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冷戰”時期情報戰的前沿陣地,東德在前蘇聯情報部門的幫助下,於1950年4月組建了秘密警察機構“斯塔西”(stasi),它是前華沙條約組織成員國中最強大和最有效率的情報機構。這位“老大哥”無處不在,東德1600萬人中,有600萬人被他們建立了秘密檔案,占總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據披露,“斯塔西”1959年大約有1.3萬人,1973年為5.3萬人,1989年達到了9.1萬人,東德平均每180人中就有一人從事情報工作。當時蘇聯安全部門的工作人員為48萬人,與全國人口的比例為1比595;捷克情報部門人數為1.8萬人,與全國人口的比例為1比867;羅馬尼亞為1比1553,波蘭為1比1574。
1989年“柏林牆”突然倒坍後,前東德國家安全部部長埃裏希·米爾克指揮秘密警察們銷毀檔案。由於材料數量太多且沒有足夠的碎紙機,米爾克下令用手工撕毀。經晝夜奮戰,4500多萬張A4紙被撕成6億多個碎片,裝在16350個袋子裏,準備運到一個采石場焚毀。這時,民眾衝入了“斯塔西”總部,結果大部分文件被保存下來。這批檔案如果橫排,可長達125英裏(180公裏)。1990年德國統一後,國會對如何處理這批檔案頗費躊躇。一些議員認為,檔案的內容太具爆炸性,建議燒毀;另一些人則出於社會安全的考慮,主張封藏若幹年或經處理後部分公開。在大量受害者的堅持和來自前東德的議員們推動下,國會終於通過法案,解密了這批秘密檔案,每個被迫害者都可以去查閱自己的卷宗。
解密法案引發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政治衝擊波。受害者們發現,除了警察和官員,告密者中還有好友、近鄰,甚至最親近的丈夫、妻子、父母、子女。每天都有曆史創疤在媒體上被揭開。麵對舊體製的黑暗與恐怖,人們先是震驚,然後陷入精神崩潰,大量家庭因之解體;還有人因無法麵對被自己出賣的親人而自殺,社會瀕於休克狀態。被揭露的專業或業餘“線民”遍布各行各業,其中不少人曾是最受尊敬的東德人士,頃刻間名譽掃地,不得不退隱江湖,其中包括東德基督教民主黨領袖、第一位非共產黨總理麥西爾。女議員維拉發現,案卷中一份報告詳盡描繪了自己私生活的細枝末節,“線民”就是與她生育了兩個孩子的丈夫,兩人因此離婚。人權活動家帕皮斯從檔案中得知,警方有計劃地摧毀他的婚姻和家庭,鼓動他的兒子反對他,以教育機會和金錢利誘他的妻子離婚,甚至使用了“美男計”……
德意誌民族以思維縝密和勤勉敬業著稱,“斯塔西”繼承了這一傳統,將自己的工作徹底“科學化”。每個公民都可能成為假想的“敵對勢力”,私人空間被肆無忌憚地入侵,搜集到的所謂“情報”幾乎無所不包:從男女間的調情,到每周倒垃圾次數、工具存放何處甚至香腸的口味等;攝像機被安裝在公共廁所,逐日檢查圖像。無所不用其極的監控手段,文牘主義的無聊和弱智,透露出極權體製的極度不自信,完全陷入了病態的恐懼中。
自1991年以來的16年間,德國官員以“智力拚圖”的方式,手工處理了350袋檔案碎片。按照這個速度,要幾個世紀才能處理完全部檔案。2007年,德國政府決定斥資630萬歐元,利用新開發的軟件技術將這些碎片拚湊起來。軟件的設計者聲稱,如果進展順利,工作將在五年至六年內完成。
在公民的人權得到切實保障之前,“1984”不會結束。一個集體共犯全民互害的體製,其創造者是人,執行者也是人。曆史深處的個人罪孽,不會因體製的消亡而免責。在曆史的審判麵前,寬恕當然是必要的;但靈魂的罪錯,要先有懺悔才談得上救贖。懼怕揭開曆史創疤,將責任推給體製,都是沒有擔當的懦夫。
章立凡:現代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