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緣起
2005年初夏,我在滇北大研古城寫作期間,結識了一位來自北京的馮姓大嬸,投緣之際,交往就多了起來。大嬸舉手投足,有豪門氣象,卻心懷慈悲,關注民間疾苦。之後我曉得,其父是退役將軍,曾為紅色政權的誕生而浴血奮戰,卻因紅軍第四方麵軍紅小鬼之出身,多年飽受黨內派係排擠之累。
紅四方麵軍先後被改製為左路軍和西路軍,它的司令員和總政委分別是犯了“分裂主義”和“右傾逃跑主義”罪過的張國燾和陳昌浩,雖曾兵敗祈連山,幾乎全軍覆滅,卻為新政權貢獻了若幹叱吒風雲的軍政權貴——國家主席李先念,元帥徐向前,著名將軍徐海東、許世友、陳再道、洪學智等百餘人;還包括鄧小平時代中國軍方的大腕——國防部長秦基偉,中央軍委副主席張震和劉華清等。顯赫如此的眾多人物,昔日隻是張陳麾下的不起眼的連排長而已。
“在中共黨史中有數不清的謎團和禁區。”大嬸曾對我感歎道,“而西路軍的覆滅則是最大的謎團和禁區之一,因為張陳這支強敵不滅,毛澤東就不能一統天下。”
由於年代太久遠,我等鼠輩自然聽之任之,四川有一句俗話叫“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可突然有個下午,大嬸告訴我,陳昌浩還活著,並且就在咫尺之內的古城西南角!
我瞠目結舌。
大嬸又說:“老頭90歲出頭,身子骨硬朗,每天都在農貿市場的門口擺攤賣字。你大哥(大嬸的丈夫,也是將軍之後——老威注)已經見了他好多次。老頭喜歡吃本地黑魚,我們就替他買,因此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他還想收你大哥為徒呢。”
“為徒?學什麽?”
“學寫字。老頭的書法還是有一定功力。”
古城農貿市場占地約有兩千平方米,有五六個出入口,分蔬菜、水果、糧食、飼料、雞鴨魚、豬牛羊狗肉、禽蛋、熟食、花鳥盆栽、日用百貨、壇壇罐罐、廢舊書刊、廉價工藝品等若幹攤區,其間,汙水溝縱橫交錯,小吃鋪星羅棋布。同眾多不知不覺就客居下來的外地人一樣,我也經常為一日兩餐而出沒於此。其中印象最深的,數一家偽劣毛線店麵通過一高音喇叭播放的女聲廣告詞:“羊毛衫大減價!羊毛衫清倉大甩賣!國內頂級的大草原羊毛衫,通過幾級質量認證……”
高音喇叭有臉盆大,表皮鏽蝕,聲音卻字正腔圓,令人想起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裏的邢質斌大媽,每時每刻都在向人民重複灌輸正確的思想。這是2005年5月18日的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和馮姓大嫂在豐衣足食的人堆裏穿插,第一百多次迎向減價廣告詞,表情麻木不仁。我們在一浪接一浪的喧嘩中七拐八拐,到底從一個入口抵達另一個出口。兩條分岔的汙水溝,一邊是地攤,擺滿《周公解夢》《伏羲八卦》《算命不求人》《毛主席語錄》《發財秘笈》之類,一著油膩西裝的中年漢子正犬蹲於地,衝我們呲牙微笑。我習慣性地撿起一本《毛主席語錄》,翻開扉頁,就見到林彪副統帥的“萬歲”題詞。“多少錢?”我問,漢子咕噥了一句納西話,我不懂,他就雙手比出八根臘腸般的指頭。
我放下紅寶書,卻聞大嫂隔著土路同人打招呼:“您好啊,陳伯伯。”我急忙循聲望去,但見一竹竿般的瘦老頭正在一攤車後衝這廂微笑。我們讓過一輛手扶式拖拉機,兩輛摩托和一大群過客,來到老頭跟前;由於心懷目的,大嫂異常熱情地為彼此作了介紹。我握住他鷹爪一樣的手,感到冰涼而有力。“陳伯伯,我和老威慕名而來,可惜晚了點,黑魚沒買到。”大嫂笑道,卻隨手把一大包飲料擱在他的攤車上。
老頭不忙迭地收拾字幅及飲料,前突的眉骨下透出笑意。他的身後有半人深的明溝,陽光穿過他花白的頭發,斜射下去,使溝裏彌漫起隱隱的臭氣。而一左一右,則分坐著一老一少,老的戴墨鏡,麵如枯樹皮;少的呈菜色,此時欠身點頭,一吱聲,卻是北方口音。
老頭點著墨鏡老者,輕描淡寫地介紹:“這是我部隊的機槍手。”不料墨鏡聞此言,竟憤然而起,手斜指著地下,轉臉衝我們說:“他還是我的兵呢。”我一愣,急忙與他搭話:“這位老人家……”墨鏡卻自顧自地往下說:“打國民黨,打小日本,我受了七處傷,差點就沒活過來。我97歲了,他才90……”墨鏡激動得口齒不清,接下來就不知在講些什麽。大嫂還在與陳昌浩寒暄,加上右邊的北方口音不斷捧場,墨鏡大概不堪忍受如此冷落,終於拂袖而去。
我緊追幾步,遺憾的是97歲的墨鏡腿腳極靈便,他背著雙手,像個進城趕集的鄉下老頭,東瞅西瞅地消失在各種攤位之間。我咂咂嘴,轉回身,見陳昌浩正迎著夕陽收攤,很仔細,很節儉,連二指寬的紙條都不放過。我打量北方口音,約40多歲,有機關幹部的派頭,此刻正在高聲鼓吹:“古城這地方,藏龍臥虎嗬,我旅遊了大半個中國,沒想到會在這兒,菜市場的門口撞上陳昌浩!張國燾的政委!老爺子可算國寶!”
四周已聚了七、八人,看來都是陳昌浩的仰慕者,大家在翹大拇指的同時,一片唏噓歎息。陳昌浩見狀更添了精神,竟當眾吐出一大串誰也不懂的德語,還向我反複推出北方口音:“他是唐山人,一來到這兒就不走了,每天陪我早出晚歸,看我寫字,聽我講革命曆史。”
“你是記者嗎?”我問。
“他不是記者。”陳昌浩搶著回答,“如今的記者都壞了良心,比蒼蠅還討厭,我從來不理。”
北方口音也頻頻點頭:“如果記者知道這兒有國寶,不來搶嗎?老爺子大難不死,大隱於市,還想過幾天閑雲野鶴的日子。”
四周又爆出七嘴八舌的吹捧:“我在這兒陪了20多天,天天聽老故事,太驚險了!”“能讓毛澤東下跪的是何等人物?!”“老爺子膽子大,命更大!”
置身如此場景,我和大嫂隻好告退。
接下來我回了一趟成都,與朋友李亞東、王怡、張心武等見麵。談到相遇陳昌浩,都覺得恍如隔世。李亞東還替我上網查詢,下載了大量有關陳昌浩的正反資料,其中有《陳昌浩和四萬將士:中國紅軍最大冤獄》《紅軍西路軍統帥陳昌浩曲折坎坷的後半生》《西路軍失敗的教訓》《胡喬木關於西路軍的一封檢討信》《功過是非——陳昌浩》等。
眾多資料顯示,西路軍政委陳昌浩和總指揮徐向前由於害怕重犯張國燾分裂主義的路線錯誤,盲目執行了毛澤東、周恩來等人組成的中央軍委的19封互相矛盾的密電,在率四萬紅軍主力渡過黃河之後,突而“東進”,突而“西進”,突而“原地待命”,結果在祁連山與大漠之間的數千狹長地帶,遭到以回民為主體的馬步芳、馬鴻逵等騎兵部隊的圍剿,經數月激戰,除兩三千殘兵敗將僥幸逃脫,幾乎就全軍覆滅,成為紅軍戰史上最慘重的失敗。
過去,所有的中共黨史都指張國燾為兵敗罪魁,而主要的替罪羊則是含冤忍辱幾十年的陳昌浩。隻有在暴君毛澤東死去和鄧小平執政前後的近些年,逐漸身居要職的原西路軍幸存將士,如李先念、徐向前等才敢出麵講出真話,引發了又一曆史地震。連元老陳雲也公開說:“西路軍是根據中央打通國際路線的決定而組織的。”可事關毛澤東“借刀殺人,根除異己”,有意讓西路軍覆滅的19封密電,卻在鄧小平的直接幹預下,“全部存檔”。
在《陳昌浩和四萬將士:中國紅軍最大冤獄》一文裏,還詳細敘述了中共黨內撲溯迷離的“密電事件”——1935年9月9日,張國燾與毛澤東的權力爭鬥白熱化,毛命令張所屬部隊“北上”,張則要“揮師南下”,是日,張發了一封密電給心腹大將陳昌浩,指示陳勸毛一同南下,“如他們不聽勸告,應監視其行動,若堅持北進,則應開展黨內鬥爭,徹底解決之。”
這份殺機畢露的密電被參謀長葉劍英截獲,他立即策馬夜奔,前往毛住地告密。毛大驚,當夜即率一萬多人的紅三軍和黨中央秘密轉移,逃離了險境。但是這一關係革命前途的“密電”,在事發後卻不翼而飛,此案當事人亦先後作古。雖然“救駕有功”的葉帥生前一直言之鑿鑿,但陳昌浩本人卻滿含冤屈,表示從沒見過這份所謂的密電。近年來,原紅四方麵軍幸存將領和一些黨史研究者都公開發表文章,指出“密電”可疑,為之翻案的呼聲日趨高漲。
我反複咀嚼著被改來改去的曆史,猶如目睹因遭多次強奸而神經錯亂的妓女。我還了解到,陳昌浩生於1906年,1935年5月,29歲即參加長征,曾兼任紅軍前敵總指揮部政委。“解放”後,他結束了漂泊蘇聯10餘年的淒苦日子回國,曾任中央編譯局副局長。1966年文革開始,埋頭著述、不問政治的他被造反派無休止地揪鬥,要他交代“謀害毛主席”的罪行;俄籍妻子被迫與他離婚,但還是被投進秦城監獄;3個兒子也流離失所。
1967年7月30日夜,恐懼與絕望之極的陳昌浩在自己家中吞服大量安眠藥自殺,終年61歲。
既然真陳昌浩已確死無疑,那我要麵對的這個流落民間的“陳昌浩”就是假的。騙子?可他要騙什麽?一個90歲的老頭,有啥必要無事生非,冒充一個徹底的失敗者?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麽?神經是否出了毛病?我曾對李亞東和張心武說,我將要去采集一個彌天大謊,並且是漏洞百出的彌天大謊,我想不透它的價值在哪裏?
張心武說,我也想不透,但它肯定有價值。
李亞東提醒,要把采訪錄音和照片都保存好,以應對有關研究者的質疑。
民間陳昌浩的家距他擺攤處隻有百把米,2005年6月8日的下午,天色忽明忽暗,我約上馮姓大嫂,一行四人,再次穿過農貿市場,並在一條土路上尋了十幾分鍾,一眼就瞅見了神采奕奕的說謊者。“陳伯伯,您老好啊?怎麽換地方啦?”大嫂高聲打招呼。陳昌浩捋著花白胡子笑道:“這兩天老下偏東雨,寫字不方便,就在家門口擺攤了。”
我卻在與他搭話之前,又暗中端詳了他兩分鍾,眼神、口齒、舉動均正常,無絲毫精神病症狀。於是,就順勢進到小雜院裏,在好幾堆雜物和破爛之間,應邀坐下。我偷偷打開上衣口袋裏的老式錄音機,老頭的湖北土話頓時蕩漾開來。同前次一樣,門裏又進來幾個仰慕者,一個70多歲的納西族老頭猶為熱情,又比又劃,說有個在美國念完博士的年青人剛來過。我連連點頭,一臉壞笑。
四川話說,龍門陣開場了。不知於九泉之下蒙冤含垢的陳昌浩聽了會咋樣?
老威:老人家您,真是陳昌浩?
陳昌浩: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陳昌浩。
老威:工農紅軍第四方麵軍政委?張國燾的搭檔?
陳昌浩:沒錯嘛。
老威:您竟然在這亂哄哄的農貿市場出口賣字為生?
陳昌浩:賣字是實,但我有5400塊的離休待遇,用不著以此為生。
老威:一幅字多少錢?
陳昌浩:20元是底價,不過要看寫什麽,碑文、壽文、喜帖、招牌、對聯、楹聯、詩詞歌賦、匾額等等,東西不一樣,價就不一樣。但您既是我學生的朋友,要什麽盡管開口,不收錢。
老威:老人家真是豪爽。
陳昌浩:人老了,在家裏閑著要生病,出來活動活動筋骨,也了解了社會民情。革命的法寶之一就是群眾路線嘛。
老威:您是傳奇人物,就不怕人找到您?
陳昌浩:除了記者,我都笑納四方客,您以後也可以常來,坐在我的攤車旁,聊天,看我寫字。這位黑臉老頭也是紅四方麵軍的,97歲了,還成天背著個手,在雞鴨魚攤中間轉來轉去,一般人看不出來,他渾身有7處槍傷,脖子上還有槍眼,所以一扭臉,整個身板就跟著過去……
老威:看上去跟當地老農差不多。
陳昌浩:紅軍的基礎就是工農嘛,從土裏來回土裏去。這老頭是個機槍手,雙手沾滿國民黨的鮮血,解放後,由於大字不識一籮,就解甲歸田了。還有一位唐山人,來這兒旅遊,一聽說我是陳昌浩,就留下不走了。20多天來,天天陪我講幾十年前的事。
老威:有空我也來陪您。
陳昌浩:慚愧慚愧。
老威:關於您,關於紅四方麵軍和張國燾,現在的年輕人已經逐漸淡忘了。而我這一輩人,也隻是從教科書上,了解一點皮毛,什麽“分裂紅軍分裂黨”之類。
陳昌浩:成王敗寇嘛,悔當初我一時手軟,沒一槍斃了毛澤東。
老威:這麽厲害?
陳昌浩:那時我是西路軍政委,手握重兵,幹掉老毛就像宰掉一隻雞。
老威:不可思議。
陳昌浩:我是政委,張國燾是司令員,我們率領的西路軍包括10個軍,共49萬人;而毛澤東、賀龍率領的中央紅軍從江西瑞金出來後,被圍追堵截,傷亡慘重,在與我們會師,並被整編成東路軍時,隻有兩萬多殘兵敗將。再等到走完長征,抵達延安時,就剩1萬7千人了。
老威:東西兩路軍的兵力懸殊太大了。
陳昌浩:由於幾次反圍剿的失敗和黨內階級鬥爭,毛澤東在紅軍高層裏抬不起頭,遵義會議之前,他就一般的中央委員,而我和張國燾、周恩來、朱德等人都是政治局委員,共產國際的王明、博古是政治局常委。可是周恩來利用自己的威信,背著大家,硬要把毛澤東給捧上去,讓他當中央主席。你想想看,老毛連中央政治局委員都不是,按組織程序,怎麽能升主席?所以張國燾和我都不服氣。張國燾是粗人,要幹他,但主要的兵權在我手裏,我不同意,就幹不成。因為黨指揮槍,不是槍指揮黨。
老威:政委的權力大於司令員?
陳昌浩:連周恩來都發話:沒有陳政委的命令,誰也不能動一兵一卒。我怎麽辦?夾在中間,張國燾、徐向前與我同事,掌握著49萬人馬;而毛澤東、賀龍才1萬7千人,若幹起來,10個毛澤東也滅了。但是,周恩來和我是南開大學的同學,並且一起投奔革命。周恩來說,毛澤東再不是人,你陳昌浩也不能共產黨打共產黨,一開火,紅軍就完蛋了。我思前想後,不能做這個千古罪人,就按兵不動。這一來,張國燾就被動了。
老威:這是哪一年的事兒?
陳昌浩:1935年遵義會議,就因為我的原因,毛澤東才違背組織程序,當了主席,為以後當皇帝鋪平了道路。當時我的覺悟不高,周恩來反複勸說,我就心軟了。張國燾見大局已定,就拉走了一個軍,幾萬人馬,經青海和甘肅,去了新疆。
老威:這就是所謂“分裂紅軍”?
陳昌浩:我們和毛澤東的矛盾由來已久,在四川甘孜會師時,毛澤東手下的一個軍長,把我們西路軍的先譴營長騙去,找個借口槍斃了。我勃然大怒,立即指揮手下,包抄上去,把這個軍長捉了關起來,要砍他的頭示眾。周恩來見事情鬧大了,就帶著毛澤東來見我,我不理,周恩來和毛澤東就給我下跪,半個小時不起來。周恩來說:“老同學,你真要共產黨殺共產黨?”我說:“他們先開的刀,殺了我最得力的營長,而且還是湖北老鄉。”周恩來說:“共產黨就要講紀律,槍斃軍長這麽大的事,至少要開個會討論。”毛澤東也一直在磕頭求情,徐向前也在一旁拉我的袖子:“陳政委,放開他。”這樣,我才收起槍說:“可以嘛,就開個會討論。”
老威:您比張國燾火氣還大。
陳昌浩:當時我才19歲,人年輕正直。
老威:真是戰爭年代出人才,像我十八九歲時,還屁都不懂,而您,就統領千軍萬馬了。
陳昌浩:李先念、秦基偉是我同鄉,還有許世友、徐向前,都是我的部屬。所以我雖年少,卻一言九鼎。我與周恩來爭辯,毛澤東的共產黨是不是我們大家的共產黨?他想殺誰就殺誰?他媽的,頂破天就一萬七千人,我吭一聲,一個也逃不脫!
老威:話都到這份上,還不翻臉?
陳昌浩:周恩來是我的介紹人,我心中認可的主席是周不是毛,毛後來做主席,張國燾和我居然都不知道。我沒政治野心,就忍了,但張國燾不能忍。毛澤東沒他勢力大,就調虎離山,以中央的名義電令我們西渡黃河,過祁連山,遠征新疆。張國燾率一個軍先走,本來他算計不過老毛,還是我開門放雀,給了他一條生路……
老威:最近解密的中共黨史表明,張國燾曾給你發了一封密電,暗示你幹掉毛澤東,而身為紅四方麵軍參謀長的葉劍英卻竊取了這封電報,連夜飛馬馳報毛澤東,毛大驚失色,立即率黨中央及紅三軍北上,迅速逃離了險境。
陳昌浩:毛澤東既然當了主席,成為正統,張國燾再要反對,就是叛黨叛國了。我不能跟他走,更不能追殺毛澤東。
老威:如果您當時聽從張,把毛給“就地解決”,中國革命的曆史不就改寫了?也不會發生後來的所謂“文化大革命”。
陳昌浩:搞不得,我如果有這個野心,毛澤東經不住我一戰。他和周恩來下跪,周恩來我扶起來,老毛我就不扶,我說,他為了免他手下軍長的死罪,下跪應該。不管是誰,隻要犯了錯誤,都要在我麵前下跪,這是西路軍鐵的軍紀。
老威:張國燾的電報內容是什麽?
陳昌浩:大致是:“政委同誌,我已經帶領一部分人馬到了新疆,大部分人馬你自己掌握。”他隻帶了3個師,後來又有一個師跟去了,都是他的心腹。我的態度是,走就走嘛,我不強求你留下,因為30年代生存環境惡劣,天上有飛機轟炸,屁股後有追兵,能活出來算命大。所以願逃生回家的,我都發給300塊路費;願幹革命,就跟我去延安。
老威:哦,張國燾的電報說他已在新疆,那讓你幹啥呢?
陳昌浩:我不願跟他走嘛,願跟老同學周恩來走嘛。
老威:當時您就沒去殺毛澤東?
陳昌浩:不能嘛。我讀完電報,就回電說:你的想法是錯誤的,我開門放雀,已給了你天大的人情,如你沒走,要按《黨章》拉你去處決怎麽辦?大家都是共產黨,為什麽要叛變呢?你要我殺毛澤東這個一條戰壕的戰友,總得有個理由,定了的江山怎麽翻得過來呢?
老威:您跟張國燾的交情應該可以吧?
陳昌浩:比不上與周恩來。我私下的想法是,周恩來是軍委主席,至少不會虧待我。紅軍來源於農民,覺悟都不高,我也是。所以我在回電裏說,你想幹掉毛澤東,我沒意見,那是你們之間的事,與我帶領的部隊沒啥相幹。
老威:你保持中立?
陳昌浩:我不能背上叛黨的罪名嘛。
老威:您覺得張國燾和毛澤東,誰的人品要好些?
陳昌浩:張國燾的良心蠻好,背地裏不害人;而毛澤東太陰了,手很辣。1936年,我們這些經曆過長征的殘兵敗將,終於到達延安,人家劉誌丹率領陝北紅軍,熱情歡迎。可毛澤東站穩腳跟不久,劉誌丹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手下的人馬也被收編。我與周恩來私下議論,肯定是老毛派刺客殺了劉誌丹。
老威:有可能,心黑當不了皇帝嘛。
陳昌浩:他暗地裏搞,不像張國燾和我,炮筒子,幹啥都明目張膽。比如在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我一聽毛澤東在大會上宣布,要把彭德懷關起來,就將桌子一拍,指著毛澤東說,你要敢把彭德懷關起來,我就從我管轄的500架飛機中,抽調300架,把廬山和你住的中南海都炸平了!我還派我的8個警衛去打探,看彭德懷是否已失去自由。怕他個鳥,全國的軍事重地我都控製著,核彈啦,氫彈啦,都由我調遣,整個空軍不到900架飛機,我就管500架,還有無數的重型大炮,你毛澤東要再上井岡山,我一樣將你轟下來……
老威:毛澤東怎麽回答你的?
陳昌浩:毛澤東沒吭氣,周恩來就拉住我說:“政委,你咋個發這麽大的脾氣?”我說:“朝鮮戰場上,彭德懷是我的總指揮,一軍區是楊成武,二軍區是陳昌浩,三軍區是秦基偉。當時你毛澤東的兒子毛岸英要上前線,我不同意,但彭老總批準的,我隻能服從。後來毛岸英陣亡,是因為美國曉得了,就出動飛機開炸,這筆帳咋能算在彭德懷頭上?我陳昌浩的名聲比你兒子還大些吧?可人家就要專炸你兒子,向全世界公布,好給誌願軍臉上抹黑。”
這一席話駁得毛澤東啞口無言,雙方正僵持,周恩來又拍著毛澤東的肩說:“主席啊,陳昌浩可不是說大話,他耿直得很!當初我派他去西路軍當政委,也是瞄準他說幹就幹的性格。你要整老彭,他可肯定派飛機炸廬山和中南海,一發動兵變,你搞得過他嗎?
老威:兵變這麽容易?
陳昌浩:毛澤東的官大,不比我權大,你調兵還得通過各軍區司令員和政委!我說幹,那60個軍300萬戰士可以把你中南海、紫禁城給圍個幾十圈。
老威:您這脾氣跟張國燾倒很像。
陳昌浩:老兵出身嘛,在部隊的威望和資本還不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紅四方麵軍也是我和張國燾一手創建的。我們早期在四川境內活動,還得到過慈善家劉文彩的軍餉,劉文彩、劉文輝這些西康省的軍閥對共產黨有恩,可一解放,就被毛澤東當作惡霸地主殺了,莊園也沒收了。
老威:你在廬山會議上那麽鬧,毛澤東也沒秋後算帳?
陳昌浩:在密電事件中,我放了他一馬,他後來也一直沒找麻煩。文化大革命初期,50萬紅衛兵衝擊沈陽軍區,要抓陳昌浩出去批鬥,我就親自布置了8道崗哨,隻要你敢越過警戒線,就開槍。
老威: 我讀過一篇文章,說陳昌浩在文革中被受到秘密指使的紅衛兵殘酷批鬥和毒打,情知自己擺脫不了“密謀殺害毛主席”的曆史罪名,萬念俱灰,終於在北京的紅霞公寓內吞服大量安眠藥自殺。爾後,連屍體也神秘失蹤了。
陳昌浩:這是造謠,我還站在你麵前嘛,也不見發訃告,也不見有人為我補開追悼會。
老威:難怪北京八寶山公墓裏,陳昌浩的骨灰盒是空的。
陳昌浩:關於我的謠言很多,我有九條命,就任他們把活人說成死人吧。
老威:提到你和西路軍,不能不提到兵敗河西走廊,那幾乎是你的人生轉折點。能給我這種無知的後輩講講嗎?
陳昌浩:我們奉中央的命令,渡過黃河,還打了幾仗,就受到青海軍閥馬步芳,寧夏軍閥馬鴻逵等回民騎兵的伏擊。又是祁連山,又是戈壁灘,我們雖然人多,卻不熟悉地形,而人家的騎兵靈活,步槍都裝著兩條鐵叉子,架在馬頭上瞄準,老遠就打得我軍落花流水。而一旦短兵相接,馬匪都耍大刀片子,一貓腰,嗖地一聲,我方戰士的腦袋就飛了。慘哪,張國燾領著先頭部隊,腿快,好賴還去了新疆;可我帶著主力部隊,與敵人激戰幾天幾夜,死傷大半,傷員都來不及抬走,全被馬匪屠殺了。連我的9匹戰馬也叫砍翻了8匹……
老威:西進新疆,打通去蘇聯的國際通道的策略是誰製定的?
陳昌浩:中央開會研究定的,張國燾和我也同意,但是後來兵敗,中央叫他回頭,他就
不聽了。不聽命令,就是叛黨叛國,張國燾就這麽完蛋。我不開門放雀,他性命都不保。
老威:老人家您到底是什麽人?
陳昌浩:我是陳昌浩嘛。
老威:陳昌浩在文革中早死了。
陳昌浩:你說得對,我如果不在部隊裏掌權,早就被害死了——那樣就對不起冤死在祁連山的幾萬紅軍將士。幾十年來,我覺都睡不安穩,都怪我手軟,沒殺毛澤東,結果害死了更多的人。對於共產黨來說,毛澤東建國有功,但1957年以後,一直在犯錯誤。我總結他一輩子,犯的三條最大的錯誤是:第一,放棄了對日賠款。我們是二戰的戰勝國,為啥不要小鬼子的錢?他們侵略領土,殺害同胞,強奸婦女,壞透了。多少熱血男兒奔赴疆場,為國捐軀,結果你毛澤東和周恩來一句話,就不賠償了!你們有啥資格說這個話?你共產黨躲在後方,擴充自己的勢力,8年抗戰,把1萬多殘兵敗將“抗”成了100多萬,根據地也大了幾十倍,為抗日之後的內戰作好了充分準備,如果共產黨是全國人民的大救星,那日本人就是共產黨的大救星。
老威:這可不像老紅軍說的話。
陳昌浩:對待曆史不能吹牛皮,國民黨、蔣介石肯定比共產黨、毛澤東更抗日,人家是正規軍,擋在主要的戰場。台兒莊戰役就是李宗仁和張自忠指揮的,死人堆成了山,這些冤魂才更有資格索賠!毛澤東的第二條錯誤嘛,是賣國,在蘇聯的壓力下,把外蒙割讓出去了,桑葉形狀的中國就變成了一隻公雞;第三條,就是發動文化大革命,整死了許多老幹部,差點把革命成果毀了。特別是1967年,把部隊都弄癱瘓了。
老威:老人家的覺悟很高,不過,在本地的老紅軍中,有你這種覺悟的還剩多少?
陳昌浩:我埋名隱姓,與戰友們多年不聯係了。
老威:沒回過湖北老家嗎?
陳昌浩:我把母親接到部隊,養老送終後,就再也沒回去過。
老威:你母親活了多大年紀?
陳昌浩:76歲。老人家太苦,自從我父親26歲去世,就一直守寡。
老威:而你卻如此高壽?真不簡單。
陳昌浩:這受益於早年的童子功。
老威:童子功?
陳昌浩:我4歲的時候,由於喪父,家境衰落,就被母親送進廟裏當了和尚。
老威:哪一年?
陳昌浩:1919年。
老威:哪個廟?
陳昌浩:武當山。
老威:武當山是道教盛地吧?
陳昌浩:也有佛廟。我師父是參加過辛亥革命的將軍,後來看破紅塵出家,當了長老。我一皈依,師父就說,你父母給你取的小名字叫陳觀月嗎?我點頭;他又說,陳觀月這名字太陰太硬,所以克死了你父親,我替你取一個大名字吧。從此,我就叫“陳昌浩”。
老威:既然出家,怎麽沒法號?
陳昌浩:師父會看相,他覺得我早晚得出世幹一番大事業,所以就暫時以“昌浩”代替法號。我在山上修煉了近10年,每天除了念經事佛,還習武功,學文化,物理、化學、代數、幾何、天文、地理都涉獵了。由於根基打得深厚,我13歲就考取了天津南開大學。
老威:從廟裏考的世間大學?
陳昌浩:10年後我就下山了。本來我也沒想到還俗,可有個早晨,師父叫我去,說他夜夢北鬥入鏡,一解,正好應驗在我身上:“昌浩,你塵緣未盡,要當大官,經曆一番殺伐。那就趁此良辰,回家去吧。”
老威:出家人還算命嗎?莫不是武俠電影看得太多。
陳昌浩:當然算。毛澤東的83壽數,41年江山也是我師父算的,後來他進京稱帝,改中華民國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就用“8341”做了自己警衛部隊的番號。
老威:您師父是誰?
陳昌浩:不能泄露。
老威:出世的學問和入世的學問不一樣吧?
陳昌浩:相通的。所以我回家沒多久,就考取了南開,這在當地很轟動,家家戶戶都放鞭炮,還有士紳出錢,替我們家大擺宴席。四鄰都齊聲稱賀:陳家寡婦養的孩子有出息,耀祖光宗了。
老威:就在當今,13歲的孩子考上名牌大學也屬稀罕事。
陳昌浩:大學4年,我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黨,與周恩來同班,還一道兼任國內十幾個省的地下黨總隊長。直到後來受組織安排,入四川和陝西,創建根據地,任紅軍第四方麵軍政委,與張國燾成為朝夕相處的戰友。
老威:老人家的這席話,講得我雲裏霧裏。
陳昌浩:你太年輕了。
老威:雲南這地方養人,高壽者不少啊。
陳昌浩:93年離休,我才帶著全家,從沈陽軍區遷過來。所以我的高壽不在養,而在童子功。當初我在廟裏,每天都紮大半天馬樁;若練字,師父盯在旁邊,經常冷不防地抽我手中的毛筆杆,若抽掉了,就挨罰。如今時過境遷,我已90歲,回顧兒時,還恍如幾個鍾頭以前。
老威:老人家眼不花,氣不喘,身板直,寫字手不抖,可謂功夫深嘛。我在這兒冒昧地問一句,你家裏還有什麽人?
陳昌浩:有老婆,還有3個兒子,都成了家,生有3個孫兒3個孫女。
老威:您老伴兒做啥工作?
陳昌浩:她在古城四方街開鋪子。大兒子陳京生、二兒子陳幹生都在部隊,是和我前妻生的;小兒子陳鬆,現年37歲,守在家中,喜歡騎摩托車大街小巷竄。
老威:聽說您有個俄羅斯籍的太太,在文革中受您連累,與共產黨前總書記李立三的夫人,前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夫人一道,被關在秦城監獄達8年之久?
陳昌浩:我沒去過蘇聯,哪來的俄羅斯太太?我倒是去過德國,但那時黨紀嚴,不允許有外遇。長征時,連女紅軍的胎兒都要拿掉,革命的累贅嘛。鄧穎超還結紮了,無後代。
我第一個老婆是個少將,打雙槍,還做過軍長,我都惹不起,誰敢把她關起來?
後記
2005年6月11日下午,我又進行了補充采訪,並在臨近尾聲時,與“陳昌浩”合影留念,還掏了100元潤格,以“老威懇請紅四方麵軍政委題贈墨寶”的名義,讓其摘書了《三國演義》卷頭詩中的四句——
江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畢竟是九旬老人,運筆之際,額間汗氣熏蒸。憐憫之情油然而生,我想,這要是放在毛時代,誰敢如此造謠惑眾?即使免了死罪,也得判個反革命煽動,坐牢一二十年。可如今,專製雖在延續,而民心卻渙散得不可救藥,連市井老叟都異想天開,冒充沉冤未雪者,重造曆史,做起翻案文章來,還博得周遭愚眾的追隨與喝彩。
在想當然的民間演義裏,曆史時空擴展得沒有了邊界。民主精英和當權者交替籠罩的主流意識話語被邊緣化,官方或權威的評價,美國之音與中央電視台都沒有了地位——這是否透露出一種野生的自由氣象?
社會還是進步了,沒有人再像20多年前那樣,去告發“陳昌浩”。精英們老嫌社會進步得不夠快,可真到了某一個早晨,你突然醒來,會發覺從來就沒了解過腳下的土地和過分隨心所欲的人民。
然而,“陳昌浩”到底是誰?如果我追究,會有一種什麽結果?
算了吧,我想,得饒人處且饒人,民間自有它的潛規則。
(《民主中國》200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