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什麽?犬儒主義?那是什麽?
十個犬儒主義的人裏,恐怕有九個半並不知道這個學院氣濃烈的哲學詞匯,但這個學院氣濃烈的哲學詞匯,卻實實在在是十個犬儒主義者的生活造就的。時至今日,選擇犬儒主義作為思想,就像選擇牛肉拉麵作為晚飯一樣稀鬆平常,仿佛不犬儒就不入流(“偏激”),不犬儒就不合時宜,不犬儒就招人側目,犬儒主義堂而皇之卻又秘而不宣地成為每一個人真正的“思想道德”核心,這實在是令人奇怪的事情。
胡平先生有一篇堪稱經典的雄文《犬儒病》,深入分析了大失敗以後中國社會普遍的犬儒主義心態。在論述年輕的犬儒者時,胡先生有句名言:“年輕人變成犬儒實在是最可悲之事,他們還不曾追求,就已然放棄;他們還不曾長成,就已經衰老;他們還什麽都不知道呢,就已經什麽都不相信了。”名言是發人深省的,但遺憾的是,胡先生沒有對年輕的犬儒者作進一步的分析。於是我就常常想,年輕人怎麽會變成犬儒呢?我們的物質條件不是比八十年代的人們好很多嗎?我們不是成長在倡導愛與和諧的環境裏嗎?我們不是也沒有感受過大失敗之後的挫折嗎?我們,80年代出生的“大小孩”或者“準大人”們,思想狀況究竟是怎樣的。
我出生在1986年,據說那一年是“中國政壇民主氣息最為濃烈的一年”。但是這一年出生的人,骨子裏更多的卻是商業精英氣息、“愛國主義”氣息和“超女粉絲”氣息,鮮見“民主氣息”。而那些最常見的氣息裏,無一例外地彰顯著犬儒主義氣息。80年代後期出生的孩子裏,有很大一群人是“生在春風裏,長在紅旗下”的,不曾經曆過反右“陽謀”的洗禮、不曾經曆過大躍進和大饑荒的磨難,不曾經曆過文革的血雨腥風、不曾經曆過80年代的啟蒙和思想解放、不曾感受過1989年的豪邁、慘烈與悲壯,不曾知曉自由思想在90年代的艱難複蘇、也不曾認識體會當代中國光怪陸離的生存窘境。我們麵對的是升學就業的巨大壓力,我們奉若神明的是死水一潭的教科書和提心吊膽的成績單,我們初中高中的寶貴時光被堆積如山的作業和教輔書霸占,好不容易得來的閑暇又迫不及待地用在了流行音樂、言情小說和電腦遊戲上麵。我們不知道柏拉圖、不知道黑格爾、不知道雪萊和拜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果戈理;不懂什麽才是真正的魯迅、梁實秋;更遑論哈維爾、昆德拉了。我們似乎很悲哀,小小年紀就生活在無限緊張之中。這個時代物質的假充裕無法掩飾精神的真貧乏;愛與和諧變成了政治說教,就無法避免我們用麻木和娛樂來與之作消極抵抗;至於失敗的挫折對我們來說更顯得虛無縹緲,因為我們從來就沒有真正對目前的製度有過思考——以“討厭政治”為由;至於我們的思想狀況嘛“快樂的豬一樣的生活”真是最好的概括。
一次,與同學小g聊起了各自的人生哲學。
她說:“現在的整容手術真是把人變得越來越漂亮了。”
我不以為然:“是啊,但是,外在美和內在美畢竟不同。有了前者不一定就有後者。”
她說:“外在美比內在美有用。”
我道:“有用又如何?沒用不一定就沒價值。”
她說:“價值不一定能換飯吃。”
“可是吃飯也祇是生活的一個方麵。”
“是最重要的一個方麵,尤其是對於吃不飽的人來說。”
“你認為吃飯是生活的意義?”
“對。”
“那我們和低等的動物,和豬牛羊又有什麽分別?”
“沒什麽分別。”
我愕然。魯迅先生說過,“吃”在中國是國教。祇有“吃”才是中國哲學的核心命題。我不滿意於朋友竟有如此答案,但是我卻驚慌地發現,我找不到反駁的話。她甘願承認那個“沒什麽分別”,就意味著你跟她談所有的人的尊嚴、權利和自由之類都是沒用的!她祇會把這當成另一種政治書上的東西,一笑了之!但是我又不甘心,於是我用疑問來反駁她。
我說:“人類的生活從古代到現代,有那麽多的文明果實,難道這不是我們區別於動物之所在麽?我們的生活方式,古今難道不是根本的不一樣麽?”
“生活方式自然不同,但實質一樣。”
“實質?就是一輩子為吃飯而不停奔波?”
“差不多吧。等有時間有工夫,再去發展精神層麵的事情。”
“既然精神層麵不是人生存的實質,不是意義,不是人與動物的基本區別,為什麽還要在有時間有工夫以後發展它?”
“哈哈,閑得無聊總得找事幹吧!”
我再度愕然。如果小g是哲學家的話,這“閑得無聊”論實在有資格成為解構主義的思想利器,成為形形色色後現代表述的經典之一了。
我無法釋懷,繼續追問:“那麽,你真的不認為‘和動物沒什麽兩樣'的觀點是羞恥的、不能接受的麽?”
“好像大部分人不能接受吧?不過我還可以。”
我頗有些悲哀的表示反對:“不,大多數人,實際上都可以接受。”
“哦。其實關鍵在於坦然。這種想法是簡單的、自然而然的,也並不需要多大勇氣。”
三度愕然之餘,我們結束了談話。腦子裏盤旋著王朔的名言:“祇要你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看,就沒有人把你當人看,你就痛快了,世上沒有翻不過去的坎”。
我想,充斥九州的犬儒主義,是“中國特色”的。它並不是住在大木桶裏的狄奧根尼(Diogenes)的犬儒主義,而是“災民理性”與後極權主義雙重統治的產物。但是對於特定人群——我們的犬儒主義,年輕人、孩子們的犬儒主義,又是哪來的呢?我回想起了我和同齡人十幾年的生活。
不得不說,成人社會的犬儒主義,給未成年人的犬儒主義滋生提供了巨大的溫床。孩子的思想是哪裏來的?孩子對事情的看法是哪裏來的?歸根結底,都是成人給的。言傳身教,耳濡目染,大人對孩子的影響,遠遠超過書本對孩子的影響。大人選擇了犬儒式的生存,多少會影響到孩子也做出同樣的選擇。不過年輕人終歸是較少成見、較多膽識和勇氣的,他們會對父輩的處世方式不以為然。所以單純的犬儒化的成人社會,並不足以造就一個犬儒化的孩子社會。必須還有其他的因素來配合。
嚴重意識形態化的教育,使得青年人對政治普遍麻木。在一個極權主義國家,僵化的意識形態係統培養著謊言,更培養著冷漠。無論是中學的《思想政治》課本也好,大學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毛澤東思想概論》也罷,空洞無味卻又必須死記硬背的庸俗教義,在向你傳達著政治的虛偽,也向你傳達著政治的無趣。值得注意的是,在被庸俗化了的所謂“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教義和“活著為了吃飯”的“災民哲學”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起,成了唯一一個真正被接受的信條。但是,僵死的意識形態不能不引起思想活躍的青年懷疑與批判,一旦批判有係統、成理論,專製的根基將會被動搖。
好在升學壓力的不斷加大、沉重的書包和厚厚的教學參考書為專製政權化解了這一難題。“分數是學生的命根”。在分數這個可謂是慘無人道的高壓下,孩子們的閑暇被剝削了。他們被迫沉入題海之中,為“多收了三五鬥”疲於奔命,費盡心思。閑暇是獨立思考、自由思考的前提。沒有了閑暇的生活其實是“快樂的豬一樣的生活”的起源(大學提供了許多的閑暇,最終造就了這種生活)。但是沉重的書包依然不能占盡孩子的閑暇,這個時候,有限的經濟自由化所培養出的商業和娛樂就開始大顯神通了。
文化消費品是現代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的出現標誌著人類精神產品生產能力的大大提高。但是,在一個後極權的社會裏,文化消費品的濫觴顯然是統治者的“別有用心。”當人們沉迷於《夢裏花落知多少》、吳宗憲的搞笑劇、李宇春、周傑倫和《魔獸爭霸》的時候,嚴肅的思考也就在無形中被消解了。其實,被文化消費品充斥的閑暇已經不能再算是閑暇,祇不過是另一種緊張——以“休閑”為名義。可以想像,以“娛樂”為唯一精神生活的人,在麵對任何嚴肅問題時的思維方式也將會是娛樂式的——玩兒嘛,自然無可無不可嘍!你問人與動物的區別?“沒什麽區別”。並且是“坦然”、“簡單”和“不需要多少勇氣”就可以承認這一點。可不是嗎?玩,本來就是坦然、簡單而且不要什麽勇氣的嘛!祇要不與“活著為了吃飯”的原則問題衝突,一切都可以玩玩。我想起了曉波先生的話,“事實上,在當下中國的大眾文化狂歡的深層,蘊含著全社會性的精神危機:嚴肅的公共話題被禁聲而庸俗的娛樂節目被縱容,便是這種危機的公共征候之一。”娛樂和狂歡給青少年的思考造成了莫大的傷害。
殘酷的初等教育生活結束,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地上了大學,閑暇比中學時代多多了,文化消費品也不足以填滿所有課餘時間了,這時,思考才真正有可能發芽。然而這時,專製機器再度顯示了它的神威。一個人想思考是一回事,會思考又是另一回事。中學教育給了我們什麽?一套套作文的“模板”、一條條解題的“套路”、一個個“曆史意義”、“政治意義”……大多數的東西都是知性的,填鴨式地灌輸到我們腦子裏的。我們不懂得邏輯思維,不會看問題,想要思考的人腦子裏卻往往一片茫然。這個時候很多人就記起中學的政治課本裏“辯證唯物主義”的諄諄教誨:諸如“物質決定意識”(吃飯決定活著)、“人的主觀能動性”(我應該努力吃好飯)、主要矛盾與次要矛盾(吃飯是生活的主要矛盾)、矛盾的互相轉化(壞事也能變好事)等等等等。與現實一旦聯係(“實事求是”),這一套思維好象還是挺深刻的!(因為與吃飯哲學吻合得很好嘛!)於是大家開始認同這一套實際很粗鄙的思維方式(前不久社科院的調查顯示“大學生的馬克思主義信仰狀況良好”,原因大抵出於此吧!)。思考雖然“獨立”了,但思維方式卻是黨化的。再加上當局竭力地煽起愛國激情,一個個“憤青”就由此誕生了。
最後的“殺手鐧”就是信息封鎖了,這一招把那些少數些具有獨立思考的意願和能力的青年擋了回去。我發現,其實不少人對“偉光正”的媒體上的信息頗厭倦也頗懷疑。所以他們總喜歡看看《參考消息》,看看《環球日報》。為什麽呢?那上麵的消息和評論多是國外媒體的,當他們看到國外的媒體既區別於國內媒體的“一本正經”,又比國內媒體的“偉光正”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就不再懷疑了。“你看,別人對咱們的評價不也很好嗎?”至於偶爾見到“少數媒體”(譬如VOA和RFA)的負麵報道,則斥之為“不懷好意”、“別有用心”,反正VOA和RFA的廣播是被幹擾的,網站是被封鎖的,我們也“眼不見,心不煩”。信息封鎖使思考缺乏真實的依據,導致思考不能準確判斷現實。
看來,青年的犬儒病是後極權國家特定的成長環境形成的,它不同於狄奧根尼(Diogenes)和德勒斯(Teles)那樣經過思辨之後的犬儒主義、也不同於胡平先生在《犬儒病》裏分析的“失敗後的犬儒主義”。恰恰相反,今天青年的犬儒病,是沒有思考也無法思考之病。遺憾的是,麵對極權主義的銅墻鐵壁,我們這些有幸願意並且開始了獨立思考的青年,除了“獨善其身”之外,除了在有限的空間大聲疾呼之外,似乎對療救是無能為力的。
懸崖百丈冰,愁雲萬裏凝。孩子和青年的心,是純潔的水晶、是藍天的白雲、是歡笑的清泉、是暗夜的燭光。我們是未來,是希望。如果我們沉淪了,我們麻木了,我們喪失掉理想和信仰,不再有道德和勇氣,那麽哪還有什麽未來呢?我有不少失望,但我知道一味失望祇會陷入犬儒病的泥潭。我於是開始慶幸,至少我的腦子還在運轉,至少我的靈魂還沒有麻木,至少我還有信心去“獨善其身”!我必須堅信,在不屈服於別人的冷嘲、不解和側目之中,我也能夠多少影響別人,而這種影響又終歸能改變一些東西。“鐵屋中哪藕?”究竟有多少人聆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祇要有一個人閃耀出光芒,烏雲就決不會遮滿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