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采訪六四死刑犯

(2009-05-03 03:41:21) 下一個
六四死刑犯張茂盛

    
    
    廖亦武(四川)
    
    
    好了,敬大家一杯,為了我們共同的遭遇,被絕大多數中國人淡忘的遭遇。
    
    
    采訪緣起
    
      
    這個談話來之不易。
    
    此前,我的鐵杆領路人武文建跑折了腿。橫飛了多少回唾沫,動員在北京,乃至在全國各地的六四暴徒從陰暗角落裏鑽出來講話:學習天安門母親,學習丁子霖,抱團才有好處啊,哥們兒!見收效甚微,他又拿出當年反革命煽動的勁兒,公然威協大家:不然累死病死鬱悶死,還不如一個屁。屁還有味兒呢,臭臭這個不長記性的世道。
    
    武氏還使了什麽拿不上桌麵的招數,我不曉得,可這些年刑滿釋放的暴徒估計有好幾千,我卻隻掌握了不足10個相關錄音,可見該同誌的工作多麽緩慢而艱辛。
      
    
    還好,距離上次暴徒采訪整一年時,我終於接到武氏電子郵件,稱“有情況”。於是我立馬暫停黴味穿鼻的老地主的采寫,自雲南的崇山峻嶺,輾轉出頭,星夜北上,於2006年12月21日晚抵京,歇腳海澱區塔院附近。
    
    旋即約會武氏。旋即敲定如此這般地“領人過來”。中間費了些周折。
    
    2006年12月27日下午,我裹著我們這一行的老師傅劉賓雁臨終前托人從美國帶回的大衣,匆匆出門搭車,然後換乘地鐵,直奔大前門西站口。路途耗了一個半小時。爬出站階梯時,我看了一眼手機,正好是約定的5點半,就伸長脖子,東張西望。不料天色陰鬱得賊快,起先抹上的一層淡墨,眨眼就濃了。路燈也過早亮了。我不禁大呼武氏,而比我性子更急的他,正弓著背給我打手機呢。
    
    兩糙爺們碰頭,都不約而同地乜斜:嗨,這人。武氏接著引見本文的主角張茂盛,比較年輕,比較單薄;還有下文的主角董盛坤,歲數大些,也壯實些。我們熱情握手,然後在武氏的率領下,頂著牛耳尖刀一般的陣陣冷風,橫過兩個街口,走入左側的觀音堂街。
    
    迎頭撞上名叫“白洋澱”的東北餐館,紅彤彤的店麵,加之紅彤彤的招貼,“本店隆重推出什麽什麽”,一下子就把我們吸了進去。搓手,落座,點菜,點56度的紅星二鍋頭。由於吃喝,由於在座的都坐過牢,更由於武氏此前數次登門溝通,打下伏筆,所以彼此的感情升溫得快。
      
    
    張茂盛和董盛坤,是中國政府釋放最早的兩名六四死緩犯人。這是我在訪談之際,才偶然曉得的。據他倆說,在2006年6月出獄時,曾有外電報道過,也曾有逃亡至加拿大的魯德成(就是在89學潮期間,向天安門城樓的毛像扔臭雞蛋的那個)打電話聯係過,卻遭到他倆親屬的阻攔,“隔千山萬水,能解決什麽困難?反而添麻煩”。
    
    我把錄音機擺上桌子,他倆對視了兩秒鍾。董盛坤努努嘴:張茂盛,你先講。後者憨笑著,抓耳摳腮,像個大孩子:哎呀,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接受采訪。
      
    
    
    
    正 文
    
      
    老威:兄弟,恕我直言。看你年紀挺輕的,六四燒軍車那事兒真是你幹的?
    
    張茂盛:對,當年給我判的死刑,緩期2年執行,強迫勞動,以觀後效。
    
    老威:這段話,自1949年以來就沒變過。我小時候,喜歡擠在人堆裏看牆上的布告,某某死刑,立即執行的,名字打紅叉;某某死刑,緩期2年執行的,名字下麵劃紅杠。
    
    張茂盛:所以,今天能坐到這兒跟你們聊天,算不錯啦!我這人內向,不善言辭,有什麽說得不妥當,廖老師您盡管提醒。
    
    老威:隨便聊,沒那麽多規矩。你是哪一年人?六四之前幹什麽?
    
    張茂盛:我生於1968年6月23日,屬猴。六四之前是普通工人,在豐台永定路的一家機械公司上班。89年6月我還不到21歲。
    
    老威:和許多北京市民一樣,你是愛國愛過了頭,卷入六四的?
    
    張茂盛:之前沒卷入。我家原先住茶店,離天安門不遠,每天下班後,我習慣在自家附近遛彎兒。4月份開始,學生遊行就非常普遍,後來聲勢越鬧越大,學生不上課,工人也不上班了。那會兒沒事兒幹,就每天上街湊熱鬧。當時年紀輕,文化淺,不懂什麽叫政治。還覺得黨和政府不容易,一大幫子人整天整天遊行示威,駐紮在天安門,搞什麽演講啦,合唱啦,傳單啦,絕食啦,等等,把祖國的心髒搞得亂七八糟,真是的。唉,引發我燒軍車的直接原因,是6月3號晚上發生的一件事兒,對我的刺激實在太大了。
    
    老威:什麽事兒?
    
    張茂盛:那天晚飯後,我照例出家門,四處溜躂。剛走到阜城路,就看見一大堆人圍在馬路邊兒議論。我好奇地擠進人堆一看,一個悲痛欲絕的婦女拉著一小貨車,靠在那兒哭,小貨車裏躺著一血肉模糊的小孩。周圍群眾七嘴八舌,比比劃劃地訴說,表情很憤怒。聽他們講,這小孩才8歲,部隊過來時,他正在街邊草坪上玩。你說一個8歲小孩懂什麽呀?當兵的一梭子彈過去,愣是把他打死了。操他媽!我當時腦門子轟隆一下,就熱了,這叫人嗎?連畜生都不如。當時真恨不得,自個兒手中有杆槍,如果碰上當兵的,當場將他們全掃啦!也不知過了多久,人群散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回家的,隻記得滿腦子暈,滿胸口堵,氣憤、難受得糊塗了。
    
    第二天,也就是六四那天下午,我又上街溜達。走到離北大醫院不遠的地兒,看見很多市民用擔架抬著傷員,往醫院門口跑,沿途嘀嘀嗒嗒淌血。當時還有北京師大的學生站那兒演講,說什麽子彈射倒多少多少人,根本救不過來;說什麽他們瘋了,連紅十字、連救人的人都打,軍人的槍口怎麽可以對準人民之類。把我聽得眼淚嘩嘩流,聯想到昨晚上死孩子的事兒,更是心如刀絞,繼而熱血沸騰,想找當兵的拚了。廖老師,你說說看,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遇到當時那種情況,是不是都會產生與我類似的想法與感受?我抹著淚水,繼續往前走,到了馬甸橋那兒,一串兒軍用卡車由北向南開過來,被學生們給攔下了。那場麵啊,現在隻有拍電影才能看到,壯觀,混亂,像大街中間擺放著無形的火藥桶。所有市民都在漫罵,唾沫滿天飛,開始我還不停地擦臉,後來就顧不上了。有的人還跳著腳,朝當兵的那邊扔東西。學生們手挽手,擋在馬路中間,也擋在市民和軍人們中間。就這樣僵持了好久。當兵的都下車,好話沒喊幾句,互相就推搡、拉扯、動拳頭。我看不下去啦!心中那股壓了太久的怒火,騰的冒上頂。我大喊:絕不能、絕不能讓這些拿著槍的王八羔子再去濫殺無辜!同胞們,我們必須盡最大的努力阻止他們繼續行凶!接著,我就三步並作兩步,撲向離自己最近的一輛卡車。剛好油箱表麵蒙了一塊布,我一把扯下來,拿出隨身帶的火柴一劃。布點燃了,我又飛速擰開油箱蓋兒,將燒得歡的布朝裏一塞。轟隆一下,那火蛇幾秒鍾就竄開,不到一分鍾,整輛卡車就火光衝天。
    
    老威:你的手腳夠麻利的。
    
    張茂盛:思想不成熟,手腳就麻利唄。然後我轉身回家了。
    
    老威:你沒躲起來呀?
    
    張茂盛:躲什麽呀!那會兒年齡小,沒覺得自個兒做錯了,更沒覺得這事兒有多嚴重。六四過了沒幾天,我們又上班了。就在我去天津出差時,他們抓我了。
    
    老威:幾個人來抓的你?
    
    張茂盛:有7個人吧!當時天津工地上那個隊長說,你幫我去那那搬點東西。我就去了。到地兒一看,嘿,幾個穿警服的在那兒早候著。開頭第一句就是:你知道我們為什麽抓你嗎?我說我知道。他們說那好,你跟我們走吧!就這樣,當天就被警察押回北京,弄進離家門口不遠的一個派出所接受審訊。
    
    老威:哪個派出所?他們打沒打你?具體是哪一天抓的你?
    
    張茂盛:後來那個派出所沒了,莫名其妙。叫什麽名兒來著?記不住,隻記得曾經離我家不遠。武文建你知道嗎?老董知道嗎?也不記得了?真是真是。我在裏麵關了17年,腦子進水,把記憶力搞得模模糊糊,反應也遲鈍,動作也慢,跟歲數大了似的,幾天前的事兒,有時感覺像幾年前的事兒一樣。唉,得老年癡呆症還早吧。
    
    至於具體哪一天抓我,也記不清。20多號吧?剛進派出所他們就問:你幹了什麽呀?扔石頭啦?還是打了當兵的?我說這些都沒幹,我隻是把軍車給點著了。他們頓時很吃驚,又問具體是怎麽點著的。我就從頭至尾說一遍,如何如何、怎樣怎樣。完了他們還問:你沒受傷啊?我說我幹嘛要受傷?他們就突然瞪眼睛:他媽的暴徒!流氓!給你點顏色看看。接著我被拽進一間小屋,兩個警察左右開弓,拿壓門的彈簧狠抽我一頓,痛得我滿地打滾,忍不住叫了出來。警察說:算你小子運氣好,沒落在戒嚴部隊手裏,要不這雙爪子早被剁了。
    
    折騰完了,他們說:爬起來,我們送你回家!我有些懵頭懵腦,就問真的嗎?警察笑了,說就這智商,瞎鬧什麽呀。結果一會兒,我被送拘留所了。
    
    在拘留所呆了10多天,又轉到北京東城分局,也就是七處。進過局子的,都知道王八樓,據說從50年代到如今,那樓的形狀就沒變過,遠遠望去,像一隻巨大的王八。從王八頭下麵進去,就等於我的案子升級了。在審訊室,警察指著鼻子,罵我負隅頑抗。我說我敢嗎?你們是無產階級專政,借我一百個膽兒也不敢。可是該說的我全說了,沒幹的事兒,我也不能瞎編吧?我這種腦子,你讓我瞎編也編不出來呀!
    
    老威:你真夠直率的。
    
    張茂盛:我又被揍了一頓。警察說:張茂盛,你知道多少六四暴徒在我們手裏過堂?他們是什麽反應?個個追悔莫及,痛哭流涕,甚至蜷在地下,一下接一下抽自己的嘴巴。誰不愛惜生命?誰又甘心拿雞蛋腦袋碰石頭?你不停地狡辯什麽?我說我沒狡辯,當時那種情況,我沒覺得做錯了。出發點和動機,就是愛國,就是不讓更多的軍人進入天安門,以免造成更大的衝突和傷害。也許點軍車是有些過激,但是開槍射殺學生和市民就不過激嗎?警察說:臭暴徒,還占理了。又把我踢地上。我雙手護著腦袋,還在說:我沒頑抗,點車是為了避免濫殺無辜呀!
    
    老威:唉,張茂盛,我們這些苟且偷生,還習慣自我悲壯的文人,在你跟前應該感到羞愧啊。
    
    張茂盛:那會兒腦子簡單,問什麽說什麽唄。實在沒什麽好隱瞞,更不懂隨機應變,裝出一副深刻悔過的樣子,讓他們從輕發落。
    
    老威:你提訊了幾回?法庭開庭的情況?緊不緊張?以什麽罪名判的?
    
    張茂盛:特簡單。提訊了幾回吧。總之,他們問什麽,我就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開庭前,我跟我的辯護律師見了一麵,總共就10來分鍾。我問律師,你認為我會判多少年?他回答不好說。開庭的時候,我記得就三、五個人兒,法官、公訴人、陪審員、書記員,還有律師和我。
    
    老威:那就是秘密審判了。
    
    張茂盛:沒觀眾,也沒我的家人,估計根本沒通知。在把我從看守所銬往法庭的路上,法警還一再安慰我:年青人,不用害怕,還像一般提訊那樣,該說什麽說什麽。我押過好幾批六四暴徒受審,都是些不懂事的愣頭青。像你這種案子,撐破天,也就關個三、五年,教育一下,記個教訓,放了。
    
    老威:你信嗎?
    
    張茂盛:如果一個不懂法律的人跟我講,我可能不信,或者半信半疑,但人家是法警,語氣又那麽肯定,當然就信了。俗話說初生牛犢不怕虎,所以你問我過堂緊不緊張?一點不緊張。因為是延期宣判。
    
    後來在牢裏等來《判決書》,反革命縱火罪,判了個死緩。嘿嘿,就那麽一張紙,就那麽幾個人,就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他們向我宣讀完,我也簽了字,一聲沒吭。
    
    老威:上訴沒?
    
    張茂盛:沒。9月判刑,11月就送一監了。
    
    老威:為什麽?
    
    張茂盛:在看守所,同一個號裏的人對我說:像你這種情況,打你幾槍都不冤。你好歹撿了一命,到了監獄裏好好表現,說不定還能減刑,提早放你出去。我問可不可以上訴,他們說腦袋都輪著長了,還上什麽訴啊?搞不好明兒一早,就把你拉出去斃了。後來看守所管教還問呢:怎麽不上訴?你不是覺得冤嗎?你不是覺得判得重嗎?我低頭沒吱聲,心想:你們這些雜碎,巴不得我渾身多穿幾個眼兒。其實,我怎麽不冤啊?判得他媽的太重了!燒一破軍車才值幾個錢,我又沒拿槍殺人。我跟刑事犯不一樣,沒偷沒搶沒強奸,隻是書讀少了,道理沒有知識分子懂得多。
    
    老威:好歹你活下來了。還有許多人沒活下來。
    
    張茂盛:是啊。活下來就可以熬時間。鄧小平那麽威風,還不是被我們給熬死掉,江澤民也差不多了,誰誰誰也有出氣兒沒進氣兒了。我呢,還不到40歲,能熬到六四翻過來。廖老師你說,有沒有輪到我說話的那一天?
    
    老威:肯定有。現在你就在說話啊。不過你的性格,你的確是,我采訪到的六四暴徒裏心地最簡單的一個。
    
    張茂盛: 可不是嗎。案子完得也快。
    
    老威:接著就是漫長的勞改。
    
    張茂盛:嗯,那滋味可不好受。以前在社會上,在單位裏,我最煩別人成天管我,可在監獄,不僅要服管,而且要服打,連畜生都不如。我進監獄這麽些年,一共就哭過兩回。頭一次印象特深,因為才入監,犯人頭就找個借口整治我,關我小號。小號裏麵特別窄、特別低,隻放進一張一尺多寬的用木板搭的床,人站直了就碰頂,連轉身都費勁兒。鼻子前有巴掌大的窗戶,窗玻璃全碎了,幾根枯藤子裏裏外外地纏繞。當時天氣冷了,也快過節了。我沒日沒夜,囚在那狗洞一般的小號內,別提看,聞都聞不到外麵的任何氣息。有一天,突然聽見遠遠飄來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唱段,“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什麽的,原來人家在排練文娛節目,準備過節了。唉,我心裏倍兒孤獨,倍兒淒涼,也不知道何時能出小號,出了小號還會有什麽樣的懲罰。我爸媽的身體也一直不好,我將來出獄,還見得著他們嗎?還能為他們娶個媳婦回家嗎?說不定,連傳宗接代的能力都沒有了。想著想著嗓子堵,淚流滿麵了。
    
    老威:小號關了多久?
    
    張茂盛:10來天。感覺是10來年。完了,人就成熟許多,仿佛有墊底兒了,小號都坐了,大號還有什麽過不去?說冤,大家夥兒誰不冤?號裏人多半是因為六四進來的,清一色的20郎當歲兒,就像一片剛剛抽完身條的小樹林。大家在一起聊聊天,互相解解悶。年輕什麽都行,包括坐牢、犯事兒,也要趁年輕,再苦也苦不死啊。監獄裏大家老說:今冬明春,某某某,你一準出去啦!明冬後春,趙紫陽一準複出,六四要平反啦!有人還偷偷揣著個收音機,蒙被窩裏,聽敵台。空高興瞎掰活一陣。我是個沒多少腦子的人,大家怎麽想我就怎麽想,可是一年一年又一年,無數個今冬明春,胡子青黃了,眼睛花了,十七年也晃沒了。我出來了,今年都38了。還是他媽的那幫人賴著坐天下,要腐敗要官倒,小老百姓敢說半個不?我隻怨自己臉皮厚,這把歲數還跟老爸老媽擠一塊兒住,真夠窩囊。
    
    老威:你父母多大年紀?
    
    張茂盛:我爸80多了,家裏幾個子妹都成家了,他們也都活得不容易。我們就是北京一普通人家,沒任何背景,也沒什麽錢。95年8月拆遷老舊房子,當時我還落戶在監獄,政府按戶口重新分房,我自然就無房可分。父母的房子總共45.78平米,留給我住的那間屋,隻有9平米。按我目前的年齡,正常的話,早該結婚生子,讓他們老人家享上清福了。可如今,他們算白養我近二十年,風燭殘年了,還給自己添負擔。你說我能活得安心嗎?有什麽辦法?我也不想這樣。
    
    老威:你別太過分自責,你還不到四十,路長著呢。
    
    張茂盛:我媽患麵癱,本來要做手術,聽說我快回來了,嚇得不敢做,因為住院要花不少錢。剛回歸社會,有人介紹我去街道掃地,幹半天活兒,一個月一百多塊。哎呀,現在北京這消費水平,一百多塊,連條狗都喂不飽,甭提一個人了。因此我思前想後,就沒去。在監獄裏呆太久了,消耗生命,什麽生活技能都沒學。大老爺們,天天擱家裏呆著,不敢出門。出門得花錢,沒吃沒穿還能忍著,你說北京這麽大地兒,搭車不花錢啊?路走長了口渴怎麽辦?我爸媽身體差,我又不會做飯,頂多幫他們刷刷碗,幹點力所能及的家務。他們想省幾個錢,請個農村保姆來照顧自己,可人家來沒地兒住。爸媽還為我的個人問題操心,動不動就哭,就燒香求佛。可真要談女朋友,個人形象還行,不缺耳朵鼻子,就是缺房子缺工作,哪個傻女人會幹?
    
    老威:你還是應該跨入社會,勇敢地嚐試。
    
    張茂盛:是是,老這樣下去不行。家裏子妹給我介紹一看車活兒,我性急,當天就去。人家問,我就把自個兒的情況坦白了。他們半信半疑,說真的因為六四啊?這麽長時間才出來?似乎對坐牢這事兒挺排斥。幾個人躲一邊嘰嘰咕咕半天,末了,才打發我說:咳,你這身強力壯的,我們這兒暫時不需要。停車場收費低,工資很少,還是找個歲數大的,混時間,順便掙兩錢兒,雙方都比較合算。這樣吧,你先回家,需要的時候我們會通知你。這事兒就這麽黃了。
    
    唉,苦惱,煩,都成累贅了,幹嘛還活著?監獄毀人啊,除了大幫子坐牢的,偶爾碰一塊發發牢騷,在外麵就沒朋友,沒社會關係。就連從前的街坊鄰居也生疏得很。有一次乘公交車,一塊車錢,我拿不出來。售票員白我一眼,說怎麽搞的?這麽大一人還混車坐。我說一塊錢也是錢,我找不到工作,錢會從天上掉下來啊?要不,你給我介紹一份活兒?
    
    老威:到這地步,真難為情。
    
    張茂盛:我被大家轟下車,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回到家。你說誰不想要臉呢?誰不想有為國為民的崇高理想呢?現在,都見鬼吧,我不要這些,甚至不要聽六四,不要聽一開槍就跑到國外去的那些人的民主大話,我隻要一個最普通的人的最普通的生活!可社會就不給機會!暴徒永遠是暴徒,已經付出過沉重的代價,也不給機會!有人讓我申請低保,政府說:你不是跟父母住一塊兒嗎?年紀這麽輕,吃低保不夠格。
    
    老威:吃低保?還不如進職業培訓班。
    
    張茂盛:又得說錢了。家裏為了省兩個錢,有時天黑盡也不開燈,屋裏屋外地瞎摸。自打我出獄,一直洗冷水澡。就怕節約慣了的爸媽說:洗熱水多花錢呢。
    
    老威:我也洗了多年冷水澡。
    
    張茂盛:春夏秋還行,冬天就直哆嗦。以後我老了怎麽辦呢?前一段天熱了,沒涼鞋穿,我碰巧在家門口撞上有擺攤兒賣皮涼鞋的,就花50塊買了一雙。心想這老板實誠,皮的才賣50塊,還真不貴。結果才穿兩天,鞋底就脫膠啦!這真是便宜無好貨。
    
    之前在裏麵,也聽說外麵如何如何、怎樣怎樣,卻沒想到變化這麽大。唉,如今的北京,燈紅酒綠,滿街的有錢人,卻不適合我這種幾輩兒的老北京呆了。嗨!不說這個啦!今晚大家夥兒約一塊兒,抽煙喝酒吃飯,還接受采訪,開心。讓廖老師您破費,對不住啊。明兒起床,我又得琢磨琢磨,不能讓父母老養著啦!
    
    老威:喝酒喝酒,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我們老祖宗就這麽活的。
    
    張茂盛:不行啊廖老師,待會兒我得早點走,要不趕不上公交車啦!
    
    老威:那就搭出租,我和武文建送你一程。
    
    張茂盛:算了算了。坐出租,攏家門口,說不定還嚇著爸媽:兒子你幹嘛,搶銀行回來啦?開個玩笑。好了,敬大家一杯,為了我們共同的遭遇,被絕大多數中國人淡忘的遭遇。然後,自個兒蹉跎,自個兒早點回家,洗洗睡。

    
    
    轉載於《人與人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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