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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2008年是災難元年

(2009-02-08 18:20:12) 下一個

朱大可

災難元年“二〇〇八”

 

21世紀零年代(2001-2010) “貢獻”了兩個奇怪的年頭,其一是“二〇〇五”,它因超女和芙蓉姐姐的問世,躍升為 “中國娛樂元年”;其二就是我們所談論的“二〇〇八”,它因爆發大規模災難而注定要成為“中國災難元年”。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元年”,形成了某種古怪的對偶關係。

 

在華夏民間話語體係裏,“年”是一種形貌猙獰、生性凶殘的魔怪,它來自森林或海底,每逢除夕之夜出動,吞噬人類及其家畜。而人找到了抵抗年魔的神秘武器,那就是在歲末之際貼紅色對聯、燃放煙花爆竹,並燭火通明地守歲待旦。對這類文本的分析表明,“年”無非是獵人及農業時代關於黑暗的隱喻,而製服黑暗的唯一方法,就是守護紅色的火焰(本體或符號),藉此從暗神的領地裏奪回有限的光明。在這場光與暗的曠日持久的較量中,人總是在扮演受害者的悲劇性角色。

 

一個叫做“二〇〇八”的黑暗幽靈,從2007年春節大雪中升現,向中國人奉獻了五種史無前例的“大禮”:1、天災(南方雪災、汶川大地震、南方洪水);2、人禍(膠濟鐵路火車相撞、襄汾潰壩、龍崗火災);3、騷亂(甕安民變、西藏和新疆騷亂、楊佳殺警、隴南民變、重慶的士司機罷工);4、健康危機(手足口病疫情、三鹿毒奶事件、廣元橘災);5、經濟危機(全球金融危機、中國股市狂瀉、房地產危機、出口企業倒閉危機等等)。此前所長期積蓄的負麵能量,在360多天裏急劇釋放出來,形成前所未有的“中國災難群”。這是年魔的慷慨饋贈,在一個被濃縮的時空裏,中國人陷入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黑色幽默,而它的嚴重程度,超過了被認為是史上第一的“一九七六”。

 

但這份災難盤點清單,遠遠不是“二〇〇八”的全部傑作。僅在文化領域,各種離奇的事件層出不窮,其震撼性並不亞於年災。例如,汶川大地震引發了一場更為強烈的道德地震,意外形成“照妖鏡效應”,映射出餘、王之類應詔文人的可笑麵目。

 

天災之中所喚醒的人性光輝,也就是所謂“全民大愛”,仿佛是轉瞬即逝的風雲。奧運會一旦啟動,對地震災情的關切被戛然打斷,大批善款遭到截留和挪用,民間慈善組織(NGO)仍然處於“非法”狀態,而在捐款道德感獲得滿足之後,人們回到了庸常生活的軌道。盡管災區民眾仍然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唯一被延展的話題卻是粉色的“身體”。從電影《色戒》到冠希門事件,再到上海東城KAPPA女的做愛視頻,情色始終是2008最火熱的大眾母題,描述著零年代文化的性感烈度。

 

在2008,本土文化保持著繼續下滑的態勢,沒有任何修複的跡象。在大學校園,被高度情色化的身體,麵臨暴力衝突的危機。學生要麽因觀點不同密告教師,要麽為情愛而殘酷謀殺教師,而與之呼應的是,高校名師以維護課堂秩序為由,公然在教室裏踢打女生。中國校園出現了凶戾的仇恨景觀。我們正置身於教育失敗的嚴重後果之中。

 

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充滿多維度的文化造假,以及諸如“擊缶而歌”之類的禮製錯誤,所有這些“美麗的瑕疵”,不僅意味著國家敘事倫理的危機,也表達了文化解讀和曆史傳承的困境;與此呼應的是央視“百家講壇”的凋敝景象。基於某主講人的被掌摑,官方悍然動用武裝警察護駕,大肆渲染該節目的專製色彩。無論製片人和演講者作怎樣的個人努力,填鴨式“一言堂”的先天格局,終究隻能加速文化腦結石綜合症的泛濫,並注定要麵對民眾的質疑與批評。

 

2008年的唯一生機,無疑來自廣闊的草根空間。大規模災變激發了民間語文,令其獲得前所未有的活力。從精心編寫的手機段子,到四處流行的網絡關鍵詞(如俯臥撐、打醬油、叉腰肌、正龍拍虎、新陳代謝、嬌身冠養、很傻很天真、很黃很暴力之類),民間語詞在經曆了2007年的蕭條之後,恢複了自我更新的強大活力。各種“山寨版語文”風起雲湧,與國家主義程序展開熱烈對抗。繼互聯網上出現山寨版《紅樓夢》劇之後,北京市民開始自辦“山寨版春晚”,以草根的名義向央視叫板。大眾文化的流氓江湖,散發出濃烈的叛逆氣味。

 

但2008民間語文的最大特色,並不在於“山寨版語文”的出現,而是災禍讖言的高調流行。讖言是專製主義社會的獨特產物,它是中國曆代王朝投射在大地上的影子。1976年和1989年,讖言都曾盛行一時,卻沒有像2008那樣充滿“發現”的智慧。人們利用“奧運五福”展開讖言式敘事,對五個文化符碼進行全新闡釋,在它們跟災禍之間建立“能指”和“所指”的對應關係;有人甚至在奧運會中國獎牌數和汶川地震時刻之間,發現了神秘的數字關聯。這些民間語文天才的創舉,開辟著民間符號學的闡釋道路。

 

根據一些神秘的預言,“二〇〇九”還將延續這種災難的特點。曾經有一則受到台海兩岸佛學界廣泛支持的預言稱,2008年10月某日將發生巨災,但這預言最終並未得到應驗。另一個廣為流傳的預言宣稱,2009年某月將有另一場大難。這個預言尚未得到證實。而正是這種對災難的焦慮和恐懼,加劇了人們預知未來的渴望。但包括預言家查拉圖士特拉在內,沒有任何人能夠真正預知曆史的進程。預言隻是一種話語遊戲,旨在為人類製造超越時間的幻覺。麵對無常的世事,我們唯一懂得的是:災難元年正在過去,而我們還將起身迎接更為嚴酷的未來。
(原載FT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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