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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文明隻有禁止的年代

(2009-10-18 08:29:00) 下一個

禁書、偷窺與自我啟蒙

 

我們這個時代的閱讀史,無非是偷窺禁書的曆史。這曆史從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一直延續至今,形成中國式閱讀的獨特經驗。

 

1967年紅衛兵發起“掃四舊”行動,大批圖書以“毒草”的名義被查抄、查禁和焚燒,造成中國曆史上最嚴重的滅書事件,大批印刷物從文明的舞台上消失掉,化成廢紙或紙漿,或被焚燒為黑色的灰燼。殘剩的圖書,被拋擲於於圖書館的牆角,而漏網的私家藏書,則被藏匿於床底或箱籠,等待著某個曆史寬恕的時刻。直到1972年,這種嚴厲的打擊才有所鬆動。地下閱讀運動開始悄然興起,製造出集體窺書的嚴重事變。

 

這窺書必然是集體作案。唯有經過交換才能獲取資源,而交換就意味著勾結。一本書總是會形成漫長的交換鏈,所有位於鏈索上的窺書者都是違禁的罪人。一旦這種交換發展為聚眾討論和地下沙龍,便十分逼近“反革命集團”的特點了。這就是所謂“運動”的意義,它把那些渴望真理的人們拖入了偷窺的潮流。

 

窺書運動的對象,主要有三種來源:第一是文革前期查抄時的遺漏物,此刻被書主偷偷出借給朋友,形成地下傳閱鏈索,它們大多數是中外文學或學術名著,如莫泊桑、巴爾紮克、福樓拜、雪萊、拜倫、狄更斯、歌德、席勒、海涅、普希金、萊蒙托夫、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等的作品。

 

其二是各種大眾手抄本,多為“反特”題材,具有強烈的驚悚色彩,成為革命之餘的娛樂談資,如《一隻繡花鞋》、《梅花黨》和《綠色的屍體》;另一大類是愛情題材,其中既有文革期間的秘密作品,如張揚的《第二次握手》,也有抄自文革前的公開出版物,如無名氏(卜乃夫)的《塔裏的女人》等,當然也有情色小說《曼娜回憶錄》(又名《少女之心》)之流。後者竟然升格為青少年性啟蒙的粗陋教材。

 

其三是內部參考書,封麵隻有間陋的三種單色,分別俗稱“白皮書”、“黃皮書”和“灰皮書”。其中包括後斯大林時代的蘇聯東歐讀物,如索爾仁尼琴《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和《古拉格群島》、愛倫堡的《人·歲月·生活》和《解凍》、艾特瑪托夫《白輪船》、特羅耶波爾斯基的《白比姆黑耳朵》、西蒙諾夫的《生者與死者》和《最後一個夏天》、邦達列夫的《熱的雪》和《岸》、柯切托夫的《葉爾紹夫兄弟》和《州委書記》等等。另一大類是戰後的歐美圖書(如《第三帝國的興亡》和薩特的《厭惡》、加繆的《局外人》以及塞林格的《麥田裏的守望者》等等。

 

上述三種圖書來源,也許可以部分滿足窺書癖的基本需求。但偷窺是一種巨大的風險,偷窺者必須承擔嚴重的政治後果。幹部出借“內部資料”屬嚴重違規,會受到嚴厲處分,而手抄本更是“專政機器”所要暴力鎮壓的事物。它們的書寫、偷窺、轉抄和傳閱,麵臨著嚴酷的刑罰。一名叫做張揚的手抄本作者,甚至差一點被槍決,因他而形成的“反革命集團”,規模巨大,約有數千人受到牽連。但專製主義無法阻止偷窺的秘密湧現。從下鄉知青到在校中學生,至少有5%的人群卷入了這一秘密造反事件。“我們”是推動這一“反動思潮”的積極分子。在恐懼和戰栗之中,“我們”提前實現了靈魂的覺醒。

 

偷窺和啟蒙之間的邏輯關聯,是文革研究的重要命題。如果沒有這種偷窺和自我啟蒙的預備期,1976年文革終結之後,就不可能迅速出現油印詩刊《今天》、星星畫展和“民主牆”,也無法邁入人道主義、啟蒙主義和先鋒主義並存的文化繁榮時代。窺書是一場心靈練習,為文革後的思想飛躍,提供了隱秘而堅實的支點。

 

“新時期”的閱讀狀態,基本終結了偷窺的曆史。幾乎所有人都在慶幸這場噩夢的終結,但曆史還是發生了出乎意料的回旋。1983年的“清汙運動”和1986年底的“反對自由化運動”,猶如文革的回光返照,製造出一大批全新的“毒草”。在這份冗長的黑名單裏,計有《晚霞消逝的時候》、《一個冬天的童話》、《飛天》、《女賊》、《在社會的檔案裏》、《離離原上草》、《假如我是真的》、《人啊人》、《苦戀》、《第二種忠誠》乃至全體“朦朧詩”。老資格的革命詩人艾青充當政治殺手,在《文匯報》上發表整版文章,高調聲討朦朧詩的美學“罪惡”。而閱讀這些黑名單上的作品,則演化為新一輪的“偷窺”。所幸的是,這偷窺不再具有生命危險,而僅僅是一種象征性犯罪而已。

 

與此同時,那些古典情色文學作品,如刪節本《金瓶梅》,也開始以“內部參考資料”的方式出版,仿佛是文革白皮書的曆史再現。但性禁忌已無法形成政治威懾。偷窺成為家常便飯。一種針對刪節部分的補全複印本,開始在知識分子中間流傳,猶如一道餐後甜點,裝飾著已經解凍的日常生活。

 

21世紀零年代以來,盡管禁書前赴後繼地湧現,但都不構成真正意義上的偷窺,因為每一次查禁,都是圖書價值的一種反證;它們因此被大規模盜版,但責罰卻僅限於出版者。偷窺者遭到“赦免”。禁書閱讀就此喪失了冒險和反叛的快感。在這個圖書繁雜而文化蕭條的時代,偷窺正在退化為一種柔軟的“眼保健操”。但這並不意味著閱讀禁忌的全麵消失,恰恰相反,新禁忌正在向互聯網領域轉移。利用代理服務器訪問禁區的網民,還要麵對各種深層的危險。但他們對資訊圍牆的勇敢翻越,就是文革窺書事件的曆史性再現。而這種互聯網偷窺運動的興起,注定要成為第二次思想啟蒙的先聲。

朱大可(原載《上海社科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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