良情趣的東西。
包斯威爾的《約翰遜傳》說,獨立完成《英文字典》的約翰遜自稱他的拉丁文是被老師亨特先生揍出來的,對體罰教學甚為稱許:“我寧願學生們害怕教鞭,逼他們念書,也不願整天羅羅嗦嗦告訴他們,要這樣做,要那樣做,將來才會比你哥哥姊姊更有出息。鞭子本身就有斬釘截鐵的力量;孩子們害怕挨揍,隻好用功,問題就解決了。如果鼓勵他們爭強鬥狠,互別苗頭,造成優越感,一定貽害無窮;並且使得兄弟姊妹間相互懷恨。”體罰本身不合現代教育之道。但是,他反對鼓動孩子一味出人頭地、同胞競爭,以至於敵視他人,實在是切中了大問題。競爭之心不能適度被調控,一定出現令人難以想象的明爭暗鬥。劉向的《新序·雜事》記載過一則故事:楚人忌妒梁人種的瓜好,晚上偷偷去搔梁人的瓜,讓瓜“死焦”。這個楚人之心思、之勾當,既險惡又典型。要是現在人人都有這個“楚人”這般心眼,每個人對他人都防不勝防,這個社會就麻煩大了。用荀子所言,人生而有欲,不能無爭;但是,爭則亂,亂則窮,窮則不能勝物。解決辦法,一是荀子所謂的在行為、分配各方麵,製定度量分界,讓大家可以和平養生。所以,他說“禮者養也”。另一個更現代的辦法,是鼓勵孩子們培養興趣、美感、詩意,懷著追求興趣、美感與詩意的滿足的態度去學習,而不是隻惦記著出人頭地。這正是好文科該努力教育孩子們的基本內容之一。英國的洛克所謂自由主義教育之為了培養人而非勞動者,意思庶幾近之。
詩意有時讓人很愜意,甚至令人化苦為美。《宋詩選注》錄蘇舜欽之“暑中閑詠”雲:“嘉果浮沉酒半醺,床頭書冊亂紛紛。北軒涼吹開疏竹,臥看青天行白雲。”炎炎夏日,讀此詩而體會此意境,可有清涼之意?又:詞牌“更漏子”,調子始於溫庭筠詠更漏的詞,下闕為“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不眠之煩,於此轉成另一種心境,反而有一番淒美了。當然,美感與詩意都涉及極為主觀感受的東西,所以,要理性地解釋清楚,或讓這種解釋得到大家普遍認同,一定會有相當的困難。這意味著什麽?至少意味著美感與詩意作為一種令人愉悅的東西,我們大多數人都有某種樸素的直感,但是仍然有待於學習、培養。美感是我們麵對對象時獲得的一種內心愉悅;它與所謂快感的區別,大概在於很多人所強調的非物欲。而這不是與生俱來的,主要是通過文科學習而養成的。
好的文科該教人清醒而有愛心
前麵講到,好的文科要研究和傳播一個社會中好的待人處事的規則與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當然很難。因為社會是由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組成的,每個人身上都有社會性和反社會性,一方麵會跟別人合作,另一方麵又時時有跟人家比高低甚至不合作的激情、欲望。用19世紀的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的說法,這種激情分為兩種,一種是男子漢的激情,要比別人優秀。我們不妨說這就是出人頭地之心、自由之意欲。另一種是娘娘腔的激情,要把優秀者拉下來跟自己一樣,我不行也不讓你行。我看這差不多就是所謂的平等之心了。
現代社會、政治、文科在處理這個問題時,比較正常的一麵是承認這兩種激情難以消滅,也很正常,所以,幹脆把自由、平等一起當成一個社會待人處事的基本價值,而把工作難點放在減輕自由與平等兩種價值之間的衝突。不夠正常的一麵,則是現代社會、政治、文科總體上不太講究發揮人們的合作心、愛心的那一麵。光講自由平等,是團結不了社會的。其實,要是後一麵發揮出來,各種社會規則、政治辦法都會變得多餘。發揮愛心的辦法說起來也很簡單,孔夫子的說法,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新約》,叫愛人如己。人人都奉行這類規則,其他規則實在沒有用處了。當然,這麽簡單的規則大家反而是不容易做到。但是,我想強調的是,不能完全做到,不等於它不重要。我認為好的文科在教人清醒認識人的短處、複雜時,仍然要鼓勵大家的愛心。而且這種愛心還不是基於自戀自愛,而是從停止愛自己開始的那種愛心。
好的文科該教人使用美好的文字
曾聽朋友講,他老家的一位婦女主任,出門參觀,又很虛榮地想表現自己有欣賞力,看到一個房子,她就說:嘻,真好看。進了園子,她說:嘻,真好看。然後看到一棵梅樹,她又說:嘻,真好看。一路下來,看到每樣東西,她都說:嘻,真好看。我想,同樣是梅花,林逋看到,就不滿足說真好看,或真香,而是挖空心思想出一句詞: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月黃昏。前者的表達雖然樸實,畢竟貧乏;後者的表達則是美詞、美文。
這類例子比比皆是。你用“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讚揚人家中年婦女,就是陳詞濫調,人家聽了還生氣;你借蘇東坡的“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誇她,則屬動聽。你到滿覺隴聞到桂花香,說:真香。再到楊公堤上的知味觀又聞到桂花香,你還是說:真香。這是傻氣。要是你像蘇東坡一樣說:水殿風來暗香滿。那才是文氣。你直通通訓人家少吃豆子免得在公共場合放屁,雖屬好意,畢竟粗魯。可是,你也可以用英國童謠講:
Beans,beans,the musical fruit.The more you eat,the more you toot.這就是幽默了。
那麽,我們為什麽不說好聽的話,不寫好的文字呢?我覺得好的文科就該教人用美文表達。
(毛丹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