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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究竟代表什麽?

(2009-10-31 17:08:22) 下一個

長城腳下的國族敘事

 ---朱大可

跟柏林牆和耶路撒冷哭牆截然不同,這座由秦始皇建造的、起於山海關並終於嘉峪關、長達5000公裏的“萬裏長城”,是一個集體營造的神話。它從未真正出現在中國曆史的場景裏。在經過冗長而詳實的考據之後,亞瑟·沃爾德隆在《長城:從曆史到神話》中宣稱,它不過是一些破碎、淩亂、彼此斷開、錯位、平行並列、在時間上疊加的軍事建築物的總稱而已。因為除了司馬遷在史記中的兩次敘述之外,人們得不到文獻學、考古調查和航空遙感技術的有力支持。

 

連續綿亙的長牆(如八達嶺長城)、獨立的烽火台(如新疆克孜爾尕哈唐代烽火台)、用矩形牆體包圍起來的城堡或關隘(如山海關和嘉峪關),這是一些不同形態的土壤與矽酸鹽混合物,各自獨立,並分別擁有自己的名稱,如“關”、“塞”、“方城”、“城塹”、“邊牆”(邊垣)、“界壕”、“塞垣”(塞圍)等等。這些名詞不是關於一個事物的多重命名,而是不同事物的天然分界。盡管如此,這些建築碎片還是被一條“地理想象線”戲劇性地銜接起來,組成一個完整的叫做“長城”的事物,猶如絲線穿起了散珠。

 

中國曆史學家堅持認為,烽火台或關隘(以下簡稱“烽台”)之間本來是有牆體連接的,隻是因為曆史久遠,牆體發生了坍塌和流失,而他們正是根據各個烽台之間的距離,計算出了長城的長度。一種極端的算法宣稱,各朝長城的總長度竟然多達5萬公裏(見“百度百科”)。但依據沃爾德隆的考證,大多數烽台都是獨立建築物,它們之間從未出現過彼此連接的牆體。這正是全部分歧的關鍵所在。對現存的許多古代烽台的考察可以證實這點,它們是永恒孤寂的建築物,需要被守望和與查看,卻無須冗長的牆體的拱衛。

 

秦代的長城,隻是北方各國邊塞的總稱而已。嬴政組織起了大數量的民工,試圖銜接它們,材料和工藝都很粗陋。但這項工程開工不久,就被貴族(項羽)和農民(陳涉)的叛亂所打斷,隨後就湮滅在時間的河流裏。能夠支撐現代人經驗的,隻是明代長城的遺跡而已。它跟秦始皇的政績毫無幹係。朱棣及其後裔重構了彼此孤立的烽台,用牆體把它們銜接起來,形成包括城牆、敵樓、關城、墩堡、營城、衛所、鎮城和烽火台等在內的防禦工事體係。

 

根據《明實錄世宗》中記載,時任宣府、大同和山西轄區的總督翁萬達,在1547年給嘉靖皇帝的奏折中透露,作為防線的長城由三個段落拚湊而成的,其總長不超過1000公裏,隻有曆史學家宣稱的2%。但正是這500年前的建築,建構了大牆的基本意象。它在廣袤的山巒上綿延不絕,猶如龍的化身,足以讓所有目擊者感到震撼。

 

明代城牆的存在,為向著秦代的曆史反推,提供了堅硬的根基,並成為牆體神話運動的依據。但耐人尋味的是,這神話並非起於中國本土,而是源於西方學者和傳教士的東方想象。北京的傳教士爬過八達嶺長城之後,開始大肆渲染它的存在,並在整個歐洲引發熱烈反響。

 

啟蒙運動領袖伏爾泰在《哲學詞典》中讚美說:埃及金字塔根長城相比,“隻不過是稚氣十足、毫無用處的石堆而已。”英國馬戛爾尼爵士則推斷說,“在(長城)修築的遙遠年代,中國……是一個非常智慧善良的民族,或者至少具有這樣為子孫後代考慮的遠見卓識。”20世紀初葉,也即載人航天器上天的半個世紀以前,就已有歐洲人言之鑿鑿地宣稱,可以從月球或火星上看到長城。而人們普遍接受了這種想象性推論,把它當作一個不容置疑的地理學事實。

 

隻有卡爾·馬克思把長城比喻為落後自閉的中國社會體係,一種“通向原始反動保守中心的門戶”。他甚至嘲笑說,歐洲革命者在逃亡到亞洲時,可能會在長城上讀到下列銘刻:民主、自由、平等、博愛!這真是對長城的一種尖銳諷刺:它的初始語義,從防止、關閉、鎮壓到暴政,都是這四種普世價值的死敵。

 

馬克思的批判立場,在中國內部得到熱烈響應。聞一多寫於1925年的長詩《長城下之哀歌》,稱其為“舊中華的墓碑”,而自己則是“墓中的一個孤魂”,明確指明長城就是民族象征,同時也是民族衰亡的重大標記。詩人還宣稱自己和長城都是“贅疣”,因而應當把長城一頭“撞倒”。這蓄意顛覆的激進態度,完全符合經過新文化運動洗禮的知識分子的邏輯。它要悲慟地勾勒長城的負麵鏡像。

 

盡管孫中山和毛澤東都曾經對長城給予高度評價,但長城造像的真正複興,完全取決於日本發動的侵華戰爭。左翼的中國電通影片公司拍攝抗戰電影《風雲兒女》,主題曲就是聶耳譜寫的《義勇軍進行曲》。編劇田漢在歌詞裏如此寫道: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新的長城。”長城再度被賦予抵抗者的崇高寓意。它不再是自我隔絕和封閉的象征,轉而成為正義抵抗的象征。這是建立在國際正義底線上的國族符號,並成為中國人展開民族抒情的母題。1949年9月成為“代國歌”後,長城神話借助跟新國家的語義關聯而獲得最終確立。它以民族抵抗和自我保護的象征,成為毛時代國族敘事的修辭核心。

 

60年以來,北京成功地重塑了國族的偉大象征,它被稱之為“民族脊梁”,有時則被形容為一條橫臥在中國北部的“蒼龍”,就連攀登者都能成為“好漢”。這些轉喻拓展了城牆的意象和語義,令長城敘事變得更加宏大華麗。

 

八達嶺長城每年要接待數千萬遊客,乃是中國最大的旅遊景點。人們在上麵競相展開題寫運動,在每一塊磚石上銘刻自己的姓名,表達進入曆史的卑微渴望。沒有任何一塊位於體表的磚石能夠幸免於難。題寫,就是企圖超越時間,讓自身的姓名跟長城一起永存。正是基於這種粗陋的題寫,長城的公共神話獲得了延伸,跟每個遊客的私人夢想融為一體。

 

但這與其說是一種崇拜,不如說是一種解構,它最終消解了長城的至高無上性,令它成為可以任意闡釋的事物。而更深刻的解構則來自住在城牆腳下的民眾,他們熱衷於拆卸城磚,用以打造自己的臥室和豬圈。而地方官員對此無動於衷。他們對長城的膜拜,僅限於話語的層麵。但這完全符合長城作為神話話語的特征。

 

在高唱長城的民族價值的同時,孟薑女的哭泣聲還在淒厲地流傳。一個貴族之妻的眼淚,原本用以抨擊齊國的戰亂,卻被移植到秦始皇身上,成為指證其政治暴行的首席證人,而死難者的身份也從大臣變為民工。這是何其感人的民間傳說,向我們揭出秦帝國的黑暗性。這是從長城神話中派生出來的反麵神話。這控訴如同讚美一樣,堅硬地附著在長城的巨大幻象之上。

 

一方麵是民族的偉大象征,一方麵是帝國的陰鬱符號,長城神話的雙麵性已經昭然若揭。北方烽台曾經有過無數個營造者,但其中最著名的是秦始皇嬴政和明成祖朱棣,這兩個鐵血暴君,猶如一對跨越千年的孿生兄弟,他們聯袂出擊,將極權或專製文化基因植入牆體,令它的每一塊磚頭,都印刻著農民工的鮮血和苦難,比現今的山西黑磚窯更為黑暗和暴虐。而那些曆史教科書和景點導遊詞,卻一直企圖回避這個陰鬱的真相。經過60年的洗刷,長城的反麵神話幾乎蕩然無存。

 

民族主義神話的絕對性勝利,把長城敘事推向了曆史的最高潮。作為冷兵器防禦體係的主體,長城是農業時代的馬其諾防線,卻從未阻止過北方牧人的大規模南下,反而成為中國農夫閉關自守的心理屏障。這語義至今還在施展強大的功效,迫使它的信奉者保持受虐/受辱人格,堅守文化抵抗的心防。在融入“世界體係”的緩慢進程中,長城敘事是最後的精神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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