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尋夢zt
(2007-08-06 08:46:19)
下一個
【小 說】
天堂尋夢
·師思立·
猶豫了十年,沒堅持住,終要當一回非君子,違背我和柳丹的心靈之約,塗鴉一番常常不被我理解的她。
相交近二十年,還真找不到一個確切的字,詞或句子可以當標簽貼在她的身上。
說她不漂亮吧,如果把她的五官拆開來,一個一個地看,怎麽看怎麽都覺得堪比古代四大美女。柳葉眉,丹鳳眼,俏麗鼻子櫻桃嘴。最精彩的還是她的眼睛,隻要她很調皮地看你,如同陽光照在兩潭汪汪池水,熠熠生輝。
那麽她應該算漂亮的羅?但那麽美的五官,安在她的臉上,不知為什麽就不光彩奪目。如果把她放在三十個女人當中,你就很難找到她,盡管她身高165厘米。大學同宿舍同學經過仔細觀察研究,最後得出結論是:她臉上額上總是寫滿了思索,渾身上下掛滿了憂慮。整一個大姑娘愁嫁的形象。青春少女時不青春。
說她弱質吧,她是我宿舍七人中飯量最大的一個。假如三十年後再相會,問同宿舍的人對柳丹印象最深的是什麽,百分之百的人會記得她一天大部分時間在吃東西,邊吃著零食邊說餓暈了。可以分享她的衣飾甚至錢,但零食,甭想。
這樣吃還不吃成不成個大胖子?但她苗條得讓人同情,不知那麽多營養被那個細胞“貪汙腐敗”了。大學時她所有的體育項目都是照顧性的達標,還是看在她楚楚憐人,嘴如蜜餞的份上。如果說我在她麵前還有什麽自信心的話,那就是上體育課的時候。
說她雅吧,宿舍下麵修鞋的,做衣服的,賣皮蛋的,食堂賣飯菜的,角角落落的人都認識她。每一個人總是叫著她的名字很親熱地跟她打招呼,不知內情的還以為都是她的親戚呢。上大學時我們時常用糧票換皮蛋,同樣多的糧票,那換皮蛋的老太太居然明目張膽地就要多給柳丹一個。去食堂買飯,同樣要二兩飯,我們的分毫不多,無論她到哪個窗口,她的碗裏總是四兩。我怪怪地看著她,荷花出汙泥般地揶揄著:這“君子”……好像要遠庖廚嘛。
她笑在臉上,卻疑在眼裏,反問我:“你為什麽覺得自己比食堂賣飯的人高貴要受到更多的尊重呢?”
這還用問,“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嘛!
“可惜你出生的時代比孟子老先生晚了一兩千年。兩百多年前,‘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若幹不可讓與的權利’的宣言和實踐就開始了,而且在世界更多的地方實踐著,這是不可逆轉的世界潮流。作為公民,賣飯的修鞋的跟大學生享有同等的權利。每一個人都應該受到尊重,而不應該以職業和貧富來劃分人等。”
在那沒有互聯網的八十年代,這無異於晴天一驚雷,但我當時並沒有被醍醐灌頂。且不說先哲們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聖言刻到曆代學人的骨子裏去了,而且我們是那萬人過獨木橋擠過來的一代“天之驕子”,怎能與修鞋的同日與語呢?
那麽她就是個俗人羅!但詩詞歌賦,舞美哲經,且不說我們宿舍,即使全係,無出其右。在任何奇情異景下,我們隻會大叫“好美呀”“好壯觀啦”“好悲呀”……什麽的,她隨口都能拎出一首應景的唐詩宋詞。還在大家都忙著擂高考題時,她卻把一百多篇《古文觀止》倒背如流,上大學時揚言要背下所有的篇章。在我們都沉迷於瓊瑤的風花雪月,追隨三毛的浪跡天涯的浪漫時,她卻解讀著狂人尼采的“上帝死了”,神人薩特的存在主義,奇人波伏瓦的第三性。這每一點都讓人瞠目咋舌。
不記得我們是什麽時候成為朋友的。隻記得柳丹頭腦裏裝了太多的書,不往外釋放,就會“知識爆炸”。所以她那些知識經常要從她的嘴裏流向某地方。剛開始,同宿舍的人都願意為她的“分憂解愁”。慢慢地,她的對麵隻剩下我一個人。倒不是我有多喜歡多理解她的康德,黑格爾羅素什麽的,而是我這個人有點懶,不愛讀書,好在還愛聽書。愛聽書也不是我有多好學,而是天性愛吹牛。吹牛不能沒資本是吧,柳丹就成了我的最好的“投資人”。這二手知識象二手車一樣,省時省力省錢還實用。
我這個人不僅懶,小小的年紀還固執如石。究其因,是那時總覺得自己是從泥裏土裏摸爬滾打出來的,看同輩都小兒科。又誤把父輩的蒼桑當自己的背在身上,看什麽都“難為水”。所以無論是衷心的讚美,誠懇的批評,或諷刺挖苦,我都象那炒鐵蛋,油鹽不進。柳丹從不批評我,但她嘴裏有很多我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這些朋友每人身上有跟我一樣的某個缺點,當然是她朋友的缺點啦。她講故事似的告訴我她的朋友是怎樣意識到這些缺點的,怎樣努力去改正的,最後變得多可愛多出色。每次聽得我都咬牙切齒,但極有麵子地聽進去了,還極不爭氣的就愛聽她編故事。我時常想,要不是身邊有像柳丹一樣的親友,我不定早就作惡多端了。
自覺自己熱心如熾,總也不明白為何人都不領我的情,但同樣的人對柳丹卻從諫如流。記得有一天看見一同學穿著上紅下綠很自得地走在校園裏,我情不自禁地好心大叫:“這樣穿太難看了!再不要這樣穿了。”第二天同學照穿不誤,經過我時,還揚起了高傲的頭。同樣的事被柳丹碰到,她拉著同學轉一圈,狀著驚訝地叫道:“哎呀,周鳳芝,你這種配法真大膽,絕對給死氣沉沉的校園一個震驚。要是走在你家鄉的田野上,那真是美輪美奐。噯,我記得你不是有件白襯衣嗎?換一種穿法,用白襯衣配綠褲子,給這個校園再來一個震撼。”我撇撇嘴,心想這人巧舌如簧。不過第二天周鳳芝就是換了白襯衣配綠褲子。還很興奮地告訴我們,好幾個人說她的衣服很漂亮。
朋友是朋友,但當時並沒有到“高山流水”的境界。我很不屑柳丹的八麵玲瓏,左右逢源的為人。那時大學裏到處飄蕩著“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衝霄豪氣。個性張揚被認為是勇敢的人,獨立的人,有頭腦的人,有知識的人。我也抱著這份豪情,為張揚個性而標新立異,因此公開表明不喜歡柳丹的沒個性的四處討好。她狡黠地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沒有說。可是第二天她就莫名其妙不理我。我自認說話過火主動向她道歉,但她不領情。隻好期待著過兩天她的氣也許會煙消雲散。她一向以大度著稱。但三天過去了,第四天,五天也過了,她仍走她的陽關道。我一下子覺得自己是被父母趕出門的身無分文的流浪兒,饑腸轆轆地走在獨木橋上眼望著炊煙四起。習慣了同進同出,沒她陪伴連教室,食堂和圖書館也懶得去。人的心情一灰暗就開始自己糟踏自己。每天看著神采飛揚的柳丹進進出出,我就很想使壞,想把她不離身手的書偷出來扔掉,看著她急得團團亂轉。
這一星期如同一春秋,我正無精打采的想著怎樣孤零零的度過這漫長的大學歲月,柳丹卻挽著我的手要跟我一起去圖書館。我木偶似的跟著,眼淚卻在眼睛裏打轉。隻聽她朗朗問道:“這一星期每天麵對人的冷臉相迎,感覺怎樣?”委屈像洪水決堤,伴著眼淚傾瀉而出。她拐一大彎來“教育”我,讓我怒火中燒。對於她總能拿捏準我致命的七寸,我有種惱怒的心服口服。不過我倒真的一輩子也忘不了這件事,也間接的明白友誼和感情的珍貴。
她沒事似的接著說:“這普通人一輩子的幸福不就是每天的好感覺,好心情組成的嗎?給人一個好心情是舉手之勞,何苦來那麽吝嗇或清高呢?再說了,連身邊的人你都不願意奉獻幸福,你打算用怎樣的途徑去實現你至存高遠的‘為人類的幸福貢獻一切’呢?而且你奉獻快樂,也收獲快樂,不是嗎?”停了一會兒,她把書包從肩頭甩到背後,闊步轉圈地走著,如飲醇酒地說道:“尼采說得好,上帝死了!這就是說,上帝現在在人間,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上帝,造一座人間天堂。如果每一個人心裏裝有天堂,這人間就無處不天堂了!”我懵懵懂懂,不明白這人間天堂怎麽個造法。
為達到個人目而攀龍附鳳是為我不齒,但當年我認定柳丹是這種人。進大學不久,別人還沒有認全同班同學時,她居然走進了當年如雷貫耳的“精英群”,那兒每個人比她年長至少一倍,那年她十七歲。我們宿舍經常有幾個人在晚上熄燈後才回來,她是其中之一。不過別的女生帶回來的是一串串香吻,她帶回來的要麽是一堆浪潮,要麽是一堆思潮。我們係裏的一浪高過一浪的熱潮都是從我們宿舍流出去的。
為了讓精英們“收留”她,柳丹讀書不僅駁雜,而且可真到了廢寢但並不忘食的地步。我每每對此出言不恭,她常常對我做個鬼臉不置一詞。有一天她大概到了忍耐的極限,用手裏的書狠狠敲了一下我的腦袋,從牙縫裏擠出“小人之心”,然後情緒激動地說: “我再也不給你講任何東西了。這兒有十本書,你先把它們讀完,而後跟我討論精英們的問題。”一看一堆笨重的“大磚頭”,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說話的聲音首先就低了八度:“好,我投降。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是想嫁入豪門呢還是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出名?”
她頓了一會,臉上的紅暈漸漸隱去,眼光飄向遠方,好像我在遙遠的地方跟她說話似的。她的聲音也似乎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我們這個國家是一部巨大的機器,製造這部機器的原材料是千年沉積下來的封建文化。我們每個人不過是這部機器上的一個小零件,大多數人甚至是爬在機器上的小螞蟻。知道誰在開這部機器嗎?--當今政府!政府想怎樣開就怎樣開,想往哪兒開就往哪兒開,沒有任何監督和牽製。從小我們就唱著新中國是‘人民當家作主’,我們當家了嗎?作主了嗎?這個國家也是我們的!為什麽老百姓隻是隻螞蟻任人宰割呢?!這部機器已被一些大家族或變相的大家族開了兩多千年,老百姓已經習慣了螞蟻的生活。所以我們這個社會需要一大批先知先覺的精英們來啟蒙,讓老百姓明白我們不是生來就是螞蟻的,而是這個國家真正的主人。老百姓應該有權利選出他們信得過的政府來管理這個國家,而不是由政府主宰這個國家。”她越說越快,聲音越來越高,我越來越糊塗。後來隻見她的嘴在動,不知道在說什麽。
雖然糊塗,但仍聽得我目瞪口呆,天崩地裂!從來沒有見柳丹這麽激動過。可是當時我腦袋並沒有被她的書給敲開竅。連自己都管理不好,要我參與管理國家真是天方夜譚!我好像生出來就是被管理的,所以當年一如既往地盼望著救世主。對柳丹的天外來音雖然似懂非懂,半信半疑,好在我還有利可圖,能從她那兒販一些很新鮮刺激的三手知識,要不然友誼早就成了昨日黃花。
完全消除對柳丹攀龍附鳳的偏見,是在她進大牢後。她進監獄不是因為她鞍前馬後地參加了六四的每一天,而是六四後她窩藏了不該窩藏的“通緝犯”。那些蹲過或沒蹲過監獄的通緝犯都成了六四英雄,她卻不是。出獄後在中國她想繼續求學,門不開。想進自己喜歡的文化領域工作,路不通。走投無路時,想到投奔自由的美國。於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聯係好一所美國學校,第一次去簽證時卻被美國使館拒絕,理由是單身女子有移民傾向。我知道後氣得哇哇大叫:“你為救人差點送了自己的性命,你書呆子為什麽不找那些被救的‘巨人們’為你給使館打聲招呼?!退其次你還可以拿出你坐牢的證據,使館人員也會放你一馬!”她淺淺的一笑:“這都不相幹。謝謝你的好意!”而後放下了電話,硬是按規定等了半年再重新排隊。
她剛進監獄時,還著實把我羨慕了一番。恨自己生不逢時,沒能跟她並肩戰鬥,像歌劇《江姐》們一樣,邊唱著《繡紅旗》邊繡著紅旗與敵人周旋,那是怎樣一種鐵窗裏的浪漫!我沒有資格去探監,卻很幸運地成了接她出獄的人之一。我想象著她一定會象江姐一樣,昂首闊步地走出監獄,激昂地唱著“昂首怒放花萬朵,香飄雲天外”!很失望,我看到的卻是她被倆個人幾乎架著出來的,腿腳虛飄飄的晃蕩著,臉上象剛發好的一團麵幾乎看不到眼睛。要不是眼睛裏因興奮而精光四射,我會懷疑她還活著。這也太不夠英雄了!
滿心期待著她給我講一些在監獄裏與敵人鬥爭的英勇事跡,她卻說那兒是人間地獄!如果我想知道地獄是什麽樣子的話,就去監獄裏走一遭。聽著她細數監獄種種,我毛骨悚然!那一刻我長大了十歲,第一次明白我的泥裏土裏摸爬滾打實在是小小兒科。每當酒酣耳熱時,她還不時的豪情一把:“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但清醒時,她總是搖頭:“我再也不要下地獄了,誰也不要下地獄了!”
柳丹出獄不久,我就準備好了來美國的行程,但囊中羞澀。她知道後,第二天就給我送來五千塊錢,說是從一個很有錢的朋友那兒借來的,不急著還。我正窮途末路,見錢就眼開,沒多想,把錢很快就花光了。多少年後才知道,那錢是好心人給她捐的生活費,預料她出獄後生活無著落。送我上飛機後,她懷揣著僅有的一百塊錢去深圳流浪去了。我至今無權無勢不富有沒有什麽善舉,但每次有占小便宜的念頭時,或想對弱者視而不見時,就想起了那五千元錢。
當飛機著陸美國時,柳丹的眼淚如廬山瀑布,連同多年的牢獄淩辱和流浪的委屈一瀉千裏。盡管她事後恨自己不爭氣,把故國的眼淚拋灑到了異國它鄉。但她仍欣慰自己的身體和精神回歸了自然,多年來用屈辱築成的意誌長城被摧垮了,有了流淚的痛快。沒有了跟蹤監控,有了呼吸的自由,活著的快樂。
問她來美有何打算。看著藍天白雲,青山綠水,她說真想結婚,生一群孩子,每天看著孩子們像小鬆鼠一樣在綠草茵茵的房前屋後蹦來蹦去。說此話時她眼裏射出來的光差點刺了我的眼睛。不過隻那麽一會,像突然被斷電的燈,那興奮的眼光一下子被收回到她的眼皮底下去了。盡管耷拉著眼皮,仍能見淚光點點:“我真希望父母兄妹某一天也能來美國。因我的關係,他們在中國仍然過著在皮鞭下監視的日子。”我無能又無奈的默默地看著她。
聽著她的如畫似錦的計劃,我很高興。等著她生一群孩子,去分享她的 “小鬆鼠”們的無邪的快樂。還可以像在大學一樣,舉杯邀明月,對飲我倆人。但沒過多久,房前屋後不見她的蹤影,青山綠水也難覓她的足跡。我心想這人不完成她的幸福又痛苦的計劃,躲到哪兒偷懶去了?一天意外地在一個大型的募捐救災的活動上見到她。後來屢試不爽,隻要想找她,我就去查查當地有沒有這類活動,或其它的活動,諸如文化交流,學術講座,義工服務什麽的。剛剛可以不流浪了,就這樣忙忙碌碌瞎折騰為那般!?美國是俯首即金,抬頭見銀的地方,不說為子孫後代,總得為自己身前身後著想吧!連國人都覺醒了,知道一切向“錢”看了。再不為自己考慮,就會被“生存競爭大潮”淘汰!
不過她好像還活得好好的。後來終於在一個固定的地方能找到她,就是周末中文學校。
很多中國人來美國後,象躲避瘟疫一樣躲開中國人堆。包括我自己,寧願學區差點,也不願意把房子買到中國人紮堆的地方。談起中國人的毛病,象開控訴會似,好像自己與“那些”中國人無關,堅決地與“那些”中國人劃清界線,就象當年有人與右派反革命劃清界線一樣。
她偏跑到中文學校兼差。剛開始她老老實實講課,後來折騰著給等在那兒的父母辦起了各種免費班,請當地名人講美國習俗文化,投資理財,健美化妝,穿衣打扮等等。
不僅如此,她家裏簡直成了中國人的市場。她很少鎖門,左鄰右舍可以隨進隨出,各取所需。事實上,小偷進了她的房子也會由憤怒轉而愧疚的。她家裏連張象樣的座椅也沒有,旮旮旯旯都是或開或關的紙箱子。如果你有耐心,一個一個的打開,會發現除了書沒有別的。
看她,我總有霧裏看花的感覺。在我看來,她那樣的腦袋和精采絕倫的文筆,應該把自己束之香閣寫點東西留名留聲,事實上十年前她已經出了一本書。不明白為什麽她偏熱心俗務。
我有時候感歎自己的窮山貧水。如果有很多錢的話,我會用來救濟窮人,興辦教育。柳丹的眼睛一亮,嘴裏卻說:“Mother Teresa也沒有錢啦,但她給饑餓的人,被遺棄的人以及麻風病人造了一座天堂。”
我一驚,多少年來尋尋覓覓,想弄清楚柳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驀然回首,原來她在忙著造她的人間天堂!
看著自己的孩子的清澈見底的眼睛,想著這世上還有柳丹這樣的稀有動物,我心寧了。
後注:
我隻違了一半的約,文中隱去真名。寫完此文後意識到名字真的不重要。可以當小說來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