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 ZT
(2009-08-24 18:5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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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新編
作者:向天吼 文章發於:烏有之鄉
工業區網吧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門口一個半圓形的大櫃台,櫃裏預備著冰塊,可以隨時冰鎮可樂和礦泉水;緊靠櫃台還有張透明的玻璃櫃,裏麵放些香煙零食之類方便過客選購。打工的人,傍晚時分下了班,買瓶飲料,每每花兩元錢就可以在網吧大廳玩上一個小時,————這是兩年前的事,現在每個小時漲到兩塊五了;倘肯多花五毛,便可以在靠裏間的配置液晶顯示器的座位上玩。如果再肯多出一元或者花上幾十元辦張會員卡,那就可以到隔壁有空調的包間裏麵享受VIP 的待遇。但這裏的顧客,多是穿工作服的打工仔,大抵沒有那麽闊綽,隻有穿阿迪王的高級白領,才踱進隔壁的VIP包間,要上一大堆零食與飲料,和自己泡來的妞一邊上網,一邊看片,一邊嬉戲。
我從出來打工起,就在一沿海城市工業區的網吧當網管,老板說,我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包間的高級白領,就在大廳打打雜。大廳那些穿工作服的打工仔,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看飲料零食的保質期有沒有過期,又親眼看看包裝有沒有被打開過有沒有防偽標記,然後才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下,賣偽劣過期食品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老板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麵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為顧客端茶送水,開關機的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穿梭在大廳裏,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麽失職,但總覺有些單調,有些無聊。老板是一幅凶麵孔,顧客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隻有孔乙已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已是穿阿迪王而唯一在大廳上網的人。他身材很高大,但是很瘦很頹廢,常年就著一身山寨名牌,頭發亂蓬蓬,胡子拉碴似乎幾個月沒有修理邊幅;青白臉色,帶一副眼鏡,鏡框下麵的雙眼時常像對熊貓眼。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草泥馬”,“草泥大爺”,“我暈”,“偶”,“東東”,“醬紫”,“河蟹”,“戴三塊表”,教人半懂不懂。因為他喜歡上QQ和女生無邊際地聊天,所以別人便把他的QQ呢稱當中的“KYJ” 這三個讓人看不懂的英文字母替他音譯一個綽號,叫做孔乙已。孔乙已一到店,所有上網的人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已,你昨天晚上又泡到恐龍妹啦?”他不回答,對櫃裏說:“來一瓶冰鎮可樂,要一包香煙,開一台電腦。”便甩出一張百元大鈔,誰料從衣兜丁丁當當帶出幾顆鋼蹦,他慌了,忙彎下身四處尋,有一個滾到櫃台下麵去了,他找來根棍子捅了半天,終於捅了出來,四周笑翻了天;他們借勢又故意大聲嚷到:“你又叫雞不小心中標了吧?”孔乙已睜大眼睛說:“草泥大爺!你怎麽這樣憑空汙人清白……我什麽時候有去過那樣的場所呢……”“草泥馬,什麽清白?我上星期親眼看見你在市郊的那家發廊叫雞,中了人家設下的仙人跳,沒有錢給,吊著打。”孔乙已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辨到:“找小姐不能算叫雞……找小姐!……河蟹社會,能算叫雞麽?”接連便是些難懂的話,什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麽“男人不色狼,發育不正常”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外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議論,孔乙已原來也上過大學,但是畢業後才知道,原來大學生並不好找工作;而他又想找個工資高工作不累的大公司,在人才市場幾經周折,身上帶的錢都快花光了,也沒有一家大公司要他,以至於天天吃方便麵充饑;後來一建築工地老板見他可憐,便叫他到工地上做些扛水泥,抹石灰之類的雜活,他竟然頭一仰說:好歹我也是大學畢業,豈能與那些農民工為伍做此等粗活?眼看連方便麵都快吃不起了,便去黑市賣血,誰知道因為注射器消毒不徹底,交叉感染,落得個HBsAg陽性,這下連小公司也不要他了;迫於生存,他便跟著一些人學起了擺地攤賣些盜版的AV光碟書刊之類,倒是賺了點小錢,不料因為影響了市容市貌,被城市管理者整天追來趕去,最後東西都被沒收,罰款不說,還挨了頓揍;再後來又和別人學起了炒股,把自己先前賣AV光碟書刊積攢的那點錢全投進了股市,不曾想正趕上了股市跌停跳水,落得個血本無歸。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連春節回家的火車票都買不起。幸而對網絡遊戲比較精通,便替人家打打裝備,做做遊戲代練,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吃懶做,坐不了幾天,便連人和帳號,鼠標,鍵盤,一齊失蹤。如是幾次,找他打裝備代練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已沒有辦法,便免不了偷點別人的帳號鼠標鍵盤攝像頭拿去賣。但他在我們網吧,品行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偷盜,雖然有時也有賺點外快的想法,但至從安裝了防火牆和全天候視頻監控以後,他也就無計可施了。
孔乙已上了半小時網以後,漲紅的臉色漸漸複了原,旁人便問道:“孔乙已,你當真上過大學麽?”孔乙已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 “怎麽連個像樣的工作也找不到呢?”孔乙已立刻顯出頹唐不安的模樣,臉上籠上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全是河蟹社會,戴三塊表,懷才不遇,時運不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也可以附和著笑,老板是決不責備的。而且老板見了孔乙已,也每每也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已知道自己不能和他們聊天,便隻好向網吧的服務員說話。有一回對我說到:“你知道怎麽炒股嗎?”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知道,我便考考你,什麽叫做牛市?”我想,農民工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麽?”便隻顧盯著自己發手機短信,不再理會。孔乙已等了很久,很墾切的說道:“不知道罷?……我告訴你,記著,將來好做操盤手。”我暗想我和操盤手那樣的高級白領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也從來沒有閑錢來炒股;又好笑,又不耐煩,便嚷到“誰要你說,不就是股票持續漲停,股民都有錢賺麽?”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台,點頭說,“對呀對呀!……還有短期持有,長線,解套,滿倉,反彈,抄底,你知道麽?”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剛從衣兜裏拿出一本《股市必勝秘籍》,想繼續跟我詳解,見我毫不熱心,便歎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90後非主流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已。他便給他們一人一支煙。非主流抽完煙,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煙盒。孔乙已著了慌,一把將煙盒塞進褲兜,吐了一個煙圈說到:“偶就這幾支東東了,偶已經快抽完了”。然後又彈彈煙灰,自己搖頭說“我暈哦,今晚通宵上網就這幾支東東醬紫過哦”。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麽過。
有一天,大約是08奧運會的前兩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結帳,忽然說:“孔乙已長久沒有來了,還欠我五塊錢網費呢。”我這才感覺他確實很久沒有來了。一個遊戲玩家說道:“他怎麽會來?……他被關拘留所了。”掌櫃說,“哦!”“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市派出所所長開的娛樂城裏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麽?”“後來怎麽樣?”“怎麽樣?把他暴打了一頓,直接從三樓扔了下來。”“後來呢?”“後來算他鳥毛命大,剛好砸到了一個剛從樓下洗腳屋走出的公務員身上,”“砸到了怎樣呢?”“怎樣?那公務員不知道怎麽上衣口袋正好有把修腳刀,被孔乙己這樣一砸刺進了胸膛,死了。”“死了?那孔乙已呢,逃了嗎?”“逃?你說他把公務員砸死了能逃得了嗎?被法院定性為間歇性精神病突發跳樓過失至人死亡的罪名,抓進了拘留所。”“那不是要槍斃了?”“槍斃?…… 誰知道,隻是聽說那小子到了拘留所竟然還和獄友玩起了躲貓貓的遊戲,不小心撞牆死了;還有一說是他和獄友比賽做亻府臣卜扌掌,累死了;最離奇的說法是孔乙己到了裏麵整天擔驚受怕,自己做噩夢嚇死了。”老板已不再問,仍然慢慢算他的帳。
國慶之後,經濟危機是一天比一天嚴重,看看將近初冬;工廠大批的裁員,網吧的生意也不好做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拿一包香煙。”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櫃台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雙黑汙的黃布膠鞋,披一件破羽絨服,盤著兩腿,下麵墊一個文件包,用尼龍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拿一包香煙。”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麵說,“ 孔乙己麽?你還欠五塊錢網費呢!”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麵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煙要好。”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麽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櫃都笑了。我拿了煙,走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裏摸出五枚硬幣,放在我手裏,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兒,他點燃支煙,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見到孔乙已,到了年關,老板查帳時說:“孔乙已還欠五塊錢網費呢。”到今年的五一,老板又說:“孔乙已還欠五塊錢網費呢。”到六一可是沒有說,再到七一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