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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憶當年

(2008-10-26 03:15:58) 下一個

十三中

北島

我平生頭一次聚眾造反,以失敗告終。我悟出權力本來就是不講理的


(一)
  1962年夏天,我從小學考上北京十三中。和小學相比,十三中離家遠了一倍,我的世界似乎也大了一倍。
  這裏曾是康熙皇帝第十五子愉郡王的王府。1925年,載濤把王府長期租給羅馬教廷辦大學,即輔仁大學。1929年輔仁大學開辦附屬中學男生部,1952年改名北京第十三中學。我們學校坐北朝南,大門向東開。中路與東路各有四進院。西路有戲樓、長廊、亭台、假山。歲月如男孩呼嘯成群,分三路包抄,靈活的小腿伴隨咚咚腳步聲,登堂入室,最後消失在西邊操場的塵埃中。我們教室緊把著操場入口處。我熟知那腳步聲——歲月的去向與動靜。
  開學頭一天,我剛挎書包走進校園就懵了:從那些遮天蔽日的高中生背後,我一眼看到自己的未來——一級級台階,通向高考的獨木橋(下麵是深淵),由此進入大學,進入可怕的成人世界。
  十三中是男校,沒有女生構成的緩衝地帶,本來意味著更赤裸的叢林法則。其實不然。我發現,到一定歲數人開始變得狡猾,用智力與意誌取代拳頭——那才是成人世界的權力來源。入學那年我13歲,從身體到智力都晚熟,有照片為證——我和同齡的一凡在樓前合影:他人高馬大,眼鏡後目光自信,喉結突出,唇上一抹胡須的淡影;我比他矮半頭,短褲下露出麻稈似的小腿,滿臉稚氣,眼神迷茫散亂。那是轉變之年,我們從不同的小學考進十三中,他在二班,我在四班,就像分組比賽的對手,在決賽前趨近。
  班裏有個同學外號叫“大脖子”,智力有問題,連蹲兩年班,若無意外還會繼續蹲下去。我們在年級升降的排列組合中相遇。他虎背熊腰,胳膊比我大腿還粗,由於脖上箍著石膏圈,得名“大脖子”。他自稱是練雙杠失手把脖子戳進去的,要長期做牽引術才能複原。我至今還記得他歉疚的笑容,似乎在為他偶然闖入這個世界而深表歉意。
  那時仍在“困難時期”的陰影中。學校食堂沒有椅子,大家圍飯桌站著吃飯,每餐總是在“大脖子”的歌聲中結束。他在建築工地當過小工,飯量驚人,按糧食定量難以存活。於是他靠賣唱換糧食,每首歌價碼不等,從半個饅頭到一個窩頭。
  “大脖子”嗓音並不好,但他唱得認真,從不偷懶,到了高音區,會從石膏圈中抻出一截蒼白的脖子。唱罷,他兩三口就把換來的饅頭窩頭吞下去,再像狗一樣用目光乞討。他唱的歌特別,顯然和底層生活有關。尤其是那些黃色小調,成了我們最早的性啟蒙教育。
  我們升初二時,“大脖子”由於蹲班超過年限,被校方開除。他將回到苦力的行列,和我們分道揚鑣。最後一次告別午餐,幾乎每個人都多給他一個饅頭。他唱了很多歌,這回不是賣唱,而是為了友情和他自己未卜的命運。唱到動情處,那咧到脖根的大嘴撮成小圓圈,戛然而止。

(二)
  1962年秋,我家來了個不速之客,他是我的表舅在北大荒的戰友盧叔叔。
  瑤表舅原是北京空軍後勤部的青年軍官,個頭兒不高,英俊結實,是我童年時代心目中的英雄。特別是逢年過節,他身穿深綠軍裝,佩戴領章肩章和武裝帶,頭頂大簷帽,格外神氣。表舅站在樓門口跟我說話,小夥伴們驚羨的目光,讓我的虛榮心獲得極大滿足。他走後,我可把牛皮吹大了,說他擊落過多少架美軍戰鬥機。我家從窗簾到小褂,飄飄然,都來自表舅給的降落傘布,似乎為了向全世界證明:他開飛機,我們從天而降。
  1958年早春,表舅轉業去北大荒。最後一次來我家告別,那時母親也正要下放到山東農村。他脫下軍裝,黯然失色,這讓我很難過。我悄悄退出大人的視野,溜出門去。“我會來看你的。”表舅臨走對我說,轉身消失在我童年的地平線以外。
  盧叔叔的出現,令我暗喜:表舅果然從地平線那邊派人來了。盧叔叔是拖拉機手。維修拖拉機,他用鐵錘敲打部件,一粒鐵屑擊中右眼。在當地農場醫院治療無效,轉到北京同仁醫院。他在表舅的介紹下住在我家。“醫生要給我配一隻狗的眼睛。”他對我說。這讓我有點兒心慌,用狗眼看世界到底會是啥呢?原來是玩笑,醫生給他裝了一隻假眼珠,跟我彈的玻璃球差不多。他常躲進廁所,取出來,放進小玻璃杯衝洗。
  表舅常出現在我夢中,他在冰天雪地指揮千軍萬馬的隊伍。跟盧叔叔探聽,避而不答,想必那是軍事秘密。一天晚上,盧叔叔終於給我講了個故事。燈光下,他雙眼色澤不同,那玻璃眼珠顯得過於清澈明亮。“半夜,一隻熊瞎子鑽進農場庫房,翻箱倒櫃找食吃。哨兵發現後,我們把它團團圍住,先鳴槍警告,它猛撲過來,可惜沒擊中那胸前白毛的要害部位,隻好動用衝鋒槍機關槍。它最後倒下了,身上共有39發子彈……”這故事讓人多少有點兒失望,但在我講給同學的版本中,表舅成了這場攻打熊瞎子戰役的指揮員。
  那年頭,北京黑燈瞎火,肚裏沒食,早早回家歇著了。而盧叔叔卻發現了北京的“上流生活”——戲劇舞台。他人生地不熟,沒伴兒,總把我帶上。我跟他看的話劇有《以革命的名義》《帶槍的人》等,印象最深的是人藝的《伊索》。
  那是深秋的晚上,剛下過雨,一股落葉黴爛味。首都劇場位於王府井大街。玻璃窗高大明澈,如黃昏的晴空;樓梯上的觀眾,好像正前往另一個星球,其中有個瘦小的男孩,那是我,還有一個戴玻璃眼珠的叔叔。巨型吊燈明亮而柔和,讓我有點兒暈眩。隨低沉的鍾聲響起,燈光轉暗,紅色帷幕徐徐拉開,古羅馬的圓柱和台階出現在舞台上……
  那夜我幾乎徹夜未眠。此後著魔一般,我居然能把對白大段大段背下來,並模仿那誇張的舞台腔——伊索附體,我處於半瘋癲狀態,在同學中宣布:為了自由,寧死也不做考試的奴隸。在課堂上,老師問到水分子式,驢唇不對馬嘴,我學伊索的口吻回答:“如果你能把河流和大海分開的話,我就把大海喝幹,我的主人……”老師認定我神經出了毛病。
  當年糧食定量有限,連請客吃飯都要自備糧票。由於沒繳夠糧票,父母與盧叔叔之間出現摩擦。我暗中站在他一邊,道理很簡單,是他把我帶出北京幽暗的胡同,進入一個光明而虛幻的世界——那與現實無關的一切令我神往。

(三)
  初中三年無比漫長,而考試有如一扇扇門,阻擋任何通向永恒的可能。我最恨考試,在我看來,那是人類最險惡的陰謀之一,讓孩子過早體驗人生之苦。
  我在小學算術就差,上了中學數學課,才知此生苦海無邊:除了切割整數,正負顛倒,進而用乘方開方肢解世界,非把人逼瘋不可。我完全迷失在數學的世界中。如果說期末考試是最後審判,測驗摸底就如同過堂大刑伺候。不過各有各的求生之道,期末考試前一天我連看兩場電影,在黑暗中忘卻一切。大概由於心理放鬆,考試成績還馬馬虎虎過得去。
  除了數學,再就是俄文難。中蘇反目成仇,大多數中學照樣學俄文。首先難的是卷舌音,好在北方車把式的吆喝中也有,於是先學趕車再學俄文。在小紙條正反麵分別寫上中俄文單詞,一大早到後海死記硬背。有的用諧音一輩子都忘不了:“星期六”(суббота)——“書包大”,“星期天”(воскресенье)——“襪子擱在鞋裏麵”,“回家”(домой)——“打毛衣”。到“文革”下一撥改學英文,沒正經上課,用諧音隻記住一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狼來了前麵跑!”
  作文課也越來越失去了吸引力,政治開始進入寫作。在“向雷鋒同誌學習”的號召下,不僅要做好事,還得學雷鋒叔叔那樣寫日記。那天下午,我埋伏在廠橋路口,德內大街由此往北是三四百米的大陡坡。一輛滿載貨物的平板三輪車上坡,光著脊背的師傅奮力蹬車。我衝過去,從後麵弓步助推,亦步亦趨,師傅往後瞥了一眼,點點頭。我一直幫他推上坡頂。正趕上旁邊是家小飯館,我請師傅等等,衝進飯館,用兩毛錢買了四個火燒,塞進他手裏,弄得人家瞠目結舌。回家我把這段經曆先寫成日記,再抄在作文本上,第二天交給老師。語文課上,老師讓我當著全班朗讀。起初我還有點兒得意,越讀越羞愧,竟到了無地自容的地步,比做壞事被當場抓獲還糟。此後,我再沒寫過日記。

(四)
  初二下學期進入尾聲,期末考試在即。教師食堂開小灶,而學生食堂大鍋熬,好在學生食堂每周三換花樣,總算有點兒盼頭。一個周三中午,學生食堂供應菜包子外加蛋花湯,同學們排著隊,喜氣洋洋的。
  我端著菜包子和蛋花湯回到教室,與同學們邊吃邊聊。突然在菜包子裏咬到異物,吐出一看,竟是隻死蟑螂。我拍案而起,在幾個同學簇擁下衝向食堂。盛湯的大師傅正要收工,他含糊其辭,說這事得找食堂管理員。我像丹柯一樣舉著菜包子,率眾包圍了食堂辦公室。
  管理員老李白皙,尖嘴猴腮,三角眼,負責食堂管理和采購,整天悠閑地騎車穿過校園,滿筐雞鴨魚肉,均與學生食堂無關。聽完我的慷慨陳詞,他說:“我看這麽辦吧,讓大師傅再給你換個菜包子。”
  “什麽?”我火了,提高嗓門說:“換個包子就行啦?”
  “那你說怎麽辦?”他平靜地問。
  我一時語塞,愣住,轉而理直氣壯宣稱:“今後要檢查衛生,改善夥食,並向全體同學公開道歉!”
  “那你怎麽證明那是蟑螂,而不是海米呢?”老李反問道。我轉身發動群眾:“大家說說,咱們食堂在菜包子裏放過海米嗎?”“沒有!”衝老李大叫大喊:“我向食堂抗議!”“抗議!”群情激憤,跟著我喊口號,一時有點兒失控。
  “你還反了?”老李大吼一聲,臉色煞白。“趙振開,你一貫調皮搗蛋。我告訴你,你再無理取鬧,先取消你入夥資格,我再告到校長辦公室,給你記過處分,直到開除。哪個同學跟著他,一樣下場!”
  這威脅果然奏效,大多數人散去,隻剩下我和兩三個同班同學。一想到開除和父母的反應,我也含糊了。那兩三個同學不見了,隻剩下我和老李僵持,怒目相向。上課鈴響,我把菜包子狠狠摔在地上,悻悻而去。我平生頭一次聚眾造反,以失敗告終。我悟出權力本來就是不講理的——蟑螂就是海米;也悟出,要造反,內心必須強大到足以承受任何後果才行。

(五)
  當年在北京中學生中有這麽個說法:“八中的會,三中的費,四中的近視眼,十三中的軍樂隊。”軍樂隊是十三中的驕傲。那些銅管樂器都是從輔仁附中繼承下來的,坑坑疤疤,特別是大圓號還打著補丁。盡管如此,在北京中學生運動會和各種大型集會上,頂屬十三中最神氣。
  1963年暑假,我和一凡都參加了北京中學生的“小八路夏令營”。一凡是班長,走在二班隊列前頭;我是白丁,加上個頭矮小,混在四班隊尾。從學校操場出發,走在最前麵的是軍樂隊,陽光在銅管樂器上閃著烏光。突然間鼓號齊鳴,驚天動地。調整隊列時,我和一凡交錯而過,我們得意地交換了一下眼色。


  北島:詩人,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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