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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怡:我們的無知如此重要:重讀《哈耶克文選》

(2007-06-18 21:11:03) 下一個
王怡:我們的無知如此重要:重讀《哈耶克文選》
來源: 人間HYDE07-06-18 14:48:05 [檔案] [博客] [舊帖] [轉至博客] [給我悄悄話]

     
王怡:我們的無知如此重要:重讀《哈耶克文選》

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王怡

這樣的書值得一版再版,因為一轉眼孩子們又戴上了紅領巾。有些書的再版速度如果低於教科書,社會的根基就開始搖晃。哈耶克的珍貴,不是他提供了一些被割裂在經濟學、政治學乃至心理學中的智慧。而是說,他在一個二元論或多元化的哲學傳統中,描繪出了一個整全的宇宙與社會的圖畫。在一種理性崇拜和國家崇拜的時代精神中,他的一切洞見,都建立在一個亙古而常青的反思上,就是我們的無知如此重要。

在哈耶克之前,歐洲大概有兩種整全的世界觀,一種以笛卡爾的唯理主義的和機械論的世界觀為典範。一個最形象的對宇宙社會的譬喻,就是一台精密無比的鍾表。笛卡爾說,連上帝的一切作為也必須符合人所認識的理性。聽起來有些過河拆橋的意思。於是,自從有天地以來,一切的自由與秩序,都是人的理性設計與行動的產物。用斯賓諾莎的話說,“所謂自由人,就是完全遵循理性來生活的人”。依此類推,一個自由的國家,就是一種完全遵循理性去籌劃的統治。

另一種世界觀以加爾文的預定論為典範,相信宇宙與曆史的背後,必有一種超越的、高於人的智慧的設計和護理。上帝預知並預定一切,然後透過人的理性、意誌與情感,使一波三折的曆史得以展開。

在哈耶克的時代,加爾文主義在西方幾乎被拋棄,笛卡爾主義不可一世地籠罩著世界。從絕對的科學主義到絕對的法律實證主義,從絕對的個人主義到絕對的國家主義。從絕對的民主到絕對的極權。從砸爛舊世界的暴力革命,到籌劃一切的計劃經濟。這些觀念與實踐,使20世紀成為一條激進的“通往奴役之路”。哈耶克並不相信一個至高全能的上帝,但他終其一生都反對一個至高的國家,一個全能的政府,和一個理性主義的人。哈耶克認為,“實際上還有第三種可能性”,人類大多數值得我們珍惜的秩序,都是“人之行動而非人之設計”的,一種“非意圖的結果”。

舉例說,我們知道汽車、電燈是誰發明的,但一些更重要的事物,如市場秩序、有限責任、保險製度、互聯網和道德秩序,甚至國家的起源,民主的淵源,都不是人“發明”的。因為“發明”是一種理性的和預先的設計。這一切當然是人努力的結果,卻不是人刻意籌劃的成就。因此哈耶克堅決反對希臘和東方哲學中的二元論傳統,即認為自然與社會、身體與靈魂是兩個分裂的世界。按哈耶克的立場,如果我們找不出一個“互聯網之父”或有限公司的發明人,我們就可以說這兩樣東西既是“人為”的,也是“自然”的。一旦否定了人的理性可以設計和預定一切,整個宇宙就成為了同一個世界。

如果把哈耶克的“非意圖結果”,與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聯係起來,就能看見哈耶克從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起,一直在闡述和捍衛的那個世界,以及他到底在反對什麽。正是這一“自發演進秩序”,把哈耶克關於經濟學、曆史學、政治學、哲學及心理學的種種思考,組成了一幅完整的圖畫。也使這本文集是一本具有整全性視野的文集,而不是一個零散的選本。哈耶克的單本文集,大概有馮克利先生譯的這本,及鄧正來先生譯的一本。對一般讀者而言,馮本的篇章與篇幅也許是更為精當的。

在哈耶克看來,由於我們對人類社會的“非意圖結果”的無知,因此經濟學的意思不是為每個人安排幸福的生活,而是在一個非均衡的、邊際的、動態的甚至心理的市場秩序中,去確保個人自由選擇的邊界。法律的意思也不是去設計一種完美的國家秩序,而是去發現、尊重和保守自由生長的規則。法律在某種程度上是否定性的,是對人性驕傲的抵抗。正如自由主義也是否定性的,自由的全部含義就是反對強奸,而不是定義一種自由生活的真實內涵。所以自由主義不是歐陸式的對世界的全麵激情,而是英國式的受法治約束的,“一種更為明確的政治學說”。同樣,政治學的意思是“對最高權力進行限製”,而不是為最高權力加冕,把任何個人、政黨和國家送上一個至高全能的寶座。

在世界對他幾乎充耳不聞的幾十年中,哈耶克仍頑固地解構著那些受到理性主義支配的、充滿“理性的僭妄”的曆史神話,直到晚年聲名遠播。如“計劃經濟”的神話,“早期資本主義罪惡”的神話,“社會契約論”和“人民主權”的神話,“民主至上”的神話,“生育控製”的神話,及“社會正義”的神話等。

麵對無知,人類可抓住的坐標大概有三個,一是因無知而謙卑,回到一個演進式的而非建構式的人的本分上。二是因無知而尊重傳統,因為所謂傳統,就是一切非意圖結果的總和。三是因無知而信靠,即相信造物主的善和主權,對人類一切非意圖結果的涵蓋。哈耶克選擇了前兩個,盡管他說我不是你們理解的那種保守主義者,但他正是保守的自由主義的典範,我們可以質疑傳統中的某一部分,但“我們決不能在同一時刻質疑和顛覆所有的傳統”。

尤其是道德秩序的傳統。哈耶克說,人們用“社會的”這一模糊不清的價值觀,日益取代了“道德的”的價值觀。這導致了最近一百年來人類在政治觀念上極大的墮落。然而,不但建構的理性靠不住,演繹的智慧同樣靠不住。當哈耶克年老的時候,有一位不知趣的記者問他,為什麽當年狠下心來拋棄妻子,轉而與初戀情人結婚。以致你最好的朋友都因此與你絕交。他沉默了很久,然後承認說,“我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我心裏有一種強烈的衝動,一定要如此”。

這就是為什麽我們的無知如此重要。人不能靠著理性生活,也無法按自己所說的那樣去生活。哈耶克推崇的英國的普通法憲政主義,其實最了不起的,不是他們發現了自由的規則,而是他們竟然順服於那些規則。哈耶克的立場隻能解釋前一個問題,不能解釋後一個問題。就像他解釋世界的時候令我們高山仰止,解釋自己婚姻的時候卻和我們一樣憂傷。

哈耶克的“非意圖的結果”,其實與加爾文的預定論隻有一牆之隔。缺乏的隻是克爾凱郭爾說的“信心的一躍”。但他的觀念卻是笛卡爾世界的最鋒利的敵人,甚至仍然是我們大多數人的敵人。我想這是最好的理由,為什麽這本書應該一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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