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

假如我的舞蹈像太陽,融化你嘴裏的薄荷糖,甜蜜守護著你天使的臉龐,不受傷.........收藏的關於小哇鍾漢良的影視歌美文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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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說我愛你 (鍾漢良主演)附原著小說

(2010-04-06 16:42:33) 下一個

改編自網絡寫手匪我思存同名小說的《來不及說我愛你》在烽煙萬裏、山河動蕩的時代背景下譜寫了一曲感人至深的亂世長歌,集傾城絕戀的淒美和家國天下的壯闊於一身,再加上養眼的主角和精致的畫麵,可謂看點十足。導演曾麗珍對於年代戲的把握很有經驗,包括很多大家耳熟能詳的香港電視劇都出自她手,如《我本善良》、《義不容情》、《大時代》等等。

鍾漢良、李小冉、寇振海、譚凱領銜主演



香港魅力小生鍾漢良在劇中所飾演的男主角慕容灃自人選公布之日起就備受矚目,鍾漢良因其瀟灑俊美的外型和能從容演繹反差極大角色的出眾演技而被推舉為大量熱門網絡小說的主角人選,被觀眾熱情地贈予“萬能男主”的稱號,在藝人們忙於確立自己定位的演藝圈中可謂獨樹一幟。有網友幽默地表示,進入某個小說貼吧時如果看見“輾轉反側左思右想還是讓他演吧”這樣標題的帖子,打開之後80%是鍾漢良,剩下20%樓主會挨磚。“萬能男主”加盟《來》劇,難怪劇組曾透露,慕容灃在確定了由鍾漢良出演之後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而《來不及說我愛你》的選角也是網絡小說改編電視劇中少見的贏得網友和書迷一致認可的案例,如今未映先火,有評論說,鍾漢良出演男主角,這個戲已經成功了一半。




附原著小說

匪我思存:來不及說我愛你

2008-12-13 10:02:24

  引子
  火車發出一聲悠長的汽笛,在隆隆的轟鳴聲中徐徐駛入永新車站,淡白的蒸汽在寒風中彌漫開來,車廂裏的人起了一陣輕微的騷亂,因為車門沒有像尋常一樣及時打開。永新曆來是軍事重鎮,承軍的南大營便駐防在此地,此時站台上星羅密布的崗哨,因著局勢緊張,亦算是司空見慣,隻是那樣整肅的荷槍實彈,無端端又叫人生了惶恐。
  車門終於打開了,卻不許人走動,荷槍實彈的衛兵把持住了各個車廂口,車廂裏的人不由驚恐地瞧著這些人,他們與站台上的崗哨不同,一色藏青呢製戎裝,靴上的馬刺鋥亮,手中槍尖上的刺刀閃著雪亮的光芒。他們沉默而冷淡地守望著車廂,拾翠心裏一陣發緊,知道這是承軍的衛戍近侍,按常理不應該在這永新城裏,不曉得出了什麽事情。
  領頭的是位便衣男子,從車廂那頭緩緩踱過,目光卻從所有年輕女子的臉上掃過,空氣仿佛也凝固了,拾翠與他目光相接,不由打了個寒噤,他徑直走過來,口氣雖然很客氣,話裏卻透著不容置疑的獨斷:“這位小姐,麻煩跟我們走一趟。”
  拾翠不知是何事,臉刷一下白了,何家祉叫起來:“你們要做什麽?”
  那人依舊是冷淡的口氣,對他置若罔聞,隻看著拾翠:“麻煩你跟我們回去。”
  拾翠雖然見慣了承軍,心裏也七上八下的。家祉上前一步,提高了聲音質問:“你們還有沒有王法?哪有這樣光天化日下公然搶人?”
  那人受過嚴誡不得動粗,心裏怒極,卻隻是皮笑肉不笑,說:“王法自然是有的,這是軍事機密,你既然不肯識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什麽叫王法。”
  他將頭一偏,後麵的衛戍侍從便將槍栓一拉,瞄準了兩人,車廂裏的人都嚇得噤若寒蟬,拾翠忙道:“我跟你們去。”
  家祉還要說話,她在他手上按了一按,示意他不要再爭,家祉明知拾翠與承軍中人頗有淵源,倒是不怕。好在那些人還算客氣,並不推攘,也不斥罵,隻是黑洞洞的槍口下,任誰也不敢反抗。
  站台上早就有幾部車子等著,拾翠這才發覺,和自己一同被逼著下車來的,還有六七個年輕女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紀,她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麽命運,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那些荷槍實彈的崗哨。
  拾翠和另三個年輕女子被命令上了後一部車子,汽車一路駛出車站,她的心怦怦亂跳,永新城裏街市倒還很繁華,但因為承穎兩軍連年交戰,街市間也布有崗哨,隻是此時比平日更顯戒備森嚴,她們坐的車子在街上呼嘯而過,一路暢通無阻。
  拾翠一抬頭,看見對麵坐的女子,眼睛茫然望著窗外,雙手緊緊捏握著,那白皙纖柔的手上,細小的血管都清晰可見。她自己雖也有幾分忐忑,但見女子這樣驚恐絕望,忍不住輕聲安慰她:“放心,應該不會有事的。”其實更像是安慰自己。
  那女子嘴角微微一抖,恍惚像是一絲微笑,可是那笑意裏也隻是無邊的恐懼。車子走了不久即轉入一個院落,院門口照例有崗哨,一見了車子,立正上槍行禮。
  拾翠見車子駛入大門,路兩側都是極高大的樹木,冬日晴好湛藍的天空下,那些樹木的脈絡,清晰如同冰片上的裂紋,陽光射下來,卻沒有一絲暖意。
  車子停下來,她們一起被送進宅子裏。那宅子是舊式西洋小樓,從側門進去,屋子是簡潔而時髦的西式布置,墨綠色的沙發,茶幾上甚至還放著一瓶折枝菊花,暖氣管子烘著,散出幽幽一縷暗香。送她們進來的那人雖是一身的戎裝,說話倒也還客氣,“請諸位小姐在這裏稍候。”
  他既然用了請字,她們忐忑不安的心稍稍緩和,那人言畢就退了出去,隻剩了她們七八個人呆在屋子裏,麵麵相覷。
  房門再次被推開,這次卻是個傭女模樣的人,端著茶盤給眾人沏上了茶,她們卻沒有人敢喝,隻端著杯子站在那裏,仍舊是驚恐地互視著,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屋子裏的暖氣管子燒得極暖,隻一小會兒,整個人麻木的血脈都像是活過來一樣。
  拾翠捧著那隻玻璃杯子,手足終於暖和過來了,一轉過臉,卻瞧見適才在車上坐在對麵的女子,虛弱而無力地半倚在牆角,身子在微微發抖。
  她心生憐憫,走近去才瞧見她臉上全是虛汗,不由問:“你怎麽了?”
  那女子隻是搖了搖頭,並不說話。
  拾翠見她已然搖搖欲墜,連忙扶她在沙發上坐下來,其餘的人也留意到了她們,隻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瞧著。拾翠見她手心裏全是膩膩的冷汗,不由問:“你是不是病了?”
  那女子依舊是搖頭,拾翠見她臉色蒼白,嘴唇發烏,隻無力地攥著手中的手袋,那手也一直在微微發抖。她本是看護,見她如此虛弱,不由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替她披上,那女子這才輕聲說:“謝謝。”
  終究手上無力,手袋也滑落下去。拾翠忙替她拾起來,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說:“我姓尹。”
  拾翠道:“我叫嚴拾翠。”
  那女子又哆嗦了一下,就在此時,忽聽走廊傳來皮鞋踏地的聲音,顯然是有人往這邊來了,屋子裏的人都驚恐萬分眼睜睜瞧著那兩扇門。
  拾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門終於被人打開,一個文雅儒秀的男子走進來,雖隻是便衣,那目光卻極是銳利,拾翠冷泠泠又打了個寒戰,隻見他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掠過,最後卻落在那尹小姐身上,眼底微微泛起一點笑意,話裏也透著溫和的客氣:“尹小姐,總算是接到您了——請您隨我來。”
  那尹小姐似乎想站起來,微微一動,竟似再也沒有氣力一樣。拾翠也不敢上前去扶她,她蒼白渺弱如一枝殘菊,呼吸急促而無力,隻緊緊攥著沙發扶手上罩著的抽紗蕾絲,仿佛那裏積蓄著全部的力量,身子微微顫抖著。就在此時,走廊上又傳來雜遝的腳步聲,數人簇擁著一人進來,為首的那人一身的戎裝,隻沒有戴軍帽,烏黑濃密的發線,襯出清俊英氣的一張麵孔,年紀隻在二十七八歲上下,眉宇間卻有著一種冽然之氣。先前那人一見他進來,叫了聲:“六少!”
  拾翠腦中嗡的一響,萬萬沒想到竟然能見著慕容灃,因在這北地九省,無人不知曉這位赫赫有名的慕容六少,自從慕容宸死後,便是他任著承州督軍的職務,成了實質上的承軍統帥,怪不得永新城中這樣警戒,原來是他從承州的督軍行轅過來南大營中。慕容灃卻緊緊盯著縮在沙發角落裏的那位尹小姐,過了片刻,方一字一字沉聲吐出:“尹靜琬。”
  縮在沙發深處的尹靜琬低垂著頭,恍若未聞。他的嘴角微微一沉,忽然上前幾步就將她拽起來,她本就虛弱,輕飄飄像個紙人一樣,軟弱無力地瞧著他,視線模糊裏隻有他衣上鋥亮的肩章閃著冰冷的金屬光澤,他的聲音如夏日悶雷,隆隆滾過,咬牙切齒:“你告訴我……”
  他全身都散發著森冷之意,屋子裏的人都驚恐萬分地盯著他,他那樣子就像是困境中的野獸,眼裏仿佛要噴出火來:“你將孩子怎麽樣了?”
  她虛弱而急促地呼吸著,因為讓他的手掐得透不過氣來,旁邊那人擔心地叫:“六少!”
  慕容灃驀地回過頭來:“都他媽給我閉嘴!”
  那人原是慕容灃的心腹慕僚何敘安,他甚知這位主子的脾氣,當下便緘默不語,慕容灃卻隻惡狠狠盯著尹靜琬:“快說!”
  那尹靜琬孱弱得就像是一縷輕煙,隻嗬口氣就能化去似的,她竟然笑了,靜靜的笑淌了一臉,在那樣蒼白羸弱的麵孔上,仿佛綻開奇異的花朵,她吐字極輕,字字卻如同雷霆萬鈞:“你永遠也別妄想了。”
  他勃然大怒,額頭上青筋迸起,眼裏除了怒不可抑,還漸漸滲出一縷驚痛似的絕望,掐住她頸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收攏,她透不過氣來,臉上的笑意卻一分一分在加深,一直“哧哧”笑出聲來。
  拾翠隻覺得這情形又詭異又恐怖,慕容灃的身軀竟然在微微發抖,眼裏隻有瀕死一樣的絕望,忽然就鬆開了手,尹靜琬本就虛弱到了極點,蹌踉著扶著沙發猶未站穩,他忽然一掌就摑上去,“啪”一聲又狠又重,她像隻無力的紙偶,軟軟倒在地毯上,一動不動地伏在了那裏,慕容灃絕望一樣地暴怒著,回手就拔出腰間的佩槍,“哢嚓”一聲子彈上膛,對準了她的頭。
  旁邊那人見勢不對,忙勸阻道:“六少,等尹小姐醒來問清楚再處置不遲,請六少三思。”
  慕容灃扣在扳機上的中指,隻是微微發抖。她的長發淩亂地散陳於地毯上,像是疾風吹亂的渦雲,她伏在那裏,便如死了一樣,毫無生氣。他想起適才她的眼睛,也如同死了一樣,再也沒有了靈動的流光,有的隻是無底深淵一樣的絕望,森冷而漠然的絕望,看著他時,就如同虛無縹緲,不曾存在一樣。這虛無的漠然令人抓狂,她如此狠毒——她知道致命的一擊,方才有這樣的效力。
  他胸腔裏像是有柄最尖利的尖刀在那裏緩緩剜著,汩汩流出滾燙的血,她硬生生逼得他在這樣無望的深淵。
  他漠然望著地毯上連呼吸都已經微不可聞的女子,她伏在那裏,弱到不堪一擊,可是她適才輕飄飄的一句話,就生生將他推入無間地獄,他死也要她陪葬!既然她如此狠毒,他也要她下煉獄裏陪著他,受這永生永世無止境的煎熬。他慢慢鬆開扳機,緩緩垂下了槍口。
  他緩聲道:“將這些人送走,叫醫生來。”
  何敘安答應了一聲,向左右使個眼色,便有人帶了那幾名女子出去。拾翠本走在最後,大著膽子回頭一瞥,卻見慕容灃躬身打橫抱起尹靜琬,那尹靜琬已經暈迷不省人事,如瀑的長發從他臂彎間滑落,慘白的臉上卻隱約有著淚痕,拾翠不敢再看,快步走出屋子。

  兩年前承穎鐵路
  臨夜風涼,從開著的車窗裏吹進來,茜色長裙簇起精致的蕾絲,便如風中的花蕊般招搖不定,長發也吹得亂了,卻不舍得關上窗子。車窗外是黃昏時分晦暗的風景,一切都像是隔著毛玻璃,朦朧裏的原野、房舍、遠山一掠而過,隆隆的車輪聲因已經聽得習慣,反倒不覺得吵鬧了。
  喧嘩聲漸起,尹靜琬不由回過頭去看包廂的門,跟著出門的長隨福叔說道:“大小姐,我出去看看。”
  福叔辦事最持重,這一去卻去了很久沒回來,給她做伴的明香急了,說:“這個福叔,做事總是拖拖拉拉的,這半晌都不回來。這是在火車上,他難道去看大戲了不成?”
  尹靜琬“哧”地一笑,說:“看大戲也不能撇下咱們啊。”
  過了一會兒,仍不見福叔回來,尹靜琬這才有些著急,她頭一次出遠門,明香又隻是個小女孩子,事事都是福叔在料理。又等了片刻仍不見福叔回來,尹靜琬心裏害怕出事,對明香道:“咱們去找找福叔吧。”
  她們包著頭等車廂裏兩個包廂,掌車自是殷勤奉承,一見她們出來,馬上從過道那頭迎上來:“小姐,穎軍的人正在查車呢,您還是先回包廂裏去吧。”
  明香撅著嘴說:“自從火車出了暨原城,他們就查來查去,梳子一樣梳了七八遍,就算是隻虱子也早叫他們給捏出來了,還查什麽查啊?”
  尹靜琬怕生事端,說:“明香,少在這裏多嘴。”
  那掌車的笑道:“總不過是查什麽要犯吧,聽說三等車廂裏都查了十來遍了,一個一個拉出來看,也沒將人找出來。”
  明香“哎呀”了一聲,說:“趕情是找人啊,我還以為找什麽金子寶貝呢。”
  那掌車的說漏了嘴,也就賠笑說下去:“也隻是猜他們在找人罷了——這樣的事誰知道呢。”尹靜琬對明香說:“那咱們還是回去吧。”又對掌車的說:“若見了我們那夥計福叔,叫他快回來。”一邊說,一邊使個眼色,明香便掏了一塊錢給那掌車的,掌車的接在手裏,自然喜不自勝,連聲答應:“小姐放心。”
  她們回到包廂裏,又過了一會兒,福叔才回來,關上包廂的門,這才略顯出憂色,對尹靜琬壓低了聲音,說:“大小姐,瞧這情形不對。”
  尹靜琬向明香使個眼色,明香便去守在包廂門口,福叔道:“穎軍的人不知在找什麽要緊人物,一節一節車廂搜了這麽多遍,如今隻差這頭等車廂沒搜了。我看他們的樣子,不搜到絕不罷休似的,隻怕咱們遲早躲不過。”
  尹靜琬道:“現在還沒出穎軍的地界,我們有特別派司,應該不會有紕漏,隻願別節外生枝才好。”
  她年紀雖不大,福叔見她冷靜自持,也不禁暗暗佩服,聽見掌車在過道間搖著銅鈴,正是用餐的訊號,便問:“大小姐是去餐車吃飯,還是叫人送進來吃?”尹靜琬道:“去餐車吃,在這包廂裏悶著,總歸要悶出毛病來。”到底年輕,還有點小孩子心性,隻坐了一天的火車就覺得悶乏,於是福叔留下看著行李,她和明香先去餐車。
  餐車裏其實一樣的悶,所有的窗子都隻開了一線,因為火車走動,風勢甚急,吹得餐桌上的桌布微微揚起,像隻無形的手拍著,又重新落下。
  火車上的菜自然沒什麽吃頭,她從國外留學回來,吃膩了西菜,隻就著那甜菜湯,吃了兩片餅幹,等明香也吃過,另叫了一份去給福叔。
  明香性子活潑,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前頭去了,她一出餐車,忽然見著車廂那頭湧進幾個人來,當先二人先把住了車廂門,另一人將掌車的叫到一邊去說話,剩下的人便目光如箭,向著車廂裏四處打量。
  這頭等車廂裏自然皆是非富即貴,那些人與掌車的還在交涉,尹靜琬事不關己,望了一眼便向自己包廂走去,明香去福叔的包廂裏送吃的了,她坐下來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正拿起書來,忽然聽見包廂門被人推開,抬頭一瞧,是極英挺的年輕男子,不過二十餘歲,見著她歉意地一笑,說:“對不起,我走錯包廂了。”
  她見他眉宇明朗,明明是位翩然公子,一個念頭還未轉完,那人忽然回過頭來,問她:“你剛從俄國回來?”
  她悚然一驚,目光下垂,見那書的封麵上自己寫著一行俄文,這才微鬆了一口氣,說道:“先生,你搭訕的方法並不高明。”
  他並沒有絲毫窘態,反倒很從容地笑道:“小姐,我也才從俄國回來,所以才想跟你搭訕。”
  她不覺微笑,正要說話,忽聽車廂那頭大聲喧嘩起來,她不由起身走至門畔,原來是穎軍的那些人與掌車的交涉不攏,兩個人將掌車的逼在一旁,其餘的人開始一間間搜查起包廂來,她瞧著那些人將些孤身的男客皆請出了包廂,一一搜身,不由心中暗暗吃驚,忽聽身畔人細微如耳語,卻是用俄文說:“Помогите мне(幫助我)。”
  她愕然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在暈黃的車頂燈下,顯得深不可測,黑得如同車窗外的夜色,看不出任何端倪。電光石火的一刹那,她已經明白原來這一路的陣仗都是衝著他來的,他究竟是什麽人?
  她不應該招惹任何麻煩,可是他距她這樣近,身上有極淡極淡薄荷煙草的味道,就像是許建彰身上的那種味道,親切熟悉。查車的人已經近在約三公尺開外,與他們隻隔著一個包廂了,她稍一遲疑,他已經輕輕一推,將她攜入包廂內。她的心怦怦亂跳,壓低聲音問:“你是什麽人?”
  他豎起了食指,做出噤聲的手勢,已經有人在大力拍著包廂的門了,他急中生智,往床上一躺,順勢拉她坐在床邊,並隨手拿起她那本書,她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包廂的門已經被打開了。她霍地站起來,他也像是被嚇了一跳,放下書喝問:“幹什麽的?”
  那些人目不轉睛注視著他們二人,她心中便如揣了一麵急鼓,他卻是十分鎮定,任由那幫人打量。那些人凝望了片刻,為首那人道:“你出來。”
  他知道再也躲不過去,若是眼下一搜身,或是到了下一站被帶下車去,隻要自己身份暴露,都是在劫難逃,雖然憂心如焚,眼裏卻沒有露出半分來,不動聲色地望了尹靜琬一眼,緩緩站起來。
  尹靜琬心念一轉,含笑道:“諸位長官且慢,我們是正經的商人,不知道外子犯了什麽事,幾位長官要帶他去哪裏?”
  一麵說,一麵將特別通行證取出來,為首那人聽說他們是夫妻,臉色稍霽,又將那派司接過去一看,不由露出一絲笑容:“誤會,誤會,打擾兩位了。”
  緩緩向外退去,目光卻依舊狐疑地注視著兩人,順手替他們關上包廂的門,門卻虛掩著,留了一線縫隙。
  她背心裏早已經是一片冷汗,見勢不妙,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忽然走過來將她攬入懷中,不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猝然吻上來。
  她大驚失色,似乎所有的血轟然湧進腦中。這樣陌生而灼熱的接觸,全然未有過的感覺,唇上陌生的熱力與氣息,她本能地掙紮,卻叫他的力道箍得絲毫不能動彈。
  她從未與男子有著這樣親密的接觸,他的氣息充斥著一切,如同天羅地網般無可逃避。
  她覺得自己被卷入颶風中,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看不到,惟一的感覺隻是唇上的灼熱,與他近乎蠻橫的掠奪。他的手臂突然一鬆,她立刻不假思索一掌摑過去,他手一錯已經扣住她的手腕,輕聲道:“對不起。”
  她回過頭去,見包廂門已經落鎖,這才明白過來,隻是氣憤不過,反手又是一掌,他卻毫不躲閃,隻聽清脆一聲,已經狠狠摑在他臉上。
  她見他初次出手,已經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打不著他,但沒想到他竟沒有攔阻自己這第二掌,微微錯愕,隻見他臉上緩緩浮起指痕,他卻隻是微笑,說:“謝謝你。”
  她哼了一聲,說道:“算你運氣好,我正巧有門路,拿著派司在手,才可以打發走那幫人,不然還不被你連累死。”
  真是鬼迷心竅,才會鬼使神差地幫了他,見他臉上指痕宛然,稍覺過意不去,“喂”了一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想了一想,說:“我姓陸,陸子建。”她璨然一笑:“這麽巧,我姓伍,伍子胥。”
  他知道她明知自己報的是假名,故而這樣調侃,當下隻是微微一笑,說:“能與小姐同車,也算是宿緣不淺。雖大恩不言謝,但是還請教小姐府上,改日再去登門拜謝。”她見他眉宇間隱有憂色,說:“算啦,你雖冒犯了我,也是不得已,我也狠狠打了你一掌,咱們也算扯平了。”
  她年紀雖小,心性倒是豁達爽朗,他微一遲疑,便不再追問。她看了看車窗外明滅的燈光,說:“挨過這半夜,等出了穎軍的地界,我猜你就沒事了。”
  他見她如此聰明靈透,嘴角微動,欲語又止,她卻又猜到他的心思:“我反正已經吃了天大的虧,不如吃虧到底,送佛送到西,好教你一輩子記著我這天大的人情。外麵那些人肯定還沒走,總得到餘家口才肯下車。”
  她一邊說話,一邊凝視他的臉色,提到餘家口,他的雙眉果然微微一蹙,那是承穎二軍的交界線,承穎二軍這些年來打打停停,這一年半載雖說是停戰,但雙方皆在餘家口駐有重兵,承軍的南大營便駐在離餘家口不遠的永新城內。
  她叫明香進來陪著自己,明香年紀雖然比她小,卻出了好幾回遠門了,見有陌生人,機靈地並不探問。她們兩個擠在一張床上,他就斜倚在對麵那張床上閉目養神,車子半夜時分到了餘家口,他卻並沒有下車,她心裏暗暗奇怪。她本來大半夜沒睡,極是困倦,到了淩晨三四點鍾,再也熬不住沉沉睡意,方打了一個盹,恍惚間突然覺得有人走動,勉強睜開眼睛,火車已經停了,隻不知道是走到哪個站了,外麵卻是燈火通明,站台上全是崗哨。
  她驀然睜大了眼睛,他已經推開了包廂的門,在門口忽然又回過頭來,在黑暗裏靜靜地凝望了片刻。
  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麽,一個念頭未轉完,他已經掉頭離去了。
  整列火車的人都睡著了,仿佛隻有她獨自醒著,四下裏一片死寂,隻聽站台上隱隱約約的說話聲、雜遝的腳步聲、汽車的引擎聲……夾著一種單調的嘀嗒聲,過了許久,她才發覺那單調的聲音原來是從自己枕畔發出的,怪不得覺得這樣近。
  伸出手去,借著窗中透進站台上明滅的燈光一看,原來是一隻精巧的金懷表,細密的表鏈蜿蜒在枕畔,她握在手中,聽那表嘀嗒嘀嗒地走著,沉甸甸的像顆不安分的心,火車已經緩緩啟動了。
  晌午時分火車到了季安站,停下加水後卻久久不啟動,福叔去打聽了回來,說:“車站的人說有專列過來,所以要先等著。”好在並沒有等多久,專列就過去了。下午終於到了承州,偏偏又不能進站,隻能在承州城外的渠江小站停車,尹靜琬隱約覺得情勢不對,但事已至此,隻得隨遇而安。乘客從渠江下了車,這裏並沒有汽車,好在離城不遠,有的步行,有的叫了三輪車進城去。
  進了城更覺得事情有異,承州為承軍的根本之地,督軍行轅便設在此處,城中警備森嚴,所有的商肆正在上著鋪板,汽車來去,人馬調動,明明是出了大事了。福叔找了街邊商家一問,氣籲籲地跑回來告訴尹靜琬:“大小姐,出事了,慕容大帥病重,六少趕回來下的令,全城戒嚴,隻怕又要打仗了。”
  尹靜琬心中一緊,說:“咱們先找地方住下來再說。”心中隱約覺得不好,承州督軍慕容宸的獨子慕容灃,承軍衛戍與嫡係的部將都稱他為“六少”,因他前頭有五個姐姐,慕容宸四十歲上才得了這麽一個兒子,自然珍愛得跟眼珠子一樣,他既然趕了回來,又下令全城戒嚴,那麽慕容宸的病勢,定是十分危急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承軍就通電全國,公布了慕容宸的死訊。原來慕容宸因中風猝死已經四日,因慕容灃南下采辦軍需,慕容家幾位心腹部將憂於時局震動,力主秘不發喪,待慕容灃趕回承州,方才公開治喪。
  尹靜琬叫福叔去買了報紙來看過,不由得微有憂色,福叔說:“瞧這樣子,還得亂上一陣子,隻怕走貨不方便。”
  尹靜琬沉吟片刻,說:“再住上兩天,既來之,則安之。或者時局能穩下來,也未為可知。”
  見福叔略有幾分不以為然的樣子,她便說:“我聽說這六少,自幼就在軍中長大。那年餘家口之變,他正在南大營練兵,竟然親臨險境,最後以少勝多,一個十七歲便做出此等大事來的人,如今必然能夠臨危不亂。”
  承州全城戒嚴加上舉城治喪,倒真有幾分人心惶惶的樣子。他們住在旅館裏,除了吃飯,並不下樓,尹靜琬悶不過,便和明香在屋子裏玩牌。那慕容灃果然行事決斷毅然,數日內便調齊重兵壓境,逼得穎軍不敢輕舉妄動,雙方僵持數日,局勢倒真的慢慢平靜下來。
  雖然如此,尹靜琬還是聽從福叔的意思,隻采辦一半的貨先行運走,他們便動身回乾平去。那乾平舊城,本是前朝舊都,眼下雖然不再為首善之區,但舊都物華天寶,市麵繁榮,自是與旁的地方不同。
  尹家本是乾平郡望,世代簪纓的大族,後來漸漸頹敗。他們這一房自曾祖時便棄文從商,倒還繁盛起來,至尹靜琬的父親尹楚樊,生意已經做得極大,隻是人丁單薄,父母獨她一個掌上明珠,當作男孩子來養,這回她自己要去北地,父母拗不過她,隻得應承了。接到她的電報,早早就派了司機去火車站接站。
  尹家是舊式的深宅大院,新澆了水門汀的路一直通到宅內去,傭人張媽在月洞門後收拾蘭花,一見著汽車進來,便一路嚷嚷:“大小姐回來啦。”
  上房裏的吳媽、李媽都迎出來,喜孜孜地替她拿行李,又擁了她進去。尹家本是老宅子,前麵上房卻是新翻修的,向南一色明透亮朗的大玻璃窗子,她一進去,見母親正從內間走出來,那太陽光正照著,映出母親那一身寶藍色的織錦閃銀小壽字旗袍,雖看不清臉上的神情,可是心裏無限歡喜,先叫了一聲:“媽。”
  尹太太說:“你可回來了。”
  愛憐地牽著她的手,細細地端詳了好一陣子,又說:“你爸爸一徑地埋怨,說寵你太過了,兵荒馬亂的,一個女孩子家,隻怕你出事。”尹靜琬瞧見父親也已經踱出來,笑逐顏開地說:“能出什麽事,我這不是好端端回來了嗎?”尹楚樊本來吸著煙鬥,此時方露出一絲笑意來,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這一回出門,倒是有驚無險,家裏人本來擔著老大的心,見著她安然無恙地回來,才鬆了一口氣,她本是留洋回來的,自己覺得天下無不可為,這點驚險,隻當是傳奇有趣,在父母麵前緘口不談,隻揀路上的趣聞來講,尹太太倒罷了,尹楚樊聽著,倒頗有幾分稱許的樣子。
  尹太太便嗔道:“瞧你將她慣的,昨天還在埋怨,今天又縱著她。”正說著話,旁邊吳媽上前來問,說:“大小姐帶回來的那些箱子,該怎麽收拾?”
  尹靜琬這才想起來,說:“我帶了好些東西回來呢。北邊的皮貨真是便宜,媽,我替你買了張上好的水獺,夠做一件大衣的了。”
  叫人將最大的兩隻箱子搬進來,一一打開給父母看,尹楚樊因見裏頭一隻錦盒,隨手打開來,原是極好的一支老山參,不由道:“下回別帶這樣的東西了,落人口實。”
  尹靜琬笑盈盈地說:“我不過帶了一支參過來,難道能問我一個私運藥材不成?”又取出一隻壓花紙匣來,說:“我也替建彰帶了東西呢。”
  尹太太慈愛地嗔道:“真沒禮數,連聲大哥也不叫,建彰長建彰短,人家聽了像什麽話。”又說:“你許大哥聽說你今天回來,說下午就過來看你呢。”
  尹靜琬聽了,將身子一扭,說:“我好端端的,要他看什麽。”
  尹太太含笑不語,尹靜琬叫她笑得轉過臉去,又輕嗔一聲:“媽。”
  尹太太說:“快去洗澡換衣裳,回頭過來吃飯。”
  進去一重院落,方是尹靜琬的臥室,吳媽已經為她放好了洗澡水,明香替她在收拾帶回來的一些零碎行李。洗了澡出來,明香已經替她將一些首飾都放回梳妝台上去了,她坐下梳著頭,忽見那隻金懷表放在妝台上,表蓋上細碎的鑽石在燈下流光溢彩。
  她知道這隻Patek Philippe的懷表價值不菲,他或者是想以此為謝?火車上倉促間沒有細看便收起來了,此時方覺這隻表精巧至極,借著燈光,隻見裏蓋上有一行金色的銘文,就著燈一看,原來是“沛林”二字。這名字有幾分眼熟,倒像是在哪裏聽說過,忽聽明香道:“大小姐,許少爺來了。”
  她心中歡喜,匆忙將表往抽屜裏一擱,又對鏡子理了理頭發,方才出去。
  許建彰正在花廳裏陪尹楚樊說話,天色已經晚下來,廳裏開著壁燈,靜琬看見熟悉的身影立在長窗之前,翩然如玉樹臨風,或者是出來走得急了,她心裏怦怦直跳,許建彰已經瞧見她,微微頷首一笑,說:“靜琬出了一趟門,倒像是大人了。”靜琬將臉一揚,說:“我本來就是大人了,難道我還是小孩子嗎?”她亦嗔亦怒,耳上兩隻翡翠秋葉的墜子沙沙地打著衣領,尹太太說:“這孩子就是這樣沒上沒下,幸好你許大哥不是旁人,哪裏有你這樣搶白人的?”又說:“好生陪你許大哥說話,我去瞧瞧晚飯預備得怎麽樣了。”
  她起身去看傭人收拾餐廳,尹靜琬見尹楚樊也借故走開,於是含笑對許建彰說:“我替你帶了一盒雪茄。”
  許建彰見她換了西式的衣服,極淡的煙霞色,讓那燈光一映,嫋嫋婷婷如一枝杏花,不由低聲反問:“你不是叫我不要吸煙麽?”
  尹靜琬聽他這樣說,也禁不住嫣然一笑,停了一停,方才說道:“我在路上一直想著,其實煙草的氣味,也是極好聞的。”
  他聽到她如此說,也禁不住一笑。
  許尹兩家原是世交,尹太太留了許建彰在這裏吃過飯,一直談笑到很晚才回去。第二天一早,尹太太方起床,看見靜琬已經起來,說:“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靜琬匆匆忙忙地答:“許大哥約我去看花市。”
  尹太太知這雙小兒女小別重逢,必有他們的去處,也隻是含笑不問。
  許建彰自己開了汽車過來接她,一上車就問她:“你吃了早飯沒有?”
  靜琬說:“還沒有呢。”
  許建彰說:“我就知道沒有——你這樣愛睡,今天難得起了個大早,定然來不及吃早飯。”
  靜琬道:“不是問吃就是說我愛睡,你當我是什麽啊?”
  許建彰見她薄嗔淺怒,眸光流轉,自有一種動人,笑道:“我給你賠不是,成不成?今天我帶你去吃一樣東西,保管你沒有吃過。”
  汽車順著長街往南,後來又折往西開了許久,從小街裏穿過去,最後在胡同口停下來,許建彰說:“這裏離花市也不遠了,咱們走過去吧,順路吃早飯。”
  靜琬跟他下了車,其實時候還是很早,胡同裏靜悄悄的,胡同口有兩株老槐樹,槐花落了一地,人踏上去細碎無聲。許建彰走在前頭,靜琬忽然叫了他一聲:“建彰。”
  他轉過臉來,那朝陽正照在他臉上,碎金子一樣的陽光,眉目磊落分明,她心中漾起微甜,便如晨風拂過,隻是清清軟軟,他已經伸出手來,她挽住他的手臂,早晨的風略有涼意,卻有著馥鬱的槐花香氣。
  從胡同穿出去,是一條斜街,街上有家小館子,賣雲南過橋米線。她從來沒有到這樣的館子裏吃過東西,果然覺得新奇,見著米線上來,又有四碟切得極薄的肉片、魚片、豌豆尖、豆腐皮。她方用筷子挑起,忽聽建彰道:“小心燙。”
  幸得他這樣叫了一聲,不然她還真被燙到了,沒想到一絲熱氣也沒有的湯,會是那樣的燙,她將那小碟裏的肉片、魚片一一涮熟了來吃,不一會兒,臉上已經微有薄汗,取出手絹拭過,見建彰額頭上也是細密的汗珠,便伸手將手絹遞給他,他接過去隻是微笑。外頭太陽正好,極遠處清道夫拿著大竹掃帚,刷刷地掃著街,聲音斷續傳來,像是有人拿羽毛輕輕掃著耳下,癢癢的舒坦,看那太陽光,淡淡的金色,照在對麵人家的白牆上,隻覺四下裏皆是安靜,流光無聲一樣。
  春天裏花市本是極熱鬧,到了這個季節,他們去得又早,倒覺得有點冷清。許多攤主都才搬了花盆子出來,他們順著街往前走,一路看過,下山蘭過了季節,沒有什麽品種了,滿花市都是應景的石榴花,有一種千葉重瓣石榴,翠綠的葉間簇著密密匝匝的花蕾,像大紅絨結子一樣鼓鼓囊囊,花開時想必如萬點紅焰燃起,還有賣西洋菊的,水晶樣的一枝枝白花,極是俏麗。
  許建彰知道她愛熱鬧,與她看過芍藥,又買了一盆重瓣石榴,說:“這個雖小巧,擱在你那屋子裏正好,等花開了必定好看。”
  她自己也喜孜孜地挑了一盆茶花,許建彰不由好笑:“咱們兩個真有一點傻氣,放著家裏花匠種的那樣多的花,偏偏還要另買回去。”
  她也好笑,說:“跟你在一塊兒,就老是做這樣的傻事。”
  他們從花市出來,又往崎玉齋看古玩字畫,許建彰本是常客,崎玉齋的夥計自然招呼得周到,一坐下來,先沏上上好的茶來,又裝上四碟點心,方才含笑道:“許少爺來得真巧,剛有一方極好的硯。”又說:“尹小姐可有日子沒來照應小號了。”
  又問了府上好,極是周到有禮。夥計先取了幾樣東西來給許建彰看著,靜琬喝了半碗茶,因見櫃上的夥計正檢點些古玉,其中有一串紅色的珠子,彤豔潤澤,隱隱若有光華流轉,不由十分注目。夥計見狀,忙拿過來給她細瞧。她拿在手裏才知道不是玉的,亦不是瑪瑙,原來是紅珊瑚珠子。
  夥計見她喜愛,在旁邊說道:“尹小姐好眼力,這樣東西原是從宮裏出來的,輾轉至今,價錢倒是其次,尹小姐若是瞧得上,也算是投緣。”
  許建彰見她頗有幾分喜歡的樣子,便對夥計道:“你說個實價,回頭到賬上取錢吧。”
  夥計答應一聲,自去問櫃上了。靜琬是大小姐脾氣,聽說是宮裏出來的東西,知道必然不便宜,但實在是喜歡,倒也不問是多少錢,喜孜孜地先取來試。對著桌上那隻古意盎然的梨花木妝奩鏡台,先照了一照,今天她穿了一件櫻桃紅色的西式衣裳,小小的心形領子,那珠子一戴上去,襯得肌膚如雪,珠光晶瑩,對著鏡子看了,更是歡喜。忽聽許建彰在耳畔說:“像不像紅豆?”
  她本來不覺得,聽了他的話翻心一想,隻如蜜甜,但見鏡中兩張笑盈盈的臉龐,其間似有春風流轉無限。
  靜琬與許建彰一直玩到晚上,看過電影後才回去,靜琬到家差不多已經是十點多鍾。尹家因著與外國人做生意,多少學到些洋派的風氣,靜琬雖是位小姐,晚上十點鍾回來也屬平常。吳媽聽見汽車喇叭響,早早出來接過手袋。靜琬一路走進去,見上房裏還亮著電燈,問道:“媽還沒睡嗎?”
  吳媽說:“趙太太和孫家二奶奶,還有秦太太來打牌呢。”靜琬聽說有客人,於是走到上房裏去,果然見西廳裏擺了一桌麻雀牌,秦太太麵南坐著,一抬頭瞧見她,說:“大小姐回來了。”她笑盈盈叫了聲:“秦伯母。”又跟趙太太、孫二奶奶打過招呼,方站到母親身後去看牌。尹太太問:“晚飯吃的什麽?我叫廚房正預備點心呢。”靜琬說:“我晚上吃的西菜,現在倒不覺得餓。”尹太太說:“你爸爸在書房裏,說叫你回來了就去見他呢。”靜琬答應著就去了。
  她一走到書房的門口,就聞到濃烈的煙味,說:“爸爸,你當心屋子燒起來了。”尹楚樊一直很嬌慣這個女兒,見著她回來,不由就笑了,說:“小東西,專會胡說八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臉突然一板,說:“我有話問你呢。”望住了女兒,說:“這回的貨下午已經到了,倒還順利,可是你怎麽夾在中間運了四箱西藥?萬一查出來,那還了得?”
  靜琬聽他問這件事情,仍舊是不慌不忙,說:“我聽建彰說,他們櫃上西藥缺得厲害,反正是大老遠跑一趟,我就替他帶了一點回來。”尹楚樊不由道:“你說得倒輕巧,萬一查出來,那可是要坐牢的,你真是小孩子脾氣,不知道天高地厚,建彰看著老成,原來辦事也糊塗,怎麽能讓你做這種事。”
  靜琬聽他這樣說,連忙分辯:“這事和許大哥一點關係也沒有,是我自作主張,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你要罵就罵我吧,跟旁人沒關係。”尹楚樊本來十分生氣,見她兩隻眼睛望著自己,倒像是急得快要哭了一樣,他隻有這麽一個女兒,難道舍得真的去打罵?心下不由就軟了,哼了一聲說:“你總要吃過苦頭,才曉得厲害。”又說:“建彰要是知道了,必然也要狠狠地教訓你,你就等著瞧吧。”
  第二日許建彰聽說了此事,果然對她說:“你也太胡鬧了,這種事情萬一被查出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靜琬微笑說:“怎麽會被查出來,你每次去進貨,不都是很順利嗎?”許建彰說:“怎麽能這樣比,你是一個女孩子。”靜琬將嘴一撇,說:“你骨子裏還是瞧不起女子,虧你往日誇我不讓須眉,原來都是假的。”許建彰見她薄有怒意,知道她從來是吃軟不吃硬,倒隻能跟她講道理了,於是緩聲道:“你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意思,我平常去進貨,都是多年熟人的門路,拿到軍需的許可證,一路上都是有人照應著,自然沒有人查。你這樣貿貿然地行事,有多危險啊。”
  靜琬聽他說得有理,又見他一臉的焦慮,總是為自己擔心罷了,於是說:“我怎麽知道這中間還有天地線呢,算是我錯了罷。”她素性要強,等閑不肯認錯的,這樣說幾乎算是賠不是了,許建彰也就含笑說:“你也是一片好心,原是為著我。”她也就笑起來,說:“你知道就好。”
  他們兩個人在小花廳裏說著話,語聲漸低,尹太太本來親自端來一盤西洋的桃心酥,見著一雙小兒女你儂我儂,抿嘴一笑,悄悄又退了出去,隨腳走到後麵院子裏的書房去,尹楚樊本來戴著老花眼鏡在看賬簿,見著太太端著點心進來,拖著戲腔道:“勞煩夫人,下官這廂有禮了。”
  尹太太皺眉道:“瞧你這樣子,家裏還有客人在,若叫人瞧見像什麽話?”
  尹楚樊說:“不是說建彰來了嗎?我出去招呼一聲。”
  尹太太說:“孩子們正自己說話,你出去攪什麽局啊,再說他是常來常往的,又算是晚輩,你不出去,也不算失禮。”便喚了傭人斟了茶來,陪了丈夫在書房裏吃點心。
  尹楚樊吃了兩塊酥,又點上煙鬥來咬著,尹太太說:“靜琬脾氣不好,難為建彰肯擔待她,況且他又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兩家人知根知底。唉,隻可惜建彰的父親過去得太早,許家生意上頭的事,都是他在操心,這孩子,倒是難得的老成持重。許太太上回半含半露,跟我提了親事,我隻含糊過去了。”
  尹楚樊將煙鬥在那煙缸裏磕了一磕,說:“靜琬年紀太小,眼下兩個孩子雖然要好,總得到明年,等靜琬過了十八歲生日,才好訂婚。”
  過了幾日,尹太太去許府跟許太太打牌,尋一個單獨談話的機會,將這個意思微微露了一下,許太太早就婉轉提過婚事,得到一個這樣確切的答複,自然喜不自勝。靜琬與許建彰也隱約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們兩家雖都是舊式人家,但如今頗有幾分西洋做派,既然父母肯這樣地支持,兩人自然也是歡喜。
  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過去的。春去秋來,轉眼就是舊曆新年,出了正月,天氣漸暖,花紅柳綠,便又是春天了。許家與尹家早就商議過了,聽了兩個年輕人的意思,定在五月裏舉行西式的訂婚禮,但許尹兩家皆是大家族,親友眾多,要準備的事務自然也多,從四月間便開始采辦添置東西,擬宴客的名單,許家又重新粉刷了裏裏外外的屋子。
  許家是做藥材生意的,四月底,正是時疫初起、藥材緊俏的時節。每年這個時候,許建彰會親自去北地進貨,今年因著家裏的私事,原本打算叫幾個老夥計去,但是承穎兩軍剛剛停戰,局勢稍定,許建彰怕路上出什麽差錯,最後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
  靜琬聽說他這當口還要出遠門去,雖然不舍,但是也沒有法子,況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為,獨力撐起偌大的家業,所以雖依依不舍,終究是不曾攔阻。
  許建彰臨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裏設宴,替他餞行,靜琬本是很愛熱鬧的人,這日卻悶不做聲,隻是低頭吃飯。尹太太替許建彰挾著菜,口中說:“靜琬就是這樣子,老愛發小孩子脾氣,過會子就好了。”
  許建彰瞧著靜琬,見她一粒一粒地撥著米飯,倒像是很恍惚的樣子,心中老大不忍。飯後,傭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與尹楚樊走開了。
  許建彰見靜琬端著那玻璃茶杯,隻是不喝,隻望著茶杯裏的茶葉,浮浮沉沉。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靜琬,你怪我嗎?”
  靜琬說道:“我怎麽會怪你,反正不過兩個禮拜,你就又回來了。”
  他伸出手去,握住靜琬的手,說:“你不要擔心,雖然剛剛才打完仗,可是承穎兩軍打了這許多年的仗了,我們還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靜琬說:“我都知道。”
  客廳裏不過開著一盞壁燈,光線幽幽的,照著她一身朱砂色撒銀絲旗袍,她本來極亮的一雙眼睛,燈下那眼波如水,隻是盈盈欲流望著他,他覺得自己一顆心潑剌剌亂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氣,她穿著高跟鞋,微微有幾分站立不穩,身子向前一傾,已經讓他摟在懷中,灼人的吻印上來,她心裏隻是亂如葛麻。他們雖然相交已久,許建彰卻是舊式人家的禮節,除了牽手,不敢輕易冒犯她。今日這一吻,顯是出於情迷意亂,她身子一軟,隻覺得這感覺陌生到了極點,那種淡淡的薄荷煙草的芳香,卻又是無比的熟悉,隻覺得像是夢裏曾經經過這一場似的,仿佛天荒地老,也隻像是一個恍惚,他已經放開了手,像是有幾分歉意,又更像是歡喜,雙目中深情無限,隻是看著她。
  她將頭貼在他胸口,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低聲說道:“我半個月後就回來啦,或者事情順利,十來天就能辦完也不一定。”
  他第二天動身,一到了承州,就發了電報回來報平安,過了幾日,又發了一封電報回來,靜琬見那電報上寥寥數語,說的是:“諸事皆順,五月九日上午火車抵乾平,勿念。”她一顆心也就放了下來。
  等到五月八日,她打算第二天一早去車站接許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了。偏偏春晚時節,天氣沉悶,花瓶裏插著大捧的晚香玉與玫瑰,香氣濃烈,倒叫人一時睡不著,她在床上輾轉了半晌,終於迷迷糊糊睡去了。
  恍惚裏卻仿佛是站在一個極大的大廳裏,四麵一個人也沒有,四下裏隻是一片寂靜。她雖然素來膽大,但是看著那空闊闊的地方,心裏也有幾分害怕。
  忽然見有人在前頭走過,明明是建彰,心中一喜,忙叫著他的名字。他偏偏充耳不聞一樣,依舊往前走著,她趕上去扯住他的衣袖,問:“建彰,你為什麽不理我?”
  那人回過頭來,卻原來不是建彰,竟是極凶惡的一張陌生臉孔,獰笑道:“許建彰活不成了。”她回過頭去一看,果然見著門外兩個馬弁拖著許建彰,他身上淋淋漓漓全是鮮血,那兩名馬弁拖著他,便如拖著一袋東西一樣,地上全是血淌下來拖出的印子,青磚地上淌出一道重重的紫痕,她待要追上去,那兩個馬弁走得極快,一轉眼三人就不見了,她嚇得大哭起來,隻抓住了那人就大叫:“你還我建彰,你把建彰還給我。”
  她這樣痛哭失聲,一下子醒過來,隻覺四下裏寂無人聲,屋子裏本開著一盞小燈,珍珠羅的帳子透進微光,明明是在自己的臥室裏,隻聽見床頭那盞小座鍾,嘀嗒嘀嗒地走著,才知道原來是夢魘。可是猶自抽噎,心裏怦怦亂跳著,早已是一身冷汗,薄綢的睡衣汗濕了貼在身上,也隻是冰涼。她想著夢裏的情形,真是可怖到了極點,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對自己說道:“是做夢,原來隻是做夢,幸好隻是做夢。”就這樣安慰著自己,方又迷糊睡去了。
  她半夜沒有睡好,這一覺睡得極沉,正睡得香酣,忽聽母親喚自己的名字,忙答應著坐起來,披上衣服,尹太太已經推門進來,手裏捏著一份電報,一臉的焦灼,隻說:“靜琬,你可不要著急,建彰出事了。”她一件衣裳正穿了一半,剛剛籠進一隻袖子去,聽了母親這樣一句話,宛若晴天霹靂,整個人就呆在了那裏。
  原來西藥曆來為承軍關禁最嚴的禁運物資,但許家常年做藥材生意,與承軍中的許多要害人物都有交情,這些年來一直順順利利,不料慕容灃剛剛領兵平定了北地九省,就回頭來整肅關禁,而首當其衝的就是這西藥。那慕容灃少年得誌,行事最是雷厲風行,對於關禁腐敗,痛心疾首。一著手此事,不動聲色,猝然就拿了承軍一個元老開刀,將那位元老革職查辦,然後從上至下,將涉嫌私運的相關人等全部抓了起來,許建彰被牽涉出來,人與貨物剛出承州就被抓回去扣押,眼下被下在監獄裏,生死不明。
  尹太太原想靜琬會哭,不料她並沒哭泣,眼裏雖然有驚惶的神氣,過了一會兒,就慢慢鎮定下來,問:“許伯母知道了嗎?”
  尹太太說:“這電報就是她叫何媽送過來的,聽何媽說,許太太已經亂了方寸,隻知道哭了。”
  許建彰雖有兩個弟弟,年紀都還小,家裏的大事,都是他這個長子做主,這一來,許家便沒了主心骨,自然亂作一團。靜琬輕輕地“噢”了一聲,問:“爸爸怎麽說?”尹太太道:“你爸爸剛才一聽說,就去見王總長了,但願能想點法子吧。”
  尹楚樊去見的這位王總長,原是承軍的人,眼下在內閣做財務總長,聽了尹楚樊的來意,二話不說,連連搖頭,說:“若是旁的事都好說,可是眼下這件事,憑他是誰,隻怕在六少麵前也說不上話。您多少聽說過那一位的脾氣,從來是說一不二,當年大帥在的時候,也隻有大帥拿他有法子,如今他正在光火關禁的事,隻怕正等著殺一儆百,眼下斷不能去老虎嘴邊捋須,我勸你先回去,等過陣子事情平複,再想法子吧。”
  尹楚樊見話已至此,確實沒有轉圜的餘地,隻得失望而歸。靜琬見父親一一分析了利害關係,隻是默不做聲。尹楚樊安慰她說:“雖然私運西藥是軍事重罪,可是許家與承軍裏許多人都有交情,建彰的性命應該無憂,到時再多花些錢打點一下,破財消災吧。”她仍舊默不做聲,心中焦慮,午飯也沒有吃,就回自己屋去了。
  她知道父親是在安慰自己,坐在梳妝台前,隻是思潮起伏。恰好那梳妝台上放著一份數日前的舊報紙,上麵登著新聞,正是慕容灃平定北地九省之後,在北大營閱兵的相片,報紙上看去,隻是英姿颯爽的一騎,於萬軍拱衛中卓然不凡。這個人這樣年輕,已經手握半壁江山,竟是比他父親還要厲害的人物,他的行事,必然剛毅過人。慕容灃既然下了決心要整肅關禁,難保不殺一儆百,而建彰撞在這槍口上,隻怕是凶多吉少。

  慕容沛林少年英雄
  她怔怔瞧著那報紙,忽瞧見那報紙援引內閣耄老的話,說是“慕容沛林少年英雄”,心中一動,隻覺得“沛林”這兩個字再熟悉不過,自己倒像在哪裏見過,隻記不起來,坐在那裏苦苦尋思,突然間靈光一閃,拉開抽屜,四處翻檢,卻沒有找到。
  她將所有的抽屜都一一拉開來,最後終於在衣櫃底下的抽屜裏找到了那隻金懷表,打開來看,裏蓋上清清楚楚兩個字:“沛林”。她本是一鼓作氣翻箱倒櫃,此時倒像是突然失了力氣,腿腳發軟,慢慢就靠著那衣櫃上,心裏已經有了計較,隻想,不管是與不是,不管成與不成,總得破釜沉舟試一試。
  靜琬從頭又仔細想了一遍,換了件衣裳,去上房對母親說:“我去看望一下許伯母。”尹太太點頭道:“是該過去瞧瞧,也勸她不要太著急了。”就叫家裏的汽車送靜琬去許家。
  許家也是舊式的大宅門,時候本來已經是黃昏,晚春的太陽斜斜照在影壁上,不由帶了幾分慘淡之色。許太太聽到傭人回話,早已經遠遠迎了出來,上房裏已經開了電燈,許太太本來穿著一件墨綠的湖縐旗袍,在黃色燈光的映襯下,臉上更顯焦黃的憔悴之色。靜琬看在眼裏,心裏更添了一種傷感,許太太幾步搶上來,牽了她的手,隻叫了一聲“靜琬”,那樣子倒像又要掉眼淚一樣。靜琬真怕她一哭,自己也會忍不住放聲大哭,勉強叫了聲:“伯母。”攙了她在沙發上坐下。
  許太太取出手絹來拭了一回眼淚,隻說:“這可怎麽好?建彰一出事,就像塌了天一樣。”
  靜琬說:“伯母不要太著急,保重身體要緊,建彰的事總不過要多花幾個錢罷了,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如今建彰有哪些朋友還可以幫得上忙。”
  許太太說:“外麵的事我都不太過問,恐怕隻有廖先生知道。”
  靜琬便問:“能不能請廖先生過來談一談呢?”
  許太太早就失魂落魄,見她神色鎮定,心裏才稍稍安定些,聽她一說,於是馬上就差人去請。
  那位廖先生是許家積年的老賬房,跟著許建彰辦過許多事,聽說許太太請他,馬上就趕來了。靜琬平日與他也熟識,稱呼他一聲“廖叔”,說:“廖叔,眼下要請您好好想一想,建彰還有哪些朋友在承軍裏頭,可以幫得上忙。”
  廖先生遲疑了一下,說:“這回的事情,牽涉極大,就我知道的好些人,都已經幫不上忙了。”
  靜琬問:“那麽旁的法子呢?假若不是直接找人去說情,隻是找門路見六少一麵,有沒有法子?”
  廖先生聽見說,嚇了一跳,將頭上的帽子取下來,狐疑地說:“找門路見六少——這可是非同等閑的事,他是現任的承軍統帥、九省巡閱使,要見他一麵,談何容易。就算見著了,又能有什麽用?”
  靜琬說:“家父有位朋友,跟六少略有交情,可能說得上話,隻是許多年不見,如今六少位高權重,起居八座,隻怕不容易見麵,若是能見著麵攀一攀舊情,或許能奏效也未為可知。”
  廖先生聽她說得這樣篤定,沉吟道:“要見六少確實沒有法子,但有條門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
  靜琬忙說:“請先生明言。”
  原來許家與承軍一位餘師長頗有交情,而這位餘師長,正是慕容灃三姐夫陶端仁的表親,廖先生坦然道:“找這位餘師長幫忙,或許能見一見慕容三小姐。”
  靜琬默默點一點頭,廖先生又說:“聽說慕容家是舊式的家庭,小姐們都不許過問外麵的事,隻怕見著慕容小姐,也無濟於事。”
  靜琬想了一想,對廖先生說:“眼下也隻有這一步活棋了。能不能請您給餘師長寫封信,介紹一下家父的那位朋友,請餘師長從中幫忙,讓家父的朋友能見一見慕容小姐。”
  廖先生自然答應,當下許太太叫傭人取了筆硯來,廖先生寫了一封長信,說明了利害關係,方交給靜琬。
  許太太淚眼汪汪地瞧著她,問:“令尊的那位朋友,真的能幫上忙嗎?”
  靜琬想了一想,說:“其實也沒有多少把握,但她必會竭盡全力。”
  靜琬回到家去,天色已晚,尹太太見她神色匆忙,叫住了她問:“吃過飯沒有?”
  靜琬說:“在許家陪許伯母吃過了,老人家看著真可憐,真是食不知味。”
  尹太太輕輕歎了口氣,說:“你也別太著急了,你父親已經在想法子。”
  靜琬說:“我明天去找一找我的同學,他的父親曆來與承軍的人來往密切,或者能有門路。”
  尹太太點一點頭,說:“咱們可真是病急亂投醫。”
  靜琬不知為什麽,輕聲叫了聲:“媽。”
  尹太太無限憐愛地瞧著她,說:“你看看你,隻一天的功夫,就急得憔悴下去了。”
  靜琬不由自主摸了摸臉,勉強笑著說:“媽,我先去睡,明天一早起來,還要去見我那同學呢。”
  第二天一大早,靜琬就坐了汽車出去,尹太太在家裏,不知為何有些心神不寧,隻說是為了建彰的事在擔心。等到了中午時分,司機開了汽車回來,卻不見靜琬。司機說:“大小姐叫我在路口等著她,一直等到現在,我以為大小姐自己雇車回來了。”
  尹太太聽了,又急又憂,忙打電話告訴了尹楚樊,又想或許是在同學那裏,一一打電話去問,都說沒有去過。到了天色已晚,靜琬仍沒有回來,尹家夫婦憂心如焚,去女兒房中一看,少了幾件貼身衣物,妝台上卻壓著一封書信。尹太太看完了信,幾乎要暈厥過去,尹楚樊稍稍鎮定,握著煙鬥的手亦在微微發抖,連忙打電話給銀行的熟人,果然靜琬這日一早就去提取了大筆的款子,尹家夫婦見事出突然,隻是痛悔不及。
  這晚卻有極好的月亮,靜琬躺在火車的軟鋪上,窗簾並沒有完全拉擾,一線窄窄的縫隙裏,正見著那一勾彎月,暗灰的天幕上月色有點發紅,像是誰用指甲掐出的印子,細細淺淺的一枚。火車走得極快,明暗間那一彎月總是在那個地方,她迷糊睡去,心裏忐忑,不一會兒又醒了,睜眼看月亮還在那個地方,就像追著火車在走一樣。她思潮起伏難安,索性又坐起來,從貼身的衣袋裏取出那隻懷表,細細地摸索著上麵的銘文。細膩的觸覺從指尖傳進心底,“沛林”——如果真的是他,那麽她應該有希望,畢竟他欠過她人情。
  她心裏稍稍安靜了幾分,又重新睡下,那月光暗得幾近赤色,她在枕上望去,就像玻璃杯上的胭脂痕,洇然就要化開了一樣,她又重新睡著了。
  一出承州站,方才覺得氣氛不對。她孤身一個女子,隻得先雇了黃包車去旅館,走在路上才問黃包車夫:“今天街上怎麽這麽多崗哨,是出什麽事了嗎?”
  黃包車夫答說:“通城的人都湧去看熱鬧——今天要處決人犯呢。”
  她不知為何,心中怦怦亂跳,問:“是什麽人犯?”
  那黃包車夫答:“說是走私禁運物資。”
  她呼吸幾乎都要停頓,失神了好幾秒鍾,方才重重搖一搖頭,問:“隻是走私禁運物資,怎麽會處置得這樣重?”
  那車夫答:“那可不曉得了。”
  她到了旅館,來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汽車去餘師長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餘師長還沒有出門,門上將她讓在客廳裏,自有隨從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報進去,餘師長倒是極快就親自出來了。一見著靜琬,自然詫異無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問:“廖先生信裏提到的人,就是你?”
  靜琬不知事態如何,強自鎮定,微微一笑,說:“鄙姓尹,實不相瞞,許建彰是我的未婚夫,我的來意,餘師長定然十分清楚。”
  那餘師長又將她打量了一番,忽然挑起拇指讚道:“小許好眼力,尹小姐好膽識。”
  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連連搖頭說:“隻是可惜了,可惜啊。”
  他連道兩聲可惜,靜琬心裏一片冰涼,禁不住問:“難道今天處決的……”
  那餘師長說:“原來尹小姐已經聽說了?”
  靜琬一顆心隻欲要跳出來,不禁大聲問:“私運禁運物資雖是重罪,怎麽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
  那餘師長道:“這中間的事,真是一言難盡。今天處決的這個人,和建彰相比,說句不客氣的話,其實更有來曆。”
  靜琬聽了這句話,心裏頓時一鬆,人也虛弱得似站立不穩了,心裏隻在想,謝天謝地,原來並不是他,原來還不算遲。
  隻聽那餘師長說:“尹小姐不是外人,我也就實話實說。今天下令處決的這個人,原是望州統製徐治平的嫡親侄子。徐統製為這事幾乎要跟六少翻臉,逼得六少當著九省十一位部將的麵下令,這次抓獲的人全部殺無赦。”
  靜琬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餘師長說:“六少既然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定然是沒有半分轉圜的餘地了,我勸尹小姐還是回乾平去吧。”
  靜琬聽說今天處決的竟是一省統製的侄子,已經知道希望渺茫。又聽說六少當著部將的麵下過這樣的命令,想哪怕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隻怕他也不能收回成命,不然,將置威信於何在?他本來就是年輕統帥,底下人雖然不少是慕容家的舊部,但難保有人心裏其實不服氣,他為著壓製部將,斷不得有半分差錯。此事他既然已經辦到這個分上,亦是騎虎難下,隻怕就算是六少他自己的親眷,亦會“揮淚斬馬謖”。
  她思前想後,但事已至此,總得放手一搏。於是對餘師長道:“我還是想見一見慕容小姐,不知師長方不方便安排。”
  那餘師長數年來得了許家不少好處,此次事發,早就想搭救許建彰,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罷了。聽她說要見慕容小姐,這件事自己能幫上忙,當下就痛快地答應了。說:“機會倒是現成的,三小姐過三十歲,為了給她做生日,陶家一連幾日大宴賓客,來來往往的客人極多,就是我就帶你進去,也不會有人留意到。”
  靜琬道謝不迭,那餘師長說:“尹小姐一介女流,尚且能千裏相救,我是建彰的朋友,難道不該出綿薄之力嗎?”
  靜琬見他雖是個粗人,但心性耿直,又肯在危難中出力相救,心下暗暗感激。
  那陶端仁本在承軍中擔當要職,家裏極大的花園與新建的品紅磚樓,樓修得極醒目,遠遠就可以瞧見。靜琬見陶府門外半條街上,皆停著車馬,那一種門庭若市,氣派非凡。餘師長叫了餘太太作陪,夫婦兩個引了靜琬進了陶府。男客都是在外麵招待,餘太太便陪了靜琬進了一重院落,原來後麵還有宏偉的花廳,廳前花團錦簇,擺著芍藥、牡丹等應時的花卉,都開了有銀盤大的花盞,綠油油的葉子襯著,姹紫嫣紅。
  花廳裏全是女客,都是些非富即貴的少奶奶、小姐們,穿的各色衣裳比那廳前的花還要爭奇鬥妍,那花廳前本有一個小戲台,台上正咿咿呀呀唱著,台下那些太太小姐們看戲的看戲,說話的說話,談笑聲鶯鶯嚦嚦,夾在那戲台上的絲竹聲裏,嘈嘈切切。靜琬眼見繁華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雖是富貴場上經曆過來的,亦覺得奢華難言。餘太太見她看戲台上,便向她一笑,問:“尹小姐也愛聽戲嗎?今兒是名角紀玉眉的壓軸《春睡》與《幸恩》,紀老板的戲那可是天下一絕,等閑不出堂會。”
  靜琬胡亂應承了兩句,餘太太帶她穿過花廳,又進了一重院落,那院子裏種著細細的幾株梧桐,漫漫一條石子小徑從樹下穿過。她帶著靜琬順著那小路繞過假山石子,前麵的絲竹談笑聲都隱約淡下去,這才聽見後麵小樓裏嘩啦嘩啦的聲音。
  餘太太未進屋子就笑著嚷:“壽星在哪裏?拜壽的人來了呢。”
  屋子裏打牌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她,原來下首坐的那人,一身的華麗錦衣,綰著如意髻,是位極美的舊式女子,正是慕容三小姐,她叫了餘太太一聲“表嫂”,笑著說:“表嫂帶來的這位妹妹是誰,真是俊俏的人。”
  靜琬這才落落大方地叫了聲:“三小姐。”
  自我介紹說:“我姓尹,三小姐叫我靜琬就是了。”又遞上一隻小匣,說:“三小姐生日,臨時預備的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那慕容三小姐見她態度謙和,說話又大方,不知為何就有三分喜歡,說:“尹小姐太客氣了。”
  叫傭人接了禮物去,又招呼餘太太與靜琬打牌。靜琬稍稍推辭就坐下陪著打八圈。她原本坐在慕容三小姐的上首,她是有備而來,又極力地察言觀色,拚著自己不和牌,慕容三小姐要什麽牌,她就打什麽牌,八圈下來又打了八圈,慕容三小姐已經贏了兩千多塊錢了。餘太太在旁邊替慕容三小姐看牌,笑逐顏開地說:“三小姐手氣正好,開席前贏個整數吧,隻怕這八圈打不完,就該開席了。”
  那慕容三小姐道:“今天是正日子,老六早說要來,等他來了才開席。”
  靜琬聽見說,笑吟吟地問:“六少要來嗎?說起來我與六少曾有一麵之緣,不知道六少是否還記得。”似是無意,隨手就將那隻金懷表取出來,看了看時刻。慕容三小姐眼尖,已經認出那是慕容灃二十歲生日時,慕容宸替他訂製的那隻金表,隻不知道為何在這女子手裏。轉念一想,大約又被這位年少風流的六弟隨手送人當作留念了,這位尹小姐相貌如此出眾,怪不得他連這塊表都肯送她。心中尋思,這位尹小姐輸了這樣多的錢給自己,原來打的是這麽一個算盤。她是司空見慣這樣的事,心中雖然暗暗好笑,也不去點破,隻笑道:“我前兒還在跟大姐說呢,咱們家老六,都要趕上那些電影明星了。”
  靜琬聽她這樣不鹹不淡的一句,也不接口,隻是又璨然一笑。
  那慕容三小姐贏了她不少錢,心裏想這本是順水推舟的事情,況且慕容灃一向又是這種壞毛病,自己替人牽線遮掩,倒也不是頭一回了。一麵心裏盤算,一麵打牌,等到外麵催請開席,方起身出去。
  靜琬這一餐酒宴,吃得亦是忐忑不安,雖是鮑參魚翅,也味同嚼蠟。廳上本是流水席,用過飯後讓到後廳裏用茶,方停了戲,又有幾位大鼓娘上來說書,正熱鬧處,忽然一個模樣伶俐的丫頭走上前來,低聲對她說:“尹小姐,我們三小姐請尹小姐後麵用茶。”
  她心中一跳,起身就跟著那丫頭往後走,這次卻穿過了好幾重院落,進了一扇小紅門,裏麵是十分幽靜的一座船廳,廳前種著疏疏幾株梨花,此時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
  那丫頭推開了門,低聲說:“小姐請在此稍等。”
  靜琬看那屋子,雖是舊式陳設,倒也十分雅致。一色的明式紫檀家具,並不蠢笨。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聽那丫頭去得遠了,四下裏寂靜無聲,從極遠處隱約傳來一點宴樂的喧嘩,越發顯得安靜。忽然聽到廳外由遠及近,傳來皮鞋走路的聲音,心怦怦直跳,人也不由自主站起來,她本來膽子極大,到了此時卻突然害怕起來,聽那腳步聲越走越近,將身子一閃,隱身藏在了那湖水色的帳幔之後。
  那人一直走進屋子裏來,叫了兩聲“玉眉”,問:“玉眉,是不是你?別藏著啦。”
  她聽見是年輕男子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那慕容灃,一顆心幾欲要從口裏跳出來,在那裏一動不動。卻聽那人說:“好啦,別玩啦,快出來吧。我好容易脫身過來,回頭他們不見了我,又要來尋。”
  靜琬心思雜亂,一瞬間轉了無數個念頭,隻聽他說:“你再不出來,我可要走了。”
  她遲疑著沒有動彈,隻聽他說:“玉眉,你真不出來,那我可真走了。”
  過了一會兒,就聽腳步聲漸去漸遠,四下裏重又安靜,那人真的走了。她不知為何籲了一口長氣,慢慢從那帳幔之後走出來,見廳中寂無一人,心下亂成一團,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怔忡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人從後頭將她攔腰抱起,她嚇得失聲驚呼,人已經天旋地轉,被人撲倒在那軟榻上,暖暖熱氣嗬在耳下,那一種又酥又癢,令她既驚且怕。卻聽著適才說話那人的聲音就近在咫尺,原來那人隻是故意裝作走開,此時出其不意將她按住,哈哈大笑,說:“你這促狹的東西,總是這樣調皮,我今天非得叫你知道不可。”
  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煙草的芳香,夾雜著陌生男子的氣息,還有一種淡淡的硝味嗆入鼻中,她拚命地掙紮,他一手壓製著她的反抗,一手撥開她的亂發,正欲向她唇上吻去,已經看清她的臉龐,不由怔住了。
  他的臉龐本來極近,看得清那濃濃的眉頭,目光犀利地盯在她臉上,雖然有幾分詫異,可是因這情形著實尷尬,不由閃過一絲複雜難以言喻的窘態,不過一刹那,那窘態已經讓一種很從容的神色取代了,仍舊目光犀利打量著她,似乎要從她臉上看出什麽來一樣。她也極力地回憶往日看過的相片,可是報紙上登的相片,都並不十分清楚,她盯著他細看,也拿不準他是否就是慕容灃,他的呼吸熱熱地噴在她臉上,她這才發覺兩個人的姿勢曖昧到了極點,她到底是位小姐,不由麵紅耳赤,伸出手推他說:“哎,你快起來。”
  他也回過神來,連忙放開手,剛剛起身,忽聽門外腳步聲雜遝,明明有人往這邊來了,緊接著有人“砰砰”敲著門,叫:“六少!六少!”門外的人都哈哈笑著,聽那聲音總有三四個人的樣子。隻聽一個破鑼似的嗓子高聲嚷道:“六少,這回可教咱們拿住了,才喝了一半就逃席,也太不給咱們幾個老兄弟麵子了。”
  靜琬嚇了一跳,身子微微一動,他怕她去開門,猝然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低聲說:“別做聲。”
  他是行伍出身,力氣極大,靜琬讓他箍得差點背過氣去,連忙點頭示意領會,他才鬆開了手。
  忽聽外麵另一個聲音說道:“幾位統製不在前麵吃酒,跑到後麵來做什麽?”
  先前那個破鑼嗓子哈哈笑了一聲,說:“陶司令有所不知,酒才吃到一半,六少卻借故逃席,過了這半晌還沒回去,咱們尋到這裏來,總要將他請回去,好生罰上一壺酒。”
  那陶司令正是慕容灃的三姐夫陶端仁,現任的承州駐防司令,他是何等的人物,當下已經將來龍去脈猜到三四分,笑吟吟地說:“這裏是一間閑置的房子,等閑沒有人來的,關統製叫了這半晌也沒有人答應,六少定然也不在這裏,各位不如去別處找找吧。”
  那關統製雖然是個大老粗,但這些年來軍政兩界沉浮,為人其實粗中有細,見陶端仁發了話,不好掃主人麵子,打個哈哈說:“那咱們就別處找去。”
  往外走了兩步,忽然笑嘻嘻止了步子,回過頭來說:“不成,陶司令,今天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府上人多,咱們可不能讓人鑽了漏子去,萬一進來歹人,驚擾了貴客那如何了得?”
  便提高了聲音,叫:“來人啊!”
  他隨侍的一名馬弁便上前答應了一聲,隻聽那關統製吩咐說:“取一把大鎖來,將這房門鎖好了,再將鑰匙交給陶司令好生保管。”
  話音未落,幾人都哄然大笑起來,個個拍手叫好。陶司令雖然微覺不妥,但這幾位統製都是慕容舊部,從小看著慕容灃長大,私底下從來是跟他胡鬧慣了,何況現在有了七八分酒意,更是無法無天的潑皮樣子,哪裏有半分像是開牙建府的封疆大吏?慕容灃尚且拿他們沒有法子,況且這明明是故意在開玩笑,隻好含笑看那馬弁取了一把大銅鎖來從外麵鎖上了房門。那關統製接過鑰匙,親手往陶司令上衣口袋裏放好了,輕輕在那口袋外拍了一拍,說:“陶司令,既然這裏是一間閑房,想來裏麵也沒擱什麽要緊的東西,自然一時半會兒也不急著用這把鑰匙,咱們先喝酒去吧。”和另幾位統製一道,連哄帶攘簇擁著那陶司令出去了。
  靜琬在屋子裏聽他們去得遠了,走上前就去推門,那鎖從外頭鎖得牢牢的,哪裏推得動半分?回過頭來看著慕容灃,他倒還是很從容的樣子,對著她笑了一笑,說:“真對不住,剛才我是認錯人了,多有冒犯。”
  她隻說:“哪裏。”
  話一出口微覺不妥,但再解釋倒怕是越描越黑,屋子裏隻開了一盞小燈,她立在窗子之前,窗上本是金絲絨窗簾,因著光線晦暗,倒像是朦朧的綠,襯著她一身月白絳紗旗袍,衣褶痕裏瑩瑩折著光,仿佛是枝上一盞白玉蘭花,擎在雨意空濛裏一般。他忽然心裏一動,脫口道:“是你?”
  她怔了一下:“是……是我。”
  他仍舊是很從容的樣子,含笑說:“咱們這是什麽緣分,怎麽每次遇見你,都正是最狼狽的時候。”
  她心思紊亂,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他走過去推了推門,哪裏推得動,口中不由道:“這幫人一喝了酒,就無法無天地胡鬧。”
  見她望著自己,又笑了一笑,安慰她說:“不要緊的,回頭自然有人來放咱們出去。”
  見她的樣子,像是有幾分躊躇不安,轉念一想,便去將屋子裏的幾盞燈都打開了,四下裏豁然明亮,卻見她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望著自己,眼波流轉,明淨照人。
  卻說陶端仁回到前麵大宴廳裏,陪著那幾位統製喝了幾杯酒,乘人不備,招手叫過一名長隨來,正悄悄將鑰匙取來遞給那長隨,忽然斜地裏伸過一隻手來,按在那鑰匙上。陶端仁抬頭一看,正是那位關統製,咧著嘴嗬嗬一笑,對他說:“陶司令急什麽?”
  陶端仁說:“也鬧得夠啦,可別再鬧了。”
  關統製哈哈一笑,壓低了聲音說:“反正六少眼下在那屋子裏,隻怕比坐在這裏被我們灌酒要快活許多。”
  陶端仁嘿地笑了一聲,說:“玩笑歸玩笑,老這麽關著可像什麽話?”
  另一位周統製拿過酒壺來,親自替陶端仁斟了一杯酒,說:“陶司令放心,時候還早呢,難得這兩日無事,讓六少舒舒坦坦躲個閑吧。”
  旁的人也七嘴八舌地來勸酒,陶端仁沒有法子,隻好和他們胡攪蠻纏下去。
  慕容灃原估摸著不過一時半會兒就會有人來,誰知過了許久,漸漸的夜深了,四下裏仍是靜悄悄的一片,聽著前麵隱約的笑語聲,慕容灃在屋中來回踱了兩步,將窗簾拉起來瞧了瞧,又望了靜琬一眼。靜琬轉念一想,這樣被關在這裏總是尷尬,這種情形下,什麽話也不好開口講,說:“六少請自便。”
  本來她是無心,可是話一說出來,自己先覺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說:“雖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過,可是總是當著小姐的麵失禮。”
  她說:“事從權宜,這有何失禮。”
  他聽她答得爽快,心裏想那幫統製都是些海量,若是喝得興起,人人爛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關在這裏一夜,成何體統?舉手將窗子推開,見四下無人,雙手在窗台上一按,便越過窗台輕巧無聲地落地。
  他回頭對靜琬說:“你在這裏稍等,我去叫人來開門。”
  靜琬見他轉身欲走,心下大急。自己好容易見著他這一麵,他這一走,再見可就難了,脫口說:“不,我要跟你一起。”
  見窗下書案前一隻錦繡方凳,拿過來踏上去,隻是旗袍下擺緊小,如何能像他一樣越窗而出?她不假思索,將旗袍下襟一撕,隻聽“嚓”一聲,那旗袍的開岔處已被撕裂開來。他見她踏上窗台,心下大驚,本能伸出手想去攙扶,她卻並不理會,順著窗台往下一溜,利利落落便站穩了,回手拿手絹輕輕撣了撣後襟上的灰塵,神情便如適才隻是弓身折花一樣閑適,抬起頭來向他嫣然一笑。
  他極力自持,不往那撕裂的口子處看去,隻是心中異樣,隻怕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隻得咳嗽了一聲,說:“小姐請這邊走。”
  靜琬此時才輕聲說:“我姓尹,尹靜琬。”
  他“哦”了一聲,伸出手去說:“尹小姐幸會。”
  她的手很涼,他想起小時候自己拿了母親念佛用的羊脂玉小槌,就是這樣冷冷地握在掌心裏,好像一個閃神就會滑在地上跌碎一樣,總是情不自禁地小心翼翼。他見她衣服已經撕壞了,這樣子總不能出去見人,心念一轉,就有了計較。
  他在前頭走,靜琬落後他兩三步,不知道他帶著自己往哪裏去。從那院子裏出去,順著抄手遊廊轉了好幾個彎,又經過許多重院子,後麵卻是一座西式的小樓,那樓前有一盞雪亮的電燈,照著一株極大的垂楊樹,夜風吹過,柳葉千條拂在紅色的小欄杆上,如詩如畫。
  靜琬卻沒心思看風景,慕容灃進了樓裏,叫了一聲:“三姐。”
  原來這裏是慕容三小姐的起居之處,他原以為這時三姐正在前頭招呼客人,誰知恰好慕容三小姐回屋子裏來換過衣裳,聽見他的聲音,連忙從樓上下來,見是他們兩個,未曾說話先抿嘴一笑。慕容灃倒不防她竟真的在這裏,原打算叫傭人取出套衣裳來,此時隻得向她說:“三姐先叫人拿件衣裳給她換上吧。”
  那樓下廳裏天花板上,懸著四盞極大的水晶吊燈,慕容三小姐聽了這話,不由往靜琬身上一瞧,頓時就望見那下襟撕的極長口子,再也忍不住那笑意,漫漫地從眼角溢出來,笑吟吟地說:“我有件新旗袍腰身做得小了,還沒拿去改,尹小姐比我瘦,定然能穿得。”
  叫傭人領了靜琬去換衣裳,靜琬本來走出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來,轉過頭來對慕容灃說:“麻煩你等我一等,我還有事情想和你談。”
  慕容灃猶未答話,慕容三小姐已經“哧”地一笑,拍著靜琬的手臂說:“你放心去吧,我替你看著他,管叫他哪兒也不能去。”
  靜琬聽她這樣說,明知她是誤會深了,可是這誤會一時半會也不好分辯,隻得先笑了笑,徑去換衣裳。
  等她換了衣裳出來,卻隻有慕容灃一個人坐在那裏吸煙,四下靜悄悄的,連傭人都不知往哪裏去了。他見著她出來,隨手將煙卷在煙缸裏掐掉了,他雖是舊式家庭出身,可也是交際場上的時髦人物,頗守西式的禮節,站起來替她拖開椅子,她道了謝坐下,正躊躇怎麽樣開口,他已經問:“尹小姐是乾平人吧?”
  靜琬本來心中極亂,見慕容灃看著自己,雖然他是這樣一位大權在握的人物,因著年輕,並不給人咄咄逼人之感,相反她覺得他的眼神倒是十分溫和,於是從容道:“六少,實不相瞞,我是專程來有一事相求。”
  慕容灃“哦”了一聲,說:“我本來就欠著尹小姐救命之恩,有什麽話請但說無妨。”
  靜琬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講了,然後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他,他眉頭微微一蹙,旋即說:“尹小姐,你曾經助我於危難中,這樣的大恩沒齒難忘。可是這件事情,恕我實在不能答應你。”
  她本來還抱著萬一的希望,聽他這樣回絕得一幹二淨,眼裏不由露出傷心欲絕的神色來。他深感歉意,說:“尹小姐,真是十分對不住,我實在是無能為力。”
  她“嗯”了一聲,說:“既然連你也無能為力,那麽就真的是無力回天了。”
  他雖與她隻是寥寥幾個照麵,但已經覺得麵前這女子靈動爽朗,非同等閑,竟是決斷間不讓須眉的人物。現在看著她絕望一般,才覺得有一種小女兒的柔弱之態,叫人情不自禁生了憐意,想了一想,說道:“這樣吧,你在這裏住兩天,我安排人陪你四處走動走動,若有旁的事情我能幫上忙的,請盡管開口。”
  她搖了搖頭,說:“除了這件事情,我沒有任何事情再想請你幫忙了。”
  一時間屋子裏隻是靜默,過了許久,他才問:“這位許先生,定然是尹小姐的至親之人吧。”
  靜琬說:“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又重新沉默,過了片刻說:“我十分抱歉,希望尹小姐能夠體諒我的難處。”
  靜琬輕輕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你要節製九省十一師,實屬不易。況且兩派人裏,守舊的那一派謀定而動,你此時一步也錯不得。”
  他見她見事極其清楚,不由更是暗暗詫異,口中卻說:“尹小姐何出此言?”
  她微微一笑,眼中卻殊無笑意:“我隻是想當然,你才二十五歲,子襲父職,底下那些部將,必有功高蓋主的,窩了火不服氣的,挑唆了來看笑話的,若不是你剛剛打勝了那一仗,隻怕不服氣的人更多。古往今來,世上事大抵如此罷了。”
  慕容灃聽了這樣一番話,心裏倒像是若有所動,過了片刻,忽然微笑:“尹小姐遠道而來,總要讓我略盡地主之誼,明天我想請尹小姐到舍下吃頓便飯,不知道尹小姐是否肯賞光?”
  靜琬推辭了兩句,也就答應了下來。慕容灃又問:“不知道尹小姐下榻何處,明天我好派人去接。”
  靜琬就將旅館的名字告訴了他,他眉頭微微一蹙,旋即含笑說:“承州是偏僻的小地方,比不得故都乾平繁華,這間旅館隻怕委屈了小姐,三家姐與尹小姐頗為投緣,家姐也頗為好客。尹小姐若是不嫌棄,能否移趾於此?”
  靜琬聽他說到要請自己住到陶府裏,心裏自然略覺得異樣,略一遲疑,見他目光炯炯,一雙眼睛瞧著自己,那眼裏仿佛無邊暗夜,深不可測。她頃刻間就有了決斷,說道:“隻怕打擾了三小姐,十分過意不去。”
  他唇畔浮起笑意,說道:“家姐是十分好客的人,尹小姐放心。”他一麵說著,一麵就按鈴叫人,因知道是他在這裏,所以並不是陶府的聽差,而是他自己的侍從進來聽候差遣,他便將旅館地址告訴侍從,吩咐說:“去取尹小姐的行李來。”又說:“告訴三小姐一聲,說我有事請她過來。”
  慕容家是舊式的家庭,慕容宸故世之後,慕容灃實際就是家長,三小姐雖較他年長,但聽得他派人找自己,不一會兒就來了。慕容灃便告訴她說:“三姐,我替你邀請了尹小姐住在這裏。”
  三小姐略覺意外,旋即馬上笑道:“我當然求之不得,尹小姐肯賞光,那真是太好了。”
  親熱地牽了靜琬的手,說:“我隻怕尹小姐會嫌我這裏悶呢。”又說:“尹小姐若是不嫌棄,就住在西麵的那幢樓好不好?地方雖小了一點,但是樓上樓下,四麵都是花園,很幽靜的,而且前麵就有一道門,若是有事出入,比方上街,也不必繞老遠的路從大門出去。”
  陶家本是深宅大院,閑置的房子很多,三小姐親自陪了靜琬去看屋子,那一種殷勤,又與初見時不同。那幢樓雖是空著,但每日自有下人打掃,收拾得纖塵不染。樓下是客廳與兩間小廳,並一間小餐室,樓上是幾間睡房,當中一間極是寬敞,一式的西洋陳設。三小姐吩咐上房當差的一個丫頭蘭琴收拾了簇新的被褥,鋪在那西洋彈簧床上,說:“這都是極潔淨的,尹小姐盡管放心。”又指著蘭琴說:“這妮子還算聽話,尹小姐這次沒帶人來,就叫她先聽著尹小姐差使吧。”
  靜琬自然連聲道謝,那睡房是西式的落地長窗,推開了出去,原來是露台。滿天的璀璨星鬥,照在那樹陰深處,疏疏的幾縷星輝。風吹過,枝葉搖曳,她瞧見不遠處牆外是一條街,對麵便又是水磨磚砌的高牆,一眼望去樹木森森,隱約可見連綿不斷的屋子,並有幾幢高高的樓頂,瞧那樣子,像是重重院落,一座極大的深宅。
  因那街上有煤氣路燈,極是明亮,照著對麵院牆上牽著的電網,電網上縛了許多小鐵刺,牆上插著尖銳的玻璃片。街角拐彎處正有一盞路燈,底下是一個警察的崗哨,那牆下隔不遠就有衛兵,背著長槍來回走動,分明那院牆之內,是個極要緊的所在。她不由問:“那是什麽地方?”
  三小姐抿嘴一笑,說:“那是督軍行轅。”
  靜琬不由“噢”了一聲,才知道那就是人稱“大帥府”的九省巡閱使督軍行轅,原來這幢樓與帥府隻是一街之隔,怪不得這位三小姐如此安排。
  第二日中午慕容灃就派人來接她。來人雖然是一身的戎裝,人卻是十分斯文和氣,見了靜琬彬彬有禮地自我介紹:“尹小姐好,我是六少的衛戍隊長沈家平,六少派我來接尹小姐。”
  她雖然早有預備,可是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她自恃膽色過人,坐在汽車上,終於也鎮定下來。陶府與帥府本來就相距不遠,不過一會兒工夫就到了,汽車一直開進去,又走了老遠,才停了下來。早有聽差上前來替她開了車門,原來汽車停在一幢十分宏偉的青磚樓房前,樓前是西洋式的花圃,時值春末,花葉葳蕤繁盛,十分好看。聽差引著她進樓裏去,一路穿過殿堂一樣的大廳,從走廊過去,是一間花廳,陳設倒是西式的,鋪著整塊的地毯,踏上去綿軟無聲,地毯上兩朵極大芙蓉花,一圈兒沙發就如簇在那花蕊裏一般。她剛一坐定,就有人奉上茶來。
  她吃著茶等了一會兒,忽聽隔扇外有人一麵說話一麵走進來:“真是抱歉,讓尹小姐久等了。”
  正是慕容灃,他在家中穿了長衫,英氣盡斂,倒平添了三分儒雅。她嫋嫋婷婷地站起來,他見她今日是西洋式的長裙,越發顯得身姿娉婷,見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來,忙與她握了手,說:“本該親自去接尹小姐,但上午臨時有一點急事,所以來遲,請尹小姐見諒。”
  靜琬說:“六少身係九省軍政,日理萬機,倒是我一再打擾,十分冒昧。”
  慕容灃坐下來與她閑談些承州風物,過不了許久,就有聽差來說:“廚房請示六少,已經都預備好了。”
  慕容灃說:“那就先吃飯吧。”起身忽然一笑,說:“請尹小姐寬坐,我去去就來。”
  過不一會兒,慕容灃換了一身西裝來了,含笑說:“今天請尹小姐試一試家裏西餐廚子的手藝。”
  靜琬見他換了西裝,更是顯得倜儻風流,想著這個人雖然是九省巡閱使,但畢竟年輕,和尋常翩翩公子一樣愛慕時髦。又聽他說吃西菜,於是說:“六少太客氣了。”
  慕容府上的廚子,自然是非同等閑,做出的菜式都十分地道。雖然隻有兩個人吃飯,但有一大幫聽差侍候著,招呼得十分殷勤。剛剛上了第二道主菜,一名聽差突然來稟告:“六少,常師長求見。”
  慕容灃說:“請他進來吧。”
  過了一會兒,聽差就引了那位常師長進來,靜琬見此人約有五十上下年紀,模樣極是威武,一開口聲若洪鍾,先叫了一聲:“六少。”
那常師長見著靜琬,暗暗詫異,一雙眼睛隻管打量著。慕容灃因他是慕容宸的舊部,向來稱呼他為“常叔”,問:“常叔想必還未吃飯,坐下來隨意用些。”
  那常師長本來氣衝衝地前來,因有外人在場,一肚子的火氣忍住了不發作,悶聲道:“謝六少,我吃過了。六少能不能單獨聽我說兩句話?”
  慕容灃說:“有什麽話你就說吧,尹小姐不是外人。”
  他因為未曾結婚,所以向來不在家裏招待女客,常師長一想,覺得這位尹小姐定是特別之人,他是跟著慕容宸征戰多年的舊部,許多時候都是在慕容宸的煙榻前請示軍機,慕容宸晚年最偏寵的一位四姨太太總是在一側替慕容宸燒煙,他們向來隻當視而不見——現下便也視靜琬而不見,開口說道:“六少答應調撥的軍糧,到現在還沒有到尚河。”
  慕容灃說:“眼下軍糧短缺,你是知道的。”
  常師長問:“那為何六少卻撥給劉子山一千多袋白麵?”
  慕容灃說:“劉子山領兵駐守滄海,與穎軍隔山相峙,自然要先安穩前線的軍心。”
  常師長大聲反問:“難道我常德貴就不是在領兵與穎軍對峙?六少為什麽調軍糧給滄海,卻不肯給我們尚河?”
  慕容灃也不生氣,微微一笑說:“常叔別急,等這一批軍糧運到,我馬上給常叔調撥過去。”
  常德貴哼了一聲,說:“六少這樣厚此薄彼,偏袒劉子山,真叫我們這些老兄弟們寒心。”
  慕容灃淡淡地說:“常叔多心了,都是一軍同袍,我怎麽會厚此薄彼?”
  常德貴又哼了一聲,說:“六少從外國回來,喜歡些洋玩意兒,劉子山會些洋框框,六少就對他另眼相看。洋人的東西,花裏胡哨,隻是花頭好看。打仗還是一槍一彈,真拚實幹才能贏。六少一味聽著他們胡亂教唆,遲早有一日後悔莫及!”
  慕容灃說:“常叔何必動氣,你隻是要糧,等軍糧一到,我就給你運過去就是了。”
  那常德貴“哼”了一聲,說:“那我可等著。”說了這句,就說:“六少慢用,我先告辭。”

  東城監獄
  他走了之後,靜琬聽著慕容灃那餐刀劃在銀盤之上,極清晰的一聲,他就將刀叉都放下了。他見她看著自己,笑了一笑說:“他們都是領兵打仗的粗人,平日說話就是這樣子,叫尹小姐見笑了。”
  靜琬輕聲道:“六少既然將我視做朋友,何必這樣見外?”
  慕容灃說:“總歸是十分失禮,原本是想替尹小姐洗塵,誰知道這樣掃興。”又說:“晚上國光大戲院有魏老板的《武家坡》,不知尹小姐肯不肯給個麵子,權當我借花獻佛,借魏老板的好戲,向小姐賠禮。”
  他說得這樣客氣,靜琬不好拒絕,說:“隻是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六少成全——我想去看望一下許建彰。”
  慕容灃說:“這個是人之常情,怎麽說是不情之請呢,此事我可以安排。”
  馬上叫人取了筆墨來,就在餐桌上匆匆寫了一個手令,又叫人備車,吩咐說:“好生護送尹小姐去東城監獄。”
  東城監獄就在城外,坐在汽車裏,兩側的樹木不斷後退,她仍是覺得這條路總也走不到頭似的。時候是春天,路兩旁平疇漠漠,綠意如織,她也沒心思看風景。好不容易看到監獄的高牆,心裏越發難過起來。
  監獄長看到慕容灃的手令,自然十分恭敬,將她讓在自己辦公事的那間屋子裏,又親自沏上茶來,才吩咐人去傳喚許建彰出來。靜琬哪裏有心思喝茶,聽到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心裏早就亂了。隻聽門“咿呀”一聲,兩名獄卒帶著許建彰進來,身上的衣服還算整潔,隻是沒有刮胡子,那臉上憔悴得隻有焦黃之色,兩個顴骨都高高地露了出來。不想幾日沒見,翩翩的少年公子就成了階下囚,靜琬搶上一步握著他的手,想要說話,嘴角微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眼淚就簌簌落下來。
  監獄長見到這情形,就和兩名獄卒都退出去了。靜琬隻覺得一腔委屈,難以言表,怎麽也止不住那眼淚,許建彰也極是難過,過了好一會子,勉強開口說:“你別哭啊。”
  靜琬這才慢慢收了眼淚,拿出手絹來拭著眼角,說:“你暫且再忍耐幾日,我正在極力地想法子。剛才我已經請監獄長替你換間好一點的屋子,多多照應你。”
  許建彰這才問:“你怎麽來了?”
  靜琬怕他擔心,說:“爸爸過來找門路,我非要同他一起來。”
  許建彰聽她有父親陪伴,方才稍稍放心。靜琬又將帶來的一些衣物交給他,另外有沉甸甸一包現錢,說:“你在這裏用錢的地方肯定多,若是不夠,就叫人帶信,我再給你送來。”
  許建彰說:“難為你了。”又擔心她著急,強顏歡笑,說:“其實這裏的人還算關照,吃住都不算太差。你不要太擔心,看看你的樣子,都瘦了。”
  靜琬本來已經稍稍安定,聽他這樣一說,眼圈一紅,說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到法子救你出來。”
  他們兩個乍然重逢,都是滿腔的話不知從何講起,靜琬見門外送自己來的侍從與獄卒偶然向室中張望,很多話都不方便說,自己又怕許建彰無謂擔心,隻說已經找到得力的人,有開釋的希望,讓許建彰安心罷了。
  她從監獄裏出來,回到帥府時,天色已經是黃昏時分,汽車照例一直開到裏麵才停下來。她下了汽車,本來四處都是鬱鬱蔥蔥的樹木,暮色漸起,朦朧一點晚霞餘暉照在那枝葉之上,叫人更生了一種愁悵。帥府的聽差知道她是慕容灃的貴客,哪個不巴結?殷勤賠笑說:“尹小姐先到花廳裏坐一坐好不好?六少在前麵開會,過一會兒必然就會過來。”
  她在花廳裏喝了茶,方坐了一會兒,忽聽門外有女子嬌柔的聲音叫了聲:“哥哥。”
  她回頭一看,是位二十出頭的女子,樣貌雖然並不十分美麗,可是眉清目秀,一望就是位極聰慧的小姐。這女子見花廳裏有生人,不由止步不前,靜琬不知她的身份,也不便稱呼,隻好笑了笑,含糊打了個招呼。正在猶豫的時候,聽到走廊上皮鞋的聲音,正是慕容灃來了。
  那女子一見了他,就叫了聲:“六哥。”
  靜琬心下詫異,竟沒聽說過他還有這樣一個妹妹。慕容灃已經給兩人做了介紹,原來那女子是慕容灃的表妹趙姝凝,慕容灃的舅舅故世極早,慕容夫人就將這個甥女撫養在慕容家,慕容夫人故去後,慕容灃感念母親,對這位表妹視若同胞,所以趙姝凝一直在慕容府長大。
  當下慕容灃問:“姝凝,晚上我請尹小姐聽戲,你去不去?”
  姝凝笑道:“瞧這樣子,六哥是要大請客啦,晚上我約了朋友去看電影,不能去呢。”
  說話之際,眼睛就忍不住向靜琬打量,慕容灃問:“是什麽好電影,你連魏霜河的《武家坡》都不聽,要去看它?”
  姝凝答:“是部外國的愛情片,叫什麽《錯到底》,聽說拍得很好的。”
  慕容灃就忍不住笑:“這個名目倒古怪,總像是在哪裏聽說過。”
  她既不去聽戲,飯後依舊是慕容灃與靜琬兩個人一路坐汽車去國光。那國光大戲院是北地最豪華的戲園子,比之乾平的乾中大戲院毫不遜色。因為今天是魏霜河在承州首次登台,那些戲迷、票友,並些愛聽戲的達官貴人,老早就候在園子裏了,隻見樓上樓下,座無虛席,黑壓壓的全是人頭。
  慕容灃在國光大戲院自有包廂,衛戍近侍早就警戒好了,他攜靜琬一上樓,所有的衛戍近侍立正上槍行禮,那聲音整齊劃一,轟隆隆如同悶雷,連樓板都似震了三震,兩側包廂裏原本坐著不少承軍中的部將,見他進來,全都“呼”一聲起立,紛紛行禮。靜琬隻覺得樓上樓下,幾百雙眼睛全盯著自己,她雖然落落大方,也覺得別扭,心下微微懊悔,沒想到這戲院裏有如此多的承軍將領。
  他們在包廂中坐定,承軍中幾位要人又特意過來與慕容灃見禮,雖然都是便衣,依舊行了軍禮,慕容灃笑道:“得啦,都回去聽戲吧,我難得來聽一回戲,你們就這樣鬧虛文,還讓不讓人家魏老板唱呢?”
  那戲台上的鑼鼓之聲,已經鏘鏘地響起來,靜琬雖然聽說魏霜河的《武家坡》名動天下,但她是有滿腹心事的人,哪裏聽得進去?眼睛瞧著戲台上,心早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正出神間,蘭琴早削好一隻蘋果,先奉與靜琬,靜琬便先讓慕容灃,慕容灃含笑道:“尹小姐不必客氣。”
  靜琬說:“倒不是客氣,這樣涼的東西,我晚上不敢吃的。”
  慕容灃聽了這句話,方才接了過去,順手交給身後侍立的沈家平。
  戲台上魏霜河正唱到“手執金弓銀彈打,打下半幅血羅衫。打開羅衫從頭看,才知道三姐受熬煎。不分晝夜往回趕,為的是夫妻們兩團圓”。
  慕容灃便說:“這薛平貴還有幾分良心,過了十八年還沒忘了王寶釧。”
  靜琬不由道:“這種良心,不要也罷。他在西涼另娶代戰公主,十八年來榮華富貴,將結發之妻置之腦後不聞不問。到現下想起來了,就覺得應該回去看看,他當世上女子是什麽?”
  慕容灃於是說:“舊式的女子,也有她的難得,十八年苦守寒窯,這份貞節令人欽佩,所以才有做皇後的圓滿。”
  靜琬笑了一聲,說:“薛平貴這樣寡恩薄情的男子,為了江山王位拋棄了她,最後還假惺惺封她做皇後,那才是真正的矯情。這也是舊式女子的可悲了,換作是如今新式的女子,保準會將霞帔鳳冠往他身上一摜,揚長而去。”
  慕容灃正要說話,這一段西皮流水正好唱完,樓上樓下喝彩如雷。他們也跟著鼓起掌來,那魏霜河往包廂裏一望,自然格外賣力。他們於是接著聽戲,那包廂欄杆之上,原本放著滿滿的瓜子、花生、果脯、蜜餞、茶、點心……慕容灃特別客氣,親自移過茶碗來,說:“尹小姐,請吃茶。”
  靜琬連忙接過去,連聲道謝。正在這時候,忽聽背後有人“嗤”地一笑,說:“這兩個人,真是客氣得矯情。戲文裏說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想必就是這樣子罷。”
  慕容灃回頭一望,笑著叫了聲“姨娘”,說:“四姨娘什麽時候來的?”
  靜琬早就站了起來,隻見那貴婦大約三十來歲,容貌極其豔麗,黛眉之下兩彎秀目,似能勾魂奪魄,未曾說話先笑吟吟,靜琬聽慕容灃的稱呼,料她必是慕容宸生前最寵愛的第四房姨太太韓氏,在慕容宸生前,慕容家裏就一直是她在主持家務,所以半是主母的身份,慕容灃待她也頗尊重。此時她先握了靜琬的手,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才答慕容灃的話:“我是什麽時候來的?就是你們舉案齊眉的那會子來的。”
  慕容灃明知道她誤解,可是不知為何,心裏很願意她誤解下去,含糊笑了一笑,說:“姨娘請坐吧。”
  四太太說:“我正回家去,路過這裏,老遠就看見崗哨一直從戲園子大門站到街上去,就知道是你在這裏,所以進來看一看。”
  靜琬因她是長輩,所以特別客氣,親自將旁邊的椅子端過來,說:“姨娘請坐。”
  四太太“哎呀”了一聲,直笑得一雙明眸如皓月流光,連聲說道:“不敢當,可不敢當。”
  靜琬這才覺察自己一時順嘴說錯了話,隻窘得恨不得遁地。慕容灃見了這情形,就打岔說:“戲正好,姨娘聽完再和咱們一同回去吧。”
  那四太太本是個極俏皮的人,於是順口答:“是啊,戲正好,你們慢慢聽吧,我打了一天的麻將牌,要回去休息了,可不在這裏討人厭了。”
  靜琬聽她句句語帶雙關,自己又說錯了一句話,隻是默不做聲。慕容灃見她一臉暈紅,楚楚動人,心中不忍她難堪,於是笑道:“姨娘竟不肯饒了我們不成?現放著台上這樣的好戲,姨娘都不肯聽?偏要來打趣我。”
  四太太抿嘴一笑,說:“我走,我這就走。”走到包廂門口,又回眸一笑,說:“你們慢慢聽戲吧。”
  這一日聽完戲,靜琬回到陶府去,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鍾光景。她睡得晚,但是心裏有事,早早就醒了。她雖然醒了,可是知道陶府裏的規矩,除了陶司令要出去辦公事,其餘的人都是起碼睡到十點鍾才會起床的。所以她躺在那裏,隻將心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覺得一切都像過電影似的,在眼前從頭細放了一遍,思前想後,總是覺得難安,好容易挨到十點鍾,才起床梳洗。她寄居在陶府,自然對待上下都十分客氣,下人因為她出手闊綽,又知道她是三小姐與六少的貴客,所以十分巴結。蘭琴一見她起來了,忙笑著問:“尹小姐想吃點什麽呢?我們太太昨天打了通宵的牌,剛才才睡去了,所以廚房裏預備了牛乳和蛋糕。”
  靜琬說:“隨便吃一點吧,反正這樣早,我也沒胃口。”
  蘭琴就去叫廚房送了牛乳與蛋糕進來,靜琬方將那熱牛乳喝了兩口,隻聽屋子裏電話響起來,她心裏正奇怪是誰打電話來,蘭琴已經去接了,回頭告訴她說:“尹小姐,是六少。”
  她去接了電話,慕容灃還是很客氣,說:“今天天氣很好,我想請尹小姐出城去打獵,不知道尹小姐肯不肯賞光?”
  她倒不防他一大早打電話來是為這個,想了一想,還是答應了下來。慕容灃親自來接她,並沒有進來,就在外麵汽車裏等著。蘭琴送她直接從小門裏出來,他遠遠就見著她穿了一件窄小的鵝黃春縐衫子,底下竟是細灰格子褲,那樣嬌豔的顏色,也讓她穿得英氣爽朗,一種別樣的嫵媚風流,如一枝迎春花俏麗迎風。他雖是脂粉場中見慣姹紫嫣紅千嬌百媚,也不由覺得眼前一亮。她上了車子,見他目光下垂,望著自己一雙羊皮小靴,不由含笑解釋道:“我想回頭或許得走路,所以穿了皮鞋。”
  他這才回過神來,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尹小姐若是不介意,我們到城外再騎馬。”
  節氣正是草長鶯飛、馬蹄輕疾的時候。慕容灃本來有幾分擔心,親自替靜琬拉住轡頭,伸出手來扶她,誰知她身輕如燕,轉眼便已翻身上馬,慕容灃自幼在軍中,長於馬背,見著也不禁覺得難得,見她姿勢端正,便將韁繩遞到她手中,道:“沒想到你會騎馬。”
  她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在聖彼得堡時有騎術課,我也隻是學了一點花架子。”
  本來替她挑選的坐騎很溫馴,那馬一身雪白的毛皮,上頭都是銅錢大的胭脂點子,十分的漂亮,她見那馬神駿,心裏歡喜,先遠遠兜了個圈子,慕容灃與近侍才紛紛上了馬。
  她一口氣縱馬跑出三四裏地,覺得吃力才拉住了韁繩,那些侍從都遠遠跟著,隻有慕容灃追上來,見她放慢速度,便也勒住了馬,與她並駕齊驅,慢慢由著那馬緩步向前。她頸中本圍著一條鵝黃雪紡紗巾,係的結子鬆了,恰好風過,那紗巾最是輕軟薄綃,竟然被風吹得飛去了,她“哎呀”了一聲,慕容灃正縱馬走在她馬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紗巾,隻覺觸手溫軟,幽幽的香氣襲來,也不知是什麽香水,那風吹得紗巾飄飄拂拂揚到他臉上,那香氣更是透骨入髓一般。
  靜琬見他的神色,不由心裏一驚,旋即笑吟吟伸手接過紗巾去,道:“六少,多謝啦。”
  她既然這樣大方,慕容灃連忙收斂了心神,說:“尹小姐客氣。”回頭向侍從們打個呼哨,那些近侍們都打馬追上前來,騰得煙塵滾滾,簇擁著兩人縱馬往前奔去。
  他們出城,直到黃昏時分才返回承州城裏,靜琬騎了一天的馬,後來又學著開槍,那俄國製的毛瑟槍最是沉重,她偏逞強好勝,一直不肯落在人後,這一日下來,著實累著了。本來他們三四部汽車,護兵站在踏板上,前呼後擁,車子一直開到陶府那小門前的街上,才停了下來。沈家平本來坐在後麵一部汽車上,先下來替慕容灃開車門,剛剛一伸出手去,隔著車窗玻璃就見著慕容灃遞了一個眼色,沈家平眼尖,已經瞧見靜琬低著頭半倚在慕容灃肩上,他不敢多看,連忙後退了兩步,轉過身去就吩咐所有的近侍,四麵散開布出崗哨去。
  暮色正漸漸如幕布低垂,四麵一片蒼茫。這條街上因為兩側都是深院高牆,所以並沒有多少人車走動,沈家平叫人將兩邊的街口都把住了,四下裏越發安靜下來,遠遠聽見大街上有黃包車跑過,叮當叮當的銅鈴響著,漸漸去得遠了。煤氣燈驟然亮了,暈黃的一點光透進車子裏來,慕容灃不敢動彈,似乎是屏息靜氣一樣地小心翼翼,隻覺得她發間香氣隱約,過了許久,才發現她鬢畔原來簪著一排茉莉花插,小小的白花,像是一朵朵銀的紐扣,在那烏黑如玉的發上綻出香氣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紋絲不動地坐著,右邊手臂漸漸泛起麻痹,本來應當是極難受的,可是卻像是幾隻螞蟻在那裏爬著,一種異樣的酥癢。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發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仿佛一直癢到人心裏去。她在夢裏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用了一點蜜絲陀佛,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裏,泛著蜜一樣的潤澤。他不敢再看,轉過臉去瞧著車窗外,陶府的牆上爬滿了青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淩霄花,有幾枝開得早的,豔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隻凍石杯,隱隱剔透。聽得到四下裏風吹過花枝搖曳和崗哨踮著足尖輕輕走動的聲音,春天的晚上,雖然沒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動彈,仿佛天長地久,都情願這樣坐下去一樣。
  陶府裏還沒有開晚飯,三小姐和幾位太太下午開始打十六圈,到了晚上七八點鍾的光景,上房裏的李媽走過來問三小姐:“太太,廚房問什麽時候吃飯呢。”
  三小姐抬頭看牆上掛的那隻鍾,不由“哎呀”了一聲,說:“原來已經這樣晚了,打牌都不覺得餓。”
  另一位何太太就笑道:“陶太太贏了錢,當然不覺得餓。”
  大家都笑起來,三小姐就笑著回過頭去吩咐李媽:“去看看,若是尹小姐回來了,就請她過來吃飯。”
  李媽答應著去了,上房裏依舊打著牌,三小姐下手坐著的是徐統製的夫人,徐太太就問:“這位尹小姐,是不是就是昨天和六少一塊兒聽戲的那位小姐?”
  三小姐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話。何太太就說:“聽說很美麗的。”
  另一位翟太太笑道:“六少的女朋友,哪一位不美麗了?”
  三小姐抿嘴笑道:“反正我們家老六還沒有少奶奶,所以他交什麽女朋友,也是很尋常的事。”
  正在說話間李媽已經回來了,三小姐隨口問:“尹小姐回來了嗎?”
  李媽答:“回來了。”
  又說:“我去時尹小姐上樓去換衣裳了,倒是六少在樓下,說叫太太不要等尹小姐吃飯了,他請尹小姐吃晚飯呢。”
  三小姐聽見慕容灃來了,不由問:“六少還說什麽了?”
  李媽答:“六少並沒有說別的。”
  三小姐想了一想,覺得還是不要去打擾那兩個人,於是就叫廚房先開飯了。本來女人的心理,是最好奇不過的,在席間徐太太就忍不住問:“看來這位尹小姐,到底是不同尋常。”
  三小姐笑道:“尋常不尋常,哪裏說得清楚呢?”
  她越是這樣含糊其辭,幾位太太倒覺得越發肯定,在心裏揣測著。
  這種事情本來傳聞得最快,而且慕容灃連日裏請靜琬看電影、跳舞、吃飯,兩個人形影不離老在一塊兒,他的行動本來就有很多人矚目,更是瞞不住人。靜琬因為有事相求,何況慕容灃一直待她極為客氣,所以並不敢十分推辭。她為著許建彰的事牽腸掛肚,憂心如焚,所以總是打不起精神來玩樂,慕容灃於是想著法子想博她一笑。為著她想學槍法,這日特意帶她去大校場上打靶。
  徐治平本來因為駐防的事來見慕容灃,在督軍行轅等了許久,才知道慕容灃到校場上來了,隻得又坐了汽車到大校場來。那校場是慕容宸在世時所建,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平整白條石鋪地,原為檢閱時用,平常也用作衛戍的射擊練習場地。因著慕容灃在這裏,四麵都放出崗哨,隔不多遠,就有衛兵持槍佇立。
  徐治平老遠看見城牆根下立了靶子。沈家平在一旁,替慕容灃裝好子彈,慕容灃接過槍,對靜琬說:“這種槍後坐力要小些,但是手也得穩。”
  他自幼在軍中,從小就把玩槍械,一揚起手來,隻聽“砰”一聲,那邊負責看靶的人已經歡呼了一聲,嚷:“紅心!紅心!”
  他將槍遞給靜琬:“你試試吧。”
  見她用一雙手握住了槍,低頭替她看著準星:“低一點,再低一點,好,開槍。”
  靜琬雖然有預備,可是扳機扣動,後坐力極大,手裏的槍幾乎就要拿捏不住,慕容灃伸手替她拿住了槍,回頭來見著徐治平,方打了個招呼:“徐叔來了。”
  徐治平倒是規規矩矩行了禮:“六少。”
  慕容灃問:“徐叔是有事?”
  徐治平說:“從去年冬天起,俄國人派在鐵路沿線的駐軍越來越多,前天俄國人又說要增加駐防,依我看,這幫俄國佬沒安好心,咱們得有個防備。”
  慕容灃“嗯”了一聲,說:“那徐叔是什麽打算?”
  徐治平道:“應該增兵望承鐵路沿線,防著俄國佬玩花樣。”
  慕容灃說:“承州的駐軍集結在餘家口至平陽,若是調兵北上,對穎軍的防守可就要減了。”
  徐治平道:“穎軍正跟薑雙喜的安國軍打得不可開交,南線一時無虞,眼下正好抽兵北上。”
  慕容灃想了一想,說:“不,還是從你的望州駐防抽調三個旅,布防到寧昌至桂安的鐵路沿線。”
  他們說著話,靜琬已經自己開了四五槍了,槍槍都是脫靶,最後一槍好容易打到了靶上,擦過靶邊又飛了出去。慕容灃瞧著,忍不住哈哈大笑,靜琬回過頭來,瞧了他一眼,他便說:“你瞪我做什麽,我可替你記著呢,這子彈要六毛錢一粒,你已經浪費了好幾塊錢了。”
  靜琬哼了一聲,說:“做九省巡閱使的人,原來也這樣小氣。”
  他說:“對著你,就是要小氣一點,誰叫你對我小氣呢。”
  靜琬將腳一跺,斜睨了他一眼,似是要埋怨他卻又忍住的樣子。徐治平瞧著這情形,於是欠身告辭道:“六少,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先去調兵。”
  慕容灃接過槍去,交給沈家平重新裝子彈,隨口隻答應了一聲。徐治平離了校場,並沒有直接回望州去,而是去到常德貴府裏。常德貴本來有大煙癮,下午無事,看幾位姨太太打麻將,他自己抽了兩個煙泡,方起身替七姨太太打牌,三姨太太就嚷:“這人可太偏心了,咱們姐妹幾個玩得好好的,偏他要來插上一手。”
  另幾位姨太太也不肯幹了,正是鶯聲笑語,吵嚷得熱鬧之極,隻聽門外有人笑道:“貴兄好福氣啊。”
  常德貴見是徐治平進來,他們是通家之好,忙起身相迎,先讓至煙榻上敘了幾句閑話,幾位姨太太另去花廳裏打麻將,隻留下一個丫頭燒煙,常德貴方問:“你來見六少?”
  徐治平本來不抽煙,隻將那茶吃了半碗,慢吞吞地說:“還不是為駐防的事。”
  常德貴問:“那六少怎麽說?”
  徐治平撚了撚唇上的兩撇菱角胡子,微微一笑:“他叫我調三個旅,到寧昌至桂安之間。”
  常德貴又驚又喜,放下了煙槍,抱拳道:“老弟,還是你有法子。”
  徐治平說:“自從打完了仗,我看他的心思就不在正道上。前幾個月為了個女人,竟然花了那麽多的錢去辦什麽學校,後來又捧女戲子,日日隻知聽戲,聽說這兩天又迷上一個,今天看他在校場裏教那女人打槍呢,我跟他說話,他也是心不在焉。大帥若是地下有靈……”
  他說到這裏,不禁歎了口氣。常德貴將大腿一拍,說:“反正這小子是個扶不起的劉阿鬥。”
  徐治平說:“說他是劉阿鬥,那也還不至於。你瞧打仗的時候,他比起大帥用兵也毫不遜色。就是為著這幾分聰明勁,所以才驕橫,不把咱們這群老家夥放在眼裏。我瞧他就是走了歧路,遲早得出事。”
  常德貴拿起茶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將嘴一抹,說:“大帥臨死前雖沒有留下一句話,但咱們幾個老人是瞧著六少長大的,說句大話,他要是犯了錯,咱們就應該指出來。樹長彎了得扶正過來,那人走了歪路,就得將他拉回來。”
  徐治平用碗蓋撇著那茶葉,說:“我倒聽見說——六少有意要跟穎軍議和。”
  常德貴一聽,砰的一掌就拍在那炕幾上,炕幾上的茶碗、點心碟子、煙燈、煙槍、煙釺……一應家什全都被他這一掌拍得跳了起來,他整個人也跳了起來,張口大罵:“小兔崽子!沒出息,老子跟著大帥流血流汗打下來的江山,他一句話就想拱手送人!他要議和,先來問問我這杆槍答應不答應!”
  說完抽出腰間的佩槍,“啪”一聲就拍在炕幾上。
  徐治平忙拉住他,說:“老哥,小心,小心。”
  常德貴氣得七竅生煙:“該小心的是那小子,自打他掌事,什麽時候將咱們哥幾個放在眼裏?咱們明裏暗裏,吃過多少虧了?他聽著劉子山那幫不成器的東西挑唆,一味地偏袒他們,跟他一分辯,他就擺出巡閱使的架子來壓著老子,老子看在大帥的麵子上,不跟他計較,他倒還越發登鼻子上臉來了。咱們跟著大帥槍林彈雨的時候,他小六子還躲在他娘懷裏吃奶呢。如今大帥眼睛一閉,他就欺負到咱們頭上來,就算他是大帥的兒子,老子也跟他沒完。”
  徐治平回望州之後,將三個旅布防到鐵路沿線,趁機將心腹的兩個團調防至昌永,布置妥當了,又與幾位相交極深的將領密談了數次。他安排有專人從承州發來密電,每日雖隻是寥寥數語,但是承州城裏的動態,仍舊是一清二楚。
  本來依承軍向來的規矩,封疆大吏放外任,家眷全留在承州。自慕容灃任職以來,認為這是陋習,說:“我不信人,焉能使人信我?”
  從此允許攜眷赴任,但幾位統製為了避嫌,仍舊將妻兒留在承州城裏。幾位統製夫人與慕容府的女眷向來都走動得密切,這天徐治平的太太又和另幾位太太一塊兒在陶府裏打牌。
  上房裏開了兩桌麻將牌,三小姐、靜琬、徐太太和劉太太是一桌,靜琬本來不太會打牌,這天手氣卻好,不過兩個鍾頭,已經贏了差不多三千塊。廚房來問什麽時候吃晚飯,三小姐怕她不高興,說:“等這八圈打完再說吧。”
  靜琬倒是滿不在乎的樣子,抬腕看了看手表,笑著說:“已經五點鍾啦,等這四圈打完吧。”
  徐太太隨口問:“尹小姐今天還跳舞去嗎?”
  靜琬說:“今天不去了,六少說他有事呢。”
  劉太太無意間一抬頭,哧地一笑:“說曹操,曹操就到。”
  靜琬轉過臉一看,原來慕容灃正走進來,見著她們正打牌,於是問:“是誰贏了?明天請客吃大菜吧。”
  徐太太含笑說:“尹小姐贏了呢,叫她請六少吃飯,咱們叨光做個陪客好了。”
  劉太太一向與徐太太有些心病,“哎喲”了一聲,說:“既然尹小姐請六少吃飯,咱們這些閑雜人等,難道不肯識趣一點?”
  靜琬說:“請客就請客,不就是一頓西菜嗎?我自然肯請你們去,幹嗎要請他?”
  三小姐接口道:“是啊,明天隻請我們好了,至於六少,尹小姐當然是今天晚上先單獨請他。”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靜琬將身子一扭,說:“不和你們說了,你們倒合起夥來欺負我。”
  三小姐忍俊不禁,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擰了一把,說:“這小東西就是這樣矯情,偏偏矯情得又叫人討厭不起來。”
  慕容灃看了一會兒她們打牌,就往後麵去了,這一圈牌打完,劉太太說:“不玩了吧。”
  她們兩個都去洗手,三小姐就對靜琬低低笑了一聲,說:“你還不快去。”
  靜琬說:“我不理你,如今連你也欺負我。”
  話雖然這樣說,過不一會兒,她隻說換衣服,也就往後麵去了。
  慕容灃常常往她住的小樓來,她知道他喜歡坐在那小客廳裏吸煙,果然,走過去在門口就隱約聞見薄荷煙草的味道,那樣清涼的淡芭菰芳香,叫她想起最熟悉最親切的麵容來,腳下的步子不由就放慢了。沈家平本來侍立在沙發後麵,見著她進來,叫了聲“尹小姐”,就退出去了。
  慕容灃見沈家平隨手關上門,才欠了欠身子,說:“尹小姐請坐。”
  靜琬嫣然一笑,說:“六少客氣了。”
  她坐到對麵沙發裏去,慕容灃見她隻穿了一件銀紅灑朱砂旗袍,那旗袍不是尋常樣子,領口挖成雞心,露出雪白的一段粉頸,頸中係著一串紅色珊瑚珠子。她見他打量,笑吟吟伸出手臂給他看,原來腕上是一隻西式的鐲子,那鐲子上鑲滿天星粉紅金剛鑽,直耀得人眼花,她說:“你送我的在這裏呢。”
  他見她皓腕如凝雪,心念一動就想伸出手去握一握,終究強自忍住,微笑道:“她們怎麽說?”
  靜琬笑道:“還能怎麽說,一聽說是你送我的,嘖嘖豔羨。”
   她扮個鬼臉,說:“下次將你送我的那條項鏈再賣弄一下,包管她們又要讚歎上半晌。”
  他於是問:“今天怎麽這樣高興?”
  靜琬忍俊不禁,低聲說:“徐太太故意輸我錢啊。我一張三餅,一張五餅,本來該我摸牌,我已經瞧見是四餅,偏偏三小姐碰了一張,徐太太多機靈的人啊,馬上打了張四餅出來給我吃。”
  她喜滋滋地講著,那神色像是小孩子一樣調皮,眉眼間卻是淺笑盈動,她的頭發極多,有一縷碎發從耳後掉下來,烏黑的幾根垂在臉畔,他隻想伸手替她掠上去,可是人隻能坐在那裏不動,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恍惚,聽她講著打牌這樣無關緊要的瑣事,總有些迷離的錯覺,希望這樣的日子再長久一些。茶幾上本來放著一瓶晚香玉,此時芳香正吐出來,隔著那花,她的臉龐像是隔窗的月色,叫人戀戀不舍。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說:“我打算這個月十六號替你做生日。”
  她聽了這一句,笑容頓斂,神色也凝重起來,慢慢地說:“那不就是下個禮拜?”
  他“嗯”了一聲,說:“事情有了變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好在我們計劃得很周密,預備得也很齊備。”他抬起眼來瞧著她,說:“可是這世上沒有萬無一失的事情,假若……假若……”
  他本來是很幹脆的人,說到這裏,卻說了兩個“假若”,最後隻輕輕歎了口氣,說:“尹小姐,我很抱歉,將你牽涉到這樣的事情中來。”
  靜琬答:“這是我自願的,我們當時也是談過的。”他瞧了她一會兒,終究隻是說:“假若事情不順利,我想請你立刻動身回乾平去,一分鍾也不要延誤,他們不會立時注意到你,我希望你可以走脫。”
  靜琬道:“六少到今天還不相信我嗎?”
  慕容灃說:“你要知道——如果事情不順利,你的人身安全都沒法子保證。”
  靜琬看著他,目光中卻有一種灼熱:“六少,我雖然是個女子,也知道患難與共,況且我們曾經有過長談,六少也以為我是可以合作的人。靜琬不會貪生怕死,也知道此事定然是有風險,雖然成事在天,謀事到底在人,靜琬信自己,也信六少。”
  慕容灃聽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裏錯綜複雜,難以言喻,也說不出是歡喜,還是一種無法深想的失落。屋子裏安靜下來,她耳上本來是一對兩寸來長的粉紅鑽寶塔墜子,沙沙一點輕微的響聲,叫他想起極幼的時候,上房裏幾個丫頭領著他玩,夏日黃昏時分掐了夜來香的花,細心地抽出裏麵的蕊——不能抽斷,便成了長長的寶塔耳環墜子。丫頭們都隻十餘歲,正是愛玩的年紀,掛在耳上互相嬉笑,拍著手叫他看:“六少爺,六少爺……”
  那樣的花,淡薄的一點香氣,母親站在台階上,穿著家常佛青實地紗的寬袖大襟,底下係著玄色鐵絲紗裙,臉上帶著笑意看著他。天井裏的青石板地灑過水,騰騰的一點蒸汽,夾著花香往人身上撲上來。
  靜琬見他久久不做聲,隨手拿起花瓶裏的一枝晚香玉,用指甲順著那青碧梗子,慢慢地往下捋,捋到了盡頭,又再從頭捋起。他忽然說:“靜琬……我遇上你,這樣遲。”
  她聽了這樣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害怕起來,可是她是從來無畏的,過不了片刻,就抬起眼來,柔聲說道:“靜琬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六少能不能答應我。”
  他不假思索,就說:“但凡我能做到,我都可以答應你。”
  她說道:“我與六少,雖然相交不久,可是也算得上傾蓋如故,六少為人義薄雲天,靜琬欽佩已久,靜琬妄想高攀,與六少結拜為兄妹,不知道六少肯不肯答應。”
  他坐在那裏,四麵的空氣都似井裏的水,冰冷而無絲毫波紋,細碎的浮萍浮在井口,割裂出暗影。他臉上慢慢浮起笑意來,說:“這有什麽高攀,我一直希望能有一個小妹妹。”
  靜琬聽他這樣說,也微笑起來,叫了一聲:“大哥。”
  他笑得歡暢,說:“總是倉促了一點,我都沒有預備見麵禮。”
  靜琬道:“大哥何必這樣見外,都是自己人了。”
  他“嗯”了一聲,說:“都是自己人,確實不要見外的好。”
  停了一停,又說:“這樣的喜事,無論按舊規矩,還是西洋的規矩,咱們都應該喝一點酒。”
  說完起身就去按電鈴,沈家平進來聽他吩咐:“去拿酒來——要伏特加。”
  靜琬聽說喝酒,又有幾分不安,見他接過酒瓶,親自往那兩隻西洋水晶酒杯裏倒,一杯斟得極少,遞了給她,說:“這酒太烈,女孩子少喝一點。”
  她含笑接了過去,他卻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他說了一聲:“幹杯。”
  與她碰一碰杯,一口氣就喝下去,喝完了才向著她笑了一笑。沈家平見他眼裏殊無笑意,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但見靜琬神色如常,也捉摸不清他們兩個人之間出了什麽問題。
  吃過了晚飯之後,慕容灃還有公事,就先回帥府去了。沈家平本來就有幾分擔心,偏偏晚上那個會議開得極長,好容易等到散會,已經是夜裏十一點鍾光景,他見慕容灃略有幾分倦意,於是問:“六少,要不要叫廚房預備一點消夜?”
  慕容灃說:“我不餓。”
  沈家平看他的樣子像是在生氣,忍不住說:“尹小姐她……”
  話猶未完,慕容灃已經抽出佩槍,揚手就是兩槍,隻聽“砰砰”兩聲巨響,將一隻景泰藍花瓶擊得粉碎,花瓶後原本就是窗子,一大塊玻璃“嘩”地垮下來,濺了一地的玻璃碴子。樓下的衛戍近侍聽到槍聲,連忙衝上樓來,“咚”一聲大力撞開房門,端著槍一擁而入,慕容灃見一幫近侍都是十分緊張,笑道:“沒什麽事,都下去吧。”
  那些衛戍近侍這才想起關上保險,將槍支都重新背好了,恭敬地魚貫退出。慕容灃對沈家平說:“我像是喝高了,還是睡覺吧。”
  沈家平便接過他手裏的那支特製勃朗寧手槍,替他放在枕下,又叫人替他去放洗澡水。這才說:“六少,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慕容灃道:“既然是不當講的話,就不要講了。”
  沈家平一大篇說辭一下子噎在了那裏,慕容灃看到他張口結舌的窘態,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說:“你講吧,講吧。”
  沈家平說:“雖然現在是民主平等的時代了,可是凡事隻求結果,在這北地九省裏頭,哪樣東西不是攥在您手心裏?再說,大帥的例子在那裏呢。”
  原來慕容宸的五姨太太曾是嫁過人的,慕容宸的脾氣,看上後那是非要到手不可,所以威逼著那夫家寫了休書,硬是娶了過來。慕容灃聽他講起這件往事,不由搖了搖頭,說:“不成,強扭的瓜不甜,而且她的性子,寧死也不肯屈服的。”又說:“這樁事情不許你自作聰明,那姓許的若是在監獄裏少了一根頭發,我就惟你是問。”
  沈家平碰了一鼻灰,隻得應了一聲“是”。
  慕容灃布置替靜琬做生日的事,雖非十分張揚,但是人人皆知尹小姐是六少麵前的紅人,那些承軍部屬,哪個人不巴結?靜琬本來膽子很大,但事到臨頭,心裏還是有幾分忐忑。這天一早,慕容灃就來見她,因這陣子他忙,他們難得私下裏見麵,她一見到他的神態十分鎮定,心裏不由也安靜下來。他向來不曾空著手來,今天身後的侍從捧著一隻花籃,裏麵全是她喜歡的玫瑰花。他倒是按西洋的說法說了聲:“生辰快樂。”親手又遞給她一隻錦盒,說:“這個回頭你自己打開來看。”
  等侍從們全退出去,他才對她說:“待會兒我若是不回來……”
  靜琬搶著說:“不會的,我等你回來吃麵。”
  他眼中露出溫柔的神氣來,說:“今天又不是真的生日。”
  她隻覺得他眼底裏無限憐惜,夾著一縷複雜的依戀,不敢再看,說:“我就是今天生日,我等你回來吃麵。”
  又將他那隻金懷表取出來,說:“我在這裏等著你,你十二點鍾準會回來入席,對不對?”
  他見她手指瑩白如玉,拿捏著那金表,表上鑲著細密的鑽石,與她柔荑交相輝映。她的手指朦朧地透著一點紅光,仿佛籠著小小的一簇火苗。他點了一下頭,說:“我答應你,一定會回來的。”
  他走了之後,靜琬心裏雖然極力鎮定,還是覺得兩頰滾燙,像是在發燒一樣。她去洗了一把臉,重新細細地補了妝,這才去打開他送她的錦盒。原來裏麵竟是一把西洋鑲寶石小手槍,雖然小巧得像是玩具,可是裏麵滿匣的子彈。槍下壓著一個信封,裏麵是在外國銀行以她的名字開戶存的十萬元現款的存單,另有一張午後十二點三十分承州至乾平的火車票。她心中怦怦亂跳,一時心緒繁雜,半倚在那長條沙發之上,隻理不出思緒來。

  錦上添花
  本來隻是早上九點鍾光景,因為要辦壽筵,陶府裏外已經熱鬧極了。大門外請了俄國樂隊奏迎賓曲,三小姐自然是總招待,外麵委托督軍府的一位管事總提調。到了十點鍾,陶府大門外一條街上,已經停了長長一溜汽車,那些賣燒餅水果的小販,夾在汽車陣裏,專做司機的生意,半條街上都隻聞喇叭聲、說笑聲、鞭炮聲,那一種熱鬧,令路人無不駐足圍觀。管事帶著陶府的警衛,安排停車、迎賓、招待……隻忙了個人仰馬翻,才將水泄不通的馬路維持出一個秩序來。
  靜琬換了件衣裳,就出來招呼客人。那些承軍的女眷們都已經陸陸續續到了。常太太瞧見靜琬,誇道:“尹小姐今天真是春風滿麵,哎喲,這條項鏈……”
  隻是嘖嘖讚歎,那些太太少奶奶小姐們,最是愛這樣的珠寶,眾星拱月般將靜琬簇擁著,那串項鏈本來繞成三匝,每一匝上鑲了金絲燕的鑽石,配上繞鑲指甲蓋大小的寶石,雖然沒有燈,但映在頸間,燦然生輝。徐太太道:“尹小姐生得太美,也隻有這樣的項鏈,才是錦上添花。”
  靜琬笑吟吟地問:“怎麽沒見著徐統製?今天請了盧玉雙盧老板來唱堂會,徐統製這樣愛聽戲,可千萬別錯過了。”
  徐太太答:“說是今天六少叫他們去開會了呢。”
  靜琬這才想起來的樣子,說道:“正是,早上六少還對我說,怕是中午要遲一點過來。”
  徐太太聽她順嘴這麽一說,不由向慕容三小姐抿嘴一笑,意思是這兩個人感情這樣好,原來大清早就已經見過麵了。
  十一點後,客人都已經到了十之八九,靜琬雖然在賓客間周旋,聽著那喧嘩的笑聲,一顆心就像是在熱水裏,撲通撲通地跳著。三小姐並不知情,走過來對她說:“還有二十分鍾開席了,若是六少趕不過來,就再等一等吧。”
  靜琬聽見說隻差二十分鍾就十二點了,而大廳裏人聲鼎沸,四麵都是嘈嘈切切的說笑聲,前廳裏樂隊的樂聲,又是那樣的吵鬧,饒她自恃鎮定,也禁不住說:“我去補一補粉,這裏太熱。”
  三小姐細細替她瞧了,說:“快去吧,胭脂也要再加一點才好,今天這樣的好日子。”
  靜琬於是走回自己住的小樓裏去,那樓前也牽了無數的彩旗與飄帶,用萬年青搭出拱門,上麵簪滿了彩色的絹花,十分的豔麗好看,可是因為大部分的下人都到前麵去招待客人了,這裏反倒靜悄悄的。她走進來時也隻有蘭琴跟著,剛剛正預備上樓,忽聽人喚了聲:“尹小姐。”
  靜琬認得是慕容灃的心腹何敘安,忙問:“六少回來了?”
  何敘安低聲道:“請尹小姐這邊談話。”
  靜琬就吩咐蘭琴:“你替我上樓去,將我的化妝箱子拿下來。”
  自己方跟著何敘安,穿過走廊,到後麵小小一間會客室裏去。那會客室裏窗簾全放下來了,屋子裏暗沉沉的,亦沒有開燈,有兩個人立在那裏,可是晦暗的光線裏,其中一人的身形再熟悉不過。她腦中嗡地一響,眼淚都要湧出來,隻是本能地撲上去,那人一把摟住她:“靜琬。”
  她含淚笑著仰起臉來:“建彰,我真是不敢相信是你。”
  許建彰緊緊地摟住她:“我也是做夢一樣……靜琬,真的是你。”
  何敘安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尹小姐,六少吩咐過,如果十一點半鍾之前他沒有打電話,就將許先生釋放,送到尹小姐這裏來。”
  又遞上一張車票,正是與她那張車票同一列火車。靜琬心中一震,那車票雖隻是輕飄飄的一張紙片,可是接在手中,直如有千鈞重一般。想起早晨他就是在這間屋子裏,跟自己話別。他的眼底映著自己的倒影,情深如海,而那日結拜之時,他一仰麵喝下酒去,眼裏閃過稍縱即逝的痛楚,便如那酒是穿腸蝕骨的毒藥一般。可是他替自己樣樣都打算好了,連這最後一件事,都已經安排妥當。她心裏思潮起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許建彰見她心不在焉,自己的一腔疑惑不得不問:“靜琬,他們怎麽將我放出來了,你是走了誰的路子,這樣大的麵子?”
  又問:“這裏是哪裏?”
  他的提問,她一句也不能夠解釋,更是無從解釋,隻簡短地答:“等我們離開了這裏,我再告訴你詳情。”
  轉臉問何敘安:“六少人呢?還在帥府?”
  何敘安搖了搖頭,說:“我隻負責這件事,旁的事我都不知道。”
  建彰不由插話問靜琬:“六少?慕容六少?你問六少做什麽?”
  靜琬說:“我欠六少一個人情。這中間的來龍去脈,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解釋清楚。”
  建彰“哦”了一聲,像是明白了一點,說:“原來是他。”
  他在獄中曾經聽獄卒說道:“你真是好福氣,上麵有人這樣照應你。”
  今日突然被釋,本是滿腹疑惑,見靜琬吞吞吐吐,更是疑雲四起。恰好在這時候,屋子裏那座一人來高的大鍾當當當地響起來。靜琬聽到那聲音,似乎被嚇了一大跳,轉過臉去,瞧著那鍾的時針分針都重到了一起,隻是怔怔地出神。
  許建彰叫了一聲“靜琬”,她都像是沒有聽到一樣,過了一會兒,方才自言自語:“十二點了。”
  許建彰接過她手中的火車票,看了看方訝然:“這是半個鍾頭後的火車,咱們要走可得趕快了。”
  靜琬“嗯”了一聲,隻是聽著前麵隱約的樂聲人聲,不一會兒,聽到有腳步聲往這邊來了,越來越近,她隻覺得一顆心像是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一樣,可是那腳步聲輕快,而且不是皮鞋的聲音。那人一直走進會客室裏來,她認出是陶府上房裏的周媽,周媽道:“我們太太差我來告訴尹小姐,到了開席的鍾點了,可是六少還沒有過來,準是開會開遲了,所以想往後延一刻鍾再開席。”
  靜琬心裏一陣發虛,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點了點頭。見周媽打量許建彰,忙道:“這是我的表兄,告訴太太,我馬上出去。”
  許建彰聽她將自己稱作表兄,更是疑惑,嘴角微動,終於強自忍住。等那周媽一走,又問:“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你在這裏做什麽?”
  靜琬說道:“這裏是陶府,我為了你的事,暫時借住在這裏。”
  許建彰道:“既然我已經沒事了,那你去向主人家說一聲,我們就告辭吧,這樣打擾人家。”
  靜琬輕輕地咬一咬牙,說道:“你先走,我搭下一班火車。”
  許建彰萬萬想不到她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問:“為什麽?”
  靜琬說:“現在我還不能說,明天你就明白了。六少放了你出來,我欠他一個人情,我得當麵謝謝他。”
  許建彰終於忍不住:“六少長,六少短,你是怎麽認識六少的,他又怎麽肯將我放出來?”
  靜琬聽他話語中大有疑己之意,心中激憤難言,反問:“你難道不相信我?”
  許建彰道:“我當然是信你的,可是你總得跟我解釋清楚。”
  靜琬怒道:“現在你叫我怎麽解釋,他將你放了出來,你不但不承情,反倒這樣懷疑。”
  何敘安在一旁低聲勸道:“尹小姐,還是邊走邊說吧,六少專門叮囑過我,務必送尹小姐上車。”
  靜琬將臉一揚,說道:“六少既然如此待我,我安能揚長而去?請何先生送建彰去火車站,我搭下一班車走。”
  許建彰雖然好脾氣,此時也顧不得了,冷冷地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靜琬將腳一跺,說:“你不信我就算了。”
  對何敘安道:“麻煩你帶我去見六少。”
  何敘安大驚,許建彰問:“你去見他做什麽?”
  靜琬淡淡地道:“人家救了你的命,我總得去謝謝人家。”
  許建彰再也忍耐不住:“人家為什麽肯救我,你為何不明白告訴我?”
  靜琬目光直直地盯在他身上,過了半晌,方才嫣然一笑:“是啊,人家為什麽肯救你?你心裏已經有了猜疑,為什麽不明白說出來?”
  許建彰心中懊悔,可是瞧見何敘安去監獄提釋自己,監獄長對他那樣畢恭畢敬,明明他是個地位極高之人。可是這位何先生,在靜琬麵前,亦是恭敬異常。靜琬一介女流,叫承軍中這樣的人物都服服帖帖,自然令人詫異,而他們交談之中,總是提及慕容灃,可見她與慕容灃之間關係非同尋常。他腦中疑雲越來越大,洶湧澎湃,直如整個人都要炸開來一樣,心中難過到了極點。可是靜琬的神色間,沒有對自己的多少關切,反倒又對何敘安道:“我要見六少。”
  何敘安遲疑道:“尹小姐,不成的。”
  靜琬心中亦是亂成一團,千頭萬緒,不知該從哪裏清理。隻是一徑地想,自己與他有結拜之義,相交以來,他一直以禮相待,此番情勢緊迫下,仍替自己籌劃這樣周到,他現在安全堪虞,自己絕不能一走了之。她須臾間便有了決斷,對何敘安道:“事已至此,靜琬決心已定,請何先生成全。”
  何敘安平日見她嬌嬌怯怯,此時聽了她這樣一句話,心中暗暗叫好,覺得這女子重情重義,竟然將生死置之度外,道:“六少有過命令,我不能違背。可是尹小姐若不願去車站,我也自不能強迫。”
  靜琬微微一笑,對建彰道:“你就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回。”
  許建彰說:“我跟你一塊兒去。”
  靜琬明知局勢不明,前途未卜,瞧那時鍾,已經是十二點二十分,而三小姐仍未差人來請自己入席,那麽慕容灃定然還未回來。她一時間也向許建彰解釋不清,更不願再耽擱下去,隻說:“你不能去的,我馬上就回來。”
  許建彰還要說話,靜琬已經道:“何先生,麻煩你在這裏陪著許先生。”
  何敘安答應了一聲,許建彰激憤至極,抓住她的手臂:“靜琬,為什麽?”
  靜琬道:“我沒有負你,若你信我,你就知道我不會負你。”
  她目光熱烈,注視著他:“建彰,我定不會負你的。”
  許建彰見她眼中隻是如兩簇小小的火苗,燃著那樣的執著,心裏知道她這個樣子,是絕不會改變主意的。而他心裏,也不願去想那樣不堪的事情,隻是說服自己:靜琬這樣,定然有她的道理。他終於慢慢放開手來,說:“好吧,我在這裏等你。”
  靜琬走出去,三小姐正在著急,低聲對她說:“六少說是一定來的,怎麽這時候還沒過來?”
  靜琬道:“我想去帥府裏,親自請一請六少。”
  三小姐含笑道:“也好。”
  安排了汽車,送她去帥府。靜琬坐在汽車上,心裏便如有一百麵鼓狂敲亂擊著一樣。陶府與帥府之間,不過短短幾分鍾就到了。她遠遠看到帥府前警備如常,心中七上八下,強自鎮定。
  她在前麵就下了車子,門上的人自然熟識她,笑道:“尹小姐來了?六少還在後麵開會呢。”
  她不知情勢如何,答應了一聲,順著走廊走到那座青磚樓裏去。正巧沈家平從樓中出來,一見著她,不由露出一絲喜悅,不動聲色地道:“尹小姐好。”
  靜琬答應了一聲,問:“六少呢?”
  沈家平道:“剛剛開完會,常師長正拉住六少在發牢騷,還有徐統製,三個人一直說到現在。”
  一麵說,一麵就向靜琬遞眼色,靜琬心中怦怦亂跳,穿過大廳,走到後麵的花廳去,近侍替她推開門,她一麵往裏走,一麵就笑著道:“六少,你答應人家的事,怎麽半分也不放在心上。”
  慕容灃正被常德貴拉住了不放,若要借故走開,徐治平那個人是十分精細的,隻怕他會生疑。此時乍然聽到她的聲音,心中說不出是驚詫還是歡喜,更有一分憂心忡忡。見著她進來,板著麵孔道:“你來做什麽?我這裏有正經事。”
  靜琬笑道:“菜都上了桌子了,戲也唱到正精彩,客人也都到齊了,六少答應給我做生日,這會子卻還在這裏。”又對常德貴笑道:“常師長,今天中午替我陪六少好好喝一杯,六少每次總是誇師長的酒量呢。”
  她薄嗔淺怒,眼波如水,瞟了慕容灃一眼:“走吧,再不走,我可真要惱了。”不由分說,拽住慕容灃的胳膊,就往外走。回頭又對徐治平嫣然一笑,說:“徐統製也快來啊,那邊等著開席呢。”
  徐治平見慕容灃一臉的無奈,已經被她拉著走到門口,心念忽動,叫道:“六少,我還有話說!”
  靜琬心中著急,搶著道:“統製到酒席上,有多少話說不成?快去入席吧。”
  徐治平心中疑惑,但見她嬌怯怯的樣子,想著其中若是有詐,也不會由一個弱女子來發作,這一轉念間,隻見常德貴已經大步流星往外麵走去。徐治平猶豫了一刹那,也跟著往外走去。
  慕容灃一走出花廳,就從懷中取出煙盒,啪一聲彈開,道:“來人,點煙。”
  兩邊走廊下埋伏著的人,聽到這句話,一擁而出,向著徐、常二人撲去,常德貴猶未回過神來,人已經被按在地上,徐治平見機不對,大叫一聲,從後腰抽出一把手槍,就向著慕容灃撲去。沈家平早就縱身一跳,將他死死抱住,兩個人滾在地上,眾衛戍近侍都慌忙衝上去。
  向來的規矩,承軍的諸部將入帥府是不許佩槍的,徐、常二人也早在門外就解下了佩槍,不想徐治平竟還在身上暗藏了一把手槍。慕容灃見形勢混亂,倒還十分沉著,護著靜琬往後急退,隻見三四個人已經按住了徐治平,將他的槍奪了下來,正微鬆了一口氣,忽聽常德貴一聲暴喝,整個人將那些侍從甩開,他本是承軍中有名的猛將,這一躍之下,那些侍從哪裏按得住?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揚起手來,原來竟然也藏著槍,隻聽“砰砰砰”連著三響,一名侍從飛身撲過來擋住,慕容灃隻覺得身子劇烈一震,靜琬卻是失聲叫了一聲,滾燙的血已經滴在手上。那些侍從們已經將常德貴重新按住,用牛筋將他雙手雙腿都捆起來。常德貴猶在地上亂罵:“慕容灃,你這個王八蛋!老子辛辛苦苦替你老子打下這半壁江山來,你這個兔崽子竟算計老子,有種你跟老子單挑!老子今天沒打死你,老子死不瞑目……”忽然嘴裏被塞了兩個麻核桃,再也罵不出來了。
  兩個人已經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樣,沈家平早嚇得魂飛魄散,隻搶過去看慕容灃手上的血:“六少,傷在了哪裏?”
  慕容灃卻抓住他衣襟:“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沈家平這才見到他懷裏的靜琬麵色如紙,衣襟上汩汩往外湧著血,竟然是受了重傷。早有侍從飛奔著去打電話了,慕容灃緊緊抱著靜琬,那樣子像是陷阱裏的困獸一般,眼中閃著駭人的光芒。他一把奪過沈家平手中的槍,沈家平隻來得及叫了聲:“六少!”
  槍口已經對著常德貴的頭,沈家平大驚,隻聽“砰砰”兩聲巨響,常德貴的腦袋已經開了花。慕容灃掉轉槍口,徐治平身子一扭,哪裏掙得動半分,慕容灃已經扣動了扳機,一槍接一槍,直將所有的子彈都打光,方才將槍往地上一摔,如夢初醒般將靜琬打橫抱起,見她奄奄一息,呼吸已經微弱不可聞,腳下踉蹌了一步,發狂般跌跌撞撞抱著她往後疾奔。
  許建彰在那間會客室裏坐了片刻,心中思潮起伏,隻是不安,轉過無數個念頭,總是想,不要想了罷,可是偏偏腦中就如中了魔一樣,那些個疑惑,隻是盤旋不去。前頭的樂隊演奏聲、戲台上的鑼鼓聲、喧嘩笑聲,隱約傳來,更使心頭添了一種煩亂。他坐下來不過幾分鍾,又站起來走了幾步,自言自語道:“這府上是在辦喜事吧,可真熱鬧。”
  何敘安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話。許建彰來回走了幾趟,又在沙發上坐下來,隻聽那座鍾,滴答滴答地走著。其實何敘安心裏的焦急,更在許建彰之上,眼睜睜瞧著已經十二點半鍾了,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後而來,他立刻知道不是陶府的人,必是帥府來人從小門裏直接進來,因為不知事態已經如何,心裏不免忐忑難安。
  許建彰聽到腳步聲,也站了起來,他在承州往來多次,一見服裝便知是慕容灃的衛戍近侍。他心中驚疑不定,隻見那人徑直向何敘安耳語數句。何敘安瞧了一眼許建彰,向他笑道:“許先生請寬坐,六少有點小事囑我去辦,我去去就回。”
  許建彰道:“何先生請自便。”
  何敘安似乎有些著急,也未與他客氣,隻吩咐一名侍衛留下來陪著他,自己帶了人就匆匆離去。
  何敘安回到帥府,隻見一部汽車疾馳而入,一直到樓前才停了下來。何敘安認得下車的是米勒醫生,這位德國醫生本是外科的聖手,在承州的教會醫院裏最有名望。他一見到米勒大夫,不由心裏一驚,急忙快步跟上去,和那米勒大夫一起進了樓中。沈家平正在樓下大廳裏焦急地踱著步子,一見到米勒,如同見著救星一樣,說:“六少在樓上。”
  他親自在前麵引了路,領著米勒上樓去。樓上走廊裏,真正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滿了衛戍近侍。順著走廊向左一轉,便是極大的套間,他們穿過起居室一直走到裏麵。
  屋子裏已經有一位英國的斯賓賽大夫在那裏,他本是慕容家的家庭醫生,醫術也是頗有名氣的,正與護士在低聲說什麽,見著米勒醫生進來,兩位大夫匆忙握了手,便開始用德文交談。何敘安見著慕容灃一動不動地坐在軟榻上,護士正替他清洗手上的血跡,連忙過去。他見那傷口其實隻是被子彈擦傷了一道,傷口雖長,但傷得極淺,並沒有傷到筋骨,這才鬆了口氣。他正欲說話,隻聽慕容灃十分簡單地說了兩個字:“讓開!”
  他忙側身一讓,回過頭去這才瞧見那大床之上,兩個護士正忙著替靜琬止血,那許多的藥棉紗布不停地換下來,她蓋著的那床呢子被上,斑斑點點全是血跡,她一張臉上並無半分血色。何敘安瞧見慕容灃直直地盯著靜琬蒼白的麵孔,心裏不知為何就擔心起來。
  兩名醫生商量了幾句,一致同意病人不宜移動,馬上動手術。他們立刻準備起來,慕容灃這才出來到起居室,米勒醫生親自走出來向他解釋:“尹小姐的情況並不容樂觀,那顆子彈很深,隻怕已經傷到了肺部,不容易取出來。”
  沈家平見慕容灃久久不做聲,叫了聲:“六少。”
  慕容灃沉默良久,終於對醫生慢慢點了點頭。
  何敘安出去辦妥相關事宜,回來時起居室裏卻沒有人,裏麵的手術仍舊在進行。他正要離開,忽然見著沈家平從露台上進來,於是問:“六少呢?”
  沈家平將嘴一努,何敘安這才瞧見慕容灃獨自在露台上吸煙。露台上本來放著一把藤椅,藤椅前已經扔了一地的煙蒂,慕容灃靜靜地坐在那裏,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那些青白淡嫋的輕煙四散開去,拂在人臉上,微微有一點嗆人。樓前的槐樹一樹淺嫩的綠蔭,陽光一縷縷從那枝葉間漏下來,慕容灃坐在那裏,望著那樹間斑駁的日光。他走過去叫了聲“六少”,慕容灃見是他,似是猛然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問:“都辦好了?”
  何敘安說:“通電的內容已經擬好了,六少要不要過目?”
  慕容灃說:“你念吧。”
  何敘安於是將稿紙拿出來念給他聽:“灃受事以來,對於先人舊有僚佐,無不推心置腹,虛衷延納,其中尤以望州省統製徐治平、承穎鐵路駐防師長常德貴二人共事最久,倚畀尤殷。然徐、常朋比,操縱把持,致使一切政務受其牽製,各事無從進行。臚其罪狀,厥有數端。屢次戰禍均由彼二人慫恿撥弄而成。跡其陰謀私計,世或未知……”
  電文本來由素以高才著稱的幕僚精心措辭,寫得是情文並茂,夾敘夾釋,無限痛心疾首地惋惜。何敘安見慕容灃心不在焉,於是匆匆念完,問:“六少,是否就按這個稿子通電全國?”
  慕容灃這才接過去看了一遍,又問:“北邊有沒有消息來?”
  何敘安答:“還沒有,但我們的兩個師已經布防在哲平至望城,鐵路沿線的俄國人雖虎視眈眈,倒成了牽製,諒徐、常二部不敢輕舉妄動。”
  慕容灃哼了一聲,說:“眼下留著他們四兩撥千金,等騰出功夫來,看我怎麽收拾那幫俄國人。”
  何敘安乍聞他欲對俄用兵,並不立刻答話。慕容灃望著那樹蔭出了一會神,又說:“北邊一有消息,你就來告訴我。”
  陶府裏正是熱鬧,三小姐陪了徐、常兩位太太聽戲,盧玉雙的鐵鏡公主,正唱《坐宮》這一折,徐太太本來是愛聽戲的人,如癡如醉,常太太卻像是忽然想起來:“怎麽沒見著尹小姐?”
  三小姐笑道:“說是換衣裳去了。”
  一轉臉見著女客紛紛起立,原來是四姨太韓氏來了。
  四太太滿麵春風,未語先笑:“我可來遲了。”
  又對三小姐道:“原以為開席了呢。”
  常太太道:“四太太還沒來,怎麽能夠開席呢?”
  四太太便笑道:“既然我來了,那就開席吧。”
  徐太太笑道:“還有那位正經的壽星,這會子不知到哪裏去了,丟下咱們這些個人,她倒失了蹤。”
  四太太“哧”地一笑,說道:“我從家裏出來,倒瞧見壽星往咱們家裏去了。依我說,咱們邊吃邊等,也不算不恭。”
  三小姐遲疑道:“還是等等他們兩個吧,靜琬說去催請六少。”
  四太太又是嫣然一笑,說:“難道說隻許他們撇下這滿屋子的客人,不許咱們也撇下他們?咱們今兒偏讓他們餓著。”
  三小姐本來不是什麽蠢笨的人,猛然就悟過來,笑道:“那咱們就先不等了。”
  徐、常二人也不覺意味深長地一笑,三小姐於是吩咐管事開席。
  許建彰在那會客室裏,正是百般焦急的時候,卻見剛才來的那個下人周媽走進來,說:“我們太太聽說尹小姐的表少爺來了,很是歡迎,前麵已經預備開席了,請表少爺去入席。”
  許建彰望了眼陪護自己的侍衛,問:“府上這樣熱鬧,是在辦什麽喜事?”
  周媽不由笑了,說:“表少爺,今天是替尹小姐做生日呢。”
  許建彰不由一呆,重複了一遍:“替尹小姐做生日?”
  周媽笑道:“我們太太說,表少爺是尹小姐的親戚,那就和一家人一樣,請表少爺不要客氣。”
  許建彰心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脫口問:“這裏是陶府——難道是陶司令的府上?”
  周媽答:“是啊。”
  許建彰聽見她說什麽一家人,如鯁在喉,心中別提多憋悶了。想了想又問:“尹小姐回來了嗎?”
  周媽笑道:“尹小姐過會子自然就回來了。”
  許建彰又問:“那尹老爺呢,是不是在前麵?”
  倒將周媽問得一怔,說:“尹小姐是獨個兒住在這裏的,表少爺是問哪個尹老爺?”
  許建彰心中亂成一團,過了好一陣子,才搖頭道:“替我謝謝你家太太,我不便前去,還請陶太太諒解。”
  周媽答應著就去了,過了一會兒,卻帶著一個聽差提著提盒來了,話仍舊說得很客氣:“我們太太說,既然表少爺不願到前麵去,就叫廚房做了幾個小菜送過來,請表少爺將就著用些。”
  那聽差將食盒打開,裏麵是海米珍珠筍、清蒸鰣魚、炒豌豆尖,外有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櫻桃釀鴨湯。許建彰哪裏有心思吃飯,那聽差替他裝了一大碗米飯,他對陪著自己的侍衛說:“你先吃吧。”
  慕容灃的軍法十分嚴明,那侍衛答:“許先生請自便。”仍舊侍立一旁,許建彰勉強接過碗吃了兩口就擱下了。隻聽前麵笑語喧嘩,夾著十分熱鬧的絲竹之聲,那一種褥設芙蓉、筵開錦繡的繁華,隔著這無數重的院落,也可以遙遙想見。
  過了許久,廚房才派了兩個聽差過來收拾了碗筷。許建彰本是有心事的人,無意間踱到窗下,卻聽見一個聽差在抱怨:“無事也尋點事給咱們做,今天忙成這樣,還單獨侍候這個,侍候那個。”
  另一個聽差就笑道:“趕明兒尹小姐真嫁了六少,那時候你就算想侍候表舅爺,還挨不上光呢。”
  兩個人一麵說,一麵去得遠了。許建彰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心中直想,連下人都這樣說,可見靜琬與慕容灃行為親密,不問而知。心中如沸油煎滾,手中本來拿著一支卷煙,不知不覺就被他擰得碎了,那些細碎的煙草絲,零零碎碎都落在地毯上。
  何敘安寸步不離地守在電報房裏,一直接到那封密電,這才覺得鬆了口氣。親自攥了電報,到後麵去向慕容灃報告。慕容灃仍舊坐在露台上抽著香煙,身邊一張小藤幾上放著幾樣飯菜,何敘安瞧那樣子,像是一筷子也沒動過。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六少,張其雲的電報到了。”
  慕容灃輕輕彈落煙灰,問:“怎麽說?”
  何敘安道:“已經順利接掌徐部的兵權,第四師營團以上軍官也已經全部交接完畢。”
  慕容灃這才說:“那麽再過幾個鍾頭就通電全國吧,另外替我擬一份給大總統的親筆信,用密電馬上發出去,對此事件詳加說明。徐、常二人意圖謀逆,事跡敗露後又陰謀行刺,此事雖然是家醜,可是越是遮著掩著,人家的閑話就越多。”
  何敘安答應了一聲,慕容灃又問:“陶府裏情形怎麽樣?”
  何敘安答:“眼下還好。”
  慕容灃道:“再過一會消息公布,絕不能出亂子。”
  何敘安道:“六少放心,外麵有陶軍長親自布置,裏麵有四太太。”
  忽聽屋內“哢嚓”一聲,像是臥室的門打開了。慕容灃騰地站起來,轉身就往屋裏走,果然米勒大夫已經走了出來,身後跟著的護士端著小小一隻搪瓷盤子,慕容灃見著盤子裏鮮血裹著的一顆彈頭,才覺得鬆了口氣。米勒大夫說:“這一個禮拜是危險期,因為子彈創口太深,可能容易感染。希望主能保佑這位姑娘。”
  慕容灃一直走進去,看見護士已經替靜琬將血跡清洗幹淨了,她依舊昏睡在那裏。他本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去辦,可是總不忍就這樣走開,直到沈家平過來,輕聲道:“六少,他們都已經來了。”才下樓去開會。
  他這個會議一直開到深夜,各處的密電都陸續地傳來,那些承軍的將領經過了這樣驚心動魄的事件,神色語氣之間,與往日自又是一番不同。等接到南方最後一封回電,差不多已經是淩晨兩三點鍾光景,夜闌人靜,慕容灃才真正覺得局勢控製下來,這才打了個哈欠,說:“天就要亮了,都回去睡覺吧。”
  那些將領皆“啪”一聲起立行禮,其中一位老將特別的恭敬,說:“六少要保重,此後任重道遠。”
  慕容灃點了點頭,說:“今後還得仰仗諸位。”
  欲起身相送,那些部屬都連聲道:“不敢。”魚貫退出。
  沈家平這才上前一步,低聲問:“六少午飯晚飯都沒有吃,叫廚房預備一點消夜吧。”
  慕容灃這才覺得胃裏有一種微微的灼痛,可是一點胃口也沒有,隻是搖一搖頭,說:“我去睡一覺,九點鍾叫我起來。”
  他嘴裏雖然這樣說,腳下卻不知不覺往後走去,沈家平才知道是去看靜琬,他連忙跟上去:“尹小姐現在還不能移動,叫他們另外收拾一間屋子給六少休息吧。”
  慕容灃說:“我去書房裏睡,叫他們取鋪蓋過去就是了。”
  沈家平答應著去了,慕容灃順著長廊走到後麵樓中,樓上卻是靜悄悄的,米勒醫生和兩個護士都守在那裏,見著他進去,都站了起來。
  他放輕了腳步走過去看靜琬,她仍舊昏睡不醒,烏黑的長發鋪瀉在枕畔,襯得一張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米勒醫生輕聲道:“要等麻醉藥的效力過去,她才能夠蘇醒。”
  她蓋著一床西洋的羽絨被,因為被子很輕,越發顯得她身形很嬌小,睡在那麽大的一張床中央,小小的如同嬰兒一樣柔弱。床對麵的窗下放著一張軟榻,他在榻上一坐下來,隨手就摸出煙盒來。米勒醫生連忙製止他:“對不起,六少,病人的肺部受過傷害,絕對不能刺激她咳嗽。”
  他“哦”了一聲,將煙盒放下。他坐在那裏隻說休息一下,可是這一整天辛苦勞累,身心俱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他是軍旅出身,隻不過打了個盹,睡了一個鍾頭的樣子就醒了。身上十分暖和,蓋著一床絨毯,他看窗欞裏透出一線青白灰色的光線,瞧那樣子天已經快亮了。忽聽床上的靜琬呻吟了一聲,護士連忙趨前去看,他也掀開毯子下了軟榻。靜琬並沒有真正蘇醒,護士拿棉簽沾了些水在她唇上,又給她量著體溫,慕容灃見她臉上略微有了些血色,伸手在她額頭上按了按,看她的體溫如何,她十分含糊地叫了一聲:“媽媽……”
  他不由低聲道:“是我,疼得厲害嗎?”
  她昏昏沉沉的,護士悄聲說:“現在她還沒有清醒,讓她睡吧。”
  他將被角掖了一掖,忽聽她呢喃:“建彰……”
  他本來彎腰弓著身子在那裏,清清楚楚地聽見這兩個字,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過了半晌,才慢慢地直起腰來,去到外麵起居室裏。
  沈家平本來在起居室裏,見他出來馬上站起來,他吩咐沈家平:“去找許建彰來。”
  沈家平遲疑了一下,說:“這個時候不太方便吧,要不要等到天亮再派人去?”
  慕容灃怒道:“有什麽不方便的,馬上叫他來。”
  陶府裏安置的客房自然十分舒適,可是許建彰一點睡意也沒有。下午時陶府裏驟然安靜下來,賓客頃刻間盡散,他雖然隱約猜到是出事了,一直到黃昏時分,才聽說慕容灃遇刺。這是何等轟動的事件,雖然通電中再三聲明慕容灃並沒有受傷。所有的高級將領全部趕赴帥府開會,陶府裏的女眷慌亂了一陣子,也漸漸散去了。至入夜時分,整座陶府靜悄悄的,和白天那種熱鬧的樣子一比,就像兩個世界似的。
  許建彰聽說出了這樣的大事,靜琬又正是去了帥府,不知她安危如何,那一種憂心如焚,直急得沒有法子。他由侍衛陪伴,不便四處打聽消息,陶府裏的下人也是一問三不知。他這一夜如何睡得著?躺下起來,隻盼著天亮,正是焦急到了極點的時候,外麵的侍衛拍門叫道:“許先生,許先生。”
  他以為是靜琬回來了,心中一喜,連忙去開門。那名侍衛說:“六少派人來請許先生去一趟。”
  他吃了一驚:“六少?”
  心中十分詫異,這種非常之時,慕容灃為什麽要見自己這個閑人?但那名侍衛連聲催促,隻得隨著他上車去帥府。
  天已經快亮了,趕早市的人已經喧嘩起來,賣豆腐花的挑子一路吆喝著從小巷裏穿出來,顫巍巍的擔子,和著悠長的叫賣聲:“甜豆花哎耶……”
  那個“哎”字拖得極長,許建彰老遠隻聽一聲聲地唱“哎”,到“耶”字欲吐未吐時,音調陡然往上一提,叫人的心也陡然往上一提,心中越發忐忑。
  他們乘坐的車子在街上呼嘯而過,那車子走得極快,一會兒就駛入了崗禁森嚴的督軍行轅。侍衛引著他下了車,徑直往一幢青磚樓中去,樓中大廳裏燈火通明,侍立著十餘名全副武裝的近侍,腰中佩著最新式的短槍,釘子樣佇立得筆直,四下裏鴉雀無聲,靜得讓他覺得甚至能聽清自己的心跳聲。
  侍衛引著他向樓上去,走完樓梯後向左一轉,便是一間十分豪華的屋子,許建彰也無心看四處的陳設,隻聽那侍衛道:“請許先生在這裏稍等。”便退了出去。
  許建彰心裏七上八下,隻覺得這一等,等了足足有大半個鍾頭的樣子,外麵的天已經大亮了,聽得見鳥兒在樹枝間啾啾鳴著,他心裏有無數個疑惑,無數個念頭,一會兒想著靜琬,一會兒又想慕容灃為何要見自己,思緒淩亂,隻沒個頭緒。過了好久,終於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去一看,當先的一人年紀約在三十上下,他心裏還在琢磨,對方已經問:“許先生是嗎?”
  他點了點頭,那人道:“我是六少的侍衛隊長沈家平,昨天的事件想必許先生也略有耳聞,所以請許先生不要見怪。”
  說完將臉一揚,身後兩名侍衛就上前來細細地將他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武器,這才向沈家平點頭示意。
  沈家平道:“請許先生跟我來。”
  轉身就往外走,許建彰跟隨他之後,終於忍不住問:“我的朋友尹小姐是否還在府上?”
  沈家平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轉過臉來,隻說:“許先生,尹小姐要見你,她受了很嚴重的槍傷。”
  許建彰聽了這句話,如同五雷轟頂一般,不由自主地呆在那裏,定了定神才發覺落下了好幾步,連忙大步跟上沈家平。
  這次沈家平帶著他走進一間西式的套間,許建彰但覺金碧輝煌,陳設十分的富麗,外麵起居室裏有幾名下人垂手立著,四處也是靜悄悄的,連牆上掛鍾嘀嗒嘀嗒的聲音都能聽見。沈家平親自推開裏間的門,裏間本來隻開了一盞小小的睡燈,光線十分的朦朧柔和,許建彰此時突然隻覺得害怕,心裏那片陰影卻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擴散開來。腳下的地毯足足有三四寸深,一步下去沒自腳踝,他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樣,軟綿綿的使不上半分力氣,隻覺得舉步維艱,心也像是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眼睛已經看見一張華麗的西式大床,床頭鏤花鍍金,垂著西式的懸帳,那帳子雪白透明,如同柔雲輕瀉,垂下無數金色的流蘇,迤邐圍繞著床間。床上一床羽絨被,卻勾勒出嬌小的一個身軀。他一顆心就要跳出胸腔來一樣,失聲叫:“靜琬。”
  她的臉色蒼白沒有半分血色,他傻子一般望著她微弱地呼吸。旁邊的護士急得直向他打手勢,他心如刀割,失魂落魄,有人給他端了張椅子,他也不曉得要坐下去。那目光如膠,隻是凝在她的臉上。他問護士:“她傷勢怎麽樣?”
  護士隻答:“很嚴重。”
  他問:“是怎麽受的傷?”
  護士支吾不答,沈家平笑了一聲,說:“許先生,有些事情你不要過問才好。”
  他悚然一驚,心中惶然,滿腹的疑問隻好硬按下去。
  他也不曉得是過了多久,窗上本來有絲絨的窗簾,此時都用金鉤束了起來,抽紗沉沉地垂著,外麵的太陽薄薄的一點透進來,混沌如同黃昏。而靜琬躺在那裏,隻如無知覺沉睡著的嬰兒一般。許建彰坐在那裏,身體漸漸發僵,可是腦子裏仿佛什麽都不能想。這間臥室極為寬敞,東麵的紫檀架上掛著一把極長的彎刀,那刀的皮鞘上鑲了寶石,底下綴著杏色流蘇,極是華麗,顯然是把名刀。架上另擱著幾柄寶劍,長短不一。另一側的低櫃上,散放著一些雪茄、香煙盒子之類。他呆滯的目光落在床前的掛衣架上,那上頭搭著一件男子的戎裝,一條皮質的腰帶隨便搭在衣架底下,腰帶上還套著空的皮質槍盒。許建彰看到這件衣服雖隻是軍便服,但肩上墜著金色的流蘇,穿這樣戎裝的人,除了慕容灃不作他想。
  下人來請他去吃飯,他胃裏像塞了滿袋的石頭,沉甸甸的哪裏有胃口,隻是搖頭。屋子裏安靜極了,隻有靜琬偶爾呻吟一聲,護士走來走去,給她量體溫、量血壓、打針、拭汗。他坐在那裏,隻盼著靜琬快醒來,可是似乎心底深處萌出一絲不安,仿佛在害怕什麽未知的東西一樣。下人又來請他吃晚飯,這一天竟然就這樣過去了,過得這樣快,卻又過得這樣慢。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隻聽見女子柔和的聲音:“尹小姐怎麽樣了?”
  外頭的一個老媽子答:“還沒有醒呢。”
  跟著門被推開,他回頭一望,隻見是一位衣著華麗的貴婦,不過三十餘歲年紀。蘭琴忙向那貴婦道:“這是許少爺,尹小姐的表哥。”又對他說:“這是我們四太太。”
  他素聞這位四太太的大名,知道她是慕容宸生前最寵愛的一位姨太太,慕容灃未娶,聽說慕容府裏就是她在主事,於是連忙站起來,很客氣地叫了聲:“四夫人。”
  四太太原本跟慕容宸出席各種場合,所以雖是個舊式的女子,但落落大方,伸出手來與許建彰握手,說道:“許少爺幸會。”又說:“唉,靜琬出了這樣的事情,真是叫人心裏難過。”
  許建彰心中正自擔憂,聽她這樣一說,越發心痛難當。四太太又說:“吉人自有天相,表少爺也不要太著急。”又問:“表少爺還沒吃飯吧?”
  說完叫過外麵的一位聽差就說:“你們如今是越發沒規矩了,客人在這裏,為什麽不請到後麵去用飯?”
  許建彰忙道:“他們早請過幾遍,我沒有胃口,所以才沒有去,再說已經十分叨擾府上了。”
  四太太笑吟吟地道:“表少爺又不是外人,為什麽這樣客氣?我們六少這兩天太忙,所以抽不出工夫來,請表少爺不要見怪。表少爺將這裏當成家裏就是了,有什麽事隻管吩咐他們。”
  她一口一個表少爺,許建彰滿腹的疑惑就像肥皂泡一樣膨脹到了頂點,輕輕一震就要迸裂開來。四太太又說:“飯總歸是要吃的,就是靜琬醒來,也一定不願意見著表少爺餓著肚子啊。”她再三地相邀,許建彰卻不過情麵,隻得起身去吃飯。
  他自是食不知味,但慕容府裏的下人招呼得還是十分殷勤,餐後是西式的做派,又有甜食又有咖啡,他哪裏吃得下,草草呷了兩口咖啡就回去看靜琬。隻見四處的燈都已經開了,走回那樓裏去,走廊裏燈火通明,沈家平卻站在走廊上,見著他微微一怔,許建彰也沒往心裏去,沈家平搶先一步敲門說:“六少,許少爺回來了。”這才將房門推開。
  慕容灃正在窗前與一位外國醫生說話,聽見了才回過頭來,許建彰雖然來往承州多次,但從未見過慕容灃。此時乍然相逢,心裏無端端一驚,隻見他比起報紙上的照片來,臉色微黑,眉目清峻,神色間有種從容不迫,倒是少年老成。
  他隻得稱呼一聲:“六少。”慕容灃淡然地微一頷首,又轉過臉去用俄語與那外國醫生說話,那醫生亦用俄語作答,過不一會兒,那醫生又陪著慕容灃走到床前去,低聲與他討論著什麽,許建彰料想他們是在說靜琬的傷勢,隻是自己一句也聽不懂,仿佛多餘一樣。

  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第二日靜琬仍未蘇醒,總是沉沉睡著。四太太倒是每日過來兩趟,看看靜琬的傷勢,又安慰許建彰幾句。這天晚上過來後,卻隨手從丫頭手裏接過隻匣子,交給許建彰說:“這兩天有幾位太太小姐來探望,隻是醫生吩咐過尹小姐這裏要安靜,所以我一概替靜琬擋了駕,這些個東西,是人家送給尹小姐的,你先替她收起來吧。”
  她走後許建彰打開來看,竟是厚厚一遝禮單,上麵所列,大都是些昂貴稀罕的藥材,什麽百年高麗參新鮮熊膽虎骨鹿茸,還有送鎮邪所用玉器的,有送古董玉飾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下頭的落款,盡皆是承軍中要人的女眷。他捏著這厚厚一遝禮單,就像捏著一塊燃著的熱炭一樣,從手上一直灼痛到心裏去。
  待得靜琬漸漸蘇醒,已經是三日之後。她傷口疼痛,人卻是清醒起來,睜開眼來,蘭琴已經喜得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醫生護士都聚攏來,她目光隻在人叢中逡巡,卻沒有看到許建彰。早有人去報告了慕容灃,他本來開了通宵的會議,此時正在睡覺。一聽說,來不及換衣服,披了件外衣就過來了。見著她醒來,不禁露出笑容來,脫口道:“你總算醒了。”
  一旁蘭琴也笑道:“這下子可好了,小姐終於醒了。六少擔心得不得了,隔一會兒總要來看小姐。”
  靜琬見他神色憔悴,眼中滿是關愛,心下感激,問:“六少……”
  慕容灃心中會意,說:“事情已經基本平靖下來了。”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說:“靜琬,好在你沒事,不然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活。”
  她勉強笑了一笑,問:“我這兩天人迷迷糊糊的,好像覺得建彰在這裏,怎麽沒有看到他?”
  慕容灃道:“我派人請許少爺來陪著你,他也確實一直在這裏。不過正巧今天中午餘師長請他吃飯,所以他出去了。”靜琬聽了,隱隱隻覺得失望。
  許建彰這數日來茶飯不思,今天也仍舊是食不知味。餘師長在自己家裏請客,自然是一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那餘師長與許建彰是通家之好,女眷也並不回避。餘太太素來愛說笑,一麵給許建彰布菜,一麵就笑道:“許少爺雖然受了幾天牢獄之災,但也算是有驚無險,今天家常便飯,算是替許少爺壓驚吧。”
  許建彰哪裏吃得下去,餘師長問:“尹小姐的傷勢,不知道眼下要不要緊?”
  許建彰歎了口氣,說:“好幾個外國大夫每天輪流看著,就是沒有多大起色。”
  餘太太笑道:“尹小姐福慧雙全,必然能逢凶化吉,再說有六少的嚴令,說是醫不好尹小姐,要拿那些大夫是問呢,他們敢不盡心盡力?”
  餘師長聽她說得不倫不類,忙打斷道:“喝酒,喝酒。”親自持了壺,給許建彰斟上一杯。
  許建彰慢慢將那火辣辣的洋酒吞下去,滿腔的話終於再忍不住,說:“餘師長,你我相交一場,你今天對我說句實話,六少對靜琬……對靜琬……”說了兩遍,後頭的話再問不出來。
  餘師長對餘太太道:“你去將上回他們送的高粱酒叫人拿來。”
  餘太太答應著去了,許建彰見他支走餘太太,心裏越發不安,直愣愣地盯著他。餘師長卻又給他斟滿了杯子,接著就長長歎了口氣,說:“想必你也瞧出來了,六少對尹小姐頗為愛慕,我勸你一句,大丈夫何患無妻,識時務者為俊傑。”
  許建彰數日來的擔心終於被證實,一顆心直直地墜下去,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像是無底無邊一樣,隻是生出徹骨的寒意來。餘師長又道:“本來這些話我不該說,說出來也該打嘴巴。可是你我相交多年,我不告訴你,良心上過不去。尹小姐確實是女中豪傑,難得一見的奇女子,就衝她孤身來承州救你這份膽識,我就要對她伸出大拇哥兒,讚上一聲‘好’。六少瞧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是外人,說了你也不要惱,我看啊,尹小姐對六少,也未必無意。”
  許建彰脫口道:“靜琬不會的。”
  餘師長又歎了口氣,說:“會不會我不知道,可是這承軍上下,人人皆知她是六少的女朋友,她也不避什麽嫌疑,一直與六少舉止親密。尹小姐在三小姐府上住著,那可和大帥府隻有一街之隔。”
  將聲音壓得一低,說:“有一次因緊急軍務,我連夜去見六少,沈家平支支吾吾說不清六少的去處,叫我在花廳裏等了足足大半個鍾頭,才見著六少從後麵回來。後來我在小陽春請客,借著酒勁逮著沈家平問這事兒,六少的秘書張義嘏也喝得差不多了,大著舌頭嬉皮笑臉跟我拽文,說什麽‘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我是粗人聽不懂,那幫秘書都哄笑起來,沈家平這才說,尹小姐不比別個,你們再在這裏胡說八道,瞧六少知道,不拿大耳摑子扇你們。”
  許建彰心中亂成一團,想起日來種種蛛絲馬跡,心如刀絞,緊緊攥著拳頭,過了半晌,從齒縫裏擠出句話來:“靜琬不是這樣的人,我信她不是。”
  餘師長“嘿”了一聲,說:“我瞧尹小姐也不是那種貪戀富貴的人,隻是六少少年英雄,拋開了身份地位不算,亦是一表人才,但凡女子,哪個不垂青於他?他們兩個人相處如此之久,總會生出情愫來。”
  許建彰心亂如麻,慢慢呷著酒。餘師長又道:“老弟,我是將你當成自己的兄弟一樣,才多說這麽幾句酒話。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家裏人打算,假若惹毛了那一位,以後你這生意還怎麽做?他的脾氣你多少聽說過,真要翻了臉,別說日後的生意往來,就你在這北地九省,隻怕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你還有老母弱弟,你豁出去了,他們還可以指望誰?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吧。”
  靜琬畢竟傷後體弱,隻說了兩句話就生了倦意,重新沉沉睡去。醒來天已經要亮了,窗簾縫隙裏露出青灰的一線光,四下裏仍舊是靜悄悄的,慕容灃坐在床前一張椅子上,仰麵睡著,因為這樣不舒服的姿勢,雖然睡夢中,猶自皺著眉頭。他身上斜蓋著一床毛毯,可能也是睡著後侍衛替他搭上的,因為他還穿著昨晚的西服。
  晨風吹動窗簾,他的碎發淩亂覆在額上,被風吹著微微拂動,倒減去好幾分眉峰間的淩人氣勢,這樣子看去,有著尋常年輕男子的平和俊朗,甚至透出一種寧靜的稚氣來,隻是他的唇極薄,睡夢中猶自緊緊抿著,顯出剛毅的曲線。
  她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微一動彈,牽動傷口,不禁“哎喲”了一聲。聲音雖輕,慕容灃已然驚醒,掀開毯子就起來看她:“怎麽了?”
  她見他神色溫柔關切,眼底猶有血絲,明知他這幾日公事繁忙,可是昨天竟然在這裏熬了一夜,心中不免微微一動,輕聲說:“沒事。”
  他打了個哈欠,說:“天都要亮了,昨天晚上隻說在這裏坐一會兒,誰知竟然就睡著了。”
  靜琬道:“六少先回去休息吧。”
  慕容灃說:“反正再過一會兒,就要辦事去了。”
  望著她,微笑道:“我再陪你坐一會兒吧。”
  靜琬心中微微一驚,下意識移開目光,微笑問:“大哥,建彰回來了嗎?”
  慕容灃於是叫了人進來問,那聽差答:“許少爺昨晚喝醉了,是餘師長派人將他送回來的。現在在客房裏休息呢。”
  靜琬聽了,心中微惱。慕容灃道:“他必然是擔心你的傷勢,所以喝起悶酒來,難免容易喝醉。”
  靜琬“嗯”了一聲,慕容灃又說:“醫生說你可以吃東西了,不過要吃流質,想吃點什麽,我叫他們預備去。”
  靜琬雖然沒有什麽胃口,可是見他殷殷望著自己,心中不忍拂他的意,隨口道:“就是稀飯好了。”
  廚房辦事自然是迅速,不一會兒就拿食盒送來熱騰騰的粳米細粥,配上小碟裝的六樣錦州醬菜,粥米清香,醬菜鹹鮮。慕容灃笑道:“我倒也餓了。”
  蘭琴本來正在為靜琬盛稀飯,聽見說,連忙又拿碗替他盛了一碗。上房裏的聽差就問:“六少是在這邊洗漱?”
  慕容灃答應了一聲,到盥洗室裏去洗臉刷牙,這裏本來就是他的臥室,盥洗室裏毛巾牙刷仍舊齊備。
  靜琬傷後行動不便,蘭琴和另一名丫頭秀雲,一個捧了臉盆,一個拿了毛巾,正幫忙洗漱,隻聽外麵聽差說:“許少爺早。尹小姐剛醒了呢。”
  靜琬聽見建彰來了,正欲說話,慕容灃已經在盥洗室裏問:“靜琬,是誰來了?要是家平,叫他先在外麵等著。”
  許建彰剛剛走進屋子,就聽見他的聲音,臉色不由微微一變。靜琬見情形尷尬,忙說:“大哥,是建彰來了。”
  慕容灃走出來,一邊扣著外衣的扣子,一邊對許建彰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轉過臉去對靜琬說:“已經七點鍾了,瞧這樣子不能陪你吃早飯了。”
  靜琬道:“大哥請自便。”
  她覺得氣氛尷尬,不免特別留意許建彰的臉色,隻見他神色已經頗為勉強,似是很不自在的樣子。
  慕容灃走後,靜琬吃過幾口稀飯,精神已經有些不濟,蘭琴收拾了家什出去,靜琬望著許建彰,見他也凝視自己,於是道:“你不要誤會,我和六少是結拜兄妹,大哥對我一直以禮相待。”
  許建彰“嗯”了一聲,卻重複了一遍:“你們是結拜兄妹。”
  靜琬見他語氣敷衍,又見他神色憔悴,心中也不知是氣惱還是愛憐,賭氣一樣道:“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吧,反正我自問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許建彰嘴角微微發抖,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眼睛卻望向了別處,過了許久,方才說道:“靜琬,我要回乾平去了。”
  靜琬隻覺心猛然一沉,她本來傷後失血,臉上就沒有多少血色,現在臉色更是慘白:“為什麽?”
  許建彰淡然道:“我原來沒有走,是因為很不放心你,後來聽說你受了傷,更不能拋下你,現在看來,你在這裏沒有什麽不好的,所以我打算先回家去看看。”
  靜琬又氣又急又怒,問:“你必是聽了什麽話,所以疑心我對不對?難道我是那樣的人嗎?”她便將自己到承州後種種情形都說了,將徐、常二人事件也稍作解釋,最後道:“我為了救你,才答應六少與他在人前做戲,我與他之間清清白白,信不信由你。”
  許建彰聽她將來龍去脈都說清楚,聽到她為了救自己,不惜賠上她自己的名聲,嘴角微微一動,像是要說話,最後終於忍住。他經過千思萬想,翻來覆去,雖然早就將利害關係考慮明白,明知是不得不割舍,可是見她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地望著自己,幾乎就要動搖。他腦中就像放電影一樣,一會兒想到與她在乾平時的日子;一會兒想到家裏的老母弱弟,自己肩上無法推卸的重任;一會兒想到在牢中的日子,身陷囹圄,望天無路,那種恐懼令人不寒而栗。他想著餘師長的話,孰輕孰重……孰輕孰重……
  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緊緊攥著他的手不放,奄奄一息地說不出話來,隻指了指站在床前的幾個弟妹。母親與弟妹們已經失去了父親,家裏不能再沒有了他——他若是不惜一切,日後哪有顏麵去見九泉之下的亡父?
  他咬一咬牙,終於狠下心來:“靜琬,我們許家是舊式的家庭,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這北地九省,無人不知你與六少的關係,我們許家,實在丟不起這個人。靜琬,你雖未負我,我也隻好負了你了。”
  靜琬聽了這一句,心裏便好似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一種氣憤急怒,無以言喻,隻是手足冰冷,胸中抽痛,連呼吸都似痛不可抑。也不知是傷口痛,還是心痛,一口氣緩不過來,連聲音都在發抖:“許建彰,你竟然這樣待我?”
  許建彰隻不做聲,她眼前一陣陣地發花,再也瞧不清楚他的模樣,她的聲音也不似自己的了:“你就為這個不要我了?”
  他緊緊抿著嘴,似乎怕一開口說出什麽話來一樣。她臉色慘白,隻是盯著他:“你也是受新教育的人,這個時代,你還以這樣的理由來對待我?”
  建彰心中積鬱萬分,終於脫口道:“不錯,我確實忘恩負義,可是你有沒有替我想過?你不惜自己的名聲相救,可是我擔當不起你這樣的大恩。”
  他話一出口,似乎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麽,隻見她絕望地看著自己,他麵如死灰,卻緊緊抿著嘴,一聲不吭。她的唇角哆嗦著,終於漸漸向上揚起,露出一個淒清的笑:“好,好,我竟然看錯了你。”
  她一吸氣就嗆到了自己,不禁咳嗽起來,立時牽到傷口一陣劇痛,透不過氣來。蘭琴已經進來,瞧著她冷汗涔涔,臉憋得通紅,連忙扶著她,她已經說不出話來,蘭琴急得大叫“來人”,護士們都急忙進來。亂哄哄的人圍上去,許建彰往後退了一步,心亂如麻,想要近前去,可是那一步比千斤還重,怎麽也邁不出去,最終還是留在原處。
  醫生給她打了鎮靜劑,她迷迷糊糊地睡在那裏,隻是傷心欲絕,隱約聽見慕容灃的聲音,猶帶著怒氣:“姓許的人呢?他到底說了什麽?”然後像是蘭琴的聲音,低低地答了一句什麽,靜琬聽不清楚,隻是覺得心中難過到了極點,仿佛有東西堵在那裏一樣,透不出氣來。慕容灃已經發覺她醒了,俯身輕聲喚了她一聲:“靜琬。”
  她心如刀絞,卻仰著臉不讓眼淚流下來。他說:“你不要哭,我馬上叫人去找許建彰來。”她本來已是強忍,聽得他這樣一句,眼淚直往上湧,隻是極力地忍住,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她不能去回想他的話,不能去回想他的模樣,他竟然這樣待她,他竟然就這樣拋開了她。
  她那樣地為了他,為了他連性命都差點失掉,女孩子家最要緊的名聲她也置之度外,可是他不過為著人言可畏,就不要她了。那眼淚在眶中轉了又轉,終於潸然而下,慕容灃從未見過她流淚,不由連聲說:“你不要哭,你要怎麽樣,我立時叫人去辦。”
  她哽咽著搖頭,她什麽都不要,她要的如今都沒了意義,都成了笑話。她舉手想去拭眼淚,她不要哭,不能哭。這些年來的執著,原來以為的無堅不摧,竟然輕輕一擊,整個世界就轟然倒塌。她這樣要強,到頭來卻落到這樣的境地。她本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到頭來竟由最親近的人給了她致命一擊。沈家平走進來,在慕容灃耳畔悄聲說了句話,慕容灃怒道:“上了火車也給我追回來。”
  她心中大慟,本能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抓住惟一的浮木。他見她嘴角微瑟,那樣子茫然無助若嬰兒一般,他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心中憐惜,反手握住她的手:“靜琬……”
  她隻是不願再去回想,他說:“你若是想叫他回來,我怎麽樣也將他給你找來。”
  她心中劃過一陣劇痛,想起他說過的話來,字字句句都如利刃,深深地剜入五髒六腑。慕容灃緊緊握著她的手,他手上虎口處有握槍磨出的繭,粗糙地硌著她的手。許建彰的手從來溫軟平和,他的手卻帶著一種大力的勁道,她隻覺得渾身冰冷,惟獨從他的掌心傳來暖意,這暖意如同冬日微茫的火焰,令人不由自主地有一絲貪戀。她心裏難過到了極點,另有一種隱約的不安,她不知曉那不安是從何而來,隻是傷心地不願去想,她用力地吸著氣,忍著眼淚:“由他……由他去……”
  承州地處北地,本就氣候幹燥,連著下了三天的雨,著實罕異。那雨隻是如細針,如牛毛,落地無聲,風吹起窗簾,也吹入清涼的水氣。窗前本來有幾株極高大的槐樹,開了滿樹的槐花,風雨狼藉裏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花,淡薄的一點香氣夾在雨氣裏透進來,清冽冷香。
  趙姝凝過來看靜琬,因見蘭琴坐在小桌子前剝核桃,於是問:“怎麽不叫廚房弄這個?”蘭琴抿嘴笑道:“六少特意叫我剝了,做核桃蓮蓉粥的,六少怕廚房裏弄得不幹淨呢。”
  趙姝凝陪靜琬說了兩句閑話,靜琬轉過臉去,看著外麵的雨:“還在下雨。”
  姝凝說:“是啊,下了這兩三日了,今年的年成一定好,去年旱成那個樣子,叫大帥著了急,還是六哥親自去南邊采辦的軍糧。”
  姝凝因見床前擱著一隻花籃,裏麵滿滿足有幾百枝石榴花,紅豔如簇簇火炬,開得幾乎要燃起來一樣,於是說:“這個編繡球最好看了。”
  蘭琴笑道:“表小姐手最巧了,編的花籃、繡球,人人都說好看。”
  姝凝道:“反正是沒有事,編一個給尹小姐玩吧。”
  蘭琴於是去取了細銅絲來,又將那火紅的石榴,掐了足有百餘朵來。
  姝凝坐在床前編起繡球,靜琬見她手指靈活,不一會兒紅彤彤的花球就編成了,拿絲線串了穗子,說:“就掛在這床頭,好不好?”
  靜琬素來愛這樣熱鬧的顏色,不由微笑:“你這手可真巧。”
  姝凝說:“我是跟姑姑學的,姑姑手可巧了,人也極好。”
  突然眼睛一黯:“就是去得太早,那時大帥在外頭打仗,六少還小,可是喪事都是他拿主意安排的。六哥小時候最調皮,最不懂事,可是姑姑一死,他陡然就長大了一樣。我們當時隻曉得哭,可是他叫了外麵的人進來,先叫給大帥發電報,然後一句句地問喪事的規矩,就和大人一樣。”
  靜琬隨口問:“那時候六少多大了?”
  姝凝說:“才十二歲,六哥小時候總不肯長個子,大帥老是說他,還沒有一槍杆子高。”
  蘭琴笑吟吟地說:“上房裏有好多六少小時候的相片,我拿來給小姐瞧瞧。”
  不等靜琬說什麽,就走出去了。
  靜琬雖與姝凝不過幾日相處,但覺得她人斯文溫和,此時看她靜靜地坐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什麽,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垂著,手裏拿了一朵石榴花,卻將那火紅的花瓣,一瓣瓣揪下來,隻紛紛揚揚地落在地毯上。蘭琴已經回來了,拿著許多的相片,一張一張攤在床上給她瞧:“這個是原來還在望州的時候,這個是大帥和六少在一塊兒,這個是太太與六少……”
  靜琬拿起那張相片,大約是慕容灃十來歲的時候拍的,正中坐著位麵目清秀的婦人,慕容灃侍立於椅側,一臉的稚氣未脫,明明還是個驕縱的孩子。正猶自出神,忽聽外麵腳步聲,跟著是侍衛行禮的聲音,那皮鞋走路的聲音她已經十分熟悉,果然是慕容灃回來了。
  他是每日都要來看她幾趟的,此時像是剛從外麵回來,一身的戎裝都沒有換,走進來才摘下帽子,蘭琴忙接了過去,姝凝也站了起來。他先望了望靜琬的臉色,笑著說:“今天好像精神好些了,吃過飯了沒有?”
  靜琬搖了搖頭,他說:“我派車去接一位貴客了,這位貴客,你一定很高興見著。”
  看床上攤著不少自己的相片,不覺笑逐顏開:“怎麽想起來看這個?”
  俯身揀了張自己幼時的相片端詳了一會兒,口中說:“前兒有家報社來訪問我,給我拍了兩張極好的半身照,回頭我拿來給你看看。”
  靜琬笑了一笑,問:“是什麽貴客要來?”
  慕容灃心情甚好,說:“現在不告訴你,回頭你見了就知道了。”
  這才留意到趙姝凝也在這裏,於是問:“四太太那邊開飯了嗎?”
  姝凝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不知道呢。”
  頓了頓,說:“我也該回去吃飯了,尹小姐,明天我再過來看你。”
  靜琬知道他們家裏的規矩,連長輩的姨娘們都是很敬畏慕容灃的,所以並不挽留她。
  慕容灃打了這麽一個啞謎,靜琬也並未放在心上,慕容灃與她說了幾句閑話,外麵的人就進來通報說:“六少,尹老先生已經到了。”
  靜琬又驚又喜,恍如夢境一般,隻見聽差引著一個人進來,果然正是尹楚樊,靜琬叫了一聲:“爸爸。”
  那眼淚盈然欲落,尹楚樊搶上幾步來握著她的手,眼中淚光閃動:“靜琬,你怎麽樣,我和你媽媽急得都要瘋了。”
  她又是委屈,又是傷心,又是高興,又是歉疚,雖然滿眶熱淚,可是強自笑道:“爸爸……我……我還好。”
  他們父女相見,自然有許多話講。別來種種情形,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靜琬本來有一腔的委屈,可是怕父親擔心,隻略略一談就問:“爸爸,你怎麽來了?”
  尹楚樊道:“我昨天就來了,你走後你媽就病了,我隻得在家裏耽擱了好幾天,路上又遇上承州戒嚴,昨天才進到城裏。”
  靜琬聽說母親病了,越發憂心內疚:“媽怎麽了?要不要緊?”
  尹楚樊板著臉說:“反正你要急死我們兩個,你還問什麽。我走時她的病已經好了,隻是記掛著你。我昨天在城裏問遍了大小旅館,都沒有找到你,你真是要嚇死我和你媽才甘心嗎?”
  靜琬心中難過,叫了聲:“爸爸……”
  尹楚樊本來甚為生氣,可是見著女兒之後,馬上就心軟下來,況且女兒愁病之態,更叫人心生憐愛。所以他雖然板起臉來,可是並不忍心大加斥責,隻說:“後來去拜會了餘師長,才知道你在這裏養病,你怎麽好這樣叨擾六少?”
  他說到這裏,不由抬起頭來,望了慕容灃一眼,慕容灃倒是極為客氣,欠身道:“尹老先生不必見外,尹小姐於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鬥膽留了尹小姐在這裏養病。”
  尹楚樊本來滿腹疑惑,此時方覺稍解,“哦”了一聲。靜琬說了這許久的話,微覺疲倦,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攥著父親的手,隻是不願意放開。
  靜琬見父親到來,自然覺得精神上好起來。她本來年輕,又有名醫良藥,複元起來十分順利。尹楚樊每日陪著女兒,見她傷勢大有起色,一顆心才算放下。尹楚樊本來亦是乾平頗有名望的巨賈,與承軍中不少人物都有往來。尹楚樊此番來承州,諸多舊相識自不免盛情相邀欲盡地主之誼,靜琬傷勢漸愈,他才抽出功夫來去應酬。
  這天慕容灃公事稍少,中午就回來了,他每天一回家,總是先去看靜琬。靜琬本來有午睡的習慣,慕容灃剛走到房外,蘭琴正好走出來,悄悄笑道:“六少,尹小姐睡了。”
  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走進房裏去。四下裏窗簾都沉沉垂著,簾角墜著絨絨的小球,在風中微微漾起,屋子裏靜得連她輕淺的呼吸似乎都能聽見,她像是睡得正好,嘴角微微上揚,倒似含著一縷笑意。他怕驚醒了她,走到床前就屏息靜氣,見到如此甜謐的睡容,卻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去。靜琬傷後睡淺,他進來時,雖然是輕手輕腳,但是衣聲窸窣,她依稀就聽見了,隱約聞見清涼的薄荷煙草的氣息,便知道是誰,不知為何,一時並沒有睜開眼睛。
  他俯下身子,她的呼吸暖暖拂在他臉上,她的唇上已經有了紅潤的顏色,不像前陣子那樣慘白,這紅潤如此誘人,仿佛是世間最大的誘惑。如此之近,觸手可及,他慢慢地更接近些,靜琬心中怦怦亂跳,本能般欲睜開眼來,就在此時他的氣息卻漸漸離遠,終於隻是伸出手來,替她掖了掖被角。她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百味陳雜。她甚少如此煩亂,可是總覺得心底深處隱隱不安,隻是不願去深想,隻裝作剛剛醒來,慢慢睜開眼來。
  慕容灃見她醒了,不由微覺內疚:“吵醒你了?”
  屋子裏光線晦暗,他還沒有換衣服,一身的戎裝,腰帶與肩章都是一種冰冷的金屬色,可是他的目光溫和如斯。她搖了搖頭,他笑著說:“既然醒了,我帶你去瞧好東西。”
  他總是千方百計博她一笑,她此時卻是懶怠動彈,說:“下午再瞧吧。”
  他本來是說一不二的脾氣,此時隻是耐著性子哄她:“就在這院子裏不遠,他們費了偌大的氣力才拾掇出來,下午我還有事要出去,就是現在我陪你去看一看吧。”
  原來竟是一間西式的玻璃花房,四麵都是玻璃牆,天花板亦是大塊的玻璃,靜琬瞧著架上擱的一盆盆蘭花,不禁屏息靜氣,好半晌才指著麵前的花道:“這個竟然是天麗,如何得來的?據我所知,江北十六省,沒有一盆這種蘭花。”
  慕容灃但笑不語,靜琬環顧四周,那樣多琳琅滿目的珍稀名品,每一盆都是價值連城,她不由深深歎了口氣。慕容灃道:“你上次說過,花中蘭為君子,最令你所愛,所以我就派人去四處收集了一些。”
  她知道花雖名貴,慕容灃權傾一方,花重金買了來也不算難事,難得的是自己隨口一句話,他就記在心裏,叫人費盡心機地布置出來。一直以來,他待自己都是一往情深,而自己傷後,更是溫存體貼。這樣出色的男子,這樣良苦的用心,她心中不覺微微一動,過了許久,悵然道:“這麽多名貴的品種,這個蘭花房自然是天下無雙,可是這每一株蘭花都十分嬌弱,北地氣候不宜,隻怕是養不活的。”
  慕容灃道:“我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隻要花了心血,定然能夠養活這些蘭花。”
  他本來氣質英武,但此時目光溫柔如水,直如能將人溺斃一般,她轉開了臉去,怔怔望著那盆舉世無雙的天麗,便如同未曾聽到他所說的話一般。慕容灃見她望著花出神,亦不言語,兩個人立在蘭花叢中,隻是默然。
  尹楚樊此來承州,本隻是想帶女兒回家,後來聽說靜琬與許建彰鬧翻,亦隻以為是小兒女口角,一時意氣。後來見著慕容灃的情形,才隱約猜到了兩分,他在承軍中的幾位舊相識此番又格外客氣,這才知道靜琬與慕容灃相交已久,關係親密,竟是盡人皆知。他心中氣惱,一早醒來,就又去看望女兒,那裏本是極大的套間,這樣的清晨,外間屋子裏就站著數名聽差,見了他都恭敬地問好,早有人替他推開房門,隱約隻聽見慕容灃的笑聲。
  原來慕容灃這天一早就過來了,對靜琬說:“有樣東西送給你。”
  將嘴一努,沈家平笑嘻嘻地走上前來,手裏卻拎著一隻籠子。靜琬見那籠子裏睡著一隻大貓,正拿爪子扒著那鐵齒,嗚咽有聲,極是憨態可掬。她不由笑道:“好大一隻貓。”
  慕容灃笑著接過籠子去,說:“就知道你會當成貓……”
  見她伸手,忙道:“小心,這可是老虎。”
  靜琬嚇了一跳,旋即笑道:“我還沒有見過這樣小的老虎。”
  那幼虎在籠子裏齜著牙,不住地嗚咽,過了一會兒,伸出舌頭來舔著籠子,直舔得那鐵齒格格作響。靜琬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它雪白柔軟的肚皮,方未觸到,慕容灃突然“嘿”的一聲,嚇得她將手又一縮,才知道他是在嚇唬自己,他已經忍不住哈哈大笑,靜琬將他肘彎一推:“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壞。”
  慕容灃含笑正欲答話,一抬頭看到尹楚樊正走進來,於是很客氣地叫了聲:“尹老先生。”
  靜琬笑著叫了聲:“爸爸。”
  慕容灃就對靜琬說:“我還有公事,回頭再來看你吧。”
  又對尹楚樊道:“尹先生若是有什麽事情,不必見外,隻管吩咐下人。”
  他走了之後,尹楚樊坐在那裏,就摸出煙鬥來,因為聽護士說過這裏不能吸煙,所以隻是習慣性地含在口中,並不點燃。靜琬瞧著那幼虎伸長了爪子,從籠隙間伸出撓那地毯上的花紋,撓得地毯嗤啦啦地作響。尹楚樊望著那幼虎出了一會兒神,將煙鬥在桌上磕了一磕,靜琬於是叫了聲:“爸爸……”
  尹楚樊歎了口氣,說:“孩子,齊大非偶。”
  靜琬雖然很大方,可是聽到父親如此直白地說出來,到底臉上擱不住,微微一紅,勉強笑道:“爸爸你想到哪裏去了。”
  尹楚樊說道:“等你傷好些,我們還是早些回乾平去,我看你與建彰隻是有些誤會。你們是訂過婚的,我們與許家,也是多年相交,有什麽事情都可以好生談一談。”
  靜琬也不知道為什麽,聽到父親這樣說,隻是覺得十分生氣,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堪,說道:“怎麽連您也不相信我?我跟六少之間,不過是共過患難,隻是他待我特別客氣,我也沒有法子。”
  尹楚樊咬著煙鬥,說:“你打小就聰明,我就不信你沒有法子推搪他的客氣,他待你特別客氣,我看你待他倒是特別不客氣。”
  靜琬本性十分好強,嘴角一沉,賭氣道:“爸爸,那你等著看吧,我反正並沒有那層意思,或者他誤解了,我想法子叫他打消這念頭就是了。”
  她既然說得這樣決絕,尹楚樊便不再追問。靜琬果然一意地尋著機會,隻是並沒有恰當的時機。這天趙姝凝過來看她,兩個人說些家常話。趙姝凝因見床前小幾上擱著一把西洋鑲寶石小手槍,於是說:“聽六哥說,這種槍是國外特別訂做的,而且就訂了那麽一對,很貴重呢。”
  這槍本是事變之前,慕容灃與車票一起送給靜琬的,她本來是取出來打算還給慕容灃,此時聽趙姝凝說原來是一對中的一支,心下微覺尷尬,更夾著一絲微妙的異樣,隨口岔開話說:“六少的槍法很好。”
  趙姝凝眼睛瞬間明亮,說道:“六哥的槍法,還是大帥親自教的。六哥從小就極為好強,我記得六七歲的時候,大帥問他長大後想不想當團長,誰知六哥說,他長大了才不幹團長呢,大帥問他那長大了幹什麽,六哥頭一揚就答:‘當治國平天下。’後來大帥一直得意非凡,連誇六哥有誌氣。”
  靜琬見她言語之間,無限欽佩。趙姝凝見靜琬凝望自己,麵上一紅,垂下頭去,說:“我就是這樣囉嗦,一點小事也絮絮叨叨講上半晌,隻怕尹小姐聽了不耐煩。”
  靜琬道:“不,我很愛聽呢。”又問:“趙姐姐是哪一年的?我猜姐姐比我年長。”
  趙姝凝說:“我比六哥小一歲零四個月。”
  靜琬笑盈盈地說:“我與六少是結拜的兄妹,那麽我叫您一聲姐姐,姐姐不要嫌棄我。”
  趙姝凝“啊”了一聲:“原來你與六哥是結拜的兄妹,我還以為……”
  說到這裏,笑了一笑。靜琬哪裏不明白,隻是裝作糊塗:“我年輕糊塗膽大,反正高攀了六少這個大哥,姐姐與六少是中表至親,那麽姐姐就也是我的姐姐了。”
  趙姝凝聽她一口一個姐姐地叫,嘴頭既甜,心思又靈巧,如何不喜歡。兩個人越見親密起來,此後趙姝凝就常常來陪她解悶。
  這天餘師長請了尹楚樊去吃飯,慕容灃每天臨睡前卻總是要來看一看她的,隻是他晚上常常開會到很晚,回來時她總已經睡著了,今天因為散會得早一點,靜琬還沒有休息,他笑著說:“今天總算見著你了,前天昨天我來時你都睡著了。”
  靜琬叫蘭琴:“去替六少拿消夜來。”
  蘭琴果然拿小盤捧了一碗麵來,慕容灃見是雞絲細麵,寬湯清油,清香撲人,不由笑道:“勞駕,可真是多謝了。”
  蘭琴笑嘻嘻地道:“尹小姐老早叫廚房預備下了,又不敢下得太早,怕六少過來時麵又糊了。”
  慕容灃接過筷子,蘭琴悄無聲息就退出去了,慕容灃胃口甚好,慢慢吃著麵,笑著問:“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靜琬含笑道:“我問了姝凝姐姐啊,姝凝姐姐真是細心,大哥你愛吃什麽,愛喝什麽,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姝凝姐姐都牢牢記著。”
  慕容灃神色微變,不由自主一筷子麵就停在了嘴邊,靜琬怕弄巧成拙,不敢再說,隻笑著問:“你怎麽不吃了?”
  慕容灃笑了一聲:“你怎麽不說了?”
  靜琬見他雖是笑著,眼裏卻露出冷峻的神色,心中害怕,微笑著叫了聲:“大哥。”
  話音猶未落,慕容灃已經將筷子一摜,那雙筷子上端本有細細的銀鏈子相連,隻聽“啪”一聲銀鏈子斷了,一支筷子斜斜地飛出去,另一支落在地上,那碗中的湯水都震得濺了出來,他的眼睛如能噬人,隻是咄咄地逼視著她:“尹靜琬,你不要逼我太甚,今天我就將話說明白了,我不當你的勞什子大哥,我喜歡你,那一槍差點要了你的命,也差點要了我的命,我那時就下了決心,隻要你活過來,你就得是我的,哪怕你惱我恨我,我也在所不惜!”
  靜琬不防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隻見他眼中一片灼熱,似是焚焚欲燃的火苗,她本來坐在床畔,他卻伸手就抓住她的肩頭,她大驚失色,霸道而溫熱的雙唇已經覆上她的嘴唇,她稍一掙紮,牽動胸前傷口一陣劇痛,情不自禁“啊”了一聲,他卻趁機攻城掠地,輾轉吸吮她唇齒間的甘芳。她怕到了極處,伸手去推他,卻被他箍得更緊,他的氣息霸道地奪去她的呼吸,她無力地攀附在他的臂彎裏,指尖劃過他的頸中,他吃痛之下終於鬆開手來。
  他粗重而急促地呼吸著,她本來是膽子很大的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心裏也慌亂到了極點,隻是輕輕喘著氣。他卻低低叫了一聲:“靜琬。”
  她微揚著臉,他的目光滾燙熱烈,聲音卻壓抑而喑啞:“靜琬,我希望你能夠留在我身邊。承穎隻怕就快要開戰了,我不能讓你走,更不能和你隔著烽火連天。”
  靜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不安而惶恐,她是很少害怕的,所以這種感覺令她戰栗,唇上猶有他的氣息,這氣息如此霸道而熱烈,如同點燃她心底最深處的隱秘,她竟然不敢去想,隻是恍惚地找最不相幹的話來問:“為什麽要打仗?”
  他的眼裏有幽然的火簇,透出明亮的光來:“這一仗在所難免,承穎對峙多年,絕非長久之策。我近年來早做打算,惟有平定這江北十六省,然後再與南方的薑雙喜、李重年一決勝負。這四分五裂的天下,總應該有個了局。”
  靜琬駭然望著他:“北方有俄國人虎視眈眈,而穎軍這些年來與承軍旗鼓相當,你若是南北同時用兵,如何能有半分勝算?你真是瘋了。”
  慕容灃凝視她半晌,忽然在她鬢旁輕輕一吻,靜琬一時怔忡,竟沒有閃避。他微笑望著她,說:“我可不是瘋了?才會這樣發狂一樣喜歡著你。戎馬倥傯是男人的事,本不該對你說,可是, 我要叫天下人都看著,我要叫你知道,我有什麽樣的抱負。靜琬,我要給你世間女子都仰望的幸福,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麵前來。”
  外麵細微的一點聲響,靜琬有些恍惚地轉過臉去,是下雨了。雨很快地下大起來,打在樹木的枝葉間簌簌有聲。本來是初夏季節,可是因為這雨聲,總叫人想到深秋,一絲涼意沁人肺腑,她竟然像是害怕起來。
  她想到小時候,不過七八歲,家裏還住著老宅子,夏天裏突然下起大雨,她和建彰在後院裏,她拿瓦片堵了下水溝,滿院子的水,她拖著他在院子裏淌水玩。渾身淋得濕透了,就像兩隻小水雞,可是那樣的快活,隻會格格地笑。最後奶娘尋來,又急又怒,方才將他們拎回上房,父親動了大氣,隨手拿了雞毛撣子就要揍她,建彰嚇得跪下去:“伯父,伯父,是我一時調皮,不關妹妹的事。”
  小時候他總是叫她妹妹,回護她,偷偷地替她寫大字,因為她不愛寫毛筆,可是每日要臨帖交差,他在家裏替她寫了好些張,讓她每日去搪塞。到如今,他的一手簪花小楷與她的筆跡幾可亂真。
  不知幾時,他不叫她妹妹了,是進了學校吧?她念女校,外國人辦的,學校裏的同學都是大家小姐,非富即貴。小小一點年紀,也知道攀比,比家世、比時髦、比新衣,她總是頂尖出色的一個,樣樣都要比旁人強。留洋之後一位頂要好的女同學給她寫信,那位女同學與內閣總理的公子訂婚,雖似是有意無意,字裏行間,總有炫耀。她隱約生過氣,可是一想,建彰溫和體貼,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待自己比他更好了。
  慕容灃見她隻是出神,於是走過去關窗子,說:“夜裏風大,你傷才好些,別受了涼。”他回過頭來望住她,衝她微微一笑。
  她心裏亂到了極點,想到那日在蘭花房裏,他所說的話。自己當時竟然微有所動,她馬上又想到建彰,一想到建彰,心中便是一陣牽痛。自從相識以來,慕容灃便如同一支響箭,打亂了她全部的節拍,她原以為人生順理成章,和建彰相愛,結婚,生子,安穩閑逸地度過後半生,一輩子就這樣了。
  但他不同,他甫然為她打開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有凡人仰望的綺光流離,還有太多的變數與驚險。那樣咄咄逼人,熠熠生輝,又生氣勃勃,便如最大的誘惑刺激著她。他說:“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麵前來。”
  世上有幾個男子,可以對著心愛的女子如此表白?她並不貪戀榮華富貴,可是她貪戀這種新鮮的、刺激的、不可知的未來。隻是內心深處一點惶恐的念頭,總是抓不住,不敢去想。今天晚上他將話都說明白了,這恐懼卻像是更加深重而清晰,她在混亂的思緒裏清理著,漸漸理出頭緒,那種害怕變成一種冰冷,深入髒腑的冰冷,她知道無法再自欺下去,一直以來隱在心底裏的疑問,她不能再硬作忽視了。她突然打了個寒噤,抬起頭來。
  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說:“六少,有件事情你要明白地告訴我,你曾經對建彰做過什麽?”
  他的神色仿佛有些意外,又仿佛早已經預知,臉上是一種複雜難以言喻的表情,眼中目光一閃,他的嘴角往上一揚,說道:“我就知道你終有一天會問。”
  她的心裏冷到了極處。他的話語漠然:“我什麽也沒對他做過,我不過叫他明白利害關係,靜琬,他不夠愛你,起碼他不肯為了你,放棄在承州的生意,放棄金錢利益。”
  靜琬隻覺得無與倫比的失落,也不知是失望建彰,還是失望他這樣坦白地說出來,眼裏隻是一種絕望的神氣:“果然,你這樣卑鄙。”
  他的心抽搐起來,他並不是怒,而是一種自己都難以清晰分辨的傷痛:“卑鄙?我也隻是叫他自己選,不能說是我卑鄙。靜琬,這個世上的所有事物,都是靠自己爭取的。他連爭都不會爭,如何能夠保護你?他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算什麽大丈夫?”
  她的眼底有黯淡的火苗:“你以強權迫他,他還能怎麽樣選?”
  他攥住她的手:“靜琬,我愛你,所以我要教他知道,我比他更愛你。這不是我用手段,我隻是將事實擺出來給他看著。”
  她淡然道:“你不能以愛我做借口,解釋你的巧取豪奪。”
  他的眼中掠過一絲怒火:“巧取豪奪?原來你是這樣想著的。尹靜琬,你未免也太小看了我慕容灃,我若是巧取豪奪,姓許的隻怕連性命都保不住;我若是巧取豪奪,就不會敬你愛你,到現在也不碰你一根小指頭。我自問二十餘年來,從未對人用過如此心思,你想要的,我恨不得都捧到你麵前來,我待你如何,原以為你是清楚的,為什麽?你為什麽這樣對我?”
  他一雙眼睛就如要噬人一樣。他如此的咄咄逼人,靜琬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將心一橫,臉一揚大聲說:“因為我不愛你。”
  這句話清清楚楚,他渾身一震,她也像是受了一震。他望著她,就像是做夢一樣,他“嗯”了一聲,過了很久,才低聲說:“你不愛我?”
  她心裏像沸著一鍋水,無數的氣泡湧上來,不知為何就要迸裂開來一樣,她硬生生壓下去,像是對自己說一樣,一字一句咬得極重:“我不愛你。”
  他的手心冰冷,骨節僵硬地捏著,那手勁像是突然失了控製,她的手上受了劇痛,可是她心裏更亂,像是一鍋沸水全傾了出來,灼痛之後是一種麻木的痹意,明明知道麻痹過後,會有怎麽樣的入髓之痛,隻是想:我不能想了,也不要想了。
  她慢慢地將手抽回來,一分一分地抽回來,她轉過臉去,說:“六少,請出去,我要休息了。”
  慕容灃說:“我就知道你會怨我,可是我不過叫你看清楚了他的真麵目,他口口聲聲說愛你,可是一危及身家利益,馬上就棄你而去。靜琬,你還不懂得嗎?”
  她心裏空空的,是一種比難過還要難受的滋味,仿佛誰將心掏去了一片,硬塞入一種生硬的東西來,她本能地抗拒這種生硬,她仰起臉來,臉上緩緩綻開笑顏:“六少,你說得對,你不過叫我看清了他的真麵目,可是人生在世,都是不得已,難道六少可以為了靜琬,放棄這身家性命,半壁江山?”
  他一時怔忡,過了許久,才叫了一聲:“靜琬。”她繼續說下去:“六少,己所不能,勿責於人,難道六少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得嗎?”
  他的心揪起來,她的神色冷淡而疏離,這疏離令他心底深處翻出痛來,他從來不曾覺得這樣無措,二十餘年的人生,沒有什麽事物是他得不到的,而且,他明明知道,還有更好的等待著他。他有雄心萬丈,他俯瞰著這世上一切,可是惟有這一刻,叫他清晰地感到正在失去,這失去令他無措,他想要說什麽,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嘩嘩的雨聲,聽在人耳裏,隻是添了一種莫名的煩亂。她微垂著臉,耳下一對墜子,沙沙地打在她的衣領上,燈光下小小兩點黑影,搖曳地投在她薑汁黃色綺雲羅的旗袍上,綺雲羅這種衣料本來極是輕薄軟滑,燈下泛著冷冷的一種瑩白光,他想起適才將她摟在懷中時,緞子冰冷地貼在他的手臂上,惟有她是灼熱的,令人生了一種迷亂的狂喜,如同飛蛾撲向火。
  可是現在隻有緞子的涼意留在他的臂膀上,這涼意慢慢就流到心裏去了,在那裏迸發出無可抑製的絞痛來。他是明明知道已經隻餘了失落,她的耳墜還在那裏搖著,仿佛一顆不安靜的心,搖得他也心神俱亂,無法去細想。
  這一年承州水氣充沛,五月裏下了數場暴雨,到了舊曆六月,連承江都漲起水來,江水泛著豆綠色,渾濁而急促地卷著旋渦,起伏的浪頭仿佛無數匹不安分的野馬,嘶叫狂奔,似乎隨時都要溢過江堤,衝向堤後的承州城去。
  早上又下起大雨來,何敘安打著傘,高一腳低一腳在堤上走著,泥濘混著濁水,一直濺到小腿上,白茫茫的雨中遠遠瞧見數十柄大傘,簇擁著的人正往堤坡下觀望指點,心中一喜,加快了步子氣喘籲籲地趕過去:“六少!”
  雖然左右執著大傘,可是因為風勢太大,慕容灃的衣服還是被雨濡濕了大片,見著他來,臉上神色瞧不出什麽,隻問:“怎麽樣?”
  何敘安見他身邊皆是近侍,另有江堤水務處的幾名官員,他不便多說,含糊道:“對方已經答應了,但是條件……六少回去,我再詳細向六少報告。”
  慕容灃眉頭微微一揚,轉過臉去望著濁浪滔滔的江水,這承江流出承州,經江州、銘州數省,就並入永江。永江以北就是俗稱的江北十六省,如今九省皆在他掌握中,餘下是穎軍控製的七省,而永江以南,則是魚米富庶天下的無盡湖山。雨下得極大,江麵上騰著白茫茫的水汽,連對麵江岸都看不到,他叫過水務處的人來:“如今汛情凶急,我隻有一句話,你在堤在,若是堤不在,你也不用在了。”
  那人本是文職官員,直嚇得連聲應諾。慕容灃也並不理睬,隻說:“回去。”

  沒有新娘的婚禮
  慕容灃自大汛初起以來,每日總要親自往江堤上去察看水情。回到督軍府中,他先去換濕衣裳。何敘安便在花廳裏等著,看到沈家平在走廊裏,他與沈家平本來就是熟不拘禮玩鬧慣了的,他出差在外已有月餘,適才在外又沒有機會交談,此時便將他的肩一拍,說:“嘿,老沈,什麽事繃著臉,瞧你這愁眉苦臉的樣子。”
  沈家平將嘴一努,臉衝著樓上一揚,何敘安本來是個很機靈的人,心下立刻就明白了:“我說六少怎麽像是不痛快,在車上都沒跟我說過一句話。那一位怎麽了?”
  沈家平“嗐”了一聲,說:“你出差去了一個來月,當然不知道。說來也奇怪,起先還好好的,後來有一天就突然鬧了別扭,這些日子六少也不大去瞧她了,她也搬到客房裏去住了,兩個人見了麵,也客套得很,尹家老爺子又在中間打岔,眼瞧著尹小姐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尹老爺子前幾天就訂下了票,今天下午的火車和尹小姐回乾平去。”
  何敘安想了想,問:“那六少的意思,是就這麽算了?”
  沈家平猶豫了一下,說:“既然讓她走,大約是打算就此罷了吧。”
  正在這個時候,隻見上房裏的一名聽差走出來叫人備車,說:“六少要送尹小姐去火車站。”
  沈家平聽說慕容灃要親自去送,連忙去安排衛戍事宜。不一會兒,慕容灃果然下樓來,已經換了便衣,瞧見了他,便叫著他的字說:“敘安,等我回來再說。”
  何敘安答應了一聲,隻見上房裏聽差拎著些箱籠行李,先去放到車上去,而慕容灃負手站在大廳裏,卻望著門外的大雨出神。
  靜琬雖然下了決心,可是要走的時候,心裏還是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觸來。她自從那日以後,總是回避與慕容灃單獨相處,而慕容灃也並不相逼,每次見著麵,他也隻是一種悵然的神色望著她,叫她不由自主覺得一種慌亂。她本來性格是很明快的,隻想著快刀斬亂麻,所以傷勢一好得差不多,便決定馬上與父親回乾平去。
  外麵的雨還是下得如瓢潑一般,因為雨勢太大,汽車放慢了速度駛在街上,街上有著不少積水,汽車駛過去便如船樣劈出波浪,嘩嘩地濺開去。雨下得那樣大,街上連黃包車都看不到,行人更是寥寥。慕容灃尊敬尹楚樊,一定請他與靜琬坐了後座,自己坐了倒座,在這樣狹小的車廂裏,他又坐在靜琬的對麵,靜琬心中亂到了極點,隻好轉過臉去看街景。兩旁的街市一晃而過,就如同她到承州來後的日子,從眼前一掠而過,隻有雜遝混亂的灰影,迷離而不清。
  等到了車站裏,沈家平的人早將站台戒備好了,慕容灃一直送他們上了包廂。他們訂了兩個特包,靜琬十分害怕他說出什麽話來,所以進了父親的包廂裏,就坐在那裏,並不回自己的包廂。沈家平送上些水果點心,說:“這是六少吩咐給尹先生和小姐路上預備的。”
  尹楚樊連連道:“不敢當。”
  慕容灃說:“老先生何必如此見外,以後有機會,還請老先生往承州來,讓沛林略盡地主之誼。”
  他們兩個說著客氣話,靜琬坐在沙發上,隻是望著車窗外的站台,那站台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崗哨,雖是在傾盆大雨中,衣衫盡濕也如同釘子般一動不動,這樣整肅的軍容,令人不覺生了敬意。慕容宸素來治軍嚴謹,到慕容灃手中,依舊是軍紀嚴明,所以承軍向來頗具威名。她想著他的那句話:“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麵前來。”
  心中隻是劃過一縷異樣痛楚。他的雄心萬裏,她知道他定有一日能做到,那時自己再見了他,不知世事又是怎樣一種情形。
  或者隔著十年二十年的煙塵,她亦隻能在一側仰望他的人生罷了。
  終於到了快要開車的時刻,慕容灃望了她一望,那目光裏像是有千言萬語,可是最後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告辭下車去了。她從車窗裏看見他站在站台上,沈家平執傘替他擋著雨,他身後都是崗哨,大雨如注,嘩嘩地如同千萬條繩索抽打著地麵。火車微微一陣搖晃,開始緩緩地向前滑動。他立在那裏,一動不動,沈家平附耳對他說著什麽,他也隻是恍若未聞,隻是仰麵瞧著她。她本來想從車窗前退開,可是不知為何失了力氣,動彈不得,竟連移開目光都不能,隔著玻璃與雨幕,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色,她茫然地不知在想些什麽。溫暖的掌心按在她肩上,她回過頭去,尹楚樊愛憐地叫了聲:“孩子。”
  火車已經在加速,她轉回臉,他的身影已經在往後退去,越退越快,越來越遠。那些崗哨與他都模糊成一片暗影,再過了一會兒,火車轉過彎道,連站台也看不見了,天地間隻餘了蒼茫的一片雨氣。
  靜琬本來重傷初愈,路上勞頓極是辛苦,她怕父親擔心,強撐著並不表現出來,隻是咬牙忍著。等終於回到乾平,下車之時,已經隻餘了一種疲倦,仿佛倦怠到了極處,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尹楚樊一路上都擔著心,等到從火車上下來,才長長舒了口氣,說:“終於到家了。”
  站台上熙攘的人聲,她此去承州不過數月,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好像這世界皆是隔了一層,頭昏沉沉的,強打精神下車,腳踏到實地上,心裏卻還是一種虛妄的飄浮,沒有根底。他們早拍了電報,家裏的司機一直接到他們,也才鬆了口氣似的,眉開眼笑說:“老爺、大小姐,你們可算回來了,太太早上就催促我出門呢。”
  靜琬隻覺得軟弱到了極處,也累到了極處,坐在汽車上,隻想著快快回家,等到了家裏,從車上一下來,忽然就像有了力氣,疾步往客廳裏一路奔去:“媽!媽!”
  尹太太已經迎出來,她撲到母親的懷裏,像個小孩子,哇的一聲就哭出聲來。尹太太摟著她,她隻是號啕大哭,似乎要將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傷心一股腦都哭出來。尹太太也忍不住掉眼淚,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她抱著母親的胳膊,就像抱著最後一根浮木,除了哭隻是哭。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也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尹太太拍著她的背,像哄著小孩子一樣,她精疲力竭地抽泣著說:“媽,我錯了。”
  尹太太含淚道:“孩子,下次可不要這樣嚇唬媽媽,媽媽可隻有你。”
  她的眼淚不可抑止地流出來,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媽,我也隻有你。”
  她這一晚睡得極踏實,人是累到了,心裏也隻是倦意,總歸是回到家中,沉沉地睡了一晚,竟然連夢都沒有做一個。睡到中午才起來吃了午飯,尹楚樊離開乾平已久,一回來就去忙著生意了。尹太太陪著女兒,怎麽也瞧不夠似的,不外乎問她在承州的種種情形。她怕母親擔心,隻揀些不相幹的話說,母女二人正絮絮地說著話,忽然吳媽進來說:“太太、小姐,許少爺來了。”
  靜琬隻覺得心裏一跳,不知道是一種什麽滋味,尹太太已經說:“快,快叫他進來。”
  靜琬坐在那裏沒有動彈,許建彰今日穿著長衫,人倒似瘦下去許多,神色也很憔悴,遠遠就對尹太太行了個禮:“伯母。”
  尹太太說:“快坐,我去給你們裝點心碟子。”
  她起身便走,靜琬嘴角微微一動,想叫母親留下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許建彰遠遠望著她,他們之間不過隔著半間屋子,可是一下子突然遙遠起來,仿佛相隔著千山萬水一樣。他微低著頭,靜琬側著臉,窗上是墨綠金絲絨的窗簾,簾楣上垂著華麗的金色流蘇,風吹過來,一點耀眼的金光,仿佛太陽照在河流上,水波粼粼,他的眼裏卻隻有黯然。
  她心裏隻是錯綜複雜的感覺,像是憐憫,又像是怨艾,更像是一種不能去深想的被動,迫得她透不過氣來。他終於開了口,聲音是沙啞的:“靜琬,對不起。”
  她沒有做聲,一種奇異的力量支持著她,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刮著沙發上的絨麵,細而軟的絨毛,微癢溫熱。隔了很久,他又說:“我今天來,隻是向你賠罪,我對不起你,可是那樣的情形下,我也沒有旁的辦法。我不指望你原諒我,也知道你並不想瞧見我,可是假若我今天不來,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風很大,吹得窗簾飄飄拂拂,靜琬想到慕容灃的臥室裏,也是大幅的西式窗簾,窗簾下麵墜著絨絨的小球,她無事時立在窗前,總愛去揪那些小球,絨絨地刷著掌心,一點微癢。她悚然一驚,仿佛驚詫自己怎麽會突然回想起這個。她以為承州是自己的噩夢,一輩子也不願去想起了。她有點迷亂地抬起眼睛,建彰正望著她,眼裏隻有悔恨與痛楚。她神色有點恍惚,可是她定了定神,說:“我並不怪你。”
  他站在那裏不動彈,聲音依舊輕微:“可是我怪我自己……”
  她有些自欺欺人地扭過頭去:“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
  他又叫了一聲:“靜琬。”
  她說:“是我自己不好,怎麽能夠怪你。”
  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雖然她離他這樣近,可是又如此的遙不可及。她說了這樣一句話,自己立刻又後悔了,靜靜站在那裏,隻是有幾分悲哀地望著他。他想起她小時候闖了禍,或是受了什麽委屈,都是這個樣子,心下一軟,仿佛有溫軟的淚要湧上來,隻是勉力忍住。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手來,她什麽都不願去想了,她也不要想了,再想下去,她真的會發了狂。她是回來了,她是要過回自己的生活了。她撲入他的懷抱裏去,就像是害怕某樣未知的東西。她要他的安穩,要他給她一貫的熟悉,他身上有最熟悉的煙草香氣,可是沒有那種夾雜其間極淡的硝味。她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她會害怕,她仰起臉來,眼中閃爍著淚光。他也含著眼淚,她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她再也回不去與他的過往,可是隻是絕望地固執,她一定要和原來一樣,她一定要繼續著自己的生活。
  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摟著失而複得的珍寶,他沒有想到可以輕易獲得她的原諒,她這樣驕傲的一個人,現在卻軟弱得像是沒有了任何氣力。他心裏隱約有絲害怕,這一切來得太容易,竟不像是真的一樣。他以為她是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了,可是她現在就在他懷裏。他緊緊摟著她,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證明她的存在,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僵,或者因為仍舊在生他的氣,他歎息著吻在她的發上:“靜琬……對不起……”
  她神色恍惚,心底撕裂的那個地方又在隱隱作痛,她逼著自己不要再去想,她要的,隻是自己應該有的安逸人生。他必會盡其所能地對她好,她也會,對他好,然後忘了一切芥蒂,忘了承州,忘了曾經硬生生攪亂她生命的一切。
  乾平七八月間,暑熱甚酷,靜琬雖然貪睡,但夏日晝長,十點多鍾的樣子,已經是豔陽高照,滿院的花木扶疏,鬱鬱蔥蔥,她起得既遲,就沒有吃早飯,拿了塊蛋糕,一邊吃,一邊看今天的西文報紙。報紙上還在分析承穎在鄭家屯的衝突,說道兩軍的布防與實力,外國政府從中斡旋……她看到“承軍”二字,就不覺生了一種煩躁,將報紙扔開到一旁,尹太太見她看報紙,於是問:“報上說什麽,是要打仗了嗎?”
  她說:“還不是那幾句話,那個外國的軍事分析家說,雖然局勢十分緊張,但估計近期不會打起來。”
  尹太太說:“那就好,一打仗總是兵荒馬亂,叫人心裏不安。”又說:“你不是和建彰要去逛公園,怎麽到現在還不出門?”
  靜琬看了看鍾,說:“是去明明軒吃大菜,反正公園隔幾天就在逛,和自家花園一樣了,還有什麽意思。”
  明明軒是乾山公園內的一間西餐館子,十分的有名,靜琬一直喜歡那裏的桃子凍,所以建彰與她久不久就要約在明明軒。
  她十一點才出門去,到了公園裏,已經是快十二點鍾了。這天是禮拜天,明明軒裏差不多是滿座。因為是熟客,西崽滿麵笑容地迎上來,說:“尹小姐來啦,許少爺早就在那邊等著呢。”
  因為來吃西餐,所以許建彰也換了西服,正中午的陽光猛烈,彩色拚花玻璃的長窗漏進一扇扇五顏六色的光斑,有一塊淡黃色的光斑正照在他的臉上,他不覺微微眯起眼睛,他額上烏黑的發線筆直,那笑容溫和,叫她心中不由自主覺得溫軟安逸,含笑問:“等了許久了嗎?”
  他說:“也才剛到一會兒。”
  剛上了菜不大一會兒,忽然外麵一大陣喧嘩聲嚷進來,餐廳裏本來有俄國樂隊在那裏演奏,那喧嘩聲連音樂聲都打亂了,有人在大聲地說著什麽,還有人在連聲發問,許多客人都情不自禁地張望,西崽匆匆地走過,靜琬叫住他問:“出什麽事了?”
  那西崽說:“報館剛剛傳來消息,承軍宣戰了。”
  她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不知道為什麽,整個人就像是呆了一樣。過了好一陣子,才轉過臉去看許建彰,他的眼中掠過一縷悲戚,可是極快就被一種從容給掩蓋了過去。他的聲音也像是很平靜:“看來要亂上一陣了。”
  靜琬也漸漸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說:“承穎總有四五年沒打過仗了吧。”
  他們兩個人,盡管說著話,可是靜琬手裏拿著的叉子,已將麵前剛上的一份薄餅一點點叉得零零碎碎。
  旁邊一桌的人大聲在議論局勢,斷斷續續的聲音飄過來。一個說:“慕容灃此舉不智,承軍本就勢劣,絕占不了便宜去。”
  另一個說:“穎軍剛勝了安國軍,士氣正高,若不是外國政府居中調停,早就在月前對承軍的挑釁宣戰了。”
  還有一人卻持著異議:“依我看倒不一定,慕容灃與俄國人剛簽了合約,回頭就對穎軍宣戰,這中間定然還有蹊蹺。”
  他們七嘴八舌,講個不休,靜琬本來不想聽,可是一句一句,便如冰冷的小蛇一樣,嗖嗖地往耳裏鑽。她心情煩亂,不知不覺就歎了口氣。
  許建彰忽然叫了她一聲:“靜琬。”
  她抬起眼來看他,他的臉色還是那種從容的安詳,彩色玻璃的光斑映在雪白的餐台布上,流光飛舞,迷離如綺,微微搖曳的陰影,是窗前的樹被風吹過。餐廳裏本來裝有許多的吊扇,此時緩緩轉著,巨大的扇片如同船槳,慢慢攪動著凝固的空氣。她有一種預知的戰栗,挺括的餐巾讓手心裏的汗濡濕,綿軟而柔韌,她緊緊地攥著餐巾。他的神色還是那樣子,仿佛小時候要替她去折一枝花,他說:“我們結婚吧。”
  頭頂的吊扇有低而微的嗡嗡聲,四麵都是輕輕的笑語聲,遠處有蟬鳴,聲嘶力竭。她並不覺得熱,可是汗浸透了衣裳,貼在身上。心裏隻有一種慌,像是小時候醒過來,屋子裏靜悄悄的,媽媽不在跟前,奶娘也不在跟前,四壁靜悄悄的,牆上掛鍾滴答滴答地走著,隻餘了她一個人在屋子裏,心慌得厲害。
  耳中嘈雜的人聲,隱約聽到有人在說俄語,這種生硬帶彈舌的語調,陌生又熟悉,她定了定神才發現是那個俄國樂隊的指揮。樂隊重新奏起曲子來,《souvenirs d'enfance》,很清晰的鋼琴聲,每一個音符都像敲在她心上,一下一下在那裏敲著。她聽到自己很清楚緩慢的聲音:“好吧。”
  訂婚禮的一切都是預備好了的,上次因為建彰出了事而耽擱,此時重新布置起來,也不算費事。雖然現在是新式的社會,對婚姻大事,不免還是依著舊俗,兩家都置辦聘禮與嫁妝。
  靜琬從來不知道結婚有這麽多的事,父母雖然替她操持著,但許多東西還得她自己去挑驗。這天一早建彰就親自開了車,兩個人去大安洋行看鑽戒。
  本來洋行裏顧客就很少,尤其是這樣的早上,他們兩個一路走進去,店堂裏隻有幾個印度夥計在那裏,所以招呼得十分殷勤。將各色的鑽石拿出來給他們看,又說:“如果看不上,我們這裏還有裸鑽,可以訂做戒托。”
  因為是結婚所用的東西,所以靜琬格外鄭重,放出眼光來挑選,那些戒指都是些尋常的樣子,選了半晌,並沒有特別合意的。夥計們就又拿了裸鑽出來給他們看,那些鑽石都托在黑絲絨底子上,閃閃爍爍如同夜幕上的星光璀璨。夥計見是大主顧,所以特別巴結,說:“我們這裏有一顆極好的金絲燕,黃鑽本來就罕見,這一顆三克拉的黃鑽,更是罕見。”
  一麵說,一麵就將一隻小小的桃形盒子取出來,打開來給他們看。
  靜琬看到那顆金絲燕的鑽石,不由自主想到慕容灃曾經送她的那隻手鐲,密密匝匝地鑲了金剛鑽,那樣流光溢彩的光芒,幾乎連人的眼睛都要灼痛。臉上的神色不由呆了一呆,就這麽一刹那的功夫,建彰已經看到了她的神情。他也瞬間就記起,她受傷之後,自己初去見她。她手上籠著一隻鐲子,鑲著金絲燕的鑽石,燈光下如星輝閃爍,耀眼極了。自己當時隻顧著擔心她的傷勢,並沒有多想,可是現在一回憶起來,那隻鐲子的光芒似乎猶在眉宇間閃爍。
  他想起去年剛回國時,她從英文雜誌上看到外國的一位王妃戴著那種鑽石鐲子,很是讚歎。但這種價值連城的稀世珠寶,富商巨賈亦等閑不能,他望著那金絲燕流轉的鑽石光芒,心直直地往下墜去,心底深處漫卷起寒意來,雖然時值酷暑,但是手卻突然一下子冷下去。
  靜琬微笑對他說:“我倒不喜歡這種黃鑽,看著暗暗的,沒有尋常鑽石出色。”
  他也就對著她笑了一笑,靜琬眼尖,突然發現那夥計手裏還有一隻盒子,於是問:“這個也是黃鑽嗎?”
  那夥計道:“這個是粉紅鑽,前幾天有一位主顧看上,因為嫌鑲得不好,改了樣子重鑲,已經付了定金。”
  靜琬“哦”了一聲,夥計已經打開來給他們看,也是三克拉左右一隻鑽石,鑲嵌得十分精致,靜琬一見就覺得十分喜歡。
  建彰見她喜歡,於是叫夥計取過來,她戴在指上一試,不大不小,夥計笑道:“小姐的手指纖長,所以戴這種樣式最好看了。”
  靜琬越看也越是喜歡,建彰說:“既然是人家訂了的,那麽我們照這個樣子再訂一枚吧。”
  那夥計賠笑道:“您也知道,這粉紅鑽如今是有價無市。如今的火油鑽、粉紅鑽都是稀罕極了,據我們所知,國內粉紅鑽的貨緊俏得很,您若是想要,我們拍電報給總行,從國外發貨過來,就是麻煩您要付些定金。”
  建彰說:“定金不成問題,隻是時間要多久呢?”
  那夥計答:“原本可以從鐵路進來,現在承穎開戰了,得從海上隨郵輪過來,快的話,三個月鑽石就到了。”
  靜琬一聽,不由大失所望,他們的婚期定在一個月之後,建彰忙問:“不能再快了嗎?”那夥計將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靜琬說:“那就算了吧,我再選一個現成的就是了。”
  取下戒指放回盒中去,那粉紅鑽一點淡淡的紅色,便如玫瑰凝露一樣,剔透光亮,叫人總移不開目光去。建彰見她戀戀不舍,忍不住問那夥計:“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那夥計一抬頭,說:“真巧,訂這個戒指的人來了,要不二位跟他商量商量?”
  許建彰抬頭一看,見是位穿西服的年輕人,氣度不凡,雖然相貌並不特別俊秀,可是那種從容的風采,教人一見就覺得格外出眾。靜琬也看出此人不同尋常,隻聽那夥計招呼說:“程先生。”
  建彰見是這麽一位人物,很願意與他商量,於是將事情原原本本講了。那位程先生是極爽快的人,當下就答應了,說:“既然兩位急著要用,我當然可以成人之美。”
  建彰喜出望外,連聲道謝,靜琬也覺得有幾分柳暗花明之喜,所以很是高興。
  那位程先生極是有風度,為人又謙遜。建彰存了感激之意,他走後便對靜琬說:“聽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靜琬亦覺此人如此出色,非同等閑。那夥計在一旁插話說:“他就是前任財務程總長的胞弟啊。”
  壅南程氏乃有名的巨族,不止在壅南,在江南二十一省,亦是赫赫有名,有道是壅南握江南錢糧,程氏握壅南錢糧,江南的二十一省,雖然薑雙喜的安國軍與李重年的護國軍各據一方,但對壅南程氏,都是頗為忌憚的。程氏為江南望族,族中除了遍布江南數省的士紳名流,程家的長公子程允之更做過兩任財務總長,雖然隻是總長,但因為把持內閣,是極顯赫的家聲。建彰聽說是程家的人,“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連聲道:“怪不得,怪不得。””
  他們連日置辦東西,結婚之前忙的都是瑣事,這瑣事忙起來,一天天過得最快。隻是時局動蕩,承穎這一仗打得極是激烈,每日報紙上的頭條就是前線戰況。因為戰事酷烈,承軍在餘家口至老明山一帶與穎軍鏖戰多日,雙方死傷枕藉,隻是相持不下。
  靜琬雖然不關心時局,可是尹楚樊偶然看報,咬著煙鬥說:“瞧這樣子,這仗還得打,再這麽下去,隻怕米又要漲價了。”尹太太說:“隨便他們怎麽打,難道還能打到乾平城下來不成?”
  尹楚樊噴出一口煙,說:“太太,你就不懂得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屯點糧食,總比沒有預備的好。”
  尹太太聽他這麽一說,倒真的著了急:“如果真打到乾平來了,可怎麽辦?要不我們先去南邊避一避。”
  尹楚樊哈哈一笑,說道:“慕容灃想打到乾平城下來,隻怕還沒那麽容易。”
  靜琬本來坐在沙發的扶手上,拿著一柄小刀在削蘋果,就這麽一出神的功夫,差點削到自己手指頭。尹楚樊將報紙翻了過來,說道:“你瞧,承軍失了綿安,又沒能攻下吉軫,依我看,承軍能否守住餘家口,還是個未知呢。”
  她本來停了刀,見父親似是無意望向自己,忙又繼續削起蘋果來,果皮淺而薄,一圈圈慢慢地從指下漏出來,冰冷的果汁沾在手上,粘粘的發了膩,而她不敢想,隻是全神貫注地削著蘋果,仿佛那是世上最要緊的事情。
  到了八月裏,婚期漸漸近了,這天本是過大禮的日子,所以尹家一大早就忙開了,靜琬也很早就起床了,家裏的人都忙忙碌碌,獨她一個人反倒像是沒有事情做了。吃過了早餐,隻好坐在那裏看母親清點請客的名冊。家中裏裏外外,已經裝飾得一新,仆人們正將彩帶小旗一一掛起來,所以看上去喜氣洋洋的。院子裏花木極是繁盛,日光灑在其間,枝葉都似瑩瑩發亮。。
  靜琬沒有事情做,走到院子裏去,一株茉莉開得正好,暗香盈盈,那小小的白色花朵,像一枚枚銀紐扣,精致小巧,點綴在枝葉間。她隨手折了一枝,要簪到鬢邊去,吳媽在旁邊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小姐要戴朵旁的花才喜氣啊。”靜琬一怔,隨手將花又摘了下來。
  這天雖然沒有大請客,可是尹家乃乾平郡望,世家大族,所以家裏還是極其熱鬧。而且雖然他們是新式的家庭,可是這樣的日子,女孩子總不好輕易拋頭露麵,所以靜琬獨自在樓上。
  她聽著樓下隱約的喧嘩笑語聲,心中說不出地煩躁,抱膝坐在床上,隻是出神,連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在想什麽。窗外樹上牽滿了彩色的小旗,在風中飄飄蕩蕩,她想到在俄國時,過聖誕節,聖誕樹上綴著各式各樣的小玩意,琳琅滿目的,五彩繽紛的,滿滿地擠在視野裏,那熱鬧卻是叫人透不過氣來。
  她跳下床拉開抽屜,將一隻紫絨盒子打開,那隻懷表靜靜地躺在盒子裏。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取出來打開表蓋,下意識地用指尖拂過那個名字——“沛林”,這兩個字竟然在唇畔呼之欲出。表嘀嗒嘀嗒走著,就如同她的心跳一樣,清晰得竟然令她害怕。她慢慢地攥緊表蓋,她記起初次相逢後的離別,他在黑暗裏回過頭來,而她睡眼惺忪,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車窗外那樣燈火通明的站台,有雜遝的腳步聲。他為什麽留了表給她,那樣驚懼的相遇,他留了這個給她——是上天的意思麽?可是她與他,明明是不相幹的,是不會有未來的。
  門外是吳媽的聲音:“小姐,小姐……”
  她無端端吃了一驚,隨手將懷表往枕下一塞,這才問:“什麽事?”
  吳媽進來說:“有封信是給小姐你的呢。”
  她見是一個西洋信封,上麵隻寫了尹靜琬小姐親啟,封緘甚固,她一時也沒有留神,因為她的同學之間,經常這樣派人送信來。
  吳媽也以為是封很尋常的信,誰知靜琬打開了信一看,臉色刷地變得煞白,伸手抓住吳媽的手腕:“送信的人呢?”
  吳媽隻覺得她的手冰冷,嚇了一跳,說:“就在樓底下呢。”
  靜琬一顆心隻差要從胸腔裏跳出來,強自鎮定,“嗯”了一聲,說:“我還有幾句話要托他捎給王小姐,我下去見見他。”
  她對著鏡子理一理頭發,隻覺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發抖,幸好吳媽以為真是王小姐的信差,於是道:“那我去替您拿兩塊錢來。”
  靜琬問:“拿兩塊錢做什麽?”
  吳媽笑道:“好小姐,你今天定然是歡喜糊塗了,王小姐差人送信來,應該賞那信差兩塊錢力錢啊。”
  靜琬這才回過神來,也就笑了一笑,說:“不用了,我這裏還有幾塊錢零錢。前頭客人多,你叫他到後麵花廳裏等著我。”
  吳媽答應著去了,靜琬理了理衣服,竭力地鎮定,這才下樓去。客人都在前頭,花廳裏靜悄悄的,隻有一個陌生的男子獨自佇立,那人見了她,遠遠就恭敬行禮。
  靜琬說:“不必客氣。”
  那人道:“鄙姓嚴,尹小姐,有樣東西,想請你過目。”
  說完就雙手奉上一隻錦匣。靜琬心中亂成一團,微一猶豫,那人已經揭開盒蓋,原來裏麵竟然是一株天麗。她嘴角微動,那人已經道:“尹小姐想必認識這株蘭花,北地十六省,這是獨一無二的一株天麗。”
  那人雖隻是布衣,可是神色警醒,顯是十分機智敏睿的人物。她喉中發澀:“你有什麽事?”
  那人口氣仍舊極為恭敬:“請求尹小姐,看在這株蘭花的麵子上,能否移步一談?”
  她想了一想,終於下了決心:“好吧。”
  那人恭恭敬敬地說:“我們的車就在外頭,小姐若覺得不便,也可以坐小姐自己的車子。”
  靜琬說:“不用。”
  她並不說旁的話,隻走到樓上告訴吳媽說自己要出去一趟,吳媽說:“哎呀,小姐,今天是過禮的大日子啊。”
  靜琬說:“王小姐病得厲害,無論如何我得去見她一麵。”
  吳媽知道她的性子,隻好取了她的鬥篷和手袋來,打發她出門。
  她悄悄從家裏出來,因為客人多,所以門外停了許多汽車。她由那位嚴先生引著,上了一部汽車就走了,倒也無人留意。那汽車卻一路開出城去,她心中猶若揣著一麵小鼓,隻是怦怦亂跳。窗外的景致一晃而過,車是開得極快,她問:“這是去哪裏?”
  那位嚴先生道:“是去乾山。”
  她“哦”了一聲,便不再問。乾山位於乾平東郊,乾平城裏的富貴人家一般都在乾山置有別墅,學著西洋的做法,逢到禮拜天,舉家出城到山間來度假。這天正好是禮拜,所以出城往乾山的一條路上,來來往往有許多的汽車。
  汽車一直開到山上,這一片全是別墅,零零落落座落在半山間,相距極遠,陽光下隻看見白色的屋宇、西洋式的紅屋頂從車窗外一閃而過。山路蜿蜒,路雖平坦,靜琬心裏隻是靜不下來,像是預知到什麽一樣。隻盼著這條路快點走完,可是又隱隱約約盼著這條路最好永遠也不要走完。。
  最終還是到了,院落很深,汽車一直開進去,路旁都是參天的樹木,順著山勢上去,轉過好幾個彎,才看見綠樹掩映的西式洋樓。靜琬雖然明知這裏和乾山其他別墅大同小異,可是心中隻是七上八下,一直到下了車,那種揮之不去的不安與猶豫,仍舊如影隨形。
  聽差上來替她開了車門,那位嚴先生在前麵引路,洋樓裏布置得很舒適,她也沒有心思細看,隻見客廳裏一個人迎出來,那身影頗有幾分眼熟,她心中一沉,也不知道是喜是憂,輕輕叫了聲:“何先生。”頓了頓又說:“原來是你。”
  何敘安揮了揮手,那姓嚴的侍衛也退了出去。何敘安很客氣地行了禮,說:“尹小姐,因為我們不便露麵,所以不得不用這種法子請您過來,失禮之處,還請您原諒。”
  靜琬微微一笑,說道:“承穎如今戰事正酣,你甘冒危險潛入乾平,必然是有要事吧,但不知靜琬可以幫上什麽忙?”
  何敘安苦笑一聲,接著又長長歎了口氣。靜琬知道他是慕容灃跟前第一得意之人,見他憂心忡忡,愁眉不展,不覺脫口問:“六少怎麽了?”
  何敘安並不回答,隻伸手向走廊那頭一間房一指。靜琬一顆心狂跳起來,她竟然不敢去想,她慢慢走過去,終於還是推開了房門,隻覺得呼吸似乎猛然一窒,整個人就像是傻了一樣。。
  她恍惚間隻疑自己看錯了,可是明明那樣清楚。雖然房間裏光線晦暗,他不過穿了一件長衫,那樣子像是尋常的富家子弟,但再熟悉不過的身形,目光一如往昔,那眼中閃爍著熠熠的光輝,竟似有幽藍的星芒正在濺出。
  排山倒海一樣,她的手按在胸口上,因為那裏的一顆心跳得那樣急,那樣快,就像是什麽東西要迸發出來,窗外的樹葉在山風裏搖曳,而她是狂風中的一尾輕羽,那樣身不由己,那樣被席卷入呼嘯的旋渦。她明明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四下裏安靜下來,樹的影子印在地板上,疏影橫斜,仿佛電影裏默無聲息的長鏡頭,而他隻是靜靜地佇立在那裏,目光中有不可抑製的灼熱與執狂。她癡了一樣站在那裏。
  她的聲音遠得不像自己:“你真是瘋了。”
  他微笑起來,他的笑容在斑駁的樹影裏,如同一抹恍惚的日光:“我可不是瘋了?才會這樣發狂喜歡著你。”
  這句話他在承州時曾經說過,她的唇上依稀還留著那日他給的灼熱,煙草薄荷的香氣,淡淡的硝味,那是最熟悉的味道。他距她這樣近,這樣真,可是仿佛中間就隔著不可逾越的天涯一樣,她看著他,聲音竟似無力:“你不要命了?你是承軍主帥,承穎戰況如此激烈,你竟然敢到敵後來。如果叫人發現……”
  他慢慢收斂了笑容:“靜琬,我要讓你知道,你不能嫁給旁人。我豁出命來見你,我隻要你跟我走。”
  她軟弱到了極點,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堅強,可是這一刻,竟然腳在發軟,竟似連立都立不穩了。她的聲音輕飄而微弱:“我不能。”
  他攥住了她的手,那手勁大得令她疼痛,可是這疼痛裏夾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欣慰,就如同冰麵裂開一絲細紋,她不敢麵對轟然倒塌的分崩離析。她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從來沒有這樣茫亂過,隻是本能一樣:“你快走吧,我求你快走吧。我就要結婚了。”
  他直直地盯著她:“靜琬,這輩子你隻能嫁給我,我要你嫁給我。”
  他將她緊緊摟入了懷中。熟悉而真切的感覺包圍著她,她虛弱地抬起臉來,他的眼裏隻有她的倒影,惟有她。他的呼吸暖暖地拂在她臉上,他的聲音嗡嗡地響在她耳畔:“靜琬,跟我走。”
  她殘存的理智在苦苦掙紮:“你快走吧,如果叫人知道你的身份……”
  他的眼裏似乎有奇異的神采,如同日光一樣耀眼:“你擔心我?”
  她並沒有擔心他,她自欺欺人地搖著頭,他猛然狂亂地吻下來,他的吻急迫而迷戀,帶著不容置疑的掠奪,輾轉吸吮,吞噬著她微弱的呼吸。她呼吸紊亂,全世界惟有他的氣息充斥著一切,他的唇如同火苗,他在她心裏燃起一把火來。隔了這麽久……仿佛已經與他分別這麽久,他是如此思念她,渴望她。而她臉頰滾燙,全身都如同在燃燒,她本能地渴望著,這樣陌生但又熟悉的狂熱,這樣可以焚毀一切的狂熱。他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更熱烈更深入。他的手心滾燙,就如同烙鐵一樣,烙到哪裏,哪裏就有一種焦灼樣的疼痛,他汲取著她頸間的芬芳,她襟上一溜細圓扣子,他急切間解不開,索性用力一扯,扣子全落在了地上,嘣嘣咚咚幾聲響,她猛然回過神來,用力推開他。
  他的呼吸仍舊是急促的,她揪著自己的衣領,仿佛揪著自己的心一樣,她隻有惶恐和害怕,她竟然害怕他,害怕他的任何碰觸。她縮在那裏,他伸出手來,她本能將頭一偏,她生出勇氣來,她並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他帶給她的狂熱。這狂熱無可理喻,又無可控製,她想到建彰。隻是絕望一樣,建彰不會給她這種狂熱,可是建彰可以給她幸福。她所想要的幸福,她一直知道自己要什麽,她從來都可以鎮定地把握自己。。
  她抬起頭來,他正望著她,眼中隻有激情未褪的迷亂與企盼,她的心裏麻木地泛上疼痛,可是她的聲音鎮靜下來了,就像是連她自己都要信了:“我不愛你,我更不能和你走。”
  他不可置信一樣看著她,幾乎看得她都要心虛了,他的聲音發著澀:“你不愛我?”
  她的心上有縱橫的傷痕,幾乎在瞬間就迸發出令人窒息的疼痛。他的音調平平,可是蘊含著可怕的怒氣:“你仍舊隻對我說這麽一句?聽見說你要結婚,我就發瘋一樣地到這裏來。豁出這條命不管,豁出前線水深火熱的戰事不管,豁出這半壁江山不管,你就對我說這麽一句?”
  她固執地別過臉去,靜靜的笑意淌了一臉:“是嗬,我不愛你。”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這樣說,我也沒有法子,可是我……可是我……”
  他說了兩遍,終究沒有將後頭的話說出來,隻是轉過臉去。
  外麵起了很大的風,山間的下午,樹木的蔭翳裏,玻璃上隻有樹木幢幢的影子,如同冬天裏冰裂的霜花烙在窗上。他的臉在晦暗的光線裏也是不分明的,可是她明明知道他正看著自己。他這樣不顧一切地來,她卻不能夠不顧一切地跟他走。前程是漫漫的未知,跨過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他的聲音低微得如同夢囈:“靜琬,天黑下來我就要走了,就這幾個鍾頭,你能不能陪著我?”
  她應該搖頭,這件事情應該快刀斬亂麻,他應該盡快離開這裏,她應該回家去。可是不曉得為什麽,他那樣望著她,她就軟弱下來,終究還是點了頭。
  她不知道他帶了多少人來,可是在乾平城裏,穎軍腹地,帶再多的人來也無異於以卵擊石。窗外林木間偶然閃過崗哨的身影,那日光映在窗欞上,已經是下午時分,她的扣子他已經替她一顆顆拾了起來,散放在茶幾上,像一把碎的星子。沒有針線,幸得她手袋裏有幾枚別針,但衣服雖然別上了,那一列銀色的別針,看著隻是滑稽可笑。她素來愛美,眉頭不由微微一皺,他已經瞧出她的不悅來,心念一動,便將茶幾上的茉莉折下來,將一朵茉莉花替她簪在別針上,這下子別針被擋住了,隻餘了潔白精致的花瓣盛開在衣襟上。她不由微笑,於是將茉莉一朵朵簪在別針上,他遠遠地在沙發那端坐下,隻是望著她。
  茉莉在衣襟上漸次綻放著,仿佛是嬌柔的蕾絲,可是明明是真的,幽幽暗香襲人。他微笑說:“這樣真好看,反倒有了西式衣服的韻味。”
  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說:“我也覺得很好看。”
  他隨手拿了一枝茉莉,便要替她簪在鬢旁,那白色的小花在他指間,不由自主叫人想到很不吉利的事情。戰事那樣急迫,她明知他回去後,必然是要親自往槍林彈雨的前線去督師,她心中忽然微微一酸,說:“我不戴了,我不愛這花。”
  他含笑道:“我都不忌諱,你倒比我還封建。”
  到底將花輕輕地替她插入發間。
  她慢慢用手指捋著自己的一條小手絹,茉莉的香氣氤氳在衣袖間,下午三四點鍾的光景,因為在山裏,日光淡白如銀,窗外隻有沉沉的風聲,滾過鬆林間如同悶雷。她微笑說:“我倒餓了。”
  慕容灃怔了一下,雙掌一擊,許家平便從外麵進來,慕容灃就問他:“有沒有什麽吃的?”
  許家平臉上浮起難色來,他們雖然精心布置了才來,可是因為行動隱蔽,而且這裏隻是暫時歇腳之處,廚子之類的下人一早就遣走了。靜琬起身說:“我去瞧瞧有些什麽,若是有點心,吃一頓英式的下午茶也好啊。”
  慕容灃一刻也不願意她離開自己的視線,說:“我陪你一塊兒去。”
  這裏本來是一位外國參讚的別墅,廚房裏樣樣很齊備。她雖然是一位千金小姐,可是因為曾經留過洋,倒頗有些親切之感。隨手取了碗碟之類的出來,又拿了魚子醬罐頭,對慕容灃說:“勞駕,將這個打開吧。”
  許家平就在門外踱著步子,慕容灃卻不想叫他進來,自己拿了小刀,在那裏慢慢地撬。他甚少做這樣的事情,可是現在做著,有一種極致的快樂,仿佛山外的事情都成了遙遠的隔世,惟一要緊的,是替她開這一個罐頭。
  西式的廚房並不像中國廚房那樣到處是油煙的痕跡,地麵是很平整的青磚,牆上也和普通的屋子一樣,貼了西洋的漆皮紙,而且廚房正好向西,太陽的光照進來,窗明幾淨,並不讓人覺得特別熱。她低頭在那裏切蘿卜,因為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深一刀,淺一刀,隔好一會兒,刀在砧板落下“嗒”的一聲輕響。斜陽的光線映在她的發際,微微一圈淡金色的光環,有一縷碎發落在她臉側,外麵的風聲嗚咽,屋裏隻聽得到靜靜的刀聲,她手指纖長,按在那紅皮的蘿卜上,因為用力,指甲蓋上是一種淡淡的粉色,手背上有四個淺淺的小窩,因為膚色白皙,隱約的血脈都仿佛能看到。。
  他放下罐頭,從她身後伸出手去按在她手背上,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她的頸中有淩亂短小的細發沒有綰上去,發間有茉莉幽幽的香氣,他竟然不敢吻下去。她的身子有些僵硬,聲音倒像是很平靜:“我就弄好了,罐頭打開了嗎?”
  遠處有隱約的風聲,他恍惚是在夢境裏,這樣家常的瑣事,他從前沒有經曆,以後也不會有經曆,隻有這一刻,她仿佛是他的妻子,最尋常不過的一對夫妻,住在這樣靜謐的山間,不問紅塵事。
  他沒有開過罐頭,弄了半晌才打開來,她煮了羅宋湯,用茄子燒了羊扒,都是俄國菜,她微笑說:“我原先看俄國同學做過,也不曉得對不對。””
  自然是很難吃,他們沒有到餐廳裏去,就在廚房裏坐下來吃飯,他雖然並不餓,可是還是吃得香甜,她隻喝了一口湯,說:“太酸了,好像酸忌廉放太多了。”
   他微笑說:“不要緊,喝不完給我。”
  她將剩下的半碗湯倒給他,她身上有忌廉與茉莉的香氣,這樣近,又這樣遠。
  太陽一分一分落下去,落到窗欞的最後一格。他轉過臉對她說:“我們去後山看日落吧。””
  走出屋子,山中空氣涼爽,雖是八月間,已經略有秋意。四麵都是蒼茫的暮色,漸漸向大地彌漫開來,一條蜿蜒的小路直通往後山,他與她默默走著,不遠處許家平與幾個侍衛遙遙相隨。山路本來是青石鋪砌,因為不常有人走,石板間生了無數雜草,她一雙高跟的漆皮鞋,漸漸走得吃力起來。他回身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將手交到他手中。他的手粗糙有力,帶著一種不可置疑的力道,他雖然走得慢,她額上也漸漸地濡出汗來。
  山路一轉,隻見刀劈斧削一般,麵前竟是萬丈懸崖,下臨著千仞絕壁。而西方無盡的虛空,浮著一輪落日,山下一切盡收眼底。山腳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極目遠處暮靄沉沉,依稀能看見大片城郭,萬戶人家,那便是乾平城。四麵都是呼呼的風聲,人仿佛一下子變得微茫如芥草,隻有那輪落日,熠熠地照耀著那山下遙遠的軟紅十丈。
  他望著暮色迷離中的乾平城,說:“站得這樣高,什麽都能看見。”
  她卻隻是長長歎了口氣,他抽出手帕鋪在一塊大青石上,說:“你也累了,坐下休息一會兒吧。”
  她順從地坐下來,她知道餘時無多,太陽一落山,他就該走了,從此後他與她真正就是路人。他曾經出人意料地闖入她的生命裏來,可是她並沒有偏離,她終究得繼續自己的生活。他就在她身邊坐下,太陽正緩慢地墜下去,像玻璃杯上掛著的一枚蛋黃,緩緩地滑落,雖然慢,可是一直往下墜,緩慢地、無可逆挽地沉淪下去。。
  他手中擎著隻小小金絲絨的盒子,對她說:“無論怎麽樣,靜琬,我希望你過得快樂。今後……今後咱們見麵的機會隻怕少了,這樣東西是我母親生前留下的,我一直想送給你。”
  她既不接過去,也不說話,他就慢慢地打開盒蓋來,瞬間盈盈的淡白寶光一直映到人的眉宇間去,這種光芒並不耀眼,相反十分柔和。她知道他既然相贈,必是價值連城之物,可是這樣一顆渾圓明珠,比鴿卵還要大,那一種奇異的珠輝流轉,直令人屏息靜氣。
  半天的晚霞流光溢彩,天空像是打翻了顏料碟子,紫紅、明黃、蝦紅、嫣藍、翠粉……他身後都是綺豔不可方物的彩霞,最後一縷金色的霞光籠罩著他,他的臉在逆光裏看不清楚,但他手中的珠子在霞光下如同明月一樣皓潔,流轉反映著霞光灩灩:“這是乾隆年間合浦的貢物,因為世所罕見,所以叫‘玥’,以為是傳說中的神珠。”
  她說:“這樣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
  他臉上仿佛是笑,語氣卻隻有淡淡的悵然:“靜琬,這世上萬物於我來講,最貴重的無過於你,這顆珠子又能算什麽?”
  她心下惻然,自欺欺人地轉過臉去,終究將盒子接了過去,他說:“我替你戴上。”
  那項鏈是西式的,他低著頭摸索著,總也扣不上去。她的發間有幽幽的茉莉花香,他的手指上出了汗,小小的暗扣,一下子就滑開了,她的氣息盈在他的懷抱裏,她突然向前一傾,臉就埋入他襟前,他緊緊摟著她,她的發輕輕擦著他的下巴,微癢酸澀,不可抑製的痛楚,他說:“跟我走。”
  她隻是拚命搖頭,仿佛惟有如此才能保證自己不說出什麽可怕的話來。她的家在這裏,她的根在這裏,她的父母家人都在這裏,她所熟知的一切都在這裏。她一直以為自己勇敢,如此才知道自己根本很怯懦,她不敢,她竟然不敢。如果她不惜一切跟他走了,如果他不再愛她了,她就會落入萬丈深淵,她就會永世不得翻身。因為她是這樣地愛著他,因為她已經這樣地愛他,如果他將來不愛她了,如果他要拋棄她,她就會一無所有。到了那時,她將情何以堪??
  冰冷的眼淚漫出來,他的聲音很輕微:“太陽落了。”
  迷離的淚光中,大地正吞噬最後一縷餘暉,天地間蒼茫的黑暗湧上來,時方盛夏,她的身上卻隻有冰冷的寒意。
  因為要趕在關城門之前回乾平去,所以汽車開得極快。月亮正升起來,明亮的一輪,掛在山彎的樹梢上。仍舊是那位嚴先生送她回去,她一路上都是沉默的,車子行在山間的碎石路上,碾得石子刷刷地輕響。她一直出著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突然一顛,旋即司機將汽車停了下來,下車去看了,隻是氣急敗壞:“真要命,輪胎爆了。”
  那位嚴先生也下車去查看,問那司機:“將備用輪胎換上得多久?”
  司機答:“起碼得一個鍾頭吧。”
  他心中焦急,向她說明了情況,她也著急起來,如果不能及時趕回去,城門一關,隻有待到明天早上才能進城,如果自己一夜不歸,家中還不翻天覆地?
  正在著急的時候,隻見兩道光柱射過來,原來是另一部汽車從山上駛下來,山路崎嶇,那汽車本來就開得不快,經過他們汽車時,車速更加減慢下來。已經駛了過去,忽然又緩緩停下來,一個司機模樣的人下車來,似乎想要問問他們怎麽回事。那位嚴先生見著那司機,輕輕“咦”了一聲,那司機也像是認出他來,轉身就又回到汽車旁去,對車內的人說了幾句什麽。。
  靜琬隻見一個人下車來,瞧那樣子很年輕,明明是位翩翩公子,嚴先生搶上一步,行了個禮,含糊稱呼了一聲,卻並不對他介紹靜琬,隻說:“我們小姐趕著進城去,能不能麻煩載我們一程?”
  那人道:“當然可以的,請兩位上車。”
  他的聲音極是醇厚悅耳,卻不是本地口音。靜琬並沒有在意,上車之後先道了謝,那人相當的客氣,說:“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車裏本來頂篷上有一盞小燈,清楚地照在那人臉上,她隻覺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來,原來竟是那日相讓戒指之人。那人看清她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旋即便又是那種很從容的神色。
  雖然那位嚴先生似乎與這位程先生認識,可是他們在車內並不交談,靜琬本來就心事重重,隻是默不做聲,好在汽車開得極快,終究趕在關城門之前進了城。乾平市坊間已經是萬家燈火,那位嚴先生再三地向程先生道了謝,他們就在內東門下了車。那位嚴先生做事十分周到,替她雇了一部黃包車回家去,自己坐了另一部黃包車,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護送她。。
  家裏大門外依舊停著七八部汽車,一重重的燈一直亮到院子裏麵去,看樣子客人都還沒有走,那姓嚴的侍衛遠遠就下了車,見無人留意,低聲告訴她:“這陣子我都會在乾平,小姐府上我不便常去,小姐如果有事,可以直接到南城三槐胡同21號找我。”
  靜琬點了點頭,她本來怕回家晚了,父親要發脾氣會節外生枝,客人果然都還沒有走,上房裏像是有好幾桌麻將,老遠就聽到嘩嘩的洗牌聲。父親正陪幾位叔伯打牌,見她回來,隻問了句:“王小姐的病好些了嗎?”
  她胡亂點了點頭,借口累了就回自己房裏去,她本來就是心力交瘁,全身都沒有了力氣,往床上一躺,隻說休息一會兒,可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蒙矓裏像是已經到了婚禮那一日,自己披了大紅色的喜紗,穿了紅色的嫁衣,站在廣闊的禮堂裏,四周都是親戚朋友,在那裏說著笑著,可是自己心裏卻是難過到了頂點。聽著讚禮官唱:“一鞠躬、二鞠躬……”
  身邊的許建彰躬身行禮,她卻無論如何不願彎下腰去,心裏隻在想,難道真這樣嫁了他,難道真的嫁給他?
  她一驚就醒了,隻覺得手臂酸麻,身上卻搭著薄薄的毯子,想是吳媽替她蓋上的,她不知道自己睡著了多久,看那窗外天已經漸漸發白,本來夏季夜短,已經快天亮了。她就坐起來,衣襟上卻滑落了幾星花瓣,她拾起來看,那茉莉雖然已經枯萎,但猶有殘香。她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戴著那顆“玥”,下意識地向頸中摸去,不想一下子摸了個空,心陡然一沉,幾乎是瞬間就生出一身冷汗來,隻想:珠子到哪裏去了??
  她一著急,連忙起床梳洗,心想那珠子定是昨晚遺落了,如果不是在自己坐回家的黃包車上,就應該落在了汽車上,惟今之計,得趕快去找。她本來是很貪睡的人,連吳媽都很驚詫,說:“小姐怎麽起得這樣早?”
  尹太太見她下樓,也心疼地說:“怎麽不多睡一會兒,後天就是吉期了,明天隻怕半夜裏就得起來預備,到時候很累人的。”
  靜琬“嗯”了一聲,尹太太隻她這一個女兒,很是偏寵,見她心不在焉,於是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別不是這兩天累著了吧。”
  靜琬隻是隨口敷衍著母親,隻想著首先要去三槐胡同告訴嚴先生,他與程先生認識,可以先叫他去問是否落在那位程先生車上了,如果沒有,那可就麻煩了。正在這樣盤算著,福伯來通報說有客人拜訪她,因為她平常也有許多男同學來往,所以尹太太沒有介意。靜琬拿起名片一看,見是“程信之”三個字,心中一喜,想著莫不是那位程先生,忙叫福伯請到小客廳裏去。果然是那位程先生,遠遠就行了西式的鞠躬禮,開門見山說道:“這樣貿然來拜訪小姐,本來十分不應該,但小姐昨天將一樣很貴重的東西遺忘在了我的汽車上,所以我十分冒昧地前來奉還。””
  靜琬心下窘迫,心想他出身世家,見識廣博,這樣一顆明珠的來曆,隻怕早就識得,怪不得昨晚在車上乍然一見,神色間自然而然就有所流露。自己當時隻顧想著心事,竟然沒有半分覺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心中隻是七上八下,那位程先生卻若無其事,說道:“舍妹對於這種東西很是喜愛,所以上次我才在洋行替她訂了那枚戒指,小姐的這顆明珠,隻怕也是從東瀛來的養珠吧。”
  靜琬聽他故意為自己解圍,心下一鬆,含笑答:“是啊,這是養珠。”
  那位程先生道:“這樣出色的珍珠,惟有小姐這樣出色的人來佩戴,才是相映生輝。”
  雖然這樣一句恭維話,可是由他口中說出來,卻極是自然,並不給人客套之感。
  靜琬送走程信之,一顆心才算放下來。到了第二日,因為吉期近在眼前,所以尹氏夫婦都忙著預備婚禮事宜,家中人多事雜,好幾位表姐妹都來了,在樓上陪著靜琬,一群人說說笑笑,忽聽福伯從外頭一路嚷進來,手裏揚著報紙說:“大捷!大捷!打了大勝仗了!””
  靜琬急急地迎上兩步,果然見到報紙上套紅的大標題:“餘家口大捷”,她不及多想,隻顧往下看,激戰十餘日,承軍終究不敵穎軍,從東側全線潰敗,靜琬看到“穎軍攻占餘家口”這幾個字,腦中竟然“嗡”一聲,定了定神才想,餘家口為承軍首要之地,餘家口之後就是永新,永新為承軍南大營駐地,扼承穎鐵路咽喉,如今竟然失了餘家口,永新隻怕危在旦夕。她怔怔地站在那裏出神,明香忙接過報紙,又給她倒了一盞熱茶。
  一位表姐就笑道:“我們靜琬從小就像男孩子一樣,所以巾幗不讓須眉,時時關心國事新聞,隻怕日後建彰還要對她甘拜下風呢。”
  另一位表妹就說:“報紙有什麽看頭,天天不過講打仗,不過我聽爸爸說,這仗隻怕馬上就要打完了。今天報紙上登的頭條,說是俄國對承軍宣戰了。爸爸說,承軍這次是腹背受敵,準得一敗塗地。”
  隻聽“咣當”一聲,卻是靜琬手中一盞熱茶跌得粉碎。明香嚇了一跳,連聲問:“小姐燙著了沒有?”
  靜琬臉色雪白,那樣子倒還鎮定:“沒有。”
  明香連忙收拾了碎瓷片,嘴裏還念:“落地開花,富貴榮華。”
  靜琬一手按在胸口,臉上恍惚在笑,喃喃道:“你跟誰學的,這樣囉嗦。”
  明香將嘴一撇:“還不是吳媽,說家裏辦喜事,吉利話一定要記著。”
  幾個表姐妹看她的妝奩,一樣樣的首飾頭麵都取了出來,拿一樣便讚歎一聲,本來年輕的女子聚在一塊兒,就極熱鬧,何況是在看首飾,這個說這個精巧,那個誇那個貴重,靜琬額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滿屋子的笑語喧嘩,在耳中卻是忽遠忽近,帶了一種嗡嗡的蜂鳴聲。她定了定神,因為辦喜事,這件屋子裏都牽起喜幛與彩花來,四處都是很絢麗的顏色,屋子裏堆著錦緞箱籠之類,都是預備明天一早抬過去的嫁妝,梳妝台上一隻小小的西洋座鍾,鍾下懸著的水晶球旋個不停,一下子轉過來,一下子轉過去,她望得久了,生了一種眩暈,仿佛整間屋子都天旋地轉一樣。。
  尹氏夫婦都忙著招呼親友,到了下午三四點鍾,尹太太才抽出空上樓見女兒,一眾同齡的姐妹們都下去聽戲了,靜琬一個人坐在那裏,怔怔地發著呆。尹太太愛憐地說:“聽吳媽說你中午都沒吃什麽,臉怎麽這樣紅?”
  靜琬伸手摸了摸臉,那臉頰上滾燙的,像是在發燒一樣,可是她心底有更烈的一把火在燒著,她的眼底帶著一種迷離的神氣,輕輕叫了聲:“媽。”
  尹太太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鬢發,她忽然眼中泛起淚光來:“媽,我好害怕。”
  尹太太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傻孩子,這有什麽好怕的,姑娘長大了,都要嫁人的啊。”
  靜琬卻像是要哭出來了,緊緊咬著下唇,忍著眼淚。尹太太心底不由著了慌,忙道:“好孩子,許家上上下下,你都是很熟悉的,就像是咱們自己家裏一樣,而且都在這城裏,以後你要回來,也方便得很啊。”
  靜琬卻終究忍不住,那眼淚就湧了出來,尹太太見了她的樣子,自己也不曉得為何十分傷感起來,伸手將女兒摟入懷中。靜琬聲調猶帶嗚咽:“媽媽,對不起。”
  尹太太拍著她的背:“傻話,你有什麽對不起媽媽的,隻要你快快活活,媽媽就高興極了。”又道:“你一向懂事,今天可要高高興興的,這是大喜事啊。”
  靜琬“嗯”了一聲,將臉埋在母親懷中,緊緊抱住母親的腰,久久不願鬆開。尹太太想著就這麽一個獨生女兒,明天就要嫁到別人家裏去了,心中也是一千一萬個不舍,所以絮絮地叮囑著些為人新婦的道理,又說了許多話來安慰女兒。
  按照禮節,結婚之前,建彰與她是不能見麵的,所以這天黃昏時分,打了一個電話來。靜琬接到電話,那一種百味陳雜,竟然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麽,建彰隻當她是累了,與她說了幾句明天婚禮上的事,最後叮囑說:“那就早些睡吧。”她“嗯”了一聲,他正要將電話掛斷,她忽然叫了聲:“建彰……”
  他問:“怎麽了?”
  聽筒裏隻有電流嘶嘶的聲音,他的呼吸聲平穩漫長,她柔聲說:“沒什麽,不過就想叫你一聲。”
  她偶然露出這種小女兒情態,建彰心中倒是一甜,說:“早點休息吧,明天就可以見麵了。”
  靜琬長久緘默著,最後方說:“你也早些休息,再見。”
  她將電話收了線,站了起來。前麵搭了戲台在唱堂會,隱約的鑼鼓聲一直響進來。嘁兒鏘嘁兒鏘……她的一顆心跳得比那鼓點還要快,一一地檢點手袋中的東西:父母與自己的一張合影相片、兩大卷厚厚的鈔票、一把零錢,還有那隻金懷表。她想了一想,將“玥”拿手絹包了,掖在手袋最底下。。
  客人們大都在前麵聽戲,她悄悄地下樓來,因為馬上要開席了,下人們忙得鴉飛雀亂,一時也無人留意到她。她從後門出了花園,園中寂然無人,隻有樹上掛了西洋的小七彩旗,迎風在那裏飄展著,“嘩嘩”一點輕微的招搖之聲,前麵的鑼鼓喧天,她依稀聽出是《玉蓮盟》,正唱到“我去錦繡解簪環、布裙荊釵,風雨相依共偕百年。”
  那一種咬金斷玉的信誓之聲,仿佛一種異樣的安慰,令她並不覺得十分害怕,隻是腳步忍不住有些發虛,幸得一路上無人撞見。後門本來沒有上鎖,門房裏的老李坐在藤椅裏,仰頭大張著嘴坐在那裏,原來趁著涼風已經睡著了,老李養的那條大黃犬,見著她隻懶懶地搖了搖尾巴,她悄悄就走出門。
  從巷子口穿出去,就看到好幾部黃包車在那裏等客,她隨便坐上一輛,對那車夫道:“去南城,快拉。”
  那黃包車見她的模樣,知道是位富貴人家的小姐,而且又不講價,明明是位大主顧,當下抖擻了精神,拉起車來就一陣飛跑,不一會兒就將她送到了南城。
  她知道自己此舉,當真是驚世駭俗,連那位嚴先生見了她,也吃了一大驚。她並無旁的話說,隻簡單道:“我要去永新。””
  那位嚴先生極快就鎮定下來,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欽佩之色,口中卻道:“現在兩軍戰事激烈,交通斷絕,小姐不能這樣冒險。”
  靜琬固執起來,隻將臉一揚:“他既然能來,你必然就有辦法叫我去。城門馬上就要關了,如果今天走不成,可能我這輩子就沒法子走了。”
  那嚴先生沉吟道:“小姐乃千金之體,前線烽火,並不是旁的事。路上萬一有閃失,我嚴世昌何顏去見六少?”
  靜琬將腳一跺:“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嚴世昌考慮半刻,終於下了決心,抬起頭來道:“那麽請小姐在此稍候,容我去安排一二。”
  他辦事極是敏捷,去了片刻即返,兩個人乘了汽車出城去,城外有人早早套了一輛大車在那裏接應,天色已晚,他們坐了大車顛簸走了數十裏地。靜琬一半是緊張,一半是害怕,夾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坐在那黑咕隆咚的大車裏,心中隻懷著一種不可抑製的熱切。這一走幾乎走了半夜,從顛簸的小路上轉入更窄的一條路,最後轉入一個院落,靜琬借著車頭馬燈依稀的亮光,隱約瞧出像是尋常不過的一戶莊戶人家。。
  嚴世昌先下了車,再替她掀起車帷,低聲說:“小姐,今天就在這裏打尖,明天一早再趕路。”
  靜琬雖然膽大,可是到了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是禁不住有幾分怯意。心中隻在記掛父母,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一定急得要發狂了,可是自己義無反顧地出來,隻有待日後再去求得他們原諒了。
  主人是一對夫婦,笑嘻嘻地迎出來,這裏並沒有電燈,依舊點的煤油燈,靜琬見著女主人,才情不自禁微鬆了口氣。昏暗的燈光下隻瞧見屋子裏收拾得很潔淨,那主婦早早替她挑起裏屋的簾子,裏麵也是大炕。靜琬路上奔波這半夜,看那炕席整潔,也就先坐了下去。嚴世昌說:“明天隻怕還要委屈小姐。”
  他將全盤的計劃一一對她講明:“前線雖然在打仗,但這裏離旗風嶺很近,我們已經預備下牲口,明天一早就動身,從山上抄小路過去,預備路上得要四五天時間,隻要到了旗風嶺境內,那就是我們可以控製的了。隻是這一路,都是翻山越嶺的小路,並沒有多少人家,隻怕小姐吃住都得受很大的委屈。”
  靜琬道:“不要緊,我既然出來,就有著吃苦的準備。””
  那嚴世昌與她相交不過寥寥數麵,心中很是擔心,她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大小姐,隻怕路上很不易照料。等到第二天一早,靜琬換過主婦的一身舊衣服,拿藍布將頭發全圍了起來,陡然一看,很像是莊戶人家的閨女了。她到底年輕,雖然滿腹的心事,明知前路坎坷,臨著水缸一照,還是忍不住“哧”地笑出聲來。
  嚴世昌也換了一身舊布衣,主人家替他們預備下兩匹大走騾,又叫自己的一個侄兒,年方十四喚作剩兒,替靜琬牽著牲口。靜琬雖然騎術頗佳,可是還從來沒有騎過騾子,站在門口的一方磨盤上猶豫了半晌,終究大著膽子認蹬上鞍,嚴世昌本來也甚為擔心,見她穩穩地側坐在了鞍上,這才鬆了口氣。
  那騾子騎得慣了,走得又快又穩。山中八月,稼禾漸熟,靜琬折了一大片蒲葵葉子遮住日頭,她原來的皮鞋換了主婦新納的一雙布鞋,那鞋尖上繡著一雙五彩蝴蝶,日頭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得如要飛去。她側著身子坐在騾背上,微微地顛簸,羊腸小道兩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草,偶爾山彎裏閃出一畦地,風吹過密密實實的高粱,隔著蒲葵葉子,日光烈烈地曬出一股青青的香氣。走了許久,才望見山彎下稀稀疏疏兩三戶人家,碧藍的一柱炊煙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繞來繞去,永遠也走不完似的。靜琬起先還擔心父母,不時閃過愧疚之心,到了這時候也隻得硬生生拋開,隻想事已至此,多想無宜。惟有一心想著見著慕容灃的那一日,滿心滿意裏都漫出一種歡喜,雖然從來沒有走過這樣崎嶇的山路。
  剩兒隻顧埋頭走著路,靜琬本來心中有事,想要打岔分神,於是一句句地問他話,幾歲了,家裏有什麽人,念過書沒有,除了村裏去過哪裏……嚴世昌本來擔著老大一顆心,看她如今的樣子,心裏一塊大石終於漸漸放下來。靜琬甚少到這樣的山嶺中來,見到什麽都覺得稀罕,剩兒起先問一句才答一句,經不住她問這個是什麽樹,那個是什麽花,也漸漸地熟悉起來。
  秋涼漸起,風吹過樹梢嘩嘩輕響,草叢中蟲聲如織,這邊在唱,那邊在吟,唧唧啁啁此起彼伏,剩兒眼明手快,隨手就逮住路旁草上一隻大蟈蟈,拿草葉係了,遞給靜琬。靜琬滿心歡喜接過去,將草葉係在葵葉上,拿草尖逗那蟈蟈玩,不覺就流露出一種孩子氣來,嚴世昌見了,也禁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這樣路上一直走了三四天,他們走的這條路十分僻靜,除了本地人,甚少有人知道。所以雖然一路行來極是辛苦,但頗為平靜順利。嚴世昌對靜琬已是極為敬佩,說:“小姐當真是不讓須眉。”
  靜琬笑著說:“你將我想成千金大小姐,當然有幾分瞧不起我。”
  嚴世昌連聲道“不敢”,靜琬“哧”地一笑,說:“你別老這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啊,你雖然是六少的下屬,可並不是我的下屬。”
  嚴世昌道:“世昌奉命保護小姐,所以眼下就是小姐的下屬。”
  靜琬笑道:“這一路上多虧你,你要是再這樣唯唯諾諾,我可要罰你了。”
  嚴世昌脫口又應了個“是”,這下連剩兒也笑起來了,靜琬說:“剛剛才說了,又明知故犯,罰你唱歌!”
  嚴世昌自幼跟隨慕容灃,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於槍林彈雨裏闖到如今,日常相處的同袍,都是豪氣幹雲的大男人,素來不待見嬌滴滴的女人,可是和這位尹小姐一路行來,隻覺得她心性豁朗,平易可親,不僅沒有半分架子,而且有著尋常男子也並不常有的韌性。最難得是這樣一位大家千金,一路上吃幹糧喝涼水,手腳都磨出水泡來,也並不皺一皺眉。他心中尊敬她,聽她說要罰唱歌,心下為難,竟然前所未有地紅了臉:“我可不會唱歌。”
  靜琬拍手笑道:“騙人,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是會唱歌的,快唱一首來,不然我和剩兒都不依。”
  嚴世昌無可奈何,他所會唱的歌十分有限,隻得唱了一首家鄉小調:“山前山後百花兒開,摘一朵花兒襟上戴,人前人後走一回看一看,有誰來把花兒愛花兒愛……”
  他嗓子粗啞,可是見靜琬含笑極是認真地聽著,於是一句接一句地唱下去:“山前山後百花兒開,摘一朵花兒襟上插,人前人後走一回看一看,有誰來把姐兒睬姐兒睬,粉蝶也知道花嬌媚,飛到我姐兒的身邊來,難道哥兒就那樣呆,那樣呆,還要我往他的手裏塞,手裏塞……”
  騾蹄踏在山路的石板上,足音清脆,遠處驚起幾隻小鳥,撲騰騰飛到半天中去。他以前過的日子,要麽是在槍底刀頭上舐血,要麽是與同袍吃酒賭錢,要麽是在胡同娼館的溫柔鄉中沉醉,萬萬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山間放聲唱歌,可是見著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心中無論如何不忍拂她的意。一首歌唱完,靜琬笑道:“唱得這樣好,還說不會唱歌。”
  嚴世昌手中一條軟藤鞭子,早叫手心裏的汗濡得濕了,緘默了數秒鍾,笑道:“六少嗓子那才叫好,偶然聽他叫一聲板,比名角兒都響亮。”
  靜琬笑吟吟地說:“我還真不知道呢,下回一定要他唱。”隨口問他:“你們六少,小時候是什麽樣子?”
  嚴世昌笑著說:“原先大帥在的時候,六少也是頂調皮的,大帥惱起來,總拿雞毛撣子揍他,不打折了撣子,絕不肯放過。那時六少不過十來歲,有回在外頭闖了禍,知道大帥要打,所以先拿小刀將那簇新的雞毛撣子勒了七八分深的一個口子。大帥一回來,果然隨手抽了撣子就打,才不過兩下就打折了撣子,大帥倒是一怔,說:‘如今這撣子怎麽這樣不經使?’上房裏的人都知道是六少弄鬼,個個捂著肚子笑著躲出去。”
  靜琬臉上也不由帶出微笑來,眼睛望著前方山路,可是像是出了神,其時日落西山,餘暉如金,嚴世昌隻覺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她轉過臉來,那頰上如同醉霞一樣,浮著淡淡的紅暈,說:“嚴大哥,後來呢?”
  她這一聲“大哥”叫得極自然,嚴世昌不敢答應,就這麽一躊躇的時候,隻聽她又說:“可憐他從小沒有娘,唉!”
  這麽一聲輕歎,幽幽不絕如縷,直繞到人心深處去。嚴世昌竟然不敢抬頭再看她,隔了一會兒才說:“小姐,明天就到何家堡了,那裏與旗風嶺隻是一山之隔,雖然穎軍在何家堡沒有駐兵,但遊兵散勇隻怕是難免。所以明天一天的行程,都十分危險,到時候如果有什麽情況,小姐務必和剩兒先走,他認得路,知道怎麽樣到旗風嶺。”
  靜琬心中雖然有三分害怕,可是很快鼓起勇氣來,說:“嚴大哥,不要緊的,咱們三個定然可以一塊兒平安到旗風嶺。”
  嚴世昌也笑道:“我不過說是萬一,小姐乃福慧雙修之人,定然可以平平安安、順順心心地見到六少。”
  他們這晚依舊借宿農家,因為路上辛苦,靜琬睡得極沉,到了早晨醒來,才覺得微有涼意,到窗前一看方知是下雨了。這麽一下雨,山路更是泥濘難行,嚴世昌本來打算等雨停了再走,但秋天裏的雨,時斷時續,到了近午時分,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在路上耽擱的時間越長,也就越危險,好在午後雨勢漸弱,於是冒雨上路。。
  靜琬穿了油衣,一頂鬥笠更是將臉擋去了大半,她從來沒有穿過油衣,隻覺得那種桐油的氣味很是嗆人。走了數十裏路,那雨又下得大起來,油衣又濕又重,內裏的衣服也濡濕了大半,濕寒之氣如膩在皮膚上一樣,她情不自禁就打了兩個噴嚏。嚴世昌極是焦急,可是雨中山路打滑,騾子行得極慢,也是無可奈何。到了黃昏時分,從山路上遠遠就眺望見山衝裏大片的人家,雨意朦朧裏像一幅煙雲四起的水墨畫,嚴世昌指給她看:“那就是何家堡,翻過那邊的山頭,就是旗風嶺了。”
  靜琬打起精神來,笑著說:“可算是要到了。”
  山路彎彎曲曲,看著近在眼前,走起來卻很遠,一直到掌燈時分他們才下了山路,一條筆直的青石板官道,是往何家堡去的。因為天下雨,隻有路人寥寥。他們並沒有進鎮子,就在鎮邊歇了歇腳,買了些窩窩頭做幹糧。
  嚴世昌戴著鬥笠,穿著一件半舊油衣,又說一口本地話,那小店的老板不疑有他,一五一十對他講:“晚上可不要行路,這年月地方不平靖,一會兒這個軍打來,一會兒那個軍打來,你們不如在鎮上歇一晚,明天一早趕路。””
  嚴世昌問:“堡裏不是有安民團嗎?”
  老板說:“聽說山上有穎軍的一個連調防過來了,也就是這麽聽說,山裏那麽大,誰曉得那些兵爺們藏在哪裏。”
  嚴世昌心中憂慮,抱著裹窩窩頭的蒲葉包,深一腳淺一腳走回靜琬身邊,低聲與她商量片刻,終究覺得留在鎮上更危險,還是決定連夜趕路。
  誰知入了夜,雨反而越下越大,他們不過走了數裏地,那雨如瓢潑一樣,嘩嘩地從天上澆下來,澆得人幾乎連眼也睜不開。四下裏靜悄悄的,連小蟲也聽不見鳴叫,惟有嘩嘩的雨聲,四周隻是墨一樣的黑,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一樣。靜琬心中雖然害怕,可是緊緊咬著嘴唇,並不吭一聲。嚴世昌手裏的一盞馬燈,隻能照見不過丈餘遠,白白的一團光暈裏,無數雨柱似乎直向著馬燈撞過來。他知道不宜再趕路,於是對靜琬說:“現在就算折回鎮上去也十分危險,我記得前麵有座關帝廟,要不今晚先到那裏避一避,明天一早再走路。””
  靜琬隻覺得濕衣沾在身上寒意侵骨,連說話的聲音都似在顫抖:“我聽嚴大哥的。”
  他們冒雨又走了裏許,才見著小小一座破廟。廟中早就沒了和尚,因為往來路人經常歇腳,廟堂中倒還幹淨,嚴世昌放下馬燈,找了塊不漏雨的幹淨地方讓靜琬坐下,靜琬脫了油衣,隻覺得夜風往身上撲來,更加的冷。嚴世昌見牆邊堆著些枯枝亂草,遲疑了一下,因為山中形勢不明,如果生火隻怕會引得人來。但見那馬燈一點亮光照在靜琬臉上,她的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已經凍得烏紫,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他隻擔心她再穿著濕衣會受寒生病,心中不由抱著一絲僥幸,覺得這樣的大雨夜裏,就算山中有穎軍,亦不會冒雨夜巡。他於是抱了一堆枯枝過來,生起火來。
  靜琬拿了塊窩窩頭,半晌咽不下去,她的衣服都是半濕,叫火烘著,慢慢騰出細白的水汽,因為暖和起來,人也漸漸地緩過勁來。剩兒也累極了,一邊烘著濕衣,一邊靠在牆上就打起盹來。外麵風雨之勢漸小,嚴世昌說:“等到天亮,這雨大約也就停了。”
  靜琬微笑說:“但願如此吧。”
  嚴世昌胡亂吃了幾個窩窩頭,正拾了些枯葉往火中添柴,忽然騰地就站起來,側耳細聽外麵的動靜。
  靜琬嚇了一跳,見他臉色凝重,不由自主也緊張起來。她努力地去聽,也隻能聽到雨打在廟外樹木枝葉間,細密的簌簌有聲。嚴世昌突然轉過身來,捧了土就往火堆中擲去,靜琬這才回過神來,忙幫忙捧土蓋火。火焰熄滅,廟中頓時伸手不見五指,靜琬隻聽到嚴世昌輕微的呼吸之聲,兩匹騾子原本係在廟堂中間的柱子上,此時突然有匹騾子打了個噴鼻,她心中害怕,卻聽嚴世昌低聲喚:“剩兒?”
  剩兒一驚就醒了,隻聽嚴世昌低聲說:“你曉得下山的路嗎?”
  剩兒低聲說:“曉得。”
  靜琬努力地睜大眼睛,屋頂瓦漏之處投下淡淡的一點夜空的青光,過了好久她才能依稀瞧見嚴世昌的身影,他靜靜站在那裏,可是她聽不出外麵有什麽不對。他突然伸手過來,往她手中塞了一個硬物,低聲說:“來不及了,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前後包抄,六少曾經教過小姐槍法,這支槍小姐拿著防身。””
  他手中另有一支短槍,黑暗裏泛著幽藍的光,她害怕到了極點,隻覺得手中的槍沉得叫人舉不起來。這時才仿佛聽見外麵依稀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那蹄聲雜遝,顯然不止一人一騎,隱約聽著馬嘶,似乎是大隊的人馬。他們三個人都緊張到了極點,屏息靜氣,聽那人馬越走越近,靜琬一顆心就要從口中跳出來一樣,外麵有人道:“剛才遠遠還看著有火光,現在熄了。”跟著有人說:“進去看!”
  靜琬的身子微微發抖,緊緊握著那把手槍,手心裏已經攥出汗來,聽著密集的腳步聲急亂地擁過來,接著有人“砰”一聲踹開了廟門。
  數盞馬燈一擁而入,那驟然的明亮令靜琬眼睛都睜不開來,隻聽有人喝問:“是什麽人?放下槍!”
  緊接著聽到嘩啦啦一片亂響,都是拉槍栓的聲音,她知道反抗徒勞無宜,慢慢地將手垂下去,腦中念頭如閃電一亮:完了!她怕到了極點,隻想,如果受辱於亂兵,還不如就此去死。正是恨不如死時,忽聽身側嚴世昌的聲音響起,又驚又喜罵道:“祝老三,小兔崽子!原來是你們!嚇死老子了!”
  慕容灃在睡意蒙矓裏,依稀聽到仿佛是沈家平的聲音,壓得極低:“六少才睡了,通宵沒有睡,今天上午又去看布防,到現在才抽空打個盹。”
  另一個聲音好像是秘書汪子京,略顯遲疑:“那我過一會兒再來。”
  他一下子就徹底清醒了,天陰沉沉的,雖然是下午,仍舊仿佛天剛蒙蒙亮的樣子,天是一種陰翳的青灰色,隱隱約約的悶雷一樣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這種聲音他再熟悉不過,知道那並不是雷聲,而是前沿陣地上的炮火聲。他抓過枕畔的手表來看,是下午三點多鍾,原來自己這一睡,還不到一個鍾頭,那種疲倦之意並沒有盡去,反而有一種心浮氣躁的焦慮。
  他問:“誰在外頭?””
  果然是汪子京,聽見他問連忙走進來,他已經下床來,就拿那架子上搭著的冷毛巾擦一擦臉,問:“什麽事?”
  汪子京含著一點笑意,說:“是好消息,第九師與護國軍的第七團、第十一團已經完成合圍,我們的騎兵團已經到了月還山,護國軍的先鋒營也抵達輕車港,穎軍高柏順的兩個師還蒙在鼓裏呢。”
  慕容灃擲開毛巾,問:“東線呢?””
  “第四師的炮兵還在牽製。”
  汪子京很從容地說,“幾乎要將曆城轟成一片焦土了,錢師長剛發來的密電,已經抵達指定的位置,單等著甕中捉鱉,出這些天來憋著的一口氣。”
  慕容灃哼了一聲,說:“我軍棄守餘家口不過十餘日,那些外國報紙就指手劃腳地胡說八道。虧他們還敢引用孫子兵法,這次我送他們一出好戲,叫他們好生瞧著,什麽叫孫子兵法。””
  他既然起來了,就陸續處理一些軍務,他的臨時行轅設在南大營的駐地裏,會議開完已經是好幾個鍾頭之後。慕容灃心情頗好,笑著對一幫幕僚說:“這些日子來諸公都受了累,今天我請大家吃飯。”
  軍中用餐例有定規,每人每日份額多少,所以他一說請客,幾位秘書都十分高興,簇擁著他從屋子裏走出來。天色正漸漸暗下來,太陽是一種混沌未明的暈黃色,慢慢西沉,遠遠望見營房外有汽車駛進來,門口的崗哨在上槍行禮。
  慕容灃本以為是江州統製賀浦義來了,待認出那部再熟悉不過的黑色林肯汽車正是自己的座車,心下奇怪,轉過臉問侍衛:“誰將我的車派出去了?沈家平呢?”
  那侍衛答:“沈隊長說有事出去了。”
  慕容灃正待發作,那汽車已經停下,車上下來一個人,正是沈家平,遠遠就笑著:“六少,尹小姐來了。”
  慕容灃仿佛猶未聽清楚:“什麽?”
  沈家平笑逐顏開,說:“尹小姐來了。”
  慕容灃猛然就怔在了那裏,隻見一個年輕女子下車來,雖然是一身尋常布衣,可是那身形嫋嫋婷婷,再熟悉不過,正是靜琬。她一個韶齡弱女,一路來跋山涉水,擔驚受怕,吃盡種種苦,可是遠遠一望見他,心中無可抑製地生出一種狂喜來,仿佛小小的鐵屑見著磁石,那種不顧一切的引力,使得她向著他遠遠就奔過來。
  慕容灃幾步跨下台階,老遠就張開雙臂,她溫軟的身子撲入他懷中,仰起臉來看他,眼中盈盈淚光閃動,臉上卻笑著,嘴角微微哆嗦,那一句話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他緊緊摟著她,隻覺得恍若夢境般不真實,仿佛惟有這樣用手臂緊緊地箍著她,才能確信她是真的。他忽然大叫一聲,抱起她來就轉了好幾個圈子,那一種喜出望外,再也抑製不住,一顆心像是歡喜得要炸開來一般。她隻覺得天旋地轉,天與地都在四周飛速地旋轉,耳邊呼呼有聲,卻隻聽見他的朗朗笑聲:“靜琬,我太快活了!我太快活了!”
  他少年統率三軍,平日在眾人麵前總是一副十分老成的樣子,此時欣喜若狂,忽然露出這樣孩子氣的舉止,直將一幫秘書與參謀官員都看得傻在了那裏。
  靜琬的笑從心裏溢出來,溢至眉梢眼角,他一直抱著她轉了好幾個圈子,才將她放下來,她這才留意營房那邊立著數人,都笑嘻嘻地瞧著自己與慕容灃,她想到這種情形都讓人瞧了去,真是難為情,忍不住臉上一紅。慕容灃仍舊緊緊攥著她的手,突然之間又像是想到什麽一樣,將臉一沉:“嚴世昌。”
  嚴世昌自下車後,就有幾分惴惴不安,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隻得上前一步:“在。”
  慕容灃想到靜琬此來路上的風險與艱辛,心疼中夾著擔心,本來要發脾氣拿他是問,可是轉臉瞧見靜琬笑吟吟地瞧著自己,臉上繃不住,終究哈哈一笑,對嚴世昌說:“算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他依舊和秘書們一塊兒吃晚飯,菜肴也算是豐盛了,隻是軍中不宜飲酒,而且這些秘書,哪個不是人精?一邊吃飯,一邊互相交換著眼色,胡亂吃了些飯菜就紛紛放下筷子,道:“六少慢用。””
  慕容灃道:“你們怎麽都這麽快,我還沒吃飽呢。”
  何敘安首先笑嘻嘻地道:“六少,對不住,前線的軍報還壓在那裏沒有看呢,我得先走一步。”
  另一位私人秘書一拍腦門:“哎呀,今天晚上是我值班,得去電報房了。”
  還有一人道:“李統製還等著回電呢。”
  如此這般,幾個人扯了由頭,全都告辭走掉了。

  慕容灃心中還惦記著靜琬琬
  慕容灃心中確實惦記靜琬,見秘書們一哄而散,心下隱約好笑。本來他每晚臨睡之前,都是要去值班室裏先看一看前線的戰報,有時戰況緊急,常常通宵不眠。但今天因為秘書們大包大攬,將事情都安排好了,於是先去看靜琬。
  靜琬剛剛梳洗過,這一路上風塵仆仆,洗漱不便,她素愛整潔,自是十分難受。到這裏終於洗了個熱水澡,整個人便如蛻去一層殼一樣,分外容光煥發。她連換洗衣物都沒有,沈家平隻得派人臨時去永新城中買了幾件,一件醉紅海棠旗袍太大,穿在她身上虛虛地籠著,那長長的下擺一直落到腳麵上去,倒像是有一種異樣的婀娜。她的頭發本來很長,此時洗過之後披在肩上,宛若烏雲流瀑,隻用毛巾擦得半幹,發梢上無數晶瑩的小水珠,在電燈下瑩瑩細密如水鑽。
  靜琬因為洗過澡,本來就臉頰暈紅,見他仔細打量,訕訕地解釋說:“沒有電吹風,所以頭發隻好這樣披著。”
  她說話之時微微轉臉,有幾滴小小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地幹去,手上的皮膚發了緊,一分一分地繃起來。他心中不自在起來,轉臉打量室中的陳設,雖然是倉促布置起來的,但外麵這間屋子裏放著一對絨布沙發,並有茶幾。走進裏麵房間,屋子那頭放著一架西洋式的白漆銅床,床上的被褥都是簇新的,另外還有一架西洋式的帶大玻璃鏡子的梳妝台。梳妝台上擱著一隻細瓷花瓶,裏麵插了一把菊花。
  在行轅裏,一切都因陋就簡,這一束銀絲蟹爪,雖不是什麽名貴花種,但是潔白嬌豔,十分引人注目。他日日所見都是烽火連天,這樣整潔的屋子,又帶著一種閨閣特有的安逸舒適,不覺令人放鬆下來。。
  他說:“現在菊花已經開了。”
  停了一停又說:“回頭叫他們在我的房裏也擱這麽一瓶。”
  靜琬隨手將那菊花抽了一枝出來,說:“這花好雖好,可惜開在秋天裏。”
  她隨口這麽一句,慕容灃忽覺有一絲不祥,但他心中正是歡喜,於是岔開話問:“這一路上怎麽來的,必然十分艱險吧?”
  靜琬怕他擔心:“還好啊,一路上都很順利,就是最後在何家堡受了點驚嚇。”
  慕容灃果然一驚,忙問:“傷著哪裏沒有?”
  靜琬搖了搖頭,眸光流轉,笑吟吟地道:“連嚴大哥都沒想到,六少用兵如神,第四師的騎兵團冒雨行軍去奇襲穎軍,差點將我們三個人當穎軍的奸細捉住槍斃。”
  她話說得極俏皮,眼中露出一種孩子氣的頑皮來,慕容灃含笑望著她,隻覺得她整個人都熠熠生輝,散發出一種絢麗的光彩來,和前不久見著她那種黯然的樣子截然相反。他們兩個人雖然十來天前剛剛見過一麵,可是此番重逢,兩個人都有一種恍若夢境的感覺。這才知道古人所謂“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在夢中”是怎麽樣一個心境。。
  他們兩個這樣坐著,都不願說話似的,雖然並不交談,但兩個人心裏都有一種沉靜的歡喜,仿佛都願意就這樣兩兩相望,直到天長地久。最後夜已經深了,他隻得起身說:“我先回去,明天再來看你。”
  靜琬送他出去,長旗袍拂在腳麵上,她穿慣了西式的衣服,這樣不合身的旗袍,襟上繡著一朵朵海棠,最尋常不過的圖案卻有一種舊式的美麗。衣裳的顏色那樣喜氣,她自己也覺得紅豔豔的一直映到酡紅的雙頰上來。腳上一雙軟緞繡花鞋,極淺的藕色夾金線,步步生蓮。走了這麽遠的路,終於見著了他,連新鞋穿在腳上都有一種踏實的安穩,雖然未來還是那樣未卜,但終究是見著了他,她有一種無可明狀的喜悅。
  他在門前停下,說:“我走了。”
  離得這樣近,他身上有好聞的香皂香氣、幹燥的煙草香氣,混著薄荷的清淡、硝藥的微嗆,他的眼中隻有她的身影,如同被蠱惑一樣,她的聲音低低的:“晚安。”
  他答了一聲“晚安”,她見他打開門,也就往後退了兩步,目送他出去。
  他手扶在門把上,突然用力一推,隻聽“哢嚓”一聲那門又關上了。靜琬猶未反應過來,他的吻已經鋪天蓋地般地落下來,又急又密,她透不過氣來,隻得用手去揪他的衣領。她像是垂死的人一樣無力地掙紮:“不,不行……”
  可是他不顧了,他什麽都不顧了,惟有她是真切的,是他渴望已久的。他差一點失去,可是奇跡樣奪了回來。他的呼吸急促地拂過她耳畔,有一種奇異的酥癢,她的身體抵在他的懷中,四處都是他的氣息,都是他的掠奪。
  菊花的香靜靜的,滿室皆是清逸的香氣,他想到菊花酒,那樣醇的酒裏,浸上幹的黃山貢菊,一朵朵綻開來,明媚鮮活地綻開來,就像她一樣,盛開在自己懷中。。
  前線最後的戰報到下午時分才呈達。承軍佯敗之後,穎軍果然中計入伏。此時經過晝夜的激戰,承軍重新奪回餘家口,並且攻下紫平、奉明,而西線則攻克彰德,奪得對承穎鐵路的控製權。穎軍既失奉明關,隻得後撤數十裏,退守晉華。此時戰局急轉直下,承軍乘勝追擊,越過老明山進逼晉華,而晉華後的防線即是軍事重鎮阜順,阜順乃乾平門戶,所以這一仗已經動搖到穎軍的根本。立時中外震動,連外國的艦艇都從北灣港南下,遠遠遊弋觀察戰局。
  慕容灃拿到大捷的戰報,倒也並沒有喜出望外,因為這一次布置周詳,曆時良久,而且東西夾擊,與護國軍合圍聚殲,實在沒有敗的道理。秘書們忙著各種受降、安置俘虜、繳獲軍械輜重事宜的安排。雖然依舊忙碌,隻是這種忙碌裏頭,已經有了一種胸有成竹的從容。
  慕容灃開完會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因為西線的戰報又陸續到來,所以先在那裏看著。何敘安雖然隻是他的私人秘書,但參與軍政,亦是一位重要的幕僚。此時聽聞一件要事,所以趕過來見他,他有滿腹的話要說,見慕容灃低頭注視桌子上鋪的一大張軍事地圖,於是先隻叫了聲:“六少。”
  慕容灃“嗯”了一聲,並沒有抬起頭來,何敘安知道他的脾氣,不敢開門見山,遠遠先兜了個圈子:“如果戰事順利,最遲下個月,我軍便可以輕取穎州,彼時這江北十六省,皆入六少囊中。”
  慕容灃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說:“想說什麽就說吧。”
  何敘安道:“六少難道真的打算與昌鄴政府劃江而治,隻安於這半壁天下?””
  慕容灃道:“永江天險難逾,再說這一場大仗打下來,我們的元氣也得好一陣子才能緩過來。昌鄴政府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與我討價還價。”
  頓了頓又道:“當日在乾平,程信之代表程家和我談判時,我就答應過他,會遵守立憲,承認昌鄴政府,接受昌鄴政府的授銜。這表麵的文章,唱戲還得唱足。”
  何敘安沉吟道:“如果程家肯支持六少,那麽昌鄴內閣其實形同虛設。”
  慕容灃笑道:“壅南程氏乃豪商巨賈,程充之又是再滑頭不過,最會算計利益得失,豈肯棄昌鄴而就我?”
  何敘安心中有著計劃,但素知慕容灃年輕氣盛,又最愛麵子,向來吃軟不吃硬,所以又將話先扯開去,兩個人講了一會兒局勢,轉又商議戰時物資的供給。他正漸漸地設法往那話題上引,忽然沈家平敲門進來,對慕容灃附耳低語了一句什麽。慕容灃就問:“怎麽回事?”
  沈家平顯出十分為難的神色來,慕容灃明知他亦是無可奈何,起身從那文件櫃裏取了一卷文書拿在手中,道:“那我去瞧瞧。”
  何敘安見機不對,忙道:“六少,我還有話說。”
  慕容灃已匆匆走到門口,遠遠回頭說:“等我回來再說。”
  何敘安追上幾步,道:“六少,請留步,敘安有幾句要緊話說與六少聽。”
  慕容灃揮一揮手,示意他回頭再說,人已經由侍衛們簇擁著去得遠了。何敘安隻得立在了當地,扯住沈家平問:“是不是尹小姐那裏有事?”
  沈家平笑道:“可不是。”
  何敘安心中本來就有一篇文章,現在見了這種情形,隻是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
  慕容灃走進屋子裏,隻見外間的茶幾上放著一隻紅漆食盒,裏麵幾樣飯菜都是紋絲未動,裏間的房間門卻是虛掩著的。他推開門走進去,隻見靜琬依舊和早晨一樣,蒙頭向裏睡在那裏,一動未動,似乎連姿勢都沒有改變一下。他放輕了腳步,一直走到床前去,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她卻將臉一偏躲了過去,他笑著說:“我以為你睡著了呢。”
  她恍若未聞,依舊躺在那裏,他便坐在床側,伸手輕輕將她一推:“好啦,就算是我的不是,你也生了整整一天的氣了,別的不說,飯總是應該吃的。”
  她脊背繃得發緊,仍舊不理不睬。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到底是不相信我,那麽神明在上,我若負了你,就叫我挫骨揚灰,不得好死。”
  她待要不理他,可是實在忍不住,翻身坐起:“領兵打仗的人,怎麽不知道半分忌諱。”
  口氣雖然依舊冷淡,慕容灃卻笑起來:“你若是真的一輩子不睬我,我還不如死了好。”
  靜琬怒道:“你還說,你還說。””
  他卻笑逐顏開:“原來你還是怕我死的。”
  靜琬被他這一激,惱上心頭,將臉一揚:“誰怕你死了,你就算死一萬次,也不幹我的事。”
  他笑道:“我可舍不得死,我死了你怎麽辦?”
  靜琬哼了一聲,說:“厚顏無恥。”
  他依舊笑道:“對著你嘛,我寧可無恥一點。”
  他這麽一老實承認,靜琬出於意外,怔了一怔,過了片刻才說:“呸,也不怕別人聽見。”
  他攬住她的腰,微笑道:“除了你之外,誰敢聽見?”
  靜琬極力地繃著臉,慕容灃道:“忍不住就笑出來嘛,為什麽要憋得這樣辛苦?”
  靜琬斜睨了他一眼,說:“誰說我想笑?”
  雖然這樣說,到底那笑意已經從眼中漫出來了,隻將他一推:“走開去,看見你就討人厭。”
  慕容灃笑道:“我這樣忙還抽空來瞧你,你還嫌我討厭——我倒打算一輩子讓你討厭下去呢。”
  靜琬道:“你要再油腔滑調,我可真要惱了。”
  他笑道:“我可是說正經的。”
  他將那卷紙打開來給她瞧,原來竟是一式兩份的結婚證書。上麵證婚人、主婚人的名字都已經簽好,用了私印,皆是永新城裏幾位德高望重的父執輩將領,下麵男方簽名處,他也已簽字用印,隻有女方簽字的地方,還留著空白。
  她的指尖冰涼,他的手心卻是滾燙的,緊緊攥著她的手,他一句句念給她聽:“慕容灃、尹靜琬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他念得極慢,一個字一個字,那聲音裏漫著一種喜悅,她每一個字都聽得那樣清楚,又像是都沒有聽清楚,隻是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一樣,惟有軟弱地依靠著他。而他緊緊用手臂環著她,似乎怕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似的。
  他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她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證婚人的名字、介紹人的名字、主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寫在那粉色的婚書上,她向來覺得這樣的粉色很俗豔,但今天這粉色柔和得如同霞光一樣,朦朧裏透出一種溫暖光亮,她心裏也說不出是一種什麽感受,歡喜到了極處,反倒有一種悲愴,總覺得這一刻恍惚得不像真實。她緊緊攥著那證書的一角,他微笑道:“你可要考慮好,一簽字,你可就姓慕容了。””
  她抬起臉來看他,他的眼裏惟有一種溫柔如水,凝望著她,千山萬水一路走來,兩個人都是千辛萬苦,他等了她這樣久,她也茫茫然尋了這麽久,如今才知道原來是他,這一生原來是他。
  她將臉埋到他懷中去,他緊緊地箍著她,就像重逢的那一刻,可是這一刻更甜蜜,更篤定。這麽久,這麽遠,從初次相遇到如今,隔了這麽久,中間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事,他到底是等到了她。
  他的聲音像是夢囈一樣:“靜琬,你還記不記得……”
  她“嗯”了一聲,他沒有說下去,她也並不追問,其實與她的一切都像是在夢境,哪怕是現在明明相擁,可是因為等了太久,總覺得甜美得如同夢境一樣。但這夢境如此甜蜜沉酣,他哪裏舍得去多想。一顆心安逸踏實,因為明明知道她是他的,明明知道這一生一世,她都會是他的。她的笑顏那樣甜美,黝黑純淨的瞳仁裏,惟有他臉龐的倒影。她的唇上有甜美的氣息,他吻在她的嘴角:“等仗打完了,我要給你最盛大的婚禮,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們兩個有多幸福。”
  何敘安本來性格極沉著,今天不知為何,隻是坐立不安,負著手在屋子裏徘徊,走了好幾趟來回,又看看牆上掛著的鍾。這間大的辦公室是慕容灃日常處理軍務的地方,牆上掛了好幾幅軍事地圖,桌子上堆著小山一樣的軍報、電報、往來文書,另外還擱著好幾部電話。那種雜亂無章的擺設,更叫人看了心中添堵。。
  他坐了一會兒,起身又踱了幾步,聽著牆上的掛鍾嘀嗒嘀嗒的聲音,心裏越發煩躁。想了一想,終於走出去,順著走廊一直往後。後麵小小一所跨院,天色已晚,那院子裏小小一個花園,園中花木葳蕤。沈家平正坐在那裏哼著小曲兒剝花生米吃,見著他打了個招呼,何敘安往後望去,後麵又是一重院落,門口的崗哨站在那裏,隱約可以看見裏麵巡邏的侍衛走動。他問沈家平:“這麽早六少就休息了?”
  沈家平說:“才剛吃了晚飯,說是過一會兒要陪尹小姐上街買東西。看來這年內,真的會辦喜事了。”
  何敘安聽了這句話,不禁深有感觸,長長歎了口氣,用手將那花生的殼子,一隻隻按著,哢嚓哢嚓,按得癟平。最後拍了拍手,拂去碎屑,說:“沒想到這位尹小姐可以修成正果。”
  沈家平笑道:“六少的年紀,早該結婚了,幾位老姨太太總是念叨,隻是他不耐煩聽。上次去乾平見程家的人,那樣危險的境地,卻非得要見一見尹小姐,你不就說六少是認真鬧戀愛嗎?”
  何敘安笑道:“戀愛歸戀愛,結婚歸結婚,這是兩碼事。”
  沈家平哈哈一笑,說:“按照法律,他們已經算是結婚了啊。”
  何敘安隨口道:“現在是民主社會,法律嘛當然是要講的。”
  他本來心情十分不好,可是現在像是突然有了點精神:“尹小姐來了也好,六少起居本來就乏人照料,女人家心細,比成班的侍衛都要強。大帥當日不總是誇四太太是‘隨軍夫人’嗎?再說六少平日總是惦記她,現下終於在一起,六少也省心不少。”
  沈家平因為慕容灃脾氣不好,而近來軍務繁忙,自然性子更是急躁,所以侍衛們老是挨罵,自從靜琬來了之後,沈家平還真覺得鬆了口氣一樣。何況靜琬雖然是女流之輩,但在軍中絲毫沒有驕矜之氣,常常穿男裝伴隨慕容灃左右。承軍南北兩線同時作戰,自是十分艱苦,而她隨著慕容灃輾轉各行轅,千裏奔波,矢林箭雨中不離不棄,所以慕容灃身邊的不少將領先是側目,而後狐疑,到了後來,一提到“夫人”,總忍不住讚一聲,欽佩不已。連外國的記者,也在西文報紙上刊登慕容灃與她的合影,稱讚“慕容夫人亦英雄”。。
  所以這天跟隨靜琬的侍衛孫敬儀來告訴沈家平:“夫人不知道為了什麽事,在那裏掉眼淚呢。”
  沈家平說:“胡扯,夫人怎麽會哭!”
  話一出口,又覺得她雖沉毅堅強,但終歸是個女人,自己這句話也太武斷了,於是問:“是為什麽在哭?”
  孫敬儀道:“前天攻克了阜順,繳獲了許多東西,都堆在倉庫裏。夫人這幾天正說悶得慌,我就去倉庫裏隨便拿了兩本書和幾份報紙給她看,不曉得為什麽,剛才我見到她一個人坐在那裏默默掉眼淚。””
  沈家平素知靜琬的性子十分堅韌,有次從馬背上摔下來,也沒見她紅過眼圈,所以聽孫敬儀這麽一說,心裏還真有幾分惴惴不安。想了想說:“六少還在開會,我去看看夫人有什麽吩咐。”
  大軍南下,此時行轅設在距阜順不過三四裏的一個小鎮清平,因為駐防地方不夠,所以征用當地縉紳的民宅設立行轅。清平鎮雖然不大,但自古便是驛路要道,所以雖是民宅,但九進天井,數重庭院,極是寬敞精致。靜琬所住上房之前的庭院中,擺了數百盆菊花,簇擁得花海一樣。沈家平遠遠瞧見靜琬立在窗前,默默凝望那錦繡樣的花海。他們都素來敬畏靜琬,於是一進屋子,在十來步開外就行禮:“夫人。”
  靜琬平日甚少用脂粉,奔波間甚至多穿男裝,此時因為在行轅裏,不過一襲尋常的墨綠絲絨旗袍,臉上卻薄薄撲了些粉,雖然如此,猶能看出眼角微紅。他在心裏思忖,靜琬見他的神色,勉強笑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不要告訴六少。”
  沈家平瞧她的樣子,像是十分傷心,但他隻是侍衛隊長,許多事情都不好過分追問,隻得道:“夫人如果有什麽事,可以交給家平去辦。”
  靜琬“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問他:“依你看,什麽時候可以攻克乾平?”
  沈家平聽她這麽一問,大出意外,因為她雖在軍中,幾乎從來不過問軍事,平日多忙的是些慰問傷兵、撫恤眷屬之類瑣事。他躊躇著答:“前線的事情很難說,總不過這幾天吧。”
  靜琬又“嗯”了一聲,沈家平眼尖,瞧見一旁梨花大案上擱著一張報紙,拿起來一看,隻見是數日前的一張穎州日報,版麵上極醒目的粗黑告示:“尹楚樊與尹靜琬斷絕父女關係之聲明”,他一目十行,隻見語氣極為激烈,稱:“不肖女離家去國,是為不忠;悔婚出走,是為不義;未告之父母,是為不孝。”又稱:“不忠不義不孝之人,不見容尹氏宗族,是以聲明與其斷絕父女關係……””
  靜琬見他看到報紙,淒然一笑,說道:“沛林就快回來了,你將這個拿走,不要叫他看見。”
  沈家平自識得她以來,從來未見她有這樣的神情,心下惻然,低聲道:“此事還是告訴六少的好,夫人受了這樣的委屈,到時候六少可以出麵解釋清楚的。”
  靜琬眼中淚光盈盈,轉過臉去,聲音低微如同自言自語:“連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了,還有什麽值得去解釋?””
  慕容灃因為去看布防,所以很晚才回到行轅。老房子光線晦暗,雖然廳中點了電燈,白琉璃罩子下,光是暈黃的一團,朦朦朧朧地照著,家具都是舊式的花梨木,雕花的陰影凹凸不平,燈下看去更有一種古靜之意。屋子裏寂無人聲,外麵餐桌正中放著一隻菊花火鍋,已經燒得快幹了,湯在鍋底嗞嗞地響著,下麵銅爐中的炭火,也已經快熄掉。慕容灃見火鍋旁的四樣小菜都已經冰冷,連一絲熱氣都沒有了,於是徑往裏去,雕花隔扇上的紅綾帳幔在燈下泛出黯黯的紫光,襯出裏麵床上珍珠羅的帳子,也隱約透出一種粉紫的光來。
  靜琬等得太久,已經合衣睡著了,慕容灃悄悄將被子展開,想要替她蓋上,她卻驚醒了,見到他微笑道:“我怎麽睡著了,你吃了飯沒有?”
  慕容灃說:“我吃過了,下次不要等我了,仔細餓傷了胃。”
  靜琬說:“反正我也不想吃。”
  一邊說,一邊就坐起來,因為發髻微鬆,兩鬢的散發紛紛垂下來,正要伸手去捋,他已經無限愛憐地替她捋上去:“飯菜都涼了,你想吃什麽,我叫他們去弄。”
  靜琬說:“我想吃薔薇木的榛子漿蛋糕。”
  薔薇木是承州的一間西菜館子,清平鎮與承州相距二百餘裏,她說要吃這個,就是和他開玩笑了,慕容灃卻略一沉吟,將掛衣架上她的一件玫瑰紫的嗶嘰鬥篷取下來:“來,我們去買蛋糕。”
  靜琬笑道:“別鬧了,已經快九點鍾了,不早一點休息,明天你又半晌不樂意起床。”
  慕容灃說:“我明天上午沒有事。”
  將那鬥篷替她穿上,靜琬被他拉扯著往外走,說:“深更半夜的,到底要去哪裏啊?”
  慕容灃“噓”了一聲:“別吵嚷,咱們溜出去。”
  雖然說是溜出去,一出二門頂頭就遇上巡邏的侍衛,見著他們兩個,忙不迭“啪”一聲地行禮。慕容灃也不理睬他們,攜著靜琬徑往外走,等侍衛去報告沈家平,他們已經到了車庫之外了。司機見著他們也十分詫異,慕容灃要了車鑰匙,靜琬不肯上車,說:“別鬧了,待會驚動起人來,又興師動眾。”
  慕容灃並不答話,突然將她打橫抱起,不等她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抱入車內。她又好氣又好笑,他已經關上車門,自己坐到司機的位置上,將車子發動了。
  車子駛出來,清平鎮上還有幾家店鋪猶未打烊,暈黃的燈光映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因為天氣冷,那光線也像是涼的。一方一方的淡黃色,仿佛她素日愛吃的檸檬凍子,又像是奶茶裏的冰,漸漸地融了開,一絲絲地滲到夜色中去。汽車從燈光中穿梭過去,不久就將整個鎮子拋在後頭。她回過頭去隻能看到稀稀落落的燈火,越落越遠,不由驚訝:“我們去哪裏?””
  他笑著說:“不是說去買蛋糕嗎?”
  靜琬以為他是說笑,因為日常他也愛自己開了汽車帶她出來兜風,於是微笑:“轉一圈就回去吧。”
  汽車順著路一直往北去,兩條孤單的燈柱射在路上,前方隻是漆黑一片,過了一會兒走上了公路,川流不息的汽車往來,原來都是運輸軍需的車輛,十分的熱鬧。靜琬因為白日心力交瘁,此時車子又一直在顛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她睡了一覺醒來,車子仍在向前駛著,車窗外仍舊是漆黑一片,偶然有軍車與他們相錯而過,雪亮的車燈一閃,轉瞬即過。她心中詫異,叫了一聲:“沛林。”
  他因為開著車,沒有回過頭來,隻問她:“醒了?冷不冷?”
  她說:“不冷。這是在哪裏?”
  他溫言道:“已經過了季安城,再有兩個鍾頭,就可以到承州了。”
  靜琬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終於回頭瞥了她一眼:“夫人,我開了這麽大半夜汽車,應該有賞吧?”
  她心中柔情萬千,傾過身子去吻在他臉上,他緩緩將汽車停在路畔,將車子熄了火,扶過她的臉溫柔地吻下去,許久許久才放開,她的呼吸略有些急促,雙頰滾燙,手仍緊緊攥著他的衣襟,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生輝。
  她的臉依偎在他胸前,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動著,溫柔得如同世上最好聽的聲音。她的聲音低低的,如同夢囈:“沛林,我隻有你了。”
  他吻著她的發,他的呼吸溫暖地拂著她的臉。他說:“我也隻要你。”
  路兩側都是一望無垠的野地,暗沉沉並無半分人家燈火,滿天碎的星子,像是一把銀釘隨意撒落,直要撒到人頭頂上來一樣。遠遠聽到汽車駛近,叭叭地鳴著,最後車燈一閃,嗚一聲從他們汽車旁駛過去了。聽著那汽車漸去漸遠的聲音,滿天的星光似乎都漸漸遠去,惟有一種地老天荒的錯覺,仿佛整個世界隻餘了他們這一部汽車,隻餘了他與她。。
  天未明他們就到了承州,因為城門還沒有開,他將汽車停在城牆下避風處,靜琬見他神色疲憊,說:“你睡一覺吧。”
  將自己的鬥篷給他,他開了這麽久的車,也實在是累了,幾乎是頭一歪就睡著了。靜琬替他蓋好鬥篷,自己在車上靜靜守著。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有鄉下人架了車子預備進城去賣菜,吱扭吱扭的獨輪車,馱著滿滿的瓜菜,南瓜上帶著粉霜,圓滾滾的果子洗得極幹淨,高高地堆了一筐,她遠遠望去還以為是蘋果,後來一想才知道是紅皮蘿卜。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坐在那獨輪車的前架子上,因為天氣冷,已經穿上了花布棉襖,一張小臉凍得通紅,烏溜溜的眼睛隻管望著她。她衝著那孩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不由對著她笑起來,扭過頭去指給自己的父親看:“汽車。”
  太陽快要升起來了,城外稀稀落落都是趕早市進城的人,趕車的、推車的、挑擔子的,與她隻隔著一層車窗玻璃,遙遙就能望見市井平凡的喜悅。慕容灃睡得極沉,雖然這樣子在車上並不舒服,可是他眉宇舒展而坦然,她想伸手去撫摸他濃濃的眉頭,就像每天早上叫他起床前一樣,可是今天不行,外麵的人也許會看見,車內隻有他呼吸的聲音,平穩漫長,這聲音如此令人覺得安逸,她幾乎也要睡著了。。
  城門緩慢而沉重地發出軋軋的聲音,獨輪車吱呀吱呀地從他們汽車旁推過去了,那小女孩遠遠回頭衝著她笑。太陽也已經升起來了,透過擋風玻璃照在他臉上,秋天裏的日頭,淡薄得若有若無,經過玻璃那麽一濾,更隻餘了一抹暖意。他睡著時總有點稚氣,嘴角彎彎地上揚,像小孩子夢見了糖。她有點不忍心,輕輕叫了他一聲:“沛林。”
  見他不應又叫了一聲,他才“嗯”了一聲,含糊地咕噥道:“叫他們先等一等。”
  她心中隱約好笑,伸手推他:“醒醒,這不是在家裏呢。”
  他這才欠身坐起來,先伸了伸懶腰,才回過頭來對她笑道:“誰說這不是在家裏,我們這不就要回家去了?”
  話雖然這樣說,他們去薔薇木吃了早餐,又將蛋糕打包了兩份,因為時間緊急,來不及回大帥府去,隻給汽車加了油,就趕回清平去。
  慕容灃對她說笑:“咱們這也算是過家門而不入吧。”她自從與他結發之後,並未曾過門成禮,聽到他這樣說,心中微微一動,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感歎。他說:“等仗打完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她心中隻有一種悵然,說:“這麽遠趕回來隻為吃榛子漿蛋糕,真是傻氣。”
  他騰出一隻手來握她的手:“和你在一塊兒,我就喜歡做這樣的傻事。”
  這句話這樣耳熟,她臉上恍惚地笑著,想不起來曾在哪裏聽過,含笑抽出手來:“專心開車吧,將車開得這樣快,還隻用一隻手去扶。”
  早晨路上車輛稀疏,惟有軍需的車隊轟隆隆不時駛過。遠處沃野千裏,晨靄漠漠,秋天的早晨有薄霧,車窗外偶然閃過村莊農家,房前屋後的棗樹已經在星星點點地泛起紅光。大堆的麥草堆在地頭,高粱秸稈堆得小山似的。偶然有村裏的孩子牽了牛,怔怔地站在田間看路上的汽車。
  這一路風光看下來,雖然都是很尋常的景色,但因為兩個人都知道是難得的偷閑,所以心裏有一種犯法的快樂。她說:“清平行轅那邊準已經亂了套。”
  他笑著說:“管它呢,反正已經盡力趕回去了,大不了聽他們囉嗦幾句。”
  結果他們剛出了季安城不久,老遠就看見前麵設了路卡,大隊的衛兵持槍直立,正在盤查過往的車輛,那衛兵的製服是藏青色的呢料,遠遠就認出是衛戍近侍。慕容灃笑道:“好大的陣仗,不知是不是在收買路錢。”
  靜琬斜睨了他一眼:“虧你還笑得出來,準是找我們的。”
  慕容灃哈哈大笑,將車子減慢了速度停下來。
  果然是沈家平親自率人在這裏等候,因為他們一路追尋過來,知道是往承州方向去了,但沒想到他們竟然走得這樣遠,所以隻在這裏設卡。慕容灃見朱舉綸也來了,不由對靜琬說:“真糟糕,朱老夫子也來了,準得受他一番教訓。”
  原來那朱舉綸雖是掛著秘書的職名,其實慕容灃自幼跟著他學習軍事謀略,雖未正式授業,亦有半師之分。一直以來他為幕僚之首,說話極有分量,慕容灃對他也頗為敬畏,所以慕容灃嘴上稱呼他為老夫子,其實心裏已經老大過意不去,沈家平早已打開了車門,慕容灃下車來,笑著對朱舉綸說:“朱先生也來了。”
  心裏想他定然會有長篇大論要講,自己此番行事確實衝動,隻好硬著頭皮聽著罷了。誰知朱舉綸神色凝重,隻趨前一步道:“六少,出事了。”
  慕容灃心裏一沉,因為前線大局已定,幾乎已經是十拿九穩,不會有多大的變局,所以他才一時放心地陪靜琬去了承州。不想一夜未歸,朱舉綸這樣劈麵一句,他不由脫口就問:“出了什麽事?穎軍克複了阜順?還是護國軍失了德勝關?”
  他雖然這樣問,但知道戰局已定,這兩樁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除了這兩樁之外,旁的事又都不能關乎到大局。
  果然朱舉綸搖一搖頭,神色間大有隱憂:“不是穎軍——請六少上車,我再向六少報告。”
  靜琬也已經下車來,見慕容灃眉頭微皺,不由十分擔心。他回頭也望見了她,對她說:“你坐後麵的車子,我和朱先生有事。”
  她點了點頭,司機早就開了車過來,她望著慕容灃與朱舉綸上了車,自己也就上了後麵的汽車。衛兵們的車子前呼後擁,簇擁著他們回去。。
  他們在中午時分就趕回到清平鎮,靜琬路上勞頓,隻覺得累極了,洗過澡隻說晾頭發,誰知坐在沙發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時天色已晚,屋子裏漆黑一片,她摸索著開了燈,看了看鍾,原來已經是晚上十點鍾了。她走出去問了孫敬儀,才知道慕容灃回來後一直在開會,孫敬儀道:“夫人還沒有吃晚飯,我叫廚房做點清淡的菜吧。”
  她本來身體一直很好,這兩天卻總是聽見吃飯就覺得沒胃口,隻得打起精神說:“就叫廚房下點麵條吧。”孫敬儀答應著去了,過不一會兒,就送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一海碗黑沉沉的湯汁,另外還有四碟醬菜。她坐下來才看出那湯汁是鹵汁,北方所謂的打鹵麵,就是將麵條下好了,另外預備鹵汁澆上去。那鹵汁裏麵除了雞脯絲、裏脊肉絲、鱔絲、雲腿,還有蟄皮海參之類,那海味的腥氣撲鼻,她隻覺得胸口堵住一樣,一口氣透不過來,隻是要反胃,連忙將勺子撂下,將那鹵汁海碗推得遠遠的,起身走過去開了窗子,夜風清涼地吹進來,才覺得好受了些。
  這麽一折騰,最後隻就著醬菜吃下半碗麵條去,草草收拾了上床睡覺去。她惦記著慕容灃,所以睡得並不踏實,總是迷迷糊糊剛睡著就又驚醒,最後到天亮時分,才沉沉地睡去了。
  慕容灃到第二天下午才回來,因為前一夜沒有睡,這一夜又熬了通宵,眼睛裏淨是血絲。那樣子像是疲倦到了極點,回來後飯也沒有吃,往床上一倒就睡著了,靜琬聽著他微微的鼾聲,隻是心疼,彎腰替他脫了鞋,又替他蓋好了被子,自己在窗下替他熨著襯衣。
  她幾件襯衣還未熨完,孫敬儀就在外麵輕輕叫道:“夫人。”
  她連忙走出去,原來是何敘安來了,他日常對她總是很禮貌,行了禮才說:“麻煩夫人去叫醒六少。”自然是有緊急的軍事,她略一遲疑,他已經主動向她解釋:“我們一個友邦大選中出了意外,現在上台執政的一方對我們相當不利。隻怕今後北線的戰局,會十分艱難。如果從南線撤軍,那麽實在是功虧一簣,現在他們的通電已經到了……”
  她心下奇怪,正欲發問,內間慕容灃已經醒了,問:“外頭是誰?”
  她答:“是何先生來了。”
  他本來就是合衣睡的,趿了拖鞋就走出來,他們說話,她一般並不打擾,所以退回裏麵去。不曉得為什麽,她隻是心神不寧,想著何敘安的話,怔怔地出了好一會的神,突然聞到一陣焦糊味,才想起來自己還熨著衣服。手忙腳亂地收拾,那熨鬥燒得燙熱,她本來就不慣做這樣的事,急切想要拎開去,反倒燙到了手,失聲“哎喲”了一聲,熨鬥早就滾翻在地上,慕容灃在外麵聽見她驚叫,幾步就衝了進來,見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連聲問:“怎麽了?”
  她手上劇痛,強忍著說:“沒事,就是燙了一下。”
  他捧起她的手來看,已經鼓起一溜晶亮的水泡,那樣子竟似燙得不輕,他回頭大聲喊:“孫敬儀,快去拿貂油來。”
  見旁邊洗臉架子上搭著毛巾,連忙打濕了替她敷在手上。冷的東西一敷上去,痛楚立減,等孫敬儀取了貂油來塗上,更是好了許多。
  她十分赧然:“我真是笨,一點小事都做不來。”
  他說:“這些事本來就不用你做,你自己偏要逞能。”
  話雖然是責備的意思,可是到底是心疼埋怨的語氣。她心中一甜,微笑對他道:“何先生還在外麵等著你呢,快出去吧,別耽擱了事情。”
  他“嗯”了一聲,又叮囑她道:“可別再逞能了。”
  她將腳一跺:“成日嫌我囉嗦,你比我還囉嗦。”
  他本來因為局勢緊迫,一直抑鬱不樂,見著她這麽淺嗔薄顰,那一種嫵媚嬌俏,動人心弦,也禁不住微笑起來。
  因為入了冬,戰事越發地緊迫起來。承軍雖然打到了乾平城下,但因為外國政府出麵,所以不得不暫緩開戰,隻是圍住了乾平,由外國政府調停,開始談判。慕容灃因為那一國的友邦轉為支持昌鄴政府,十分頭痛,所以談判的局勢就僵在了那裏。雖然乾平唾手可得,但卻因為受了內外的挾持,動彈不得。不僅南線如此,北線與俄國的戰事,也因為有數國威脅要派出聯軍,不得不忌憚三分。。
  所以不僅是慕容灃,連同一幫幕僚們心裏都十分焦急,這天會議結束之後,秘書們都去各忙各的,惟有何敘安與朱舉綸沒有走。慕容灃本來就不耐久坐,此時半躺半窩在那沙發裏,將腳擱在茶幾上,隻管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一支煙抽不到一半就掐掉,過不一會兒又點一支,不一會兒那隻水晶的煙灰缸裏,就堆起了滿滿的煙頭。何敘安咳嗽了一聲說:“六少,敘安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慕容灃說道:“我看這幾天你都是吞吞吐吐的,到底有什麽事?”
  何敘安道:“如今雖然形勢並不見得怎麽壞,可是老這麽僵下去,實在於我們無益。就算打下了乾平,大局上還得聽昌鄴政府節製,實在是無味得很。”
  慕容灃“嗯”了一聲,說:“昌鄴內閣由李重年把持,老二侉子跟我們積怨已久,如今隻怕在幸災樂禍。”
  他心中不耐煩,直用腳去踢那茶幾上的白緞繡花罩子,他腳上一雙小牛皮的軍靴已經被緞子擦得鋥亮,緞子卻汙了一大塊黑烏,連同底下綴的杏色流蘇,也成了一種灰赭之色。朱舉綸是個老煙槍,坐在一側隻吧嗒吧嗒地抽著煙袋,並不做聲。
  何敘安道:“內閣雖然是李重年的內閣,可離了錢糧,他也寸步難行。假若壅南程家肯為六少所用,不僅眼前的危機解了,日後的大事,更是水到渠成。”
  慕容灃本來就不耐煩,腳上使勁,將茶幾蹬得“哢咯”一響:“別兜圈子了,你能有什麽法子,遊說程允之投向我?”
  何敘安身子微微前傾,眼裏卻隱約浮起奇異的神采:“六少,程家有一位小姐待字閨中,聽說雖然自幼在國外長大,可是人品樣貌皆是一流,更頗具才幹,程家雖有兄弟四個,程允之竟稱許這位年方及笄的小姐為程家一傑……”
  他話猶未完,隻覺得慕容灃目光淩厲,如冰似雪一樣蓋過來,但他並未遲疑,說道:“六少,聯姻為眼下最簡捷的手段,如果與程家聯姻,這天下何愁不盡歸六少?”
  慕容灃嘴角微沉:“我慕容灃若以此婦人裙帶進階,豈不為天下人恥笑。”
  他語氣已經極重,何敘安並無絲毫遲疑:“此為權宜之計,大丈夫識時務為俊傑,六少素來不是迂腐之輩,今日何出此言?”慕容灃沉默片刻,冷笑一聲:“權宜之計?你這不過是欲蓋彌彰。”
  何敘安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隻聽“咚”一聲,卻是慕容灃一腳將茶幾踹得移出好幾寸遠:“這怎麽是小節,婚姻是人生大事,要我拿來做此等交易,萬萬不能。”
  何敘安到底年輕,何況素來與慕容灃公私都極其相與,雖然見他大發雷霆,仍舊硬著頭皮道:“六少說這是交易,不錯,此為天字一號的交易。所易者,天下也。如今局勢,我們雖有把握贏得穎軍這一仗,可是北方對俄戰爭已是膠著,李重年的昌鄴政府又是國際上合法承認的。即使解決了北線的戰事,宋太祖曾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難道六少真的甘心與昌鄴劃江而治?如若再對昌鄴用兵,一來沒有適當的借口機遇,不免落外國諸友邦口實,說不定反生變故。二來此一戰之後,數年內我軍無實力與昌鄴對壘,數年之後,焉知又是何等局麵?三來兵者不吉,如今國內國外,都在呼籲和平,避免戰爭,六少素來愛兵如子,忍見這數十萬子弟兵再去赴湯蹈火,陷於沙場?”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頓了頓又道:“程允之精明過人,必然能領悟六少的苦心,六少與程家各取所需,何愁程氏不允?不費一兵一卒便能平定江南,不起戰端,天下蒼生何幸?”
  慕容灃默然不語,何敘安見他不做聲,覺得把握又大了幾分,於是道:“程小姐出身世家,想必亦是通情達理,而尹小姐那裏,所失不過是個名分,六少以後就算對她偏愛些,程小姐必然也可以體諒。””
  慕容灃隻覺得太陽穴處青筋迸起,突突亂跳,隻是頭痛欲裂,說:“我要想一想。”
  何敘安起身道:“那敘安先告退。”
  屋子裏雖然開著數盞電燈,青青的一點光照著偌大的屋子,沙發是紫絨的,鋪了厚厚的錦墊,那錦墊也是紫色平金繡花,蒼白的燈光下看去,紫色便如涸了的血一樣,連平金這樣熱鬧的繡花樣子,也像是蒙著一層細灰。慕容灃本來心煩意亂,隻將那銀質的煙盒“啪”一聲彈開,然後關上,再過一會兒,又“啪”一聲彈開來。朱舉綸適才一直沒有說話,此時仍舊慢條斯理地抽著煙槍,慕容灃終究耐不住,將煙盒往茶幾上一扔,在屋子裏負手踱起步子來。朱舉綸這才慢吞吞地將煙鍋磕了兩下,說道:“天下已經唾手可得,六少怎麽反倒猶豫起來了?””
  慕容灃臉上的神色複雜莫測,停住腳站在那裏,過了許久,隻是歎了一口氣。
  靜琬素來貪睡,這兩天因為精神倦怠,所以不過十點鍾就上床休息了。本來睡得極沉,迷迷糊糊覺得溫暖的唇印在自己嘴角,呼吸噴在頸中極是酥癢,不由身子一縮:“別鬧。”
  他卻不罷不休纏綿地吻下去,她隻得惺忪地睜開眼:“今天晚上怎麽回來得這樣早?”
  慕容灃“嗯”了一聲,溫聲道:“我明天沒有事情,陪你去看紅葉好不好?聽說月還山的紅葉都已經紅透了。”
  靜琬笑道:“無事獻殷勤。”
  他哈哈大笑,隔著被子將她攬入懷中:“那麽我肯定是想著頭一樣。”
  她睡得極暖,雙頰上微微烘出暈紅,雖然是瞪了他一眼,可是眼波一閃,如水光瀲灩,他忘情地吻下去,唇齒間隻有她的甘芳,她的呼吸漸漸紊亂,隻得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他終於放開她,他已經換了睡衣,頭發也微微淩亂,他甚少有這種溫和平靜,叫她生了一種奇異的安逸。他撐起身子專注地端詳著她,倒仿佛好幾日沒有見過她,又仿佛想要仔細地瞧出她與往日有什麽不同來一樣。
  絲棉被子太暖,她微微有些發熱,嗔道:“怎麽這樣子看人,好像要吃人一樣。難得這麽早回來,還不早點睡。”
  慕容灃笑起來:“我不習慣這麽早睡。”
  靜琬將他一推:“我反正不理你,我要睡了。”
  慕容灃道:“那我也睡了。”
  靜琬雖然攥著被子,禁不住被他扯開來,她“噯”了一聲:“你睡你的那床被子……”
  後麵的聲音都湮沒在他灼熱的吻裏。他緊緊地箍著她,仿佛想要將她揉進自己體內去一樣,她有些透不過氣來,他啃齧著她細膩的肌膚,情欲裏似有一種無可抑製的爆發,他弄痛了她,她含糊地低呼了一聲,他卻恍若未聞,隻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癲狂,將她整個地吞噬。
  夜靜到了極點,遠處牆外崗哨的腳步聲隱約都能聽見,遙遙人家有一兩聲犬吠。近在咫尺輕微的嘀嗒聲熟悉而親切,他醒來時恍惚了一下,才聽出原來是自己的那塊懷表。後來那懷表給了她,如今也一直是她帶在身上,她習慣將那塊懷表放在枕下,他想拿出來看看時間,觸手卻是冰冷的金屬,原來是自己的手槍。他將槍推回枕下,這麽一伸手,不意間觸到她的長發,光滑而細密,有淡淡的茉莉清香,是巴黎洗發水的香氣。。
  她睡得極沉,如無知無識的嬰兒一樣,隻是酣然睡著,呼吸平穩而勻和。他支起身子看她,錦被微褪下去,露出她光潔的肩,溫膩如玉。他慢慢地吻上她的肩頸之間,他下巴上已經微生了胡碴,刺得她微微一動,她這樣怕癢,所以最怕他拿胡子紮她。極遠傳來一聲雞啼,天已經要亮了。
  他這天沒有辦公,所以睡到很晚才起來,和靜琬吃過了午飯,就去月還山看紅葉。本來早上天氣就是陰沉沉的,到了近午時分天色依舊晦暗得如同黃昏。上山隻有一條碎石路,汽車開到半山,他們才下了車。山上風大,吹得靜琬獺皮大衣領子的風毛拂在臉上,癢癢的惹她用手去撥。崗哨早就布置了出去,蜿蜒山路兩側背槍的近侍,遠的那些已經看不清了,都是一個一個模糊的黑點。
  滿山的紅葉早已經紅透了,四處都像是要燃起來一般火紅得明豔,楓樹與槭樹的葉子落了一地,路上都是厚厚的積葉,踏上去綿軟無聲。他牽著她的手,兩個人默默往前走,侍衛們自然十分識趣,隻是遠遠跟著。山路之側有一株極大的銀杏樹,黃絹樣的小扇子落得滿地皆是,她彎腰去拾了幾片,又仰起頭來看那參天的樹冠。他說:“倒沒瞧見白果。”
  她說:“這是雄樹啊,當然沒有白果。”
  環顧四周,皆是豔豔的滿樹紅葉,惟有這一株銀杏樹,不禁悵然道:“這麽一棵雄樹孤零零地在這裏,真是可憐。”
  慕容灃本來不覺得有什麽,忽然聽到她說這麽一句話,隻覺得心中一慟,轉過臉去望向山上:“那裏是不是一座廟?”
  靜琬見一角粉黃色的牆隱約從山上樹木間露出來,說:“看樣子是一座廟,咱們去瞧瞧。”
  她雖然穿了一雙平底的鞋子,但隻走了一會兒,就覺得邁不動步子了,一步懶似一步,隻覺得雙腿似有千斤重。他看著她走得吃力,說:“我背你吧。”
  她嗔道:“那像什麽話。”
  他笑道:“豬八戒還不是背媳婦。”
  她笑逐顏開:“你既然樂意當豬八戒,我可不能攔著你。”
  他也忍俊不禁:“你這壞東西,一句話不留神,就叫你抓住了。”
  他已經蹲下來:“來吧。”
  她遲疑了一下,前麵的侍衛已經趕到廟裏去了,後麵的侍衛還在山路下麵,林中隻聞鳥啼婉轉,遠處隱約閃過崗哨的身影,她本來就貪玩,笑著就伏到他背上去,摟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階彎彎曲曲地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地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空中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地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台階,每上一步,都微微地晃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
  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
  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她從後麵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一步步上著石階,大約因為有些吃力,所以聲音有一絲異樣:“好,我背你一輩子。””
  山上是一座觀音廟,並沒有出家人住持,隻是山中人家逢節前來燒香罷了。侍衛們查過廟裏廟外,就遠遠退開去了,他牽了她的手進廟裏,居中寶相尊嚴,雖然金漆剝落,可是菩薩的慈眉善目依舊。她隨手折了樹枝為香,插到那石香爐中去,虔誠地拜了三拜。他道:“你居然還信這個?”
  她臉上忽然微微一紅:“我原本不信,現在突然有點想信了。”
  他問:“那你許了什麽願,到時候我好來陪你還願。”
  她臉上又是一紅,說:“我不告訴你。”
  他“嗯”了一聲,說:“那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求菩薩保佑咱們兩個。”
  她暈潮滿麵,無限嬌嗔地睨了他一眼:“那你也應該拜一拜。”
  他說:“我不信這個,拜了做什麽?”
  她輕輕扯一扯他的衣袖:“見佛一拜,也是應當的。”
  他今天實在不忍拂她的意,見她這樣說,於是就在那塵埃裏跪下去,方俯首一叩,隻聽她也一同俯首下拜,祝語聲音雖低,可是清清楚楚地傳到耳中來:“願菩薩保佑,我與沛林永不分離。”
  地上的灰塵嗆起來,他咳嗽了一聲,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溫軟綿柔,她問:“你怎麽了,手這樣冷?叫你穿大衣又不肯,扔在車上。”
  他說:“我不冷。”
  蹲身下去,替她撣盡旗袍下擺上的灰塵,方才直起身子說:“走吧。”
  廟後是青石砌的平台,幾間石砌的僧房早已經東倒西歪,破爛不堪,台階下石縫裏一株野菊花,開了小小幾朵金黃,在風中荏弱搖曳,令人見而生憐。因為風大,她擁緊了大衣,他緊緊摟著她的腰,隻聽鬆風隆隆,寒意侵骨。她情不自禁向他偎去,他將她抱在懷中,她的發香幽幽,氤氳在他衣袖間。他低聲說:“靜琬,有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
  她仰起臉來看他:“什麽事?”忽覺一點冰涼落在臉上,零零星星的雪霰子正落下來。她“啊”了一聲:“下雪了。”
  稀稀落落的雪粒被風卷著打在身上,他在她鬢發上吻了一吻,山間風大,他的唇也是冰冷的。他說:“時局不好,打完了穎軍,我打算對昌鄴宣戰。”
  她輕輕地“啊”了一聲,他說:“你不要擔心,雖然沒有把握,可是我很有信心,隻要北線穩固下來,昌鄴隻是遲早的問題。”
  她明知他的抱負,雖然擔心不已,可是並不出言相勸,隻轉過臉去,看那雪無聲地落在樹葉間。
  他說:“對昌鄴這一戰……靜琬……我希望暫時送你出國去,等局勢平定一些,再接你回來。”
  她不假思索地答:“我不去,我要和你在一塊兒。”
  他的手冰冷,幾乎沒有什麽溫度:“靜琬,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放心不下你。你陪著我固然好,但我希望你讓我安心。”
  雪霰子細密有聲,越來越密地敲打在枝葉間,打在人臉上微微生疼,他突然緊緊地摟住她:“靜琬,你答應我,給我一點時間,等局勢一穩定下來,我馬上接你回來。”
  她心中萬分不舍,明知今後他要麵臨的艱險,可是也許正如他所說,自己在軍中總讓他記掛,而自己平安了,或者可以讓他放心。更何況……她的臉又微微一紅,說:“好吧,那我回家去。”
  他才明白過來她說的“家”是指承州自己家中,見她一雙澄若秋水般的眼眸望著自己,目光裏的真切熱烈卻如一把刀,將他一刀一刀剮開淩遲著。他幾乎是本能般要逃開這目光了:“靜琬,你回承州不太方便……到底沒有正式過門,家裏的情形你也知道,我不願意委屈你。我叫人送你到扶桑去,等局勢稍定,我馬上就接你回來。””
  她知道慕容府裏是舊式人家,規矩多,是非也多,自己並未正式過門,前去承州到底不便。如果另行居住,是非更多,或者避往國外反倒好些。左思右想,見他無限愛憐地凝望著自己,那樣子幾乎是貪戀得像要將她用目光刻下來一樣,她縱有柔情萬千,再舍不得讓他為難,說:“好吧,可是你要先答應我一樁事情。”
  他心中一緊,脫口問:“什麽事情?”
  她微笑道:“今天你得唱首歌我聽。”
  他嘴角微微上揚,那樣子像是要微笑,可是眼裏卻隻有一種淒惶的神色:“我不會唱啊。”
她心中最柔軟處劃過一絲痛楚。他那樣要強的一個人,竟掩不住別離在即的無望,此後萬種艱險,自己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讓他放心。她強顏歡笑,輕輕搖動他的手臂:“我不管,你今天就得唱首歌我聽。”
  他聽那雪聲簌簌,直如敲在心上一樣。隻見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冽然倒映著自己的影子,微笑裏惟有動人。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是暮春天氣,滿院都是飛絮,就像下雪一樣。母親已經病得十分厲害了,他去看她,那天她精神還好,南窗下無數楊花飛過,日影無聲,一球球一團團,偶然飄進窗內來,屋子裏惟有藥香,隻聽見母親不時地咳嗽兩聲,那時她已經很瘦了,連手指都瘦得纖長,溫和地問他一些話。他從侍衛們那裏學了一支小曲,唱給她聽,她半靠在大枕上,含笑聽他唱完,誰曉得,那是母親第一回聽他唱歌,也是最後一回。
  過了這麽多年,他再也沒有為旁人唱過歌,他說:“我是真不會唱。”
  她卻不依不饒:“我都要走了,連這樣小小一樁事情,你都不肯答應我?”
  他見她雖然笑著,可是眼裏終歸是一種無助的惶恐。心下一軟,終於笑道:“你要我唱,我就唱吧。”
  其時雪愈下愈大,如撒鹽,如飛絮,風挾著雪花往兩人身上撲來。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想以自己的體溫來替她抵禦寒風,在她耳畔低聲唱:“沂山出來小馬街,桃樹對著柳樹栽。郎栽桃樹妹栽柳,小妹子,桃樹不開柳樹開。”
  寒風呼嘯,直往人口中灌去,他的聲音散在風裏:“大河漲水浸石岩,石岩頭上搭高台。站在高台望一望,小妹子,小妹子為哪樣你不來……”
  風聲裏,無數的雪花落著,天地間像是織成一道雪簾,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隻是緊緊地摟著她,靜琬眼中淚光盈然,說道:“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
  一句話在嘴邊打了個轉,終究不忍臨別前讓他更生牽掛,隻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如果沒有你你
  靜琬因為走時匆忙,隻帶了一些隨身的行李,不過衣物之類。饒是如此,依舊由何敘安親自率人護送,從阜順掛了專列直赴輕車港,然後從輕車港乘了小火輪南下前去惠港換乘海輪。那海輪是外國公司的豪華郵輪,往返於惠港與扶桑之間,靜琬一行人訂了數間特別包間,隨行的除了侍衛之外,還有慕容灃拍電報給承州家中,由四太太遣來的兩名女傭。其中一個就是蘭琴,她本來在承州時就曾侍候過靜琬,人又機靈,自然諸事都十分妥當。
  何敘安親自去查看了房間,又安排了行李,最後才來見靜琬。靜琬因路上勞頓,略有倦意,坐在沙發上,看舷窗之外碼頭上熙熙攘攘,皆是來送親友的人。她近來微微發福,略顯珠圓玉潤,此時穿了件暗菱花的黑青雲霞緞旗袍,那黑色的緞子,越發襯出膚若凝脂,白皙如玉的臉龐上,一雙眸子黑白分明,清冽照人。何敘安素來鎮定,此次不知為何,躊躇片刻,終於還是告訴了她:“夫人,今天早上接到的電報,乾平已經克複了。”
  靜琬慢慢地“哦”了一聲,像是漸漸地回過神來,也瞧不出是喜是憂,隻是一種悵然的神色。何敘安道:“夫人請放心,六少一定有安排,不會委屈了夫人的家人。”
  靜琬心底苦澀,過了好一會子,才說:“家嚴上了年紀,對於……對於我的任性……”
  她隻說了半句,就再說不下去。何敘安見她眼中隱約淚光閃動,忙道:“六少素來尊敬尹老先生,如今更不會薄待老先生。何況軍紀嚴明,從來不會騷擾地方,夫人府上,更會給予特別的保護。”
  靜琬想到父親脾氣倔強,隻怕他一年半載之內,絕不會原諒自己,而慕容灃既然攻克了乾平,自己的家人他肯定會命人特別關照,隻怕父母不肯見情,反倒會鬧僵。幸得自己就要出國去,不然自己隨軍與慕容灃同入乾平,更加令父親難堪。隻願自己在國外住上數月,待父親氣消,再行相見。她這麽一想,心事紛亂,隻是愁腸百結。。
  何敘安道:“夫人若有什麽事情,請盡管吩咐敘安。敘安回去之後,必會一一轉告六少。”
  靜琬搖一搖頭:“我也並沒有什麽事情,你隻叫他不要擔心我就是了。”
  何敘安見她無甚吩咐,退出來之後,又將侍衛中領班的孫敬儀叫至一旁,密密地叮囑了一番,直到郵輪開船前數分鍾,方才向靜琬告辭下船去。
  因為天氣晴好,郵輪走了兩天,已經到了公海上。靜琬因為有些暈船,而且近來身體不是很好,所以一多半的時間是在船艙的房間裏休息,更因為慕容身居政要,身份顯赫,所以靜琬不愛拋頭露麵,怕在船上招惹麻煩。惟有到了黃昏時分,才由蘭琴陪著,偶而上甲板去散步。。
  到了第三天一早,大家剛吃過早飯,孫敬儀每天這個時候,都要來靜琬房間中請示,看這一天有無特別的事情交代。剛剛說了兩句話,忽聽到船上廣播,原來船上的蒸汽機出了故障,目前隻能勉強行駛,要立刻返航。孫敬儀聽了這句話,不曉得為什麽臉色就微微一變。靜琬隻覺得耽擱行程,見孫敬儀像是很焦急的樣子,不由笑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要緊,如果不行,等回到惠港,我們搭美國那艘傑希卡號走是一樣的。”
  她並不知道孫敬儀的心事,隻以為是擔心安全或是其他。她此次出來,慕容灃給了她二十萬元的旅費,又另外給了她十萬元零花,以此之數,不論在國內還是在扶桑,已經可以置下相當豪富的產業了,因而作廢數百元的船票,實在是不值得一提。何況像這種情形,一般船務公司會給予賠償,所以她絲毫都未放在心上。
  船自然減速慢了下來,在海上又走了四天,才返回惠港。船入碼頭立刻被拖去船塢進行檢修,船上的客人由船務公司安排到旅館住宿。像靜琬這樣頭等艙特別包間的貴賓,特意安排到外國人開的惠港飯店。孫敬儀到了如今地步,隻得硬著頭皮,先隨侍靜琬到飯店裏安置下來,立刻派人去向慕容灃發電報。。
  靜琬在船上一個禮拜,差不多什麽東西都沒吃下去,精神已經是極差,在飯店裏洗了一個熱水澡,又安穩睡了一覺,第二天起來,真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吃過了午飯之後,就叫蘭琴:“飯店怎麽沒有送報紙來?咱們在海上漂了七天,真的像世外桃源似的,一點時事都不曉得了。”
  蘭琴聽見她問報紙,心裏不由打了一個突,麵上堆笑:“我去問問西崽,是不是送漏了。”她借故走出來,馬上就去找孫敬儀,誰知孫敬儀好容易要通了往烏池的長途電話,正講電話去了,蘭琴隻得在他房間裏等了一會兒。
  靜琬見蘭琴去了十餘分鍾仍未回來,就對另一名使女小娟說:“你去看看蘭琴,若是今天的報紙沒有就算了,叫她回來。”小娟答應著去了,靜琬一個人在屋子裏,因為汽水管子燒得極暖,總讓她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從窗子裏望了望天色,拿了大衣穿了,走下去到花園裏散步。
  天氣很冷,天空陰暗晦澀,烏沉沉的雲壓在半天裏,低得仿佛隨時要塌下來。北風雖然不大,可是又尖又利,往人身上卷過來,令人覺得寒意侵骨,她雖然穿了大衣,仍舊不由打了個寒噤。剛轉過假山,看到小池畔有一張露椅,因為假山擋住了北風,這裏很幽靜,又很暖和。靜琬見露椅上有一份報紙攤開鋪在那裏,於是隨手拿起報紙,向露椅上拂拭了灰塵,正待要坐下去,忽見那報紙上所登頭條,套著紅色的標題印刷,格外醒目,那一行字清清楚楚地映入眼簾中來:“慕容灃啟事”,她不由自主看下去:“中外諸友對於沛林家事,多有質詢者,因未及遍複,特奉告如下:侍妾尹氏,隨軍之際權宜所納,本無婚約,現已與沛林脫離關係。今沛林並無妻室,惟傳聞失真,易生混惑,專此布告。”
  她隻覺得報紙上的字一個個都似浮動起來,耳中惟有尖銳的嘯音,像是無數的聲音衝撞進來,又像是成千上萬隻的黑鳥扇動著雙翼向她直直地衝過來,四麵都隻剩了氣流噝噝的回音。報紙從指尖滑落了下去,她的腿也像是突然失了知覺,隻曉得木頭一樣地釘在那裏,她緊緊攥著一樣東西,那東西深深地硌到手心裏,手心裏這一絲疼痛終於喚醒她。
  她仿佛噩夢醒來一樣心悸,心像是被抽緊一樣,隻是一縮一縮,胸口處一陣陣往上湧著腥甜,她彎下腰去,體內最深處抽搐著劇痛,她的手無力地垂下去。這竟然不是噩夢,而是真的,她竟然沒有半分力氣挪動雙腿,這一切竟是真的。身後粗糲的山石抵著她的背心,她恍惚地扶著那山石,才有氣力站穩,攤開手心來,方知道自己緊緊攥著的是慕容灃留給自己的那塊懷表,兀自嘀嗒嘀嗒地走著。
  蘭琴遠遠就看到她站在這裏,三步兩步趕上來:“夫人,您怎麽了?”
  她緊緊抿著嘴,目光如同麵前小池裏的水麵一樣,浮著一層薄冰,散發出森冷的寒意:“孫敬儀呢?叫他來見我。”
  蘭琴一眼瞥見地上扔的報紙,心不由一緊,賠笑道:“這裏風大,夫人還是回房去叫孫侍衛來說話吧。”
  靜琬不言不語,任由她攙扶著自己回房間去,孫敬儀聽到這個消息,真如五雷轟頂一樣,隻得硬著頭皮來見她。
  靜琬並不責備他,語聲極是輕微:“如今你們六少在哪裏?”
  孫敬儀見事情敗露,隻得道:“聽說六少現在在烏池。”
  烏池為永江以南最有名的大都會,乃是國內最繁華的城市,素有“天上瓊樓,地上烏池”的美稱。靜琬眼皮微微一跳:“好,那我們也去烏池。”
  孫敬儀說:“夫人,六少乃是不得已。六少待夫人如何,夫人難道沒有體會?”
  靜琬將臉微微一揚:“他不得已,那麽是誰逼著他?他登出這樣的啟事來,是為了什麽?”
  孫敬儀道:“求夫人體恤六少,如今局勢凶險,六少讓夫人避居海外,也是怕夫人受煩擾。”
  靜琬嘴角微微上揚,竟似露出一絲微笑:“那麽你老實告訴我,他要娶誰?”
  她雖然像是笑著,那眼底隱約閃過的惟有一絲淒楚,更有一種絕望般的寒意。孫敬儀囁嚅不語,靜琬道:“你不用替他再打掩護,他既登報申明與我脫離關係,顛倒黑白,視我們的婚姻為無物,如此撇清自己,難道不是為了另娶他人?”
  孫敬儀支吾了半晌,才說:“請夫人顧全大局。”
  靜琬冷笑一聲,霍然起立,回手推開窗子:“孫敬儀,事已至此,我尹靜琬死也要死個明白,你若不讓我去向慕容灃問個一清二楚,我告訴你,你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我假若此時縱身一躍,你家六少未必不遷怒於你。”
  孫敬儀方寸大亂,素知她性子耿烈,說到做到,而如果自己執意不讓她去烏池,她激憤之下真的尋了短見,自己在慕容灃麵前如何交代?這樣一個棘手難題,左右為難,隻得搓著手道:“請夫人千萬別起這樣的念頭,容敬儀去請示。””
  靜琬亦知沒有慕容灃的命令,他斷不敢讓自己去見他,所以淡然道:“那就去給你家六少掛電話,就說如今我隻要見他一麵,當麵問個清楚明白,此後必然再不糾纏於他。”
  慕容灃接到孫敬儀的電話,心裏先是一沉,竟然有幾分驚懼。可是轉念一想,靜琬既然已經知情,如果自己當麵向她剖析利害,或者還有法子轉圜,如果避而不見,她的性情剛烈,說不定真的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大為光火,急怒之下大罵孫敬儀無用,孫敬儀聽著他的訓斥,也隻是垂頭喪氣。慕容灃雖然發了一頓脾氣,最後還是說:“既然她想要見我,你好生護送她回承州,我此間事一了結,馬上趕回承州。”
  他掛上電話之後,一腔怒火,無處發作,隨手抓起電話旁的煙灰缸,就往地上一摜。侍衛們見他大發雷霆,皆是屏息靜氣。沈家平硬著頭皮道:“六少息怒,和程家約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六少還是先換衣服吧。”
  慕容灃怒道:“換什麽衣服,穿長衫難道見不了人嗎?”
  沈家平知道他的脾氣,隻得滿臉堆笑道:“今天有好幾位女客,六少素來雅達……”
  慕容灃不耐煩再聽他囉嗦,起身去換西裝。
  程家在烏池置有產業,就在烏池的愛達路,前後都有大片的花園,以程氏先人的字命名為“稚園”,因為烏池冬季溫暖,所以每至深秋初冬,程家便至烏池的稚園避寒。花園掩映著數幢西式的房子,其中有一幢精巧的西班牙式建築,就是程家兩位小姐日常在烏池所居。。
  程家最小的一位小姐程惜之才十五歲,正是貪玩的年紀。她躡手躡腳走到姐姐謹之的房間裏來,見謹之坐在法式的沙發榻上聽外國廣播,幾本英文雜誌拋在一旁,於是問:“阿姊怎麽還不換衣服啊?”
  謹之沒提防,被她嚇了一跳:“你這小東西,走路和貓兒似的。”
  惜之笑嘻嘻地道:“因為你在出神,才被我嚇了一跳,難道你是在想著……”
  謹之不容她說下去,就伸手去捏她的臉頰:“你回國不過半個月,就將國人的惡習學到了。”
  惜之道:“我都沒說完,是你自己對號入座。”
  謹之微微一笑:“我也沒說什麽惡習,你難道不是自己對號入座?”
  惜之扮了個鬼臉,正欲說話,隻聽傭人說:“大少奶奶來了。”
  程家雖然是新式的家庭,所有的少爺小姐全都是在國外長大,可是因為程氏主母去世得早,這位長嫂主持家務,所以幾位弟妹都十分尊敬她。謹之與惜之皆站了起來,見大少奶奶進來,都笑著叫了聲:“大姐。””
  原來程允之娶的是世交穆家的大小姐穆伊漾,因為兩家有通家之誼,皆是從小一塊兒長大,所以這位穆伊漾過門之後,程家的幾個弟妹都沒改過口來,仍舊叫她姐姐,反而親切。此時穆伊漾笑盈盈地道:“守時是國王的美德,謹之怎麽還沒換衣服?”
  謹之自幼在國外長大,本來就落落大方:“我就穿這個不行嗎?”
  她素來都愛西式的洋裝,此時穿了一件銀色閃緞小福字的織錦旗袍,楚楚有致。穆伊漾端詳道:“就這樣也極好,我們謹之穿什麽都好看。”
  惜之陪著謹之,穆伊漾就先下樓去。程允之本來坐在樓下客廳裏吸煙,他是西洋派的紳士,見著太太下樓,馬上就將煙熄掉了,問:“謹之準備好了嗎?”
  穆伊漾說:“她就下來。”又道:“你這麽熱心,真叫人看不過去。”
  程允之苦笑一聲:“太太,如今連你也這麽說?外麵的人都說我用妹妹去巴結慕容灃,我真是哭笑不得。”
  穆伊漾道:“我看你是從心裏都快笑出來了,要不然慕容灃一來提親,你就忙不迭地答應?”
  程允之說道:“我哪裏有你形容的這樣,我不過對他說,我們是新式的家庭,婚姻大事,還得看謹之自己的意思,是謹之自己點頭同意,這件事情才算是確定下來啊。”
  穆伊漾道:“那還不是因為你勸謹之。”頓了頓輕聲道:“反正這樁婚事,我持保留意見。””
  程允之笑了一聲:“謹之又不傻,像這種如意郎君,天下哪兒找得出第二個來。除了家世差了一點,才幹相貌年紀,樣樣都叫人無可挑剔……”
  穆伊漾道:“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如今他平定了江北十六省,今後前途更是無可限量,他來向謹之求婚,你當然千肯萬肯。我是替謹之著想,聽說這個人頗多內寵,我怕到時委屈了謹之。”
  程允之笑道:“你這是杞人憂天,謹之雖然不卑不亢,惟獨要他做了一件事,這件事就夠顯出謹之的手段來了。””
  穆伊漾道:“不就是讓他登報與那位姓尹的夫人脫離關係嗎?就是因為他答應謹之,肯發這樣的啟事,我才覺得寒心。姑且不論那位尹小姐是何身份,這位尹小姐就算不是糟糠之妻,隻是隨軍之妾,但她隨在軍中,到底算是與他共患難,而且我聽說這位尹小姐為了他離家去國,連後路都絕了,他這樣薄幸,真令人齒寒。這樣的男子,怎麽能令人放心?”
  程允之一時無法辯駁,隻得道:“成大事焉能有婦人之仁,你這是婦人之見。”
  穆伊漾道:“我們這樣有情有義的婦人之見,比起你們無情無義成大事,自然是大有不同。”
  程允之素來對自己的夫人頗有幾分敬畏,聽她如此說,怕惹她生氣,笑道:“現在是民主的新社會,隻要謹之自己覺得好,我們做兄長的,還能有什麽說的呢?”
  穆伊漾道:“謹之素來有大誌,我倒不擔心她會吃虧。唉,隻是謹之年輕,此時想要的,未必就是她以後想要的。””
  吃過晚餐之後,慕容灃與程氏兄妹們一塊去國際飯店跳舞。謹之自中學時代就是女校的校花,像這樣時髦的玩意自然十分精通,慕容灃也十分擅長,兩個人自然吸引了舞池裏許多人的目光。惜之坐在一旁喝果子露,對程信之說:“四哥你瞧,阿姊和慕容六少多麽相配。”
  程信之見著一對璧人翩翩如蝶,也不禁麵露微笑。那一曲舞曲完了之後,慕容灃與程謹之並沒有回座位上來,隻見慕容灃引了程謹之走到露台上去了。他往國際飯店來,早有大隊的侍衛穿了便衣隨侍左右,此時那些便衣的侍衛,就有四個人跟隨過去。兩個人把住了往露台的門,另兩個人則在走廊裏踱來踱去,隔上片刻,就向露台上不住張望。
  惜之見到這樣的情形,忽然“撲哧”一笑,對穆伊漾說:“大嫂,他們兩個談戀愛,後麵偏偏總跟著人,隻怕一句私房話都講不成,阿姊一定覺得怪難為情的。”
  程允之道:“這有什麽難為情的,真是小孩子不懂事。”
  那西式的露台上,四麵都是玻璃窗,因為時值初冬,窗子都關上了,汽水管子的暖氣正上來,露台上的玫瑰一簇簇馥鬱地綻放著。謹之在沙發上坐下來,慕容灃隨手折了一枝玫瑰,將它簪到她的發間去,她微笑著望著他:“你今天晚上怎麽有點心不在焉?”
  他說:“北線還沒有停戰,陸陸續續的戰報過來,軍情時好時壞,所以我想訂婚儀式一結束,就立刻回承州去。”
  謹之道:“你有正事要忙,那也是應當。”
  她本來平常並不與他特別親密,今天卻像是尋常小女子一樣,與他商量訂婚時的各種細節。酒宴、衣服、賓客、禮物……種種不一而足。慕容灃隻得耐著性子聽著,她因為在國外住了很多年,常常一時想不出中文詞匯,脫口而出的英文說得反而更流利。她的國語微帶南方口音,夾雜著英語娓娓道來,那聲音甚是嫵媚。因為她衣襟上用白金別針簪著一朵意大利蘭,他一時突然恍惚,仿佛有茉莉的幽香襲人而來,可是明明是冬天裏。他回過神來,笑著對她說:“隻要你高興,怎麽樣都行。”
  謹之仍舊是微笑著:“你這個人,不像是這樣千依百順的性格,兩個人的訂婚禮,你為什麽說隻要我高興,你難道不高興?”
  慕容灃說:“我自然高興,難道我順著你,你也不樂意?”
  謹之不知為何,隱隱覺得有一絲失望,下意識轉過臉去。露台之下就是最繁華的街道,靠著飯店這側的路旁,停著一溜黑色的小汽車,一直排到街口去,皆是慕容灃帶來的侍從車輛。飯店這附近的道路兩側,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除了慕容灃帶來的衛戍近侍,還有烏池市政警察局派出的大批警力。路上的閑人與尋常的車輛,早在街道那端就被攔阻在外,她見了這樣無以複加的浩蕩排場,不由自主就微笑起來:“我當然樂意。”
  雖然訂婚禮雙方從簡,並沒有大宴賓客,隻是宴請了最密切的一些親朋。但因為這聯姻著實轟動,所以全國大小報紙,無一不以頭版頭條刊出消息,言道是“南北聯姻”。
  慕容灃乘了專機回承州,承州機場剛剛建起來不久,一切都是簇新的。他本來就不習慣坐飛機,下了飛機後臉色十分不好。何敘安來機場接他,先簡明扼要地報告了北線的最新戰局,慕容灃問過了一些軍政大事,最後方問:“夫人呢?”
  何敘安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指靜琬,於是道:“夫人由孫敬儀護送,前天已經上了火車,明天下午就應該到承州。我已經叫人安排下住處,就在雙井飯店。”
  慕容灃道:“不用另外安排什麽住處,等她一到,就接她回家。”
  他說的家,自然就是指大帥府。何敘安微微一驚,說:“六少,隻怕程家那方麵知道了,不太好吧……”
  慕容灃道:“程家要我發的啟事我也發了,可她到底是我的人,我總不能拋下她不管。”
  何敘安道:“六少,事情已到了如今地步,何苦功虧一簣?”
  慕容灃本來脾氣就不好,又旅途勞累,更兼一想到靜琬,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感情,臉色一沉,陪他同機回來的朱舉綸見機不對,叫了聲:“六少!”
  慕容灃素來肯給這位半師半友三分薄麵,強捺下性子:“這是我的家事,諸位不必操心。”
  朱舉綸道:“六少的家事,我們的確不宜幹涉。可是事關與程氏的聯姻,六少自然能明白輕重緩急。話說回來,程家要求啟事中外,簡直就是給六少下馬威,咱們還點顏色給他們瞧瞧,倒也不妨。”
  頓了一頓,說道:“至於如何安置尹小姐,還請六少三思。”
  靜琬隻迷迷糊糊蒙矓睡著了片刻,旋即又醒來。背心裏有涔涔的冷汗,火車還在隆隆地行進,單調的鐵軌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她的手按在胸口上。車窗上垂著窗簾,她坐起來摸索著掀開窗簾,外麵隻是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到。。
  蘭琴就在她床對麵的沙發上打盹,聽到聲音輕輕叫了聲:“夫人。”
  這個稱呼異常地刺耳,她慢慢地垂下手去,蘭琴沒有聽到回應,以為她睡著了,便不再出聲。她重新躺下去,在黑暗中睜大著雙眼,那塊懷表還放在枕畔,嘀嗒嘀嗒,每一聲都像是重重地敲在她心上。這火車像是永遠也走不出這沉沉的夜。
  她蜷著身子,雖然有厚厚的被褥,仍舊覺到侵骨的寒意。夜色這樣凝重,像是永遠也等不到天明,火車沉悶的轟隆聲就像從頭上碾過去一樣,皮膚一分分地發緊,緊得像繃著的一支箭,她不能去想那篇啟事,一個字都不能去想。侍妾尹氏……權宜所納……他將她釘在這樣的恥辱架上,他這樣逼著她,幾乎將她逼上絕路去。她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這恨如同萬千蟲蟻,在她心間齧噬,令她無法去思考任何問題。隻有一個執意若狂的念頭,她隻要他親口說一句話。。
  火車在黃昏時分抵達承州,天零零星星飄著小雪。雪寂寂無聲地落在站台上,觸地即融,水門汀濕漉漉的,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幾部汽車停在站台上,車上極薄的一層積雪,正不停地融成水淌下來。所有的旅客都暫時未被允許下車,他們這包廂的門提前打開,蘭琴怕她滑倒,小心翼翼地伸手欲攙扶她,她推開蘭琴的手,火車的鐵扶梯冰而冷,森森的鐵鏽氣,近乎於血腥的氣味。數日來,她的嗓眼裏隻有這種甜膩令人作嘔的味道,似乎隨時隨地會反胃吐出來。何敘安親自率人來接她,見她下車立即上前數步,神色依舊恭敬:“夫人路上辛苦了,六少昨天才乘專機趕回來,此時正在下處等著您。”
  她淡然答:“不用口口聲聲地稱呼我夫人,你們六少在各大報紙所刊啟事,你難道不知道嗎?”
  何敘安碰了這樣不軟不硬一個釘子,仍舊微笑應了個“是”,親自扶了車門,讓靜琬上車。汽車風馳電掣,進了城之後駛到一條僻靜的斜街,轉向一座極大的宅院,他們的汽車隻按了一下喇叭,號房裏就出來人開了大鐵門,讓他們將車一直駛進去。那花園極大,汽車拐了好幾個彎,才停在一幢洋樓前。何敘安下車替靜琬開了車門。雖然是冬天,花園裏高大的鬆柏蒼翠欲滴,進口的草皮也仍舊綠茵茵如絨毯。她哪有心思看風景,何敘安含笑道:“尹小姐看看這裏可還合意?這是六少專門為尹小姐安排的住處,雖然時間倉促,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靜琬隻問:“慕容灃呢?”
  何敘安說:“六少在樓上。”
  遂引著她走進樓中。一樓大客廳裏四處都是金碧輝煌的裝飾,落地窗全部垂著華麗的天鵝絨窗簾,用金色的流蘇一一束起,法式古董家具,曆經歲月的櫻桃木泛著紅潤如玉的光澤,那沙發上都是堆金錦繡,地上厚厚的地毯直讓人陷到腳踝,布置竟不比大帥府遜色多少。何敘安有意道:“六少說尹小姐喜歡法國家具,這樣倉促的時間,我們很費了一點功夫才弄到。”
  靜琬連眼角也不曾將那些富麗堂皇瞥上一眼,不待指引,直接上樓去,何敘安緊隨在左後,輕聲道:“尹小姐有話好說,六少是情非得已。”
  靜琬回過頭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本來還想先鋪墊上幾句話,此時覺得她目光一掃,竟似嚴霜玄冰一樣令人不寒而栗,微微一凜,直覺此事不易善罷甘休,此時已經到了主臥室之外,他不便再跟隨,止住了步子。
  慕容灃心情煩躁,負手在那裏踱著步子,隻聽外麵的沈家平叫了聲:“六少”,靜琬已經徑直走進來,她數日未眠,一雙大眼睛深深地陷進去,臉頰上泛著異樣的潮紅。她的身子在微微發抖,身上那件黑絲絨繡梅花旗袍的下擺如水波般輕漾。他嘴角微微一動,想說什麽,可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靜琬上前兩步,將手中緊緊攥著的一紙文書往他臉上一摔,聲音像是從齒縫間擠出:“慕容灃!””
  他伸手抓住那張紙,一瞥之下才知道是自己與她的婚書。他本能般伸手緊緊抓住她的右腕:“靜琬,你聽我說。”
  她並不掙紮,隻是冷冷瞧著他。他睥睨天下,二十餘年來都是予取予求,可是這麽一刹那,他竟被她這目光刺痛了。他竟似有一種近乎害怕的感覺,這前所未有的害怕,令他幾乎要亂了方寸,她不哭也不鬧,隻是那樣決絕地看著他,他早就想好的一篇話就在唇邊,可是竟然說得那樣艱難:“靜琬……你要體諒我。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但我是愛你的,隻是眼下不得已要顧全大局。我送你去扶桑,就是不想讓你傷心。”
  她唇邊浮起一個淒厲的微笑:“侍妾尹氏,權宜所納。慕容灃,原來你就是這樣愛我?”
  他煩亂而不安:“靜琬,你不能不講道理。我對你怎麽樣,你心裏難道不清楚?你給我三五年時間,現在和程家聯姻,乃是權宜之計,等我穩定了局麵,我馬上給你應有的名分。靜琬,我說過,要將這天下送到你麵前來。”
  她全身都在發抖:“你這樣的天下我不稀罕,我隻問你一句話,我們的婚約你如今矢口否認,是不是?””
  他緊緊攥著那紙婚書,並不答話,她的手腕就在他的掌心,荏弱得似輕輕一捏就會碎掉:“靜琬,我隻要你給我三五年時間,到時我一定離婚娶你。”
  她將手抽回去,一分一分抽回去。唇邊的笑意漸漸四散開來,那笑容漸次在臉上緩緩綻放開來,眼底掩不住那種淒厲的森冷:“既然如此,六少,我祝你與程小姐白頭偕老。”
  她眼中的疏離令他從心底生出寒意來,他用力想將她摟入懷中:“靜琬。”
  她揚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他微微一動,終究是不避不躲,隻聽 “啪” 清脆一聲,他的臉頰上緩緩浮起指痕。她這一掌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踉蹌著向前撲去。他緊緊扶住她的臉:“靜琬。”
  他的唇狂亂而熱烈,劈頭蓋臉地落下來,她隻有一種厭惡到極點的惡心,拚命地躲閃。他的力氣大得驚人,她掙不開,情急之下用力在他唇上一咬,他吃痛之下終於抬起臉,她趁機向他頸中抓去,他隻用一隻手就壓製住了她的雙臂。她敵不過他的力氣,他的呼吸噴在她臉上,她厭憎到了極點,隻有一種翻江倒海似的反胃。屈膝用力向上一撞,他悶哼了一聲,向旁邊一閃。她的手觸到了冰冷的東西,是他腰際皮帶上的佩槍,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外一抽,“哢嚓”一聲打開了保險,對準了他。
  他的身體僵在那裏,她大口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反而鎮定下來,慢慢地說:“你今天就一槍打死我得了。靜琬,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沒法子放了你。””
  她的眼淚嘩嘩地湧出來,模糊的淚光裏他的臉遙遠而陌生,從前的一切轟然倒塌,那樣多的事情,那樣多的從前,到了今天,千辛萬苦,卻原來都是枉然。他說過要愛她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樣久,竟然到了現在就止步不前。他伸出手來,扶著她的槍口,一分一分往自己胸口移去,她的手指在發抖,他的手指按在她的手指上:“你開槍,我們一了百了。”
  洶湧的眼淚湧出來,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她的嘴角在發抖,喉嚨裏像是有小刀在割,他的瞳仁裏隻有她的臉龐,依稀眷戀地看著她,索性將槍口又用力往前一扯:“開槍!”
  冰冷的眼淚淌下來,她哽咽:“你這個混蛋,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的身子一震,就像是一個晴天霹靂,近在耳畔,轟然擊下。他的手一下子滑落,臉上迷惘得像是沒有聽懂,那眼裏起初隻有驚詫,漸漸浮起欣喜、愛憐、關切、哀傷、懊惱、遲疑……複雜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一刹那到底在想什麽。他伸手握住那管槍,她的手上再沒有半分力氣,任由他將槍拿開去。他默默地看著她,她的眼淚不停地湧出來,她胡亂用手去拭,他試圖替她去擦,她身子往後一縮:“走開。””
  他嘴角微動,終於還是默然往後退了一步,她隻能聽到自己細微的啜泣聲,他遲疑地伸出手去,落在她劇烈顫抖的肩膀上。她的臉深深地埋在雙臂間,仿佛惟有這種方式可以保護自己。他心亂如麻,她的姿勢仍舊是抗拒的,他強迫地將她攬入懷中。她掙紮著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目光裏幾乎是哀求了。她素來好強,從來沒有這樣瞧著他,他的心一軟,那種細密的抽痛一波波襲來,如同蠶絲成繭,千絲萬縷,一根根纏上來,纏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從來沒有這樣的體會,他的骨肉血脈——她所孕育的他的孩子。這才是世上最要緊的,甚至比江山萬裏更要緊……他嘴角微微一動,幾乎就要脫口答應她。
  他與她的孩子,他們共同血脈的延續,他的心裏汩汩流淌的仿佛不是血,而是一把火,從此後她才是他的,完完全全都是他的。他們的一部分融在一起,此生此世都會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牆上的地圖上,那用紅色勾勒出的大片疆域,就是永江以南二十一省的無盡河山。就這麽遲疑的一刹那,她已經盡看在眼裏,她打了個寒噤,最後一絲希望便如風中殘燭,微芒一閃,卻兀自燃成了灰燼。她的整個人都似成了灰燼,室內的汽水管子燒得這樣暖,她的全身也是冰冷的,再無一絲暖意。
  她突然反應過來,起身就向門外奔去,剛剛奔出三四步,他已經追上來緊緊箍住她:“靜琬,你聽我說,我不會委屈你和孩子。程謹之不過有個虛名,你先住在這裏,等時機一到,我就接你回家去。””
  她的身體發僵,她幾乎是費了全部的力氣才轉過臉來,舌頭也像是發麻,她說得極慢,可是一字一句,極是清晰:“慕容灃,假若你妄想金屋藏嬌,那我現在就可以清楚地告訴你,如果我不是你堂堂正正的妻子,這個孩子我絕不會生下來。”
  他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他的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樣:“你若是敢動我的孩子,我就叫你後悔一輩子。”
  她的眼裏恍惚閃過迷離的笑意,她的聲音輕輕的,低微的,像是夢囈一樣:“一輩子……”窗外有輕微的風聲,零星的雪花撲在玻璃上,瞬間融成小小的水珠。仿佛那日在山間,大片的落葉從頭頂跌落下來,亂紅如雨,無數的紅葉紛紛揚揚地跌落下來,像是無數絞碎的紅色綾羅。“宮葉滿階紅不掃”,當時她念頭隻是一閃,忘了這句詩的出處。她緊緊地摟著他的頸子。他一步步上著台階,每上一步就微微一晃,可是他寬廣的肩背像是可以背負她直到永遠,他說:“我背著你一輩子。””
  她想起那整首的長歌來,“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她忘了,最後一句原來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她竟然忘了,忘了最後是這樣一句。
  臉上的淚還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死灰一樣的冷。“西宮南苑多秋草,宮葉滿階紅不掃。”那樣信誓旦旦的誓言,哪裏抵得過事過境遷的滿目瘡痍?她的一顆心已經徹底地冷了,死了,“宛轉娥眉馬前死”,她亦是死了,對他的一顆心,死了。
  她鄙夷地看著他:“你所謂的一輩子有多久,慕容六少?”
  外麵的雪變成了霰子,劈劈啪啪打在玻璃上,急而亂地迸開去,更多的雪霰子敲在窗上。她撲過去打開插銷,森冷透骨的寒風呼一聲撲在身上,直割得人臉上火辣辣地作痛。風挾著無數的雪粒子打在她身上,密急得令人窒息,四周都是迸開的雪,下麵是深不可測的黑暗,無限誘惑著她。她未來得及向那無盡的黑暗投去,他已經撲上來抓住了她,將她從窗前拖開。她狂亂地咬在他手上,更重的血腥氣湧入口中,他全身繃得緊緊的,可是無論如何就是不放手。溫熱的血順著齒間滲入,她再也無法忍受,別過臉去劇烈地嘔吐著。
  她本來就沒吃什麽東西,搜腸刮肚地嘔吐,幾乎連膽汁都要吐出來了。他的手垂著,血一滴滴落在地毯上,濺開一朵朵紅色的小花。
  她幾乎將全身最後的力氣都吐光了,喘息而無力地半伏半撐著身體,他用力將她的臉扳起,她的眼裏隻有絕望的恨意,他呼吸微微急促:“尹靜琬,你要是敢再做這樣的事,我就叫你的全家人給你陪葬!”
  她撐著身子的手在發抖,她的身體也在瑟瑟發抖,她緊緊咬著唇,幾乎就要將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他大聲地叫人,沈家平一早避得遠遠的,過了好一陣子才聽見,趕忙過來。慕容灃向窗子一指:“叫人將窗子全部釘死。”目光冷冷地掃過她:“給我看好她,她若少一根頭發,我就惟你是問。”
  沈家平見到這種情形,已經明白了幾分,連聲應“是”。慕容灃又轉過臉來,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掉頭摔門而去,沈家平為難而遲疑地叫了聲:“夫人。”
  靜琬伏在那裏,她的嘴角還有他的血,她伸出手來拭去,又一陣惡心翻上來,摸索著扶著床柱子,軟弱得幾乎站不起來。沈家平見狀,覺得十分不便,便叫蘭琴來將她扶起。她臉上還洇著不健康的潮紅,可心裏那種不聞不問的狂熱已經隱退,她漸漸清醒過來。她做了傻事,她竟然將自己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蘭琴打來水給她洗臉,她任由蘭琴用滾燙的毛巾按在她額上。毛巾的熱給她一點溫暖,她用發抖的手接過毛巾去,慢慢地拭淨臉上的淚痕。蘭琴拿了粉盒與法國香膏來,說:“還是撲一點粉吧,您的臉色這樣不好。”
  她無意識地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眼睛已經深深地陷了下去,像是孤零零的鬼魂一樣,更像是失了靈魂的空殼。她將那毛巾又重重地按在臉上,連最後一點熱氣都沒有了,微涼的,濕重的。不,她絕不會就這樣。
  侍衛們已經拿了錘釘之類的東西進來,砰砰地釘著窗子。外麵夜色深重,隻聽見北風如吼,雪嘶嘶地下著。。
  因為屋子裏太暖,窗子玻璃上霜花融了水,一道道無聲地淌下去。靜琬睡在那裏,身子都是僵的,她知道天是亮了,窗簾沒有拉上,玻璃上都是水汽,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外麵。
  她模糊記得進來的路,房子前麵都是花園,第二天才知道房子後麵也是花園,西洋式修剪齊整的草坪,碎石小徑兩旁皆是整齊的行道樹,雪在夜裏就停了,天陰陰沉沉,風聲濕而重。蘭琴看她凝望窗外,連忙將窗簾放下來,說:“小姐當心受涼,這窗縫裏有風進來。”
  又賠笑說:“這樣枯坐著怪悶的,我開話匣子給小姐聽好不好?”
  靜琬並不理睬,她自從被軟禁於此後,總是懶怠說話,蘭琴見她形容懶懶的,也是司空見慣,於是走過去開了無線電。
  本來外國的音樂台,就是很熱鬧的一種氣氛,可是因為這屋子裏太安靜,無線電裏又正在播放歌劇,隻叫人覺得嘈雜不堪。靜琬一句也沒聽進去,沙發上放著沈家平特意找來給她解悶的幾本英文雜誌,她隨手翻開一本。封底是洋酒的廣告,一個潔白羽翼的安琪爾正浮在酒瓶上方,黯藍的底色上,清晰地顯出稚氣無邪的臉龐。靜琬看了這幅廣告,不知為何心中一慟,眼淚又要湧出來。蘭琴怕她生氣,也不敢說話,恰好這個時候號房通報進來說:“四太太來瞧小姐了。””
  蘭琴聽了,真如遇上救星。四太太倒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丫頭在後麵捧著些東西,一進來就笑道:“外麵可真是冷,你這裏倒暖和。”
  一邊說,一邊脫下藏獺皮大衣,蘭琴忙上前幫忙接過大衣去。四太太裏麵不過穿了件煙藍色織錦緞旗袍,越發顯得那腰身不盈一握。她笑盈盈地說:“昨天才聽說你回來了,所以我趕緊過來瞧瞧,若是少了什麽,我叫人從家裏拿來。”
  見靜琬坐在那裏,隻是沉靜不語,於是撫著她的頭發說:“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六少在氣頭上,所以行事不甚周全。你也得體諒他,他在外頭有他的難處。”
  靜琬將臉一扭,並不理睬她,四太太笑道:“瞧你,又耍小孩子脾氣了不是?”
  叫過蘭琴來,問起靜琬的飲食起居,又絮絮地說了許多話,才告辭而去。
  四太太因為靜琬這樣冷淡的態度,無從勸起,所以又過了幾天,就和慕容三小姐一道來。這幾日來,靜琬情緒像是漸漸穩定了一些。而且當時在陶府裏頗住了一段日子,三小姐從來待她很客氣,所以看到三小姐來,還是出於禮貌站起來,不卑不亢稱呼了一句“陶太太”。三小姐“哎喲”了一聲,笑道:“怎麽這樣見外?還是和原先一樣,叫我一聲三姐吧。”
  執著她的手說:“早想著來看你,聽說你一直病著,又怕你不耐煩,近來可好了些?”
  靜琬勉強含糊了一聲,三小姐說:“說你總不愛吃飯,這怎麽行?有身子的人,飲食最要緊了。我記得你最愛吃我們廚子做的清蒸鰣魚,所以今天特意帶了他來,早早已經到廚房去做蒸鰣魚了。”
  四太太問:“冰天雪地的,上哪兒弄的鰣魚?”
  三小姐笑道:“這就是有人癡心了,一聽見我說靜琬愛吃蒸鰣魚,馬上派了專機空運回來。”
  四太太嘖嘖了兩聲,說:“那這條魚何止千金,簡直要價值萬金了。”
  正說著話,外麵已經收拾了餐桌,廚房送上數樣精致的菜肴,其中果然有熱氣騰騰的蒸鰣魚。

  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和
  三小姐不由分說,牽了靜琬的手,硬是讓她在餐桌前坐下來。那鰣魚上本蓋著鱗,早就用線細細地穿好了的。一見她們坐定,侍立一側的下手廚子迅速地將線一拎,將魚鱗全部揭去了。四太太說:“你們聞聞,真是香,連我都覺得餓了。”
  靜琬淡淡笑了一聲:“來是鰣魚去是鯗,這個時節的鰣魚,還有什麽吃頭。”
  四太太笑道:“現在吃鰣魚自然不是時節,可是這魚來得不易,有人巴巴地動了專機,多少給他點麵子,嚐上一筷子罷。”
  一麵說,一麵拿了象牙箸,挾了一塊放到靜琬碗中。
  就算不視她為長輩,她到底也年長,靜琬不便給她臉色瞧,隻得勉強將魚肉吃下去。蘭琴早盛了一碗米飯來,四太太與三小姐陪著說些閑話,靜琬不知不覺,就將一碗飯吃完了。喝過茶又講了一會兒話,三小姐就說:“就咱們也怪悶的,不如來打牌吧。”
  四太太笑道:“可真正是三缺一,就打電話叫六少來吧,咱們三個人做頂轎子抬他,贏個東道也好。”
  靜琬將臉色一沉,說:“我累了,要休息了。”
  四太太笑道:“床頭吵架床尾和,你真正氣他一輩子不成?再過幾個月,他也是當父親的人了,你也給他點麵子嘛。”
  靜琬淡淡地說:“他若來了,我是絕不會坐在這裏的。”
  三小姐哧地一笑,說:“你呀,淨說這樣的氣話。”
  她們兩個人盡管這樣說,可是不敢勉強她,四太太就說:“不如叫姝凝來吧。”
  見靜琬並不做聲,於是打電話叫趙姝凝來。
  靜琬雖然淡淡的,可是一個人在屋子裏,時光最難打發,和她們打了四圈牌,很快就到吃晚飯的時候了。四太太最會察言觀色,見靜琬雖然略有倦色,並無厭憎之意,才略放下心來。她們一起吃了晚飯,因為換了廚子,又有幾樣地道的南方菜,靜琬也有了一點胃口。靜琬本來與姝凝就談得來,吃過飯後,又坐了好一會兒,她們才走。。
  就這樣隔不了幾天,她們總是過來陪著靜琬,有時是四太太來,有時是三小姐來,有時是趙姝凝來,有時兩人一塊兒,有時三人都來,打上幾圈牌,說些家常閑話。靜琬神色間仍是淡淡的,但較之以前的不理不睬已經要好上許多。
  一轉眼就到了臘月裏,這天下著大雪,四太太忙於年下瑣事,隻有姝凝獨個兒來看靜琬。靜琬因見姝凝穿著一件玄狐皮大衣,問:“又下雪了嗎?”
  姝凝說:“剛開始下,瞧這樣子,隻怕幾天都不會停。”
  靜琬說:“昨天風刮了一夜,我聽著嗚嗚咽咽的,總也睡不著。”
  姝凝說:“我瞧你一天也隻好睡六七個鍾頭,這麽下去怎麽好?”
  靜琬恍惚地一笑,說:“還能怎麽樣呢,最壞不過是個死罷了。”
  姝凝說:“怎麽又說這樣的話,叫六哥聽到,又要難受半晌。”
  她一提到慕容灃,靜琬就不再答話,姝凝自悔失言,於是岔開話:“姨娘叫我來問,這幾天想吃什麽,想要什麽,隻管說了,姨娘打發人去安排。”
  靜琬輕輕地搖一搖頭,問:“你失眠的毛病,是怎麽治的?”
  姝凝道:“我是吃西藥,大夫給開的一種安神助眠的丸子。”
  靜琬說:“我這幾天實在睡不好,你給我一顆試試好不好?”
  姝凝遲疑了一下,說:“你現在不能亂吃藥吧。”
  靜琬說:“那你替我問問大夫,看我能吃什麽藥。”
  又說:“別告訴六少,省得他興師動眾,生出許多事來。”
  姝凝聽了這句話,不曉得為什麽,抬起眼來凝望著她。靜琬眼裏隻有一種坦然,仿佛了然於胸,又仿佛淡定自若,眼眸晶瑩而分明,瞳仁裏惟有她的倒影。
  姝凝回去之後,輾轉不安了好幾天,幾次見到慕容灃,想要告訴他,最後不知為何,終究將話咽了下去。她打電話問過了醫生,最後去看靜琬時,還是隻給了她半顆藥,說:“醫生說雖然沒有什麽危害,但最好不要吃,就算吃,也隻用一半的劑量。”
  靜琬“嗯”了一聲,隨手將那裹著半顆藥的紙包收在妝台抽屜裏,說:“如果實在睡不著,我再吃它。”
  姝凝雖然問過大夫,因為隱約猜到一兩分,心裏害怕,一直惴惴不安。陪她坐了一會兒,慕容灃就來了。靜琬見到他向來沒有好臉色,臉色一沉,就說:“我要睡了。”
  姝凝忙道:“那我改天再來看你吧。”
  她走了之後,靜琬徑直就回房間去,隨手就關門,慕容灃搶上一步,差點卡住了手,到底還是將門推開了。笑著問:“怎麽今天這麽早睡覺?”
  靜琬見沒能將他關在外頭,於是不理不睬,自顧自上床躺下,慕容灃坐在床邊,說:“生氣對孩子不好,難道你不知道嗎?”
  靜琬哼了一聲,轉過身去。慕容灃說:“你看你瘦的,這背上都能見著骨頭了。”
  伸出手去,便欲摸她的肩,她早有防備,身子向裏一縮,冷冷地道:“走開。”
  慕容灃見她聲氣像是又動了怒,笑道:“好,好,我走,你別生氣,好好休息要緊。”
  他話雖然這樣說,人卻並沒有動彈。靜琬許久聽不到動靜,以為他已經走了,翻身回頭一看,他正凝視著自己。她的眼中浮起薄冰樣的寒意,他說:“我知道你惱我,事已至此,就算是我不對,你總不能惱我一輩子。”
  靜琬一直不肯答理他,回過頭去,繼續拿脊背對著他。她最近消瘦許多,窄窄的肩頭,更叫人憐意頓生。他說:“你想不想見見家裏人,我叫人去接你母親來陪你,好不好?”
  她恍若未聞,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去,枕頭是月白緞子,並不吸水,眼淚冰冷地貼在臉頰上。母親……她哪裏還有半分顏麵見母親,小孩子的時候,在外麵稍稍受了一點委屈,就可以撲回母親懷中放聲大哭。如今她哪裏有臉去見母親?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忍住不哭出聲來。她的肩頭微微顫抖,他的手終於落下來:“靜琬?””
  她的身子在發著抖,極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隻用力甩脫他的手,他膽子大了一些:“靜琬……”
  她舉手一揚,想要格開他的手臂,終究敵不過他的力氣,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臉上猶有淚痕,眼裏卻隻有決然的恨意。他的眼裏有一絲恍惚,情不自禁地以手指撫上她的唇。她推攘不動,急促地呼吸著,他用力攬她入懷,她情急之下又張口欲往他手臂上咬去。他牢牢扶住了她的臉,不讓她咬到自己,哈哈大笑:“你如今怎麽像小狗一樣,動輒就咬人?”
  她掙紮著拳打腳踢,他也並不閃避,她重重一拳擊在他下巴上,反將自己的手撞得生疼,他捉住她的雙手,說:“好了好了,出氣了就算了,當心傷著咱們的孩子。”
  靜琬怒目相向:“誰跟你生孩子!”
  慕容灃笑逐顏開:“當然是你啊。”
  靜琬精疲力竭,隻是狠狠地瞪著他:“不要臉!”
  慕容灃收斂了笑容,慢慢地說:“靜琬,我對不住你。無論你怎麽樣罵我,惱我,我都認了。”
  靜琬本來眉頭蹙在一起,滿臉都是狼藉的淚痕,她胡亂用手去拭了一下,他要替她去拭,她不許。他執意扶牢了她的臉,她用盡力氣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剛掰開一根,另一根又重新牢牢地握住。怎麽樣都是徒勞,她真的要哭出來了。他說:“靜琬,你就看在孩子麵子上,原諒我這一回,好不好?”
  她咬著,踢著,打著,所有的方式並不能令他放開她,唇齒間他的氣息,熟悉又陌生到了頂點。她曾經惟一擁有,而後永遠失去的一切……這樣濃烈灼熱,初次的相遇,他就是這樣吻著她。直到最後她呼吸窘迫,雙頰都泛起潮紅,他終於放開她。他們兩個人呼吸都是紊亂的,她的眼睛因為淚光而晶瑩,她本來是抗拒地抵著他的胸口,現在隻是緊緊揪著他衣襟。他竟然不敢動彈,隻怕自己最細微的動作,也會令她突然放手。他竟然害怕起來,台燈的紗罩是粉紅色的,電燈的光映出來就是淡淡的粉色,她臉色本來是蒼白的,在這樣的燈光下,仿佛有了一點血色……她像是突然打了個寒噤,一下子撒開手去。。
  他心中一搐,最深處有一種絕望樣的害怕,他竟然不敢去握她的手。她像隻受傷的小獸,蜷在床最裏麵的角落裏,聲音低而微:“你走。”
  他欲語又止,她疲倦地合上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了。”
  四下裏都很安靜,靜得連窗外的風聲都聽得到,她自己的一顆心也在那裏跳著,又快又急,每一次收縮,都是一陣刺痛,仿佛那裏堵著什麽東西一樣難過。每一次心跳,就能牽起隱隱的痛。。
  外麵有拘謹的敲門聲,沈家平的聲音傳了進來:“六少。”
  他問:“什麽事?”
  沈家平隔著門說:“外麵雪下大了,路上又開始在結冰,六少若是不回大帥府,就在這邊休息的話,我就先叫司機將車停到車庫去。”
  他下意識轉過臉去看靜琬,她已經閉上眼睛,濃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一雙翅,在燈下投下微影。幾縷亂發垂在臉畔,那臉頰上的淚痕仍清晰可見。他心中百味陳雜,一時也說不出是憐是愛,還是一種歉疚與隱憂。最後隻是長長歎了口氣,走過去開了門,對沈家平說:“走吧。””
  自從這天後,他每天必然都要過來看靜琬。轉眼到了二十三過小年。這天一直飄著零零星星的小雪,家家戶戶過年的爆竹聲遠遠傳來。大帥府中自然有團圓家宴,待得酒宴散時,已經是晚上十點鍾了。沈家平原本預備慕容灃不再出去了,沒想到慕容灃仍舊叫他安排汽車。路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極是難走,短短一點路程,汽車走了差不多半個鍾頭才到。
  靜琬這裏靜悄悄的,樓下連一個人也沒有。慕容灃上樓之後,進了起居室才看到蘭琴坐在壁爐前織圍巾,見著他十分意外:“六少?”
  慕容灃問:“靜琬呢?”
  蘭琴說:“小姐一個人吃了飯,孤零零地坐一會兒,我怕她又傷心,早早就勸她去睡了。”
  慕容灃聽說靜琬睡了,放輕腳步走進臥室裏,一眼就見到床上並沒有人。轉臉才看見靜琬抱膝坐在窗台上,怔怔望著窗外出神。他心中一酸,說:“怎麽坐在那裏?當心著涼。”
  靜琬聽到他的聲音,不易覺察地微微一震,卻坐在那裏並沒有動彈。
  慕容灃看到窗台上擱著一隻水晶酒杯,裏麵還有小半杯酒,靜琬的臉頰帶著一種不健康的緋紅。他說:“真是胡鬧,誰給你的酒?你現在怎麽能喝洋酒!”
  她眼底有迷蒙的水汽,嘴角卻微向上揚:“我自己在隔壁找到的。”
  隔壁是間小的會客室,裏麵陳列了許多洋酒。他看酒瓶裏隻淺了一點下去,才微微放下心來。
  她的聲音低而微:“你聽,外麵還在放爆竹。””
  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早就安靜了下去,夜色寂靜得隻聽到呼呼的風聲。他說:“你喝醉了。”
  她“嗯”了一聲,抬起頭來,鬢發微鬆,許多紛揚的短發都垂了下來,她也懶得伸手掠起來。他問:“你晚上吃的什麽?”
  她笑起來:“今天是小年夜,應該吃團圓飯,我一個人吃的團圓飯。”
  她這樣的笑容,卻比哭更叫人看了難過。他說:“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點過來陪你。”她淡淡地道:“六少這麽說,我怎麽敢當。”
  他說:“靜琬……”
  她將臉一扭,重新望著窗外,窗外透出的一點光,照著紛紛落下的雪花,更遠處就是深淵一樣的黑暗。
  他溫言問:“我叫廚房弄點點心來,我陪你吃好不好?”
  她將下巴擱在手臂上,並不做聲,他於是按鈴叫人進來,吩咐廚房去準備消夜。
  廚房很快就弄好了送來,慕容灃素喜麵食,靜琬這一陣子胃口又弱,所以廚房準備了清湯細麵,蒸了一盤熱氣騰騰的象眼饅頭,還配了四樣小菜,一碟冬筍炒火腿絲,一碟雪裏蕻,一碟雞脯絲拌黃瓜,一碟鹵汁豆腐幹。慕容灃晚上吃的家宴,自然是羅列山珍海味,那些鮑翅之類都是很濃膩的,看到這幾樣清爽的小菜,笑著說:“我也餓了,我給你盛麵條好不好?”
  說著拿起筷子,為她挑了一碗麵條在碗裏,又將雞湯澆上些,說:“仔細燙。”
  他這樣殷勤,靜琬倒似是若有所動,終於接過麵去,默不做聲挑了幾根,慢慢吃著。慕容灃見她臉色漸漸平和,心中歡喜,說:“雪夜吃這樣熱氣騰騰的東西,方覺得好。”又說:“這樣的時候,應該溫一點黃酒來喝。”
  餐桌旁擱著靜琬沒喝完的半杯洋酒,她伸手將杯子輕輕一推:“你要是不嫌棄,湊合著喝這個得了。”
  他聽她語氣平靜,倒是連日來極難得的溫和,於是接過杯子去,說:“我當然不嫌棄。”
  一口氣就將那杯洋酒喝完了,靜琬見他喝得極快,瞥了他一眼:“不是在家裏喝了酒來的,還這樣?”
  他笑著說:“你給的酒,就算是毒藥,我也要一口吞了啊。”
  他本來就是薄醺,這杯酒又喝得急了,心突突地跳著,隻見她微垂著頭,露出雪白的後頸,真如凝脂一樣白膩,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了一摸,靜琬將他的手撥開:“吃飯就吃飯,動手動腳的做什麽?”
  他心裏高興,也不多說,拿過酒瓶,替自己又斟了一杯。靜琬呷著麵湯,看他喝完之後又去斟酒,忍不住放下麵碗說:“你回頭要是喝醉了,不許借酒裝瘋。”
  他突然將酒杯往桌上一撂,不由分說將她打橫抱起,不待她驚呼出聲,已經低頭吻住她。他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濃烈的酒香,夾著煙草的甘冽,唇齒間的纏綿令她有一刹那的恍惚,緊接著就是令人窒息的強取豪奪。她的背已經抵在柔軟的床褥上,他急促的呼吸令她有一絲慌亂,他的臉是滾燙的,貼在她的頸子間,肋下的扣子已經讓他解開了好幾顆,她用力去推他:“當心孩子……”
  他停下了動作,卻將身子往下一滑,將臉貼在她的小腹上。她素性怕癢,忍不住推他:“做什麽,不許胡鬧。”
  他說:“我在聽孩子說話。”
  她怔了一下,才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胡說八道。”
  他正色道:“是真的,連孩子都在說,媽,別生爸爸的氣了。”
  靜琬哼了一聲,並不接口,他的臉上隻有溫和的寧靜:“你說,我們的孩子,會長得像我還是像你?”
  靜琬心中如被狠狠地剜了一刀,隻差要落下淚來。隻聽他說:“如果是個兒子,長大了我要將他放在軍隊裏,好好地磨煉,將來必成大器。”
  靜琬再也忍不住,隻是緊緊攥著身下的床單,硬生生將眼淚咽下去。他的聲音低低的,因為貼在她的身軀上,嗡嗡的聽不真切:“如果是個女孩子,最好長得像你一樣,那樣才好。五姐比我隻大三個月,我四五歲的時候,有次在院子裏瞧見爹將她馱在肩上摘石榴花,羨慕得不得了,就不懂得,為什麽爹老打我,卻對姐姐那樣好。現在想想才覺得,女兒有多叫人心疼,等到後年端午節,我們的女兒已經滿了周歲,我也能馱著她摘花了……”
  她的聲音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後年端午節……”
  他“哧”地笑了一聲,並沒有抬起臉來,聲音仍舊很低:“有點傻氣吧,我自己也覺得傻氣,可是自從知道你懷孕,我老在想咱們的孩子會是什麽樣子。”
  停了一停,聲音更加低下去,如同夢囈一樣:“靜琬,我對不住你。我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這回我求你,你惱我恨我,我都認了,我隻求你,別惱這孩子。”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是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她說不出話來,隻拚命地咬著自己的唇,仿佛隻有藉由肉體上的痛楚,才能壓製心裏的痛楚。他的臉隔著衣衫,溫柔地貼在她的小腹上,過了好久好久,才抬起頭來。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溫柔的凝睇,她心中淒楚難言,隻是不願再麵對他這目光,本能般閉上眼睛。。
  他的吻,輕柔而遲疑,落在她的嘴角,耳畔似有山間的風聲。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路,彎彎曲曲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地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空裏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地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台階,每上一步,微微地晃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
  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
  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
  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有蝶翅一樣溫柔的輕觸,每一次碰觸,像是燃起明媚的花靨,一朵朵綻放開來……往事盛開在記憶裏,一幕幕地閃回。那些依稀的往事,飄零繽紛,無聲地凋謝。惟有他的臉龐,是火熱滾燙的,貼在她的心口,緊緊的,從裏麵迸發出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撲通”,一聲比一聲更急促。她的長發糾纏在他的指間,他的唇糾纏在她臉頸之間,無數的雪花在窗外無聲墜落。。
  她往無盡的虛空裏墜去,緊緊抓著他的肩,四麵隻有輕微的風聲從耳畔掠過,她如同雪花一樣,無窮無盡地隻是向下落著,沒有盡頭,沒有方向。他是火熱的焰,每一處都是軟化的,又都是堅硬的。他既在掠奪,又在給予,她粉身碎骨地融化了,又被他硬生生重新塑捏出來,可是烙上最深最重他的印記,永不能磨滅。雪越下越大,風撲在窗上,簌簌作響。
  到了淩晨兩三點鍾的光景,雪下得越發緊密了,窗簾並沒有拉上,外麵皚皚的白光映入室內,如同月色清輝。
  睡著之後,他的手臂漸漸發沉,靜琬慢慢地將他的手臂移開,然後緩緩側過身子向著他,他睡得正沉,呼吸均勻,額頭的碎發垂著,如同孩子一樣。她輕輕叫了一聲:“沛林。”
  見他沒有醒來,她又輕輕叫了他兩聲,最後大著膽子湊在他耳畔叫了一聲:“六少。”
  他仍舊沉沉睡著,一動未動。她驀然有些害怕,她曾在英文雜誌上看到說鎮靜劑不能與酒同服,可是研在酒裏半顆藥應該是不要緊的吧,她遲疑地伸出手去,按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跳緩慢而有力,她慢慢地收回手去。
  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輕而淺,揭開被子,赤足踏在地板上,冰冷的感覺令她本能地微微一縮,她穿好睡衣,隨手拿了繡花的絲棉晨衣披在外麵。他的外套胡亂搭在椅背上,她回頭看了一眼慕容灃,他仍舊睡得極沉,她伸手去衣袋裏摸索,並沒有找到她要的東西,她又搜了另一側的衣袋,也沒有。襯衣扔在地板上,她輕手輕腳走過去拎起來,那襯衣口袋有一遝軟綿綿的東西。她掏出來,借著雪光一看,原來是花花綠綠厚厚的一遝現鈔。她將錢攥在手裏,突然想起他的外套裏麵有暗袋,於是拿起那衣服來,仔細地摸了摸,果然從暗袋裏搜出一個精巧的玳瑁盒子,打開來一看,裏麵是那枚小小的田黃石印章。。
  她走到梳妝台前,從暗格裏抽出一張事先寫好的短箋,她原來曾仿過他的字,潦草寫來,幾可亂真:“茲有劉府女眷一名,特批準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
  她向著那枚印章輕輕嗬了口氣,鈐在那箋上,然後仍舊將印章放回他衣袋裏,躡手躡腳走過去打開衣櫃,她已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腰身漸變,一件織錦旗袍竟然穿不得了。她不敢耽擱太久,隻好胡亂尋了件衣服換上,然後穿上大衣,將錢與特別通行證都放到大衣口袋裏。
  她慢慢轉動門鎖,因為慕容灃今晚睡在這裏,外麵的崗哨臨時撤掉了,走廊盡頭是侍衛們的值班室,因為避嫌所以將門關著。有燈光從門縫中漏出來,她屏息靜氣地側耳傾聽,寂靜一片,無聲無息。隻聽得到她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
  她遲疑地回過頭去,借著雪光模糊看見他一動不動地睡在床上,他總愛伏著睡,胳膊猶虛虛地攏在那裏,仿佛要攏住什麽十分要緊的東西,走廊裏的光疏疏地漏進幾縷,而她隱在深深的黑暗裏。
  他的臉龐是遙遠的、模糊不清的,陷在枕間,看不真切。她終於回過頭去,躡手躡腳走出去,然後輕輕地闔上門。走廊裏鋪的都是厚地毯,她一雙軟緞鞋,悄無聲息就下得樓去。客廳裏空曠曠的,值班的侍衛都在西側走廊的小房間裏,可是那是出去的必經之地。她心裏猶如揣著一麵小鼓,砰砰響個不停,侍衛們說話的聲音嗡嗡的,她放輕了腳步,大著膽子邁出一步。
  兩名侍衛背對著她,還有一名正低頭撥著火盆裏的炭,她三步並作兩步,幾步就跨過去,重新隱入黑暗中。她的一顆心跳得像要從胸腔裏蹦出來,隔著一重門,外麵的風聲尖利,近得就像在耳畔一樣,她竟然就這樣闖過來了。
  她從口袋裏取出那管唇膏,塗抹了一些在門軸上,油脂潤滑,門無聲無息就被她打開窄窄一條縫隙,她閃身出去。寒風夾著雪花撲在身上,她打了一個激靈,無數的雪花撞在她臉上,她勉強分辨著方向,順著積滿雪的冬青樹籬,一直往前走。
  緞子鞋已經被雪浸透了,每走一步,腳底都像被刀割一樣。這痛楚令她麻木地加快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隻是向前奔去。無數雪花從天落下,漫漫無窮無盡,每一步落下,積雪“嚓”一聲輕響,而她隻是跌跌撞撞向前奔去,留下身後一列歪歪扭扭的足跡,清晰得令人心驚肉跳。她的整個身體都已經凍得麻木而僵硬,最深重的寒冷從體內一直透出來,前方亦是無窮無盡的皚皚白雪,仿佛永遠也不能走到盡頭。
  那堵灰色的高牆終於出現在麵前,牆頭插的碎玻璃在清冷的雪光下反射出銳利的光芒,她極力睜大了眼睛,雖然是後門,這裏也設了一間號房,有燈光從窗間透出來,照著門上掛著的一把大大的銅製西洋鎖。她從頭上取下發針,插進鎖眼裏,十指早就凍得僵了,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左扭右扭,那把鎖仍舊紋絲不動。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指上一使勁,隻聽“哢嚓”一聲,發針已經折斷了,一下子戳在她指上,吃痛之下她本能地將手一甩,不想打在那門上,“咚”的一響。
  號房裏有人在說話,接著有人在開門,她連忙退開幾步,情急之下身子一縮,慌忙無措,隻好躲到冬青樹後去,有人提著馬燈走出來了,她從冬青的枝椏間看著那人走到門邊,提燈仔細照了照鎖,忽然又放低了燈,照著地麵。她的心一下一下像撞在胸腔上,那人看了看地麵,提著馬燈慢慢走向冬青樹。
  她極力地屏住呼吸,可是耳中隻有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一下比一下大聲,一下比一下更急促,無限擴大開去,像是天地間惟有她的一顆心,在那裏狂亂地跳著。馬燈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那人終於一步跨過樹籬,馬燈驀然燃在她麵前。
  她再也支持不住,無力地坐倒在雪地裏,四周都是徹骨的寒冷,地獄一樣的寒冷。那人看著她,眼底隻有驚駭,馬燈的那圈光暈裏,無數的雪花正飛落下來,綿綿的雪隔在她與他之間,無聲無息地墜落。她像是隻瑟瑟發抖的小獸,茫然而無助。一朵絨絨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地顫抖著。她絕望地看著他,嘴唇微微地哆嗦,那聲音輕微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清:“嚴大哥。”
  他的身子也不由微微發抖,風挾著雪花,往他身上撲去,清冷的雪光裏,清晰瞧見她一雙眸子。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山道上,日落西山,餘暉如金,照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就如同在昨日一般,可如今這眼裏隻有無窮無盡的哀愁與絕望。風割在臉上,如刀子一樣,他的心裏狠狠一搐,突然咬了咬牙,將她一把拽起來,他的眼裏閃爍著奇異的光彩,她不知道他要拿自己怎麽樣,隻是驚恐萬分地盯著他。
  號房裏有人在大聲嚷:“嚴隊長,有什麽動靜沒有?沒有就快回來,這風跟刀子似的,不怕凍破你的皮。”
  他回頭答應:“我撒泡尿就回來。”
  一邊說一邊去衣下摸索,靜琬正待要逃開,忽見他抽出的竟是鑰匙。屋子裏的人高聲說:“仔細尿到一半就凍成冰淩子,回頭撅你一跟頭。”
  屋裏另一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嚴世昌輕手輕腳地開鎖,一邊高聲罵道:“你們兩個再胡說八道,看我進來不拿那火炭塞住你們的嘴。”
  他將門推開,往外左右一望,外麵是黑沉沉的夜,寂靜得如同古墓。靜琬早就呆在了那裏,他將她用力往外一推,她回過頭來,他用力一揮手,示意她快走。她眼裏含著淚,他已經迅速將門關上。
  外麵黑沉沉的一片,雪如搓棉扯絮一樣,綿綿不絕地落著,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四麵隻是呼嘯的風聲,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隻知道要盡快逃離,腳下每一步都是虛的,積雪的聲音令她崩潰,發針取下後長發紛亂地垂在肩上,她跌跌撞撞發足往前奔去,長發在風裏糾纏著,無數的寒冷夾雜著雪花裹上來。北風灌到口中,麻木的鈍痛順著氣管延伸下去,這寒冷一直嗆到胸口去。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吃力,小腹傳來隱約的抽痛,她冷得連知覺都快要喪失了,她掙紮著,隻是要逃去,去到他力不能及的地方。。
  朱舉綸接到電話,已經是早上七八點鍾的樣子。當值的私人秘書汪子京十分焦慮:“尹小姐昨天夜裏走掉了,六少現在大發雷霆,開銷了當值的全部侍衛,連沈隊長都吃了掛落,到現在還在追查是誰放了人,隻怕要出事。”
  朱舉綸連忙道:“我馬上過來。”
  大雪下了一夜,到天明時分方才停了,路上都是一尺來厚的積雪,汽車輾上去吱咯作響,速度走不快。等朱舉綸趕到時,遠遠就看到洋樓前停著三四部小汽車,像是黑色的甲蟲臥在雪中。那洋樓西側正北風口子上,分兩排站著二十餘個衛戍近侍。雪雖停了,朔風正寒,他們又在風口上站著,許多人已經凍得臉色鐵青,身子搖搖欲墜,兀自咬牙強忍著保持僵直的站姿。朱舉綸瞧在眼裏,不由眉頭微微一皺。。
  他走到客廳裏去,隻見幾位私人秘書垂手站在那裏,慕容灃坐在沙發上,雖然看不出什麽怒容來,朱舉綸卻知道已經發過一頓脾氣了。汪子京欠身向前,正在向慕容灃低聲說什麽,隻聽慕容灃高聲道:“凍死他們才好,全都是無用的飯桶!”
  汪子京碰了這樣一個釘子,一抬頭看到朱舉綸進來,忙滿臉堆笑,說:“朱先生來了。”
  慕容灃見到朱舉綸,麵無表情欠了欠身,算是打過招呼。朱舉綸倒是拱了拱手:“六少好。”
  他坐了下來,慢條斯理地說:“程家的專列明天就該到了,帥府裏雖然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但許多事我等不敢做主,還要請六少示下。”
  慕容灃本來就不耐煩,說:“婚禮的事你們安排就好了,難不成還要我去操心不成?”
  朱舉綸道:“婚姻乃人生大事,六少的婚事,更是非同小可,恕朱某未便專擅。”
  頓了一頓,說:“當日大帥一病,立刻就不能說話,連一句後事都未曾交代,朱某在床前侍疾,大帥隻狠命地盯著我,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舉手伸出拇指與小指。所以在大帥靈前,朱某就曾對六少說,某雖不才,但絕不敢辜負大帥臨終所托。大帥一生的抱負,六少是最清楚不過的。六少自主事以來,決斷有為,想必大帥泉下有知,亦感寬慰。到了今日如何反而為了一介女子,危及大事?”
  慕容灃默不做聲,朱舉綸又說:“尹小姐懷有身孕,所以六少才如此情急,此乃人之常情,我等自然可以體諒。但不知六少是否想過,如果程家知道六少為了尹小姐大動幹戈,會作何反應?程小姐既然要求六少登報聲明與尹小姐脫離幹係,擺明了並無容人的雅量。所以朱某覺得,六少不必聲張,一切由朱某去安排,保管能夠將尹小姐尋回來。可是有一條,望六少能答應我——尹小姐回來之後,請六少送她去羅陽暫住一段日子,等孩子出生之後,再接她回來。””
  慕容灃心中突突亂跳,說:“她性子剛烈,我隻怕她想不開……”
  他自從怒火漸息,便憂慮如狂,此刻脫口說了出來,那朱舉綸到底是外人,所以他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朱舉綸是何樣的人才,立刻接口道:“憑她如何剛烈,也不過是個女人,六少的骨肉,也是她的骨肉,母子自有天性,六少請放心,她決不忍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朱舉綸便以婚期臨近,保證婚禮期間承州治安為理由,將承州駐防的治安官陸次雲叫了來,命令他封鎖水陸交通,徹查城中的大小飯店、旅館。陸次雲本是慕容宸的親信出身,與朱舉綸是老相與了。聽了朱舉綸的一番叮囑,遲疑著說道:“封鎖搜查都不難辦,可是眼下城門已經開了幾個小時了,火車也有好幾列發了車,隻怕來不及了。”
  朱舉綸道:“大隱隱於朝,尹小姐素來是個聰明人,未必此時就急著出城。我已經叫人給諸省的治安長官拍發密電,你這裏先安排下去,以免有失。”
  陸次雲連聲答應,立刻就去辦理。
  朱舉綸返身回來時,因為沈家平被停職,副隊長舒東緒正向慕容灃報告:“嚴世昌承認是他開後門放尹小姐走的,說都是他一時糊塗,請六少饒過其他人。””
  慕容灃冷冷地說:“一個都不饒,全打發去鬆北駐防。”
  鬆北在最北端的邊境線上,最是寒苦。舒東緒問:“那嚴世昌呢?”
  慕容灃怒道:“這種目無軍法膽大包天的東西,還留著做什麽?”
  朱舉綸在旁邊聽著,就說:“這大年下,又正辦喜事,六少饒他一命吧。”
  慕容灃心情煩亂:“那就關到扈子口去。”
  朱舉綸還有公事先回大帥府去,在車上已見沿途開始設立關卡,街市之間加派了警察與巡邏,好在戰時氣氛緊張,城中居民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奇。隻是治安隊素來不比承軍的嫡係,在地方上橫行霸道慣了,難免滋擾得雞飛狗跳。一直到了臘月二十七,已經是婚禮的吉期。因為要維持地方治安,連同衛戍近侍也全部派了出來。程允之與程信之送了妹妹乘專列北上,兩天前就到了承州,包下了整個聖堡飯店。所以到了婚禮這天,從新人住的聖堡飯店,一路崗哨放到大帥府去,名副其實的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正街上早就肅清了行人,看熱鬧的人,都被趕到斜街窄巷去,個個引頸張望。。
  陸次雲一早忙出了滿頭大汗,安排各處的保安事宜,吉時是早晨九點,慕容灃親自將程謹之迎進帥府,鞭炮聲四麵轟響,比雷聲都要驚天動地,連門口軍樂隊的奏樂都全壓了下去。門口的汽車,一溜停到了三條街之外。那一種繁華熱鬧,不僅街旁的老百姓瞠目結舌,連承軍中的將領,也覺得富貴到了極致。等到下午三四點鍾的光景,陸次雲連聲音都說得嘶啞了,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忽然一名副官過來報告:“陸司令,有人報告說,治安隊在城南一間小旅館裏查獲一個人,行跡十分可疑,冒充是劉府家眷。”
  陸次雲正忙得沒有辦法,兼之聽說是隻是冒充劉府家眷,不以為意:“你去處理,統統先關押起來,等過兩天再審。”
  那副官答應一聲,轉頭就去告訴手下:“將那女人先關起來。”
   陸次雲忽然又叫住他:“慢著,那女人多大年紀,長什麽樣子?”
  那副官道:“聽說大概有二十來歲。”
   陸次雲正待說話,那邊又有人報告說最近的街口處看熱鬧的人太多,擁擠得崗哨難以維持。他著急怕出事,要立刻出去查看,百忙中回頭對那副官說:“先關起來再說。”
  靜琬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時候發著高熱,睡在床上,母親叫人去煎藥了,四周都是柔軟的黑,獨獨剩了她一個,帳頂是黑洞洞的,那些繡花挨挨擠擠,一直擠到眼前,簇擁得叫人透不過氣來。沒有人在,惶然得想要大哭。她定一定神,天花板是拿舊報紙糊的,一大攤一大攤漏雨的黃色汙漬。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她本能地縮成一團蜷在那裏。板結的被子搭在身上,一點溫度也沒有。。
  幾日來她一直投宿在小旅館裏,除了火炕,屋子裏隻生著一隻爐子,爐上的大銅壺裏水燒開了,哧哧地騰起淡白的蒸汽,她掙紮著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想暖一暖手,外麵一陣接一陣的鞭炮聲,劈劈啪啪地此起彼伏,比大年夜還要熱鬧。茶房替她端著煎好的藥進來,本來是個快嘴的夥計,剛去瞧了熱鬧,更是憋不住話:“哎呀,你沒眼福,今天六少結婚,滿街的人和車,那跟著花車護送的,足足有幾十部汽車,看不到頭也望不見尾。我在這承州城裏,從來沒見過這麽齊整的車隊,走了半天也沒看到走完,真是好大的排場。”
  她的手止不住地發顫,大顆的冷汗沁出來,出走那晚風雪交加,受了風寒之後,她一直發著高燒,最後還是茶房替她請了位中醫郎中來。幾副藥吃下去,燒並沒有退,每天身上總是滾燙的,嘴上因為發熱而起了皮,皮膚煎灼一樣地痛,似要一寸一寸地龜裂開來。
  她一口氣將藥喝下去,那一種苦,直苦到五髒六腑全都要滲透,存在胃裏隻是難受,不到一個鍾頭,到底搜腸刮肚全都吐了出來。正在難過的時候,隻聽前麵一陣喧嘩,緊接著聽見茶房嚷:“查房了,查房了。””
  她心中一緊,四五個治安隊的士兵已經一擁而入,闖到天井裏來了。她平常所見的承軍中人,大都是些高級將領,除了偶露出些霸氣,在她麵前,總是以禮相待,除此之外所見皆是衛戍近侍。而這幾個人,雖穿著治安隊的製服,卻是一臉的匪氣,挎著槍斜睨著眼睛,隻在眾房客中瞄來瞄去。

  花團錦簇中的喜事
  她心裏知道不好,於是先將一把零錢握在手裏,待得一名士兵走過來,便塞到他手裏去,堆出一臉的笑:“大哥,麻煩多關照些。”
  那人接了錢在手裏,輕輕一掂,倒沒有說什麽。旁邊一個老兵侉子,卻眉開眼笑:“大姑娘嘴頭真甜,跟抹了蜜似的,再叫一聲哥哥我聽聽。”一邊說,一邊就湊上前來。靜琬心中慌亂,隻見他滿口的牙叫大煙熏得漆黑,那腥臭的口氣直撲到臉上,心中一陣惡心,忍不住就要作嘔。可是她一整天功夫隻吃了半碗麵條,剛才又全吐了出來,彎著腰隻嘔出些清水。那人伸手就來拉扯:“大姑娘怎麽啦?難不成病了?哥哥我給你瞧一瞧,包管你的病就好了。”
  靜琬病中無力,哪裏掙得脫去,她何曾受過這樣的折辱,隻覺得氣怒交加,又羞又忿,直欲要暈過去。另幾個人見同袍毛手毛腳占她便宜,隻是笑嘻嘻在旁邊起哄:“大姑娘笑一個,別繃著臉啊。”
  靜琬又氣又急,見他一隻手竟向自己胸口摸來,情急之下未及多想,本能將手一揚擋過去,不想那老兵侉子一步正湊上來,未曾提防,隻聽“啪”一聲,竟被她扇了重重一記耳光。承軍軍紀雖嚴,可是那些老兵侉子作威作福慣了,哪料到這樣一個弱女子竟敢出手反抗。那三四個人都是一怔,被她打的那人更是惱羞成怒,一腳就踹過來:“他媽的找死。””
  靜琬躲閃不及,被他一腳正踹在小腹上,“啊”了一聲,隻覺得劇痛難耐,如萬箭相攢,整個人一下子往後跌去,緊緊抓著門扇方未倒下,劇痛一波波襲來,兩眼望去隻是白花花一片。那幾個人笑著逼近前來,她額上隻有涔涔的冷汗,咬一咬牙:“我是劉師長的親戚。”
  那老兵侉子怔了一怔,嗤笑一聲:“扯你娘的蛋!你是劉師長的親戚,我還是劉師長他親大爺呢!”
  另幾個隻是哈哈大笑。靜琬痛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一手按在小腹上,另一隻手緊緊抓著門扇。她明知如果拿出特別通行證來,隻怕自己的行蹤就會被人知道。可是眼下情勢緊迫,隻得掙紮著喘了一口氣,取出那張短箋,拿發抖的手指遞過去。
  那人並不識字,隨手遞給同伴:“老李,你念念。”
  那老李接在手裏念道:“茲有劉府女眷一名,特批準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
  目光所及,已經掃見後麵鈐著朱紅一枚小章,正是“沛林”兩個篆字。那老李因為粗通文墨,原本曾在營部當差,軍中凡是秘密的文書往來,慕容灃總在其後鈐私印,所以他識得這印章,嚇得一大跳,本能“啪”一聲立正,舉手行了個禮。
  靜琬痛得滿頭大汗,隻覺得一波波地天旋地轉,靠在那裏,微微喘著氣,可是每一次呼吸,幾乎都要牽出腹中的陣痛。那幾個人麵麵相覷,互相看了兩眼,不曉得該如何收場。她幾欲要哭出來:“給我滾。”
  那幾個人如蒙大赦,逃也般退出去了。旅館裏的其他客人,都像瞧著怪物一樣瞧著她,還是茶房膽子大,上來攙了她一把。她走回屋子裏去,牙齒已經將嘴唇深深咬了一個印子,她全身的重量幾乎都要壓在那茶房的手臂上,那茶房見她身體不住發抖,隻怕出事,心裏也十分害怕。她抽了一張鈔票給那茶房,說:“這錢是房錢,勞駕你給我找一部洋車來,餘下的你收著。”
  那茶房本來見她孤身一個弱女,又一直病著,十分可憐,接了錢在手裏,答應著就去幫她叫車,車還沒有叫來,那幾個治安隊的士兵忽然又去而複返。一見了她就厲聲命令:“將通行證交出來。”
  她情知不好,腹中如刀剜一樣,疼得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那老李已經一把奪了通行證,說:“這定然是假的無疑,劉師長的家眷,怎麽會住在這種地方?我看你定然是混進城來的奸細。”
  靜琬死死用手按住小腹,那冷汗順著鬢角一滴滴滑落,隻覺得他說話的聲音,一會兒遠,一會兒近,連他們的臉也看不清楚了。
  那幾個人已經如狼似虎一般欺上來,不由分說,將她推攘了出去。她虛弱已極,隻得任由他們將自己帶到治安公所去,方踏進公所大門,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先前被她打了一掌的那人罵罵咧咧踢了她一腳:“臭娘們真會裝死!”
  這一腳正踢在她肋下,她輕輕哼了一聲,痛醒過來。隻聽旁邊有人說:“陸司令說了,先關起來再說。”然後腦後一陣劇痛,被人扯著頭發拎了起來。另外一個人在她背心裏用力一推,她蹌踉著向前走去,那人將她攘進監房,“咣當”一聲鎖上了門。
  大帥府中因為辦喜事,連各處樹木都掛滿了彩旗,妝點得十分漂亮。禮堂之後本來有一座戲台,因為地方不夠大,所以幹脆搭起臨時的彩棚,然後牽了暖氣管子進來,彩棚四周圍了數百盆怒放的牡丹花,那棚中暖氣正起,春意融融,花香夾著衣香鬢影,在戲台上的絲竹悠揚聲裏,名副其實的花團錦簇。。
  慕容三小姐瞧見慕容灃的私人秘書王道義在外麵一晃,於是向他招一招手,王道義滿臉堆笑,問:“三小姐有什麽吩咐?”
  慕容三小姐說:“今天盧玉雙也來了,你得給我一個麵子,將她的戲往後壓一壓。”
  王道義“啊呀”了一聲,道:“三小姐隻管叫她唱就是了,怎麽還特意地這樣說。”
  三小姐笑道:“你是戲提調嘛,我當然要跟你說一聲,好叫你心裏有數。”
  王道義笑道:“三小姐這樣說,可真要折死我了。三小姐既然開了口,就將盧老板的戲排到倒數第二去,成不成?”
  隻聽戲台之上的梅妃正唱到“展鸞箋不由得寸心如剪,想前時陪歡宴何等纏綿。論深情似不應藕絲輕斷,難道說未秋風團扇先捐……”
  三小姐忍不住笑道:“這是哪個外行點的戲?”
  王道義賠笑道:“前頭的戲,都是揀各人拿手。聽說紀老板最拿手的就是這《梅妃》,劉司令點了這出,他是大老粗,隻圖這青衣唱得好,哪裏懂得什麽。”
  三小姐聽他這樣說,笑了一聲,禁不住回頭遙遙望了慕容灃一眼。
  慕容灃人雖然坐在那裏,卻連一句戲也沒聽進去,隻是覺得心神不寧,勉強耐著性子坐了一會兒,起身就去換衣服。他一出來,舒東緒自然也跟著出來了。慕容灃換了衣服出來,並沒有接著去聽戲,而是徑直往後走去。後麵有一幢小樓,是他平常辦公的地方,現在這裏靜悄悄的。他在小會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摸了摸口袋,舒東緒連忙將煙盒子打開遞給他一支,又替他點上。。
  他拿著那香煙,卻一口都沒有吸,看那煙燃著,沉默了好一會子,才問:“還沒有消息來?”
  舒東緒搖了搖頭,說:“沒聽說什麽,說不定尹小姐早就出城走了。”
  慕容灃並沒有再說話,坐了一會兒,又起身踱了兩步,最後立住腳說:“我這會子心神不定的,總覺得要出事。你去告訴陸次雲,這件事他務必要盡心盡力,絕不能有半點差池。”
  遙遙聽見前麵戲台上鏘鏘的鑼鼓聲,他心情煩躁,隨手將煙擰熄了:“昨天鬧了大半夜,今天又得唱到半夜去,真是煩人。”
  到了晚上十點鍾以後,戲碼一出更比一出精彩,等到最後的《大登殿》,魏霜河的薛平貴、盧玉雙的代戰公主、紀玉眉的王寶釧,三大名角聚於一台。魏霜河隻亮了一個相,方未開腔,台下已經是掌聲如雷,喝起門簾彩來。。
  程允之本來在國外多年,平日連電影都是看外文的,坐了這麽大半天功夫,隻覺得枯燥無味。可是看台下滿滿的客人,都是津津有味的樣子,便向程信之輕聲用法文道:“他們家真是守舊的作風,但願露易莎可以適應。”
  露易莎乃是程謹之的西文名字,他們說西語的時候,總是這樣稱呼。程信之亦用法文作答:“露易莎一定會嚐試改變這種作風,她向來是有主見的,並且不吝於冒險。”
  他們兩個說的雖然是法語,仍舊將聲音放到很低,所以周圍的客人並沒有留意。正在這個時候,一名侍衛走過來對程信之說:“程先生,外麵有人找您。”
  程信之以為是自己的司機,起身就去了。
  過不一會兒,他就去而複返,低聲依舊用法文對程允之道:“大哥,我出去一趟。”
  程允之說:“戲已經要結束了,再坐一會兒我跟你一塊兒走。”
  程信之道:“一個朋友出了點事,我得去看看。”
  程允之微覺詫異:“你在承州有什麽朋友?”
  程信之微微一笑,說:“是朋友的朋友,所以大哥你不知道。”
  程允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說:“已經快三點鍾了,什麽朋友值得你三更半夜地去奔走?”
  程信之道:“是露易莎的一個朋友,原來是趕來參加婚禮的,誰知突然得了急病,今天這樣大喜的日子,不方便叫露易莎知道,我先替她去照看一下。”
  程允之聽他這樣說,隻得由他去了。程信之走出來,他的汽車停在大帥府西麵的街上,他上車之後,吩咐司機:“去治安公所,快!”
  他素來脾氣平和,司機聽他語氣雖然從容鎮定,可是竟然破天荒地說了個“快”字,不由覺得定是十萬火急的大事,將油門一踩,加快了車速,直向治安公所駛去。隻一會兒功夫,就將他送到了公所大門前。
  程信之見公所門前亦有背槍的崗哨,另外有個穿製服的精瘦漢子,卻在那牆下黑影裏等著,一見到他下車,連忙迎上來,問:“是程四爺嗎?”
  程信之很少被人這樣稱呼,隻點了點頭,那人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番,見他氣度過人,一見便知是位華貴公子,終於鬆了口氣,低聲道:“四爺——條子是我托人捎去的,四爺想必已經看了,麻煩四爺將條子還給我。”
  程信之就將那三指來寬的紙條還給了他。他接過去之後,三下兩下就扯得粉碎,笑容可掬地說:“咱是粗人,醜話說在前頭,雖然那位小姐給了我不少錢,可這事兒泄出去,那我是要掉飯碗的。反正我也不認識您,您就當這是趟買賣。”
  程信之點了點頭,那人道:“四爺請隨我來。”
  那公所之內的走廊又窄又長,一股潮氣黴氣撲鼻而來。兩旁的監室裏,黑洞洞的,隻隱約看見關滿了人。不時聽到呻吟之聲,走廊盡頭突然傳來一聲慘叫,緊接著就聽到有人罵罵咧咧。程信之隻覺得毛骨悚然,臉上卻不動聲色:“你們這種買賣真不錯,不愁沒生意上門。”
  那人一笑,說道:“四爺真會說笑話,今天抓進來十幾人,個個都沒有沾他們半分油水。我瞧著那位小姐可憐,才問了她一聲。她病得哼哼嘰嘰的,半天才說可以找您程四爺。我派人去飯店裏也沒尋見您的人,最後才打聽到您去吃酒席了。得,我好人做到底,幫她這一回。”
  拐過彎去是間小小的屋子,裏麵點著一盞很小的電燈,光線晦暗。屋子裏一個人本坐在桌邊喝酒,看他們進來才不聲不響地站起來。那精瘦漢子轉臉問:“四爺,錢都帶來了嗎?”
  程信之從身上掏出一遝鈔票,說:“五百塊,你點一點。”
  又抽了一張鈔票放在上麵:“這五十塊錢,兩位拿去喝杯酒。”
  那精瘦漢子“喲嗬”了一聲,笑嘻嘻地說:“那謝過四爺。”
  將嘴角一努,那人就從牆上取了一串鑰匙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攙著一個瘦弱的女子進來。電燈下照著那女子蒼白的一張臉,程信之遲疑了一下,那女子已輕輕叫了一聲:“程先生……”
  話音未落,人已經搖搖欲墜地往前撲去。程信之未及多想,搶上一步攙住她,隻覺得一個溫軟無比的身子伏過來,他心中怦怦直跳。那精瘦漢子說:“準是嚇著了,我來。”
  伸手狠命地在她人中穴上掐了一記,她果然慢慢醒轉,眼皮微微一跳,吃力地睜開來。
  程信之覺得此地實在不便久留,於是輕輕扶住她的胳膊:“我們先出去再說。”
  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任由他攙了自己往外走,那精瘦漢子送到走廊外麵,拱了拱手:“恕我不送了,憑誰來問我,我沒見過二位,二位也從來沒見過我。咱們後會無期。”
  等上了汽車之後,程信之才叫了一聲:“尹小姐。”
  靜琬的眼淚刷地全湧出來,可是麵前這個人,幾乎是陌生人,舉起手來忙忙地去拭淚。程信之取出自己的手帕,伸手遞給她。
  她遲疑著接過去,手帕很幹淨,一顆眼淚滾落在上頭,瞬間就不見了,更大一滴眼淚落下來,接著又是一滴……路燈在車窗外跳過,一顆顆像溢彩的流星劃過。他的臉隱在黑暗裏,她虛弱得奄奄一息,他問:“尹小姐?”
  腹中隱約的抽痛再次傳來,她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顫抖著回過頭去,空闊無人的街道,隻有他們的汽車駛著。她哆嗦著低聲說:“謝謝你,可我實在沒有法子,才想到了你。就在前麵放我下車,如果……如果到時被他知道……”
  程信之的聲音低沉,傳到耳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熨帖之感:“不會有人說出去的,司機是我從壅南連車一塊兒帶過來的,十分可靠。治安公所的人一定不知道你的身份,否則決不會這樣輕易放了你出來。即使以後他們知道了,也絕不敢說出來——若是被六少知道本來關住了你,又放了你走,隻怕他們個個會掉腦袋,所以他們一定不會說。哪怕上頭的治安長官略知一二,同樣害怕六少追究責任,一樣會瞞下去。”他三言兩句就清晰明了地道出利害關係,靜琬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種希望,輕輕地咬一咬牙:“請你幫助我——為了程小姐,請你幫助我。”
  黑暗裏她的眼睛如星子般璀璨,幽幽散發著駭人的光芒,仿佛是絕望,可更像是一種無可理喻的執狂。他竟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方才道:“尹小姐,我會盡我所能來幫助你。””
  他性格雖然溫和,行事卻極利落,首先回飯店去,給相熟的友人掛了個電話,隻說有位遠親遠道而來參加婚禮,得了急病需要靜養,馬上就借了一處宅子,立刻送了靜琬過去。
  那房子是二進二出的小宅院,隻有一對老夫妻在那裏看房子,因為日常灑掃,一切家具又都是現成的,所以取了鋪蓋出來,立刻就安排好了。程信之見那臥室雖小,但窗子都關得緊緊的,並不漏風。牆上用白紙糊得很幹淨,天花板上也並無蛛網之類的灰吊子。雖然屋子裏隻擺了一個白漆木床,但鋪蓋都是簇新的。那看房子的老媽子提了爐子進來,一會兒功夫屋子裏就十分暖和了。
  靜琬到現在一口氣才似鬆懈下來,隻覺得腹中劇痛難耐,整個人都沒了支撐似的,扶著那床架子,慢慢地坐了下去。程信之見她的臉在燈光下半分血色也無,不由道:“尹小姐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
  靜琬慢慢地搖頭:“我就是累了。”
  程信之說:“這裏簡陋了一些,可是很安全,尹小姐先休息,萬一我明天來不了,也一定會派人來。我對他們說你姓林,是我母親那邊的表親。”
  她一雙眸子在燈光下依舊盈盈若秋水,輕聲說:“程先生,謝謝你。””
  程信之微覺歉疚,道:“我並非古道熱腸的君子。”
  靜琬嘴角卻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淒然的笑容:“你肯這麽老實地說出來,已經是君子了。”
  她轉過臉去,隻聽窗外北風呼嘯,似乎一直要刮得人心底都生出無望的寒意來。
  程信之走後,程允之一個人坐在那裏聽戲,更是無聊,戲台上的一段西皮唱完,許多人站起來拍著巴掌拚命叫好。他一轉過臉去,正巧瞧見一名侍衛匆匆過來,對舒東緒耳語了好一陣功夫,舒東緒立刻彎下腰去,湊在慕容灃耳畔低聲說了兩句什麽。隻見慕容灃臉色微變,霍然起立,轉身就往外走。。
  他這麽一走,侍衛們自然前呼後擁地尾隨而去,賓客們不由紛紛側目。何敘安搶上幾步,低聲相詢,慕容灃連腳步都未放慢,還是舒東緒對何敘安匆匆說了一句什麽,就幾步追上去,緊緊跟著慕容灃走出去了。何敘安含笑回過頭來,說:“大家不用擔心,隻是友邦派了一位重要的代表來祝賀,專列這個時候才趕到,六少親自去迎接了,請大家繼續聽戲。”
  賓客們不由嗡嗡地議論,有人說是俄國派來的特使,有人說是扶桑來的特使,因為戲台上正唱到緊要處,過不一會兒,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差不多回到了戲文上。
  慕容灃一直出了穿廳,才對舒東緒說:“拿來我瞧。”
  舒東緒遞上那張短箋,他接過去,那字跡仿得有七八分像,乍然一看,竟十分類似他的親筆。再一看後頭的印章,不由緊緊捏著那張紙:“一定是她,這印是真的,定是她趁我不備偷蓋的,她仿過我的字,除了她,再沒旁人。”
  舒東緒道:“陸司令說雖然是個年輕女子,可是模樣並不十分像尹小姐。”
  慕容灃十分幹脆地說:“叫他們將車開出來,我去治安公所。”
  舒東緒並不做聲,慕容灃怒道:“聾了不成?快去要車!”
  舒東緒道:“不如先叫人去看看,如果真是,再安排車去接也不遲。”
  慕容灃嘴角一沉,轉身就往大門外走,舒東緒著了急,幾步追上去,說:“已經三點鍾了,六少,這樣晚了,今天是您大喜,洞房花燭夜……”
  慕容灃回過頭來,狠狠地道:“你他媽給我閉嘴。”
  舒東緒見他大發雷霆,隻好立刻派人去要車,一邊派人去告訴何敘安。何敘安知道了之後,“嗐”了一聲,叫過一名女仆,細細地叮囑她一番,叫她先到後麵去告訴程謹之。。
  程謹之聽到前麵堂會散了,賓客漸去,喧嘩的聲音漸漸地靜下去。而畫堂之上一對紅燭,也已經燃去了大半,正在隱約疑惑時,一名女仆走來,滿臉堆笑地說:“前麵的何秘書叫我來告訴夫人,六少臨時有緊急的軍務要處理,所以會晚一點進來。”
  謹之“哦”了一聲,因為看桌上的合巹酒,伸手摸了摸壺身已經是觸手冰冷,於是說:“那將這酒再拿去溫一溫吧。”
  自有人答應著去了,她重新坐下來,但見豔豔紅燭,焰光跳躍,那玫瑰紫色的窗簾之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卻是孤孤單單的一個。
  因為有路燈,車窗玻璃上映出影子,慕容灃心緒煩亂,隻望著車窗外出神。承州取消了宵禁,可是這樣三更半夜,路上什麽行人都沒有,惟有他們的汽車呼嘯而過。不一會兒功夫就已經到了治安公所,陸次雲早就趕了過來,慕容灃一見他就問:“人呢?””
  陸次雲道:“在這邊辦公室裏。”
  引著慕容灃走過短短一個過道,推開了門。慕容灃眼見一個女子麵向裏垂首而坐,穿著一件鬆香色棉旗袍,瘦削的雙肩孱弱得似不堪一擊,他的心驟然一緊,脫口叫了聲:“靜琬。”
  那女子聞聲回過頭來,卻是全然陌生的一張臉,他一顆心直直地落下去,隻是失望到了頂點,窗外北風嗚咽,那寒意一直滲到心底最深處去。。
  本來客人散時,已經是三點鍾光景,冬天夜長,到七點鍾時天還是灰蒙蒙的。程謹之雖然受的是西式教育,可是天底下沒有新娘子睡懶覺的道理,何況慕容灃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她和衣睡了兩三個鍾頭,就起床了。侍候她的木蓮是她從壅南帶來的,見她起來,忙替她放好洗臉水,預備好牙膏。她洗漱之後,照例要花兩個鍾頭梳頭化妝,因為今天是過門頭一天,特意穿了一件霞影色織錦旗袍,梳了中式的發髻,發髻之中橫綰一支如意釵。她的更衣室裏,四麵都鑲滿了鏡子,方在那兩麵鏡子之間,看前影後影,忽然聽到外麵說:“六少回來了。”
  木蓮手裏還拿著一麵小鏡子,替她照著後麵的發型,她仔細地端詳了一番,確實上上下下,一絲不苟處處妥帖了,方才走出去。慕容灃已經換過了衣裳,本來昨天穿的是大禮服,後來換的長衫也極華麗,今天穿了戎裝,別有一種英挺的俊朗。她見他神色倦怠,有一種說不出的憔悴之色,不由問:“出了什麽事嗎?”
  慕容灃勉強笑了笑,道:“沒什麽事,就是昨天酒喝多了,直鬧到快六點鍾,我想還是不要進來吵醒你了,所以才在外麵打了個盹。”
  程謹之微笑不語,慕容灃就說:“怎麽這麽早就起來呢?其實還可以睡一會兒。”
  程謹之說:“再過一會兒客人就要來了。”
  慕容灃雖然和她講著話,但總有點心神不屬的樣子。恰好這個時候門外人影一晃,緊接著似是舒東緒在外頭咳嗽了一聲。因為他不方便進來,程謹之知道定然是有事,果然慕容灃對她說:“我在樓下等你吃早飯。”
  匆匆忙忙就走出去了。
  程謹之心裏疑惑,過了一會兒,很多的客人都到了,雖然有四太太幫著招呼,但她是正經的女主人,自然得要出麵。程允之看她周旋在賓客間,眾人如同眾星拱月一般,而謹之言笑晏晏,儀態穩重,他心裏著實得意這門親事。謹之應酬了旁人片刻,走過來叫了“大哥”,又問:“四哥呢?””
  程允之道:“他臨時有點事情,過一會兒就來。”
  原來程信之一早就去看靜琬了,甫一進門就聽老媽子講:“昨天夜裏林小姐好像不舒服,我看她像是折騰了半宿都沒有睡。”
  程信之聞言,心中不由一緊,走至臥室門前猶豫了一下,卻聽見靜琬低低呻吟了一聲,雖然聲音很低,但聽上去極痛苦。他心中擔心,隔著簾子叫了聲:“林小姐。”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她低聲說:“是程先生?麻煩在外麵坐一坐,我就出來。”
  緊接著聽到衣聲窸窸窣窣,又過了一會兒,靜琬才掀起簾子,慢慢走了出來。程信之見她衣飾整潔,可是神色蒼白憔悴,唇上連半分血色也無。不由問:“林小姐是不舒服嗎?還是請個大夫來看看吧。”
  靜琬走出來幾乎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那身子微微發顫,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扶著桌子,說:“我就是……就是……受了些風寒……”
  一語未完,隻覺得天旋地轉,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程信之吃了一驚,連忙叫了那老媽子進來,幫忙將靜琬攙扶回房間裏去,方將靜琬攙到床上躺下,忽聽那老媽子失聲道:“哎喲,血。”
  程信之低頭一看,隻見靜琬那紫絨旗袍的下擺上,那血跡一直蜿蜒到腳踝上去。他雖然未曾結婚,可是常年居於國外,起碼的醫學常識都約略知道,隻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一瞬間腦海裏竟是一片空白。
  過了好一會子,他才對那老媽子說:“你守在這裏,我去請醫生。”
  他一走出來,上了自己的汽車,就對司機說:“去聖慈醫院。”
  司機聽他語氣急迫,連聲答應,連忙發動了車子向聖慈醫院疾馳而去,心裏隻在納悶,自家這位少爺向來從容,這兩天行事竟然這樣火急火燎,實在叫人罕異。
  那聖慈醫院的院長斯蒂芬大夫原在烏池一間教會醫院任職,從前一直與程家人來往密切。所以他一到醫院找到斯蒂芬大夫,即刻就請他親自出診,連同護士一起,就坐了他的汽車,匆匆忙忙趕回去。誰知老遠就看到那老媽子站在大門外,向著大路上焦急張望,程信之一下車就問:“你怎麽在這裏,不在裏麵照料病人?”
  那老媽子哭喪著臉說:“程先生,林小姐走了。”
  程信之脫口道:“什麽?””
  那老媽子怕擔幹係,連忙說:“您走了不大一會兒,林小姐就醒了,醒過來之後馬上就說要走,我怎麽攔都攔不住她。我勸她等您回來再走,她像是橫了心了,拿起衣裳就走了,我一直追出來怎麽叫都叫不住……”
  程信之憂心如焚,道:“她現在……她現在病成那個樣子,怎麽能走掉?”
  可那老媽子畢竟不是自家下人,而且靜琬這樣倔強,卻也是他未曾料到的。他素來就不會遷怒他人,何況這件事情,也怪自己一時忙亂,沒有考慮周到。他站在那裏,心緒煩亂,也說不上來擔心還是旁的什麽念頭,隻覺得心中百味陳雜,站在那裏良久,最後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這麽一耽擱,等程信之到大帥府時,已經差不多要開席了。今天招待的都是承軍中的一些將領,那些人都是些領兵的武夫,逢到這樣的場合,自然是無法無天地肆意鬧酒,席間熱鬧非凡。程信之留意慕容灃,但見他雖然在這裏陪客言笑,可是眼中隱有焦慮,舒東緒侍立在他身後,那神色似有些不自然。。
  等到酒宴散後,有的客人去聽戲,有的去聽大鼓書,還有的人到後麵去看電影。程信之看謹之換了衣服出來,招呼了一圈賓客,又到裏麵去招待幾位親友。他一心想要和謹之談一談,可是等到最後謹之出來,花廳裏隻有程家幾位親人,他滿腹的話,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躊躇了一下,終於問:“露易莎,結婚快樂嗎?”
  他們是開明家庭,兄妹間說話一向隨意,大少奶奶笑道:“信之,哪有這樣問一位新娘子的?”
  程允之在旁邊,忍不住就“哧”地笑出聲來。謹之本來落落大方,此時隻是微笑,她今天一身濃豔的中式衣裳,喜氣洋洋的直襯得臉頰上微有暈紅,略顯嬌羞。程信之看到她這種樣子,終究隻是說:“謹之,你可就是大人了,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事事由著自己的性格。夫妻二人相處,要時時關切對方才好。”
  大少奶奶道:“咦,信之雖然沒有結婚,可是講起理論來,倒是頭頭是道。”
  旁人都笑起來,話題就又扯開了。
  今天慕容灃的三姐夫陶司令送了幾部電影來,在後麵禮堂裏放映。程信之哪有心思看電影,隻是在那裏枯坐罷了,倒是坐在他旁邊的惜之,咕咕唧唧不住跟他議論電影的情節,他隻是隨口答應著。忽然聽人低低叫了聲:“四少爺。”
   他回頭一瞧,正是程允之的聽差。他沒有做聲,起身跟著那聽差走出去,穿過月洞門,後麵是一幢西式的洋房,這裏本來是專門給謹之招待女客用的,因為現在客人都在前麵聽戲看電影聽書,所以這裏反倒靜悄悄的。這花廳也布置得十分漂亮,落地長窗全都垂著羅馬式的窗簾,窗下擺滿了溫室培養出來的牡丹,嬌嫩鮮豔。但見謹之立在那裏,看著那牡丹,似乎正在出神,而程允之坐在沙發上,捧著一杯茶,低頭正輕輕吹著杯中熱氣。
  那聽差喚了聲:“大少爺,四少爺來了。”
  程允之抬起頭來,程信之叫了聲:“大哥。”
  那聽差已經退出去,程允之問:“你這兩天到底在忙什麽?”
  信之默不做聲,程允之道:“你剛才對謹之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信之知道不宜再隱瞞,於是將事情詳詳盡盡,如實說了,程允之聽了,連連跺腳:“老四,你膽子也太大了。怎麽能擅自做出這樣的事來?萬一叫慕容沛林知道了,你將置謹之於何地?瓜田李下,他豈不疑心是我們程家從中做了什麽手腳?”
  謹之一直未曾開口,此時方道:“大哥,你別怪四哥。”
  她臉上神色平靜,語氣也平緩如常:“再說,本來那孩子就留不得。”
  程允之道:“自然留不得,可也別在這節骨眼兒上,叫人知道多有不便。”
  程信之沉默片刻,說:“不管從西方還是東方的觀念,這都是有害天良的事情,再說事情既然已經如此,我們能置身事外最好。”
  程允之道:“怎麽能夠置身事外?慕容灃真是瞞得緊,咱們倒一丁點兒風聲都沒聽到——看來他一早打算將這孩子留下來了?就算以後將這孩子交給謹之撫養,總歸是絕大隱患。”
  又道:“這種舊式的家庭,就是這點不好,三妻四妾隻當平常。如果隻是在外麵玩玩,反正眼不見心不煩,現在我們謹之怎麽可以受這樣的委屈。如果這孩子當真沒了,倒還好了,可萬一竟然生下來,又是兒子的話,那就是長子了,此事非同小可,要從長計議。”
  見信之默不做聲,素知這位四弟貌似性格溫和,其實極有主見,執念的事情素來都不可動搖,於是話鋒一轉,說:“這件事情說到底,還是由謹之自己拿主意吧。”
  謹之出來之後,見到舒東緒,便問他:“司令呢?”
  舒東緒說:“六少昨天一夜沒睡,才剛到書房裏休息去了。”
  謹之於是走到樓上去,誰知小書房裏並沒有人,她轉身出來,又往後麵的樓中去,那裏的書房其實是好幾間屋子相通的套間,他日常都在這邊辦公。她看到在走廊那頭站著兩名侍衛,知道慕容灃定然是在這裏,於是推門進去。外麵是一間極大的會客室,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所以人踏上去悄無聲息。裏間的門半掩著,隻聽慕容灃的聲音,似乎在對誰講電話,語氣似是惱怒至極:“當然不能封鎖車站,難道這點事情就要鬧得中外皆知不成?你們給我動點腦筋,她一個孤身女子,能夠跑出多遠?我告訴你,若是這件事情辦不好,我就親自過去……”
  謹之在門外佇立了一會兒,終於聽他“哢噠”一聲掛上電話,她等了許久,屋子裏寂靜無聲,再無動靜。她輕輕推開門,視線所及,隻見慕容灃已經仰麵半躺在沙發上,眼睛雖然閉著,眉頭卻皺得緊緊的。她的手無意識地扶在胡桃木的門上,木質溫潤微涼,這屋裏本來光線就十分晦暗,他的臉隱在陰影裏,渾然看不真切。她想起那日他替她簪的玫瑰來,幽香甜美,仿佛依舊盛開在鬢側。其實是屋子裏放著一瓶折枝晚香玉,暗香襲人。她一轉念就改了主意,轉身又無聲無息走了開去。。
  慕容灃睡著了不過一兩個鍾頭,迷迷糊糊就聽到有人低聲叫:“六少,六少……”
  他本來脾氣就不好,沒有睡醒更是煩躁,將手一揮:“滾開!”那人稍稍遲疑了一下:“六少,是我。”
  他這才聽出是舒東緒,坐起來揉了揉眉頭,問:“怎麽了?”
  舒東緒道:“有尹小姐的消息了。”
  慕容灃本來滿臉倦色,聽到這句話,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問:“在哪裏找到的?”
  舒東緒硬著頭皮道:“剛才聖慈醫院的斯蒂芬大夫派人來說,他今天早上接待了一位女病人,要求做手術墮胎。斯蒂芬醫生原來曾看過報紙上登的照片,認出是尹小姐,當場就拒絕了。尹小姐見他不肯,馬上就走了。我已經派人四處去找了,包括車站、碼頭……”
  他聽著慕容灃呼吸粗重,胸口劇烈起伏,似乎已經憤怒到了極點,正在惴惴不安間,慕容灃已經操起茶幾上的那隻成化窯花瓶,“咣當”一聲摜了個粉碎,猶不解氣,伸手橫掃,將那沙發上堆的錦墊全掃到地上去了。那錦墊裏充填海綿,分量極輕,落在地上四散跌開,他一腳將一隻墊子踢出老遠,怒不可遏:“給我搜!哪怕上天入地,也得將她給我找出來。”
  他額上青筋暴起,本來眼中盡是血絲,現在更如要噬人一樣:“我非殺了她不可,她要是敢……她要是敢……我一槍崩了她!”

  兄妹手足之情情
  扈子口監獄原本是羈押軍事重犯的地方,嚴世昌被關進來數日,不吃不喝,整個人幾乎已經要垮了下去。他躺在硬木板的床上,隻要一闔上眼睛,似乎馬上就回到那個寒冷徹骨的冬夜:無數的雪花從天而降,一朵朵輕盈地落下,而她慘白的一張臉,沒有半分血色。他覺得寒風呼呼地往口鼻裏灌,那風刀子一樣,割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大口大口喘氣,立時就醒了,冬日慘淡的陽光從高高的小方窗裏照進來,薄薄的日光映在地上,淡得幾乎看不見。走道那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獄卒手裏拿著大串的鑰匙,走起路來咣啷咣啷地響。那獄卒開門進來,見粗瓷碗裏的糙米飯依舊紋絲未動,不由搖了搖頭,說:“嚴隊長,你這又是何苦。”又說:“有人來看你了。”
  嚴世昌有氣無力地站起來,隨著獄卒出去。有一間屋子,是專給犯人會親屬用的,裏頭雖然生了火盆,依舊冷得人直嗬手。嚴世昌一走進去,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不由苦笑:“拾翠,你們怎麽來了?”
  拾翠見他形容憔悴,鼻子一酸,說:“家祉原來在德國人的醫院裏上班,現在威爾遜大夫到永新開醫院,一直很缺人手,發電報叫家祉來。我想著正好來見見你,誰知道來了一打聽,才曉得大哥你出了事。”
  嚴世昌見她眼圈都紅了,說:“哭啥,我又沒事。”
  他們兄妹自幼喪父,嚴世昌十四歲便去當兵吃糧,攢下軍餉來,供得拾翠在外國人開的看護學校裏念到畢業,兄妹手足之情甚篤。拾翠背過身去,拭了拭眼淚,又問:“到底是為什麽事?舒大哥說得含含糊糊的,隻說是辦砸了差事,大哥,這麽多年,六少交代的事情,哪一樁你沒替他辦好?怎麽就將你下在大獄裏?”
  嚴世昌歎了口氣,說:“妹子,這事不怨旁人,是我自己不好。”
  拾翠道:“這回我倒有機緣,見著了六少一麵——果然是不講半分道理。”
  嚴世昌不愛聽人道慕容灃的不是,輕叱道:“胡說,你如何能見著六少?再說,六少隻是脾氣不好,待人上頭倒是不薄,你別聽旁人胡說八道。”
  拾翠爭辯道:“是我親眼瞧見的。”便將自己從火車上被迫下來,至永新行轅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嚴世昌聽到一半,臉上已然變色,待聽得那女子姓尹,臉上神色變幻莫測,緊緊抿著嘴,他本來幾天水米未進,臉色焦黃得可怕,現在兩頰的肌肉不停地顫抖,那樣子更是駭人。拾翠見了,又急又怕,連聲問:“哥,你怎麽啦?怎麽啦?”
  嚴世昌過了好久,才問:“威爾遜醫生在永新?……早先還是我將他從烽火線上帶下來,後來還曾經給四太太看過病……”
  拾翠不防他問出句不相幹的話來,怔了一下。嚴世昌低頭想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像是下了什麽決心:“拾翠,你得幫大哥一個忙。”
  拾翠看他神色那樣鄭重,不知為何害怕起來,但想著他要做的事情,自己無論如何要幫他做到,輕聲道:“大哥,你說吧。””
  天色暗下來,屋子裏隻開了一盞燈,罩著綠色的琉璃罩子,那光也是幽幽的。舒東緒十分擔心,不由自主地從門口悄悄地張望了一下。他這幾天來動輒得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直到今天聽說在火車上截到了靜琬,才稍稍鬆了口氣。誰知這一顆心還沒放下去,又重新懸了起來。瞧著靜琬那樣子奄奄一息,隻在發愁,她如果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這份差事,可真不用交代了。
  慕容灃親自將靜琬抱到樓上去之後,旋即大夫就趕來了。那位威爾遜大夫很客氣地請他暫時回避,他就下樓來坐在那裏,一直坐了這大半個鍾頭,像是根本沒有動彈過。他指間本來夾著一支煙,並沒有吸,而是垂著手。那支煙已經快要燃盡,兩截淡白的煙灰落在地毯上,煙頭上垂著長長一截煙灰,眼看著又要墜下來。他抬頭看到舒東緒,問:“醫生怎麽說?”
  舒東緒答:“大夫還沒有出來。”
  他的手震動了一下,煙頭已經燒到他的手指,那煙灰直墜下去,無聲地落在地上。他說:“醫生若是出來了,叫他馬上來見我。”
  舒東緒答應了一聲去了,這行轅是一套很華麗的西式大宅,樓上的主臥室被臨時改作病房用。舒東緒走過去之後,正巧威爾遜醫生走出來,舒東緒連忙問:“怎麽樣?”
  那醫生搖了搖頭,問:“六少呢?”
  舒東緒瞧他的臉色,就知道不是什麽好消息,尾隨著大夫下樓來見慕容灃。慕容灃向來對醫生很客氣,見著大夫進來欠了欠身子。那威爾遜大夫皺著眉說:“情況很不好,夫人一直在出血,依我看,這是先兆流產。如果不是精神上受過極大的刺激,就是曾經跌倒受過外傷。瞧這個樣子,出血的情況已經持續了三四天了,為什麽沒有早一點治療?””
  慕容灃驀然抬起頭,有些吃力地問:“你是說孩子……孩子還在?”
  威爾遜醫生摘下眼鏡,有些無可奈何:“夫人已經懷孕四個月左右,如果早一點發現,進行治療,胎兒應該是可以保住的。可是現在已經出血有三四天了,她的身體又很虛弱,目前看來,恐怕情況很不樂觀。”
  慕容灃正欲再問,看護忽然神色驚惶地進來,氣喘籲籲地對威爾遜醫生說:“病人突然大出血。”
   威爾遜醫生來不及說什麽,匆匆忙忙就往樓上奔去,慕容灃站在那裏,麵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舒東緒心裏擔心,叫了一聲:“六少。”
  他恍若未聞,舒東緒不敢再做聲,隻得走來走去,樓上樓下地等候著消息。
  威爾遜醫生這一去,卻過了許久都沒有出來。舒東緒看慕容灃負手在那裏踱著步子,低著頭瞧不見是什麽表情,隻是看他一步慢似一步踱著,那腳步倒似有千鈞重一樣,過了很久,才從屋子這頭,踱到了屋子那頭,而牆角裏的落地鍾,已經咣當咣當地敲了九下了,他這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那鍾。終於聽見樓梯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舒東緒的心不知為何一緊,醫生已經走了進來。慕容灃見到醫生,嘴角微微一動,像是想說話,可是到最後隻是緊緊抿著嘴,瞧著醫生。。
  威爾遜醫生一臉的疲倦,放低了聲音說:“延誤得太久了,原諒我們實在無能為力。”
  稍稍停頓了一下,話裏滿是惋惜:“真可惜,是個已經成形的男嬰。”
  慕容灃還是麵無表情,威爾遜醫生又說:“夫人身體很虛弱,這次失血過多,我們很困難才止住出血。而且她受了極重的風寒,又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這次流產之後創傷太重,她今後懷孕的幾率很低很低,隻怕再也不能夠生育了。””
  威爾遜醫生待了許久,卻沒有聽到他的任何回應,隻見他眼中一片茫然,像是並沒有聽懂自己的話,那目光又像是已經穿透了他的身體,落在某個虛空未明的地方。因為樓上的病人還需要照料,所以威爾遜醫生向他說明之後,就又上樓去了。舒東緒每聽醫生說一句話,心就往下沉一分,等醫生走了之後,見慕容灃仍舊是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全身都繃得緊緊的,惟有鼻翼微微地翕動著。他試探著說:“六少先吃晚飯吧,尹小姐那裏……”
  慕容灃卻驟然發作,勃然大怒:“滾出去!”
  舒東緒不敢發一言,慌忙退出去,虛虛地掩上門。隻聽屋中砰砰啪啪幾聲響,不知道慕容灃摔了什麽東西。舒東緒放心不下,悄悄從門縫裏瞥去,隻見地上一片狼藉,桌上的台燈、電話、茶杯、筆墨之類的東西,都被他掃到地上去了。慕容灃伏在桌麵上,身體卻在劇烈地顫抖著,舒東緒看不到他的表情,十分擔心。慕容灃緩緩地抬起頭來,方抬起離開桌麵數寸來高,卻突然“咚”一聲,又將額頭重重地磕在桌麵上。舒東緒跟隨他數年,從未曾見他如此失態過。他伏在那裏,一動不動,惟有肩頭輕微地抽動。
  因為屋裏暖氣燒得極暖,所以漏窗開著,風吹起窗簾,微微鼓起。他手臂漸漸泛起麻痹,就像是幾隻螞蟻在那裏爬著,一種異樣的酥癢。。
  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發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仿佛一直癢到人心裏去。她在夢裏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用了一點蜜絲陀佛,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裏,泛著蜜一樣的潤澤。
  陶府的牆上爬滿了青青的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淩霄花,已經有幾枝開得早的,豔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隻凍石杯,隱隱剔透。風吹過,花枝搖曳,四下裏寂無人聲,惟有她靠在肩頭,而他寧願一輩子這樣坐下去。
  仿佛依稀還是昨天,卻原來,已經過了這麽久了。
  久得已經成了前世的奢望。
  冰冷的東西蠕動在桌麵與臉之間,他以為他這一輩子再不會流淚了,從母親死去的那天,他以為一輩子都不會了。那樣多的東西,他都已經擁有,萬眾景仰的人生,唾手可得的天下,他曾於千軍萬馬的護衛中意氣風發,那樣多,曾經以為那樣多——今天才知道原來竟是老天可憐他,他所最要緊的東西,竟沒有一樣留得住。
  他連去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這樣懦弱,隻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有多懦弱。他這樣在意這個孩子,而她永遠不會知道,他其實更在意的是她。因為是她的孩子,他才這樣發狂一樣在意。可是現在全都完了,今生今世,他再也留不住她了。
  她以如此慘烈而決絕的方式,中止了與他的一切。
  從此之後,他再也不能奢望幸福。
  天亮了,靜琬迷迷糊糊地轉過頭,枕上冰冷的淚痕貼上臉頰,雖然已經過了這麽久,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已經由肉體上轉為深刻於心底。每一次呼吸,都隱隱作痛得令人窒息,她慢慢睜開眼睛,有一刹那神思恍惚,那樣痛,痛得椎心刺骨,以為瀕臨死境。她也差一點死掉,因為失血過多,身體裏所有的溫度都隨著鮮血汩汩地流失,她隻覺得冷,四處都冷得像地獄一樣,人惟有絕望。好似四處皆是茫茫的海,黑得無窮無盡,惟有她一個人,陷在那無邊無際的寒冷與黑暗中,再也沒有光明,再也沒有盡頭。她拚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是掙脫不了,直到最後精疲力竭地昏迷。
  看護聽到動靜,過來替她掖好被角,輕聲問:“尹小姐,你還記得我嗎?”
  她迷迷糊糊,根本看不清楚那張麵龐,隻聽到看護的聲音忽遠忽近:“尹小姐,我是拾翠,嚴拾翠,還記得我嗎?”
  拾翠……嚴拾翠是誰……她昏昏沉沉地再次睡去。。
  醫生與看護偶然來看她,屋子裏永遠暗沉沉的,太陽從西邊的窗子裏照進來,才讓人知道一天已經過去。她清醒過幾次,醫生的目光說明了一切。那樣慘痛的失去之後,這一生再也不會與他有著糾葛了,從她體內剝離的,不僅僅是一個生命,而是與他全部的過往,她再也沒有力氣支持下去。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刹那,她的眼淚嘩嘩地湧出來,嗚咽著:“媽媽……”
  隻是在枕上輾轉反側:“媽媽……媽媽……”
  在軟榻上打盹的英國看護聽到動靜,驚醒過來,替她量了量體溫,又替她掖好被角,正走過去拿血壓計,忽然踩到地毯裏小小的硬物,移開腳一看,原來是塊金表。看護彎腰拾了起來,表蓋上本有極細碎的鑽石,流光溢彩,那英國看護不由“嗬”了一聲,說:“真漂亮。啊,是是PatekPhilippe呢。”
  那些往事,如同一列火車,轟轟烈烈地向著她衝過來。火車上他唇際的煙草芳香……大雨滂沱的站台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離開……乾山上的冷風落日……衣襟上的茉莉花……大片大片的紅葉從頭頂落下,他說:“我要背著你一輩子……”
  終於是完了,她與他的一輩子。命運這樣幹脆,以如此痛苦的方式來斬斷她的遲疑,她曾經有過一絲動搖想留下這個孩子。並不是因為還戀著他,而是總歸是依附於自己的一個生命,所以她遲疑了。哪知到了最後,還是這樣的結果。恨到了盡頭,再沒有力氣恨了。英國看護說:“不曉得是誰落在這裏的,這樣名貴的懷表。”
  她出走之前,曾將這塊懷表放在他的枕下。就這麽幾日的功夫,世事已經渺遠得一如前世。金表躺在英國看護白皙柔軟的掌心裏,熠熠如新。她昨晚整夜一直在毫無知覺的昏睡中,看護問:“小姐,這是你的嗎?”
  她精疲力竭地閉上雙眼:“不是。”
  她幾乎已經沒有力氣再活下去。任憑看護與醫生走來走去,屋子裏沉寂得沒有任何分別。太陽每天早晨會照在她床頭,冬天的陽光,淡得若有若無,到了下午,漸漸移向西窗。一天接著一天,她漸漸地複元,每天清醒的時間逐漸增多,而她茫然活著,柔軟得像繭中的蛹,無聲無息地感知時光荏苒。而光陰如同流水,從指縫間無聲淌去,惟有她躺在那裏,靜靜注視日光的潛移。
  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她以為是來打針的看護,直到聽到陌生的聲音:“尹小姐?”
  她睜開眼睛,她曾經見過報紙上刊登的大幅訂婚照片,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女子,端莊秀麗的麵孔,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優雅。身後的使女端過椅子,她緩緩落座,目光仍舊凝望在靜琬臉上:“很抱歉前來打擾尹小姐,很早就想和尹小姐好好談談,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靜琬問:“慕容灃近幾日都不在?”
  程謹之微一頷首:“他去阡廊了。三四天之內回不來。關於未來的打算,尹小姐想必早就已經拿定了主意,我十分樂意助尹小姐一臂之力。”
  靜琬道:“不論你是想叫我消失,還是想放我一條生路,你親自前來已屬不智。慕容灃若知你來過,頭一個就會疑心你。”
  程謹之微笑道:“即使我不來,他頭一個疑心的依然是我,我何必怕擔那個虛名。”說完將臉微微一揚,她身後的使女默不做聲上前一步,將手袋裏的東西一樣樣取出來:“通行派司、護照、簽證、船票……”
  程謹之的聲音略帶南方口音,格外溫婉動人:“我聽說當時沛林給你三十萬,所以我依舊給你預備了三十萬。”
  靜琬問:“什麽時候可以走?””
  程謹之道:“明天會有人來接你。我的四哥正好回美國,我托他順路照顧你。”她娉娉婷婷起立:“尹小姐,一路順風。”
  程謹之本來已經走至門邊,忽又轉過臉來說:“我知道,連你也認為我是多此一舉——可老實講,我實在不放心,尹小姐,哪怕如今你和他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我仍舊不放心。所以,你非走不可,請你放心,我沒有任何想要傷害你的企圖,我隻是想做出對大家都有好處的安排。”
  靜琬有些厭倦地轉過臉去:“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假若我死了,慕容灃這輩子都會永遠愛我,所以你斷不會讓我死。”
  程謹之嫣然一笑:“和尹小姐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真是痛快。”
  靜琬淡然一笑:“夫人比靜琬更聰明,但願夫人心想事成。”
  程謹之笑道:“謝謝你的吉言。”
  靜琬“嗯”了一聲,說:“請夫人放心。”
  她雖然一直病得十分虛弱,但到了第二天,到底打起精神來,由人攙扶著,順利地上了汽車。車子直赴輕車港碼頭,由那裏轉往惠港。她本來是病虛的人,最後掙紮上了郵輪,幾乎已經虛弱到昏迷。在船艙房間裏休息了一天一夜,才漸漸恢複過來。她仍舊暈船,人雖然醒來了,吃什麽依舊吐什麽,負責在船上照顧她的中國看護十分盡心,擰了熱毛巾給她擦臉,輕聲問:“尹小姐,你還記得我嗎?”
  她恍惚地看著那張秀氣的臉龐,覺得有幾分眼熟,那看護輕聲道:“我是拾翠,嚴拾翠,你想起來了嗎?”她虛弱地望著她,這個名字她不甚記得,那看護又低聲說:“嚴世昌是我哥哥。”靜琬吃力地問:“嚴大哥他……”拾翠含著淚笑道:“大哥很好,知道我可以陪著尹小姐,他很放心。”
  靜琬十分虛弱,“嗯”了一聲,昏昏沉沉又闔上眼睛。
  船上雖然有醫生相隨,程信之也過來看望過幾次,隻是前幾次她都在昏迷中。這次來時,她的人也是迷迷糊糊的,醫生給她量血壓,她昏昏沉沉地叫了聲:“媽媽……”轉過頭又睡著了。
  程信之隻覺得她臉色蒼白,像是個紙做的娃娃,她的一隻手垂在床側,白皙的皮膚下,清晰可見細小的血管,脆弱得像是一根小指就能捅碎。
  他正要吩咐那看護替她將手放回被子去,忽然聽見她模模糊糊呻吟了一聲,眉頭微蹙,幾乎微不可聞:“沛林……”眼角似沁出微濕的淚:“我疼……”
  他心中無限感慨,也不知是什麽一種感想,隻覺得無限憐憫與同情,更夾雜著一種複雜難以言喻的感歎。隻見名叫拾翠的看護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不由轉過臉去,這個時候正是早晨,冬季的陽光從東側舷窗裏照進來,淡淺若無的金色,令人無限向往那一縷溫暖,可是到底中間隔著一層玻璃。。
  他有些出神地望著舷窗外,已經到公海上了,極目望去,隻是茫茫的海,惟有一隻鷗鳥,不經意掠過視線,展開潔白的羽,如同天使豎起的翼。這樣渺廣的大洋中,宏偉的巨輪也隻是孤零零的一葉,四周皆是無邊無際的海,仿佛永遠都隻是海。
  可是終究有一日,能夠抵達彼岸的。

  八年後烏池稚園
  還是晚春天氣,下午下過一陣小雨,到了黃昏時分,西方滲開半天的晚霞,斜陽的餘暉照在窗前大株的芭蕉上,舒展開來嫩綠欲滴的新葉子,那一種柔軟的碧色,仿佛連窗紗都要映成綠色了。階下草坪裏,不知是什麽新蟲,唧唧叫著。程允之手裏的一隻康熙窯青花茶碗,隻覺得滾燙得難以拿捏,碗中綠盈盈的雨前龍井,喝在嘴裏,也隻覺得又苦又澀。
  大少奶奶見他默不做聲,自己總歸要打個圓場,於是款款道:“這婚也結了,事情已經成了定局,你這個當大哥的,也就別再做出惡聲惡氣的樣子來。”
  程允之從來脾氣好,尤其對著夫人,總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這個時候卻將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撂:“他此次行事,實在是過分,叫我們全家的臉麵往哪裏擱?”
  程信之卻說:“結婚是我私人的事情,大哥若是不肯祝福我們,我也不會勉強大哥。”
  程允之氣得幾乎發昏:“她是什麽人?她是什麽人你難道不清楚?你就算不為你自己著想,難道你不肯為謹之想想?你竟然瞞著家裏結婚七年了,到今天才來告訴我。”
  程信之不卑不亢地道:“大哥,謹之並不會反對我的。””
  程允之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嘴角隻是哆嗦,隻拿手指住信之:“你……你……”
  大少奶奶見狀,忙道:“有話好生說。”
  程允之怒道:“我跟他沒什麽好說的,你和尹靜琬結婚,就是不打算要這個家了,就是不打算姓程了,還有什麽話好說?”
  程信之依舊是不慍不火:“大哥雖然出生在壅南,可是七歲即隨父親母親赴美數十年,也是在國外的時間比在國內多,我以為大哥已經接受了西方民主的觀點,不再被一些舊思想束縛。大哥既然如此拘泥於封建禮法,不肯給我的婚姻以祝福,我和靜琬明天就動身回美國去。”
  程允之大怒,說:“走,你現在就給我走好了!我拘泥?我食古不化?我是在替你打算,如今的慕容沛林遠非昨日——自從定都烏池以來,他行事日漸暴戾,向來不問情由,有時連謹之都拿他不住,他能容得下你?”
  大少奶奶緩緩道:“信之,你不在家,有許多事情不知道。年前謹之和總司令大鬧過一場,兩個人差一點要離婚,這件事情說起來,還是謹之太草率了些。”
  程允之道:“那件事情怎麽能怪謹之?當時謹之正懷著孩子,慕容沛林還那樣氣她。”
  大少奶奶道:“生氣歸生氣,也不能下那樣的狠手,我聽人說,那女人最後死時,眼睛都沒有閉上。總司令知道之後,提了槍就去尋謹之,若不是身邊的人攔著,還不曉得要出什麽樣的事情呢!”
  程允之不耐地道:“太太,事情過去很久了,如今還說了做什麽。現在他們兩個人,不還是好好的嗎?夫妻兩個,哪有不吵幾句嘴的?沛林是行伍出身,一言不合就動刀舞槍。”又轉過臉來對信之道:“老四,大哥不是要幹涉你,隻是你多少替家裏想一想。如今的局勢不比當年,慕容灃處處掣肘程氏,妄想過河拆橋。雖然議院仍可以受我們的影響,但他近年來性情大變,如何肯將就一二分?事情雖然已經過了這麽久,可是你娶了尹靜琬,原先的舊事一旦重提,不僅是慕容沛林與尹小姐難堪,你將置我們程家於何地?””
  程信之道:“結婚是我和靜琬兩個人的事情,大哥,如果你不能夠理解,我們回美國之後,再不回來就是了。”
  程允之氣得頓足道:“你……你……你簡直無可理喻!”
  程信之沉默不語,程允之咻咻地生著氣,忽聽聽差來報告:“大少爺,總司令來了。”程允之沒來由地悚然一驚,問道:“怎麽事先沒有電話?平常不都是要先戒嚴的嗎?”那聽差說道:“據侍從室的人說,總司令認為雖然明天才是正壽,大張旗鼓地來上壽,似乎對壽星公不敬,所以特意提前一天過來。”
  程允之問:“總司令人呢?”那聽差恭敬地答:“已經去後麵小書房了。”
  程允之微鬆一口氣,說:“那我馬上過去。”又轉過臉對程信之道:“我們回頭再說,你先去陪靜琬在房間裏休息一下。”程信之微微一笑:“謝謝大哥。”程允之哼了一聲,掉轉頭就往外走去了。
  所謂的小書房,其實是一處幽靜的院落,平時隻用來接待貴客。慕容灃偶然過來,便先至此處休息。這裏的一切布置都是古雅有致的,船廳中庭院落裏,疏疏種了幾株梨花,此時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慕容灃負手慢慢踱過來,忽聽前麵的侍從官厲聲喝問:“什麽人?”抬頭一瞧,隻見船廳的窗子大開著,一個六七歲的半大小子正輕輕巧巧地從窗中翻出,落在地上,見著荷槍實彈的侍從官,頓時收斂了笑容,垂下手對著慕容灃規規矩矩叫了聲:“父親。”
  慕容灃眉頭一皺,問:“你怎麽在這裏,你母親呢?”那半大小子正是慕容灃的長子慕容清渝,慕容灃向來教子嚴厲,侍從官見他這樣問,無不捏了把冷汗。慕容清渝猶未回答,忽聽窗內有小女孩子稚聲稚氣的聲音:“清渝,等等我。”緊接著紅影一閃,隻見一個小女孩翻上了窗台,不過六七歲的光景,頭上戴著一頂大大的帽子,帽上插了幾支五顏六色的羽毛,一張白淨甜美的小臉兒,倒被帽子遮去了大半。她將帽子一掀,隻見烏溜溜一雙眼睛,黑亮純淨如最深美的夜色。她本來騎在窗台上,就勢往下一溜,隻聽“嗤啦”一聲,卻是她那條豔麗火紅的蓬蓬裙被掛破了一個大口子。她站穩了,回手大大方方拿帽子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抬起頭來向他甜甜一笑,露出左頰上深深一個小酒窩。
  慕容灃隻覺得心中怦地一跳,四麵春光暮色,無限溫軟的微風中,靜得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天地間惟餘那小小孩子烏黑的一雙眸子,清澈得教人不敢逼視。他不由自主溫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子捏著帽子,神色有幾分警惕地看著他。清渝擔心她是害怕,在一旁道:“父親,她叫兜兜。”
  慕容灃哈哈大笑:“怎麽叫這麽稀奇古怪一個名字?”
  兜兜撅起嘴來說:“這有什麽好奇怪的,我媽媽說,是爹地給我取的名字,爹地說了,我是大姐姐,就叫兜兜,等我有了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就叫銳銳,有了小小弟弟或是小小妹妹,就叫咪咪,這樣合起來,就叫兜銳咪,如果再有小小小弟弟或是小小小妹妹,就接著兜銳咪法梭拉西……”
  她那樣嬌軟的聲音,像是嫩黃鶯兒一樣婉婉轉轉,聽得一班侍從官們都忍俊不禁。慕容清渝看慕容灃亦在微笑,他自懂事以來,甚少見父親有如此欣悅的表情。慕容灃“嗯”了一聲,問兜兜:“你爹地人呢?”
  兜兜小小的眉頭皺起來:“他在和大伯說話,大伯很好,給我糖吃。”
  突然又撅起嘴來:“媽咪不許我吃。”
  慕容灃見她纏七纏八講不清楚,於是問清渝:“這是你小姨家的孩子?”
  清渝說:“不是,她是四舅舅的女兒。”
  慕容灃怔了一下,忽見兜兜伸出雙手,向著他身後撲去:“媽咪……媽咪……”
  隻聽見一個又焦急又擔心的聲音:“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媽媽四處找不到你,可急死了。”
  這個聲音一傳到他耳中去,他覺得如同五雷轟頂一樣,腦中嗡地一響,四周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連轉過頭去的力氣也沒有。隻聽到自己的心髒,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那裏。
  仿佛過了半生之久,才有勇氣回頭。。
  那身影映入眼簾,依舊如此清晰,記憶裏的一切仿佛突然鮮活。如同誰撕開封印,一切都轟轟烈烈地湧出來。隔了這麽多年,隔了這麽多年的前塵往事,原來仍舊記得這樣清楚,她鬢側細碎的散發,她下巴柔和的弧線,隔得這樣遠,依稀有茉莉的香氣,恍惚如夢,他做過許多次這樣的夢,這一次定然又是夢境,才會如此清晰地看見她。
  靜琬蹲在那裏,隻顧著整理女兒的衣裙:“瞧你,臉上這都是什麽?”
   無限愛憐地拿手絹替女兒抹去那些細密的汗珠,一抬起頭來,臉上的笑意才慢慢地消失殆盡,嘴角微微一動,最後輕輕叫了一聲:“總司令。”
  慕容灃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這麽短短一刹那,自己轉過了多少念頭。驚訝、悔恨、尷尬、惆悵、憤怒……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感湧入心間,他隻能站在那裏,手緊緊握成拳,那指甲一直深深掐入掌心,他也渾然未覺。他的目光流連在她臉上,忽然又轉向兜兜,她下意識緊緊摟住女兒,目光中掠過一絲驚惶,很快就鎮定下來,惟有一種警惕的戒備。慕容灃卻像一尊化石,站在那裏一動未動,他的聲音幾乎要透出恐懼:“你的女兒?””
  靜琬輕輕“嗯”了一聲,對孩子說:“叫大姑父。”
  兜兜依偎在母親懷中,很聽話地叫了一聲:“大姑父。”
  慕容灃卻沒有答應,隻是望著她,靜琬平靜而無畏地對視著他,他的聲音竟有些吃力:“這孩子……真像你。幾歲了?”
  靜琬沒有答話,兜兜已經搶著說:“我今年已經六歲了。”
  一張小臉上滿是得意:“我上個月剛剛過了六歲生日,爹地給我買了好大一隻蛋糕。”
  靜琬隻是緊緊摟著女兒,手心裏竟出了冷汗,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她轉過頭去,原來是程允之。程允之一看到這種場麵,隻覺得頭嗡地一響,脹得老大。但慕容灃已經神色如常,若無其事叫他的字:“守慎。”
  程允之笑道:“總司令今天過來,怎麽沒有事先打個招呼?”
  又對靜琬說:“四嬸嬸回去吧,伊漾在等你吃下午茶呢。”
  靜琬抱了孩子,答應著就穿過月洞門走回去。她本來走路就很快,雖然抱著孩子,可是腦中一片空白,走得又急又快。兜兜緊緊摟著她的脖子,忽然說:“媽咪,為什麽我從前從沒有見過小姑父?”
  靜琬說:“小姑父很忙。”
  兜兜做了個鬼臉,說:“小姑父凶巴巴的,清渝一看到他,就嚇得乖乖兒的,兜兜不喜歡小姑父。”
  靜琬恍惚出了一身的汗,一步步隻是走在那青石子鋪的小徑上,她本來穿著高跟鞋,隻是磕磕絆絆:“好孩子,以後見著小姑父,不要吵到他。”
  兜兜說:“我知道。”
  忽然揚手叫:“爹地,爹地!”
  靜琬抬頭一看,果然是信之遠遠迎上來,她心裏不由自主就是一鬆,仿佛隻要能看到熟悉的麵龐,就會覺得鎮定安穩。信之遠遠伸出手來,接過兜兜去,說:“你這調皮的小東西,又跑到哪裏去了?”
  兜兜被他蹭得癢癢,咯咯亂笑:“兜兜和清渝玩躲迷藏,後來小姑父來了。”
  信之不由望了靜琬一眼,靜琬輕聲說:“我沒事。”
  信之一手抱著女兒,伸出另一隻手來,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溫和有力,給了她一種奇妙鎮定的慰藉,她滿心的浮躁都沉澱下來,漸漸回複成尋常的從容安詳。隻聽兜兜嚷道:“爹地頂高高,頂高高。”
  靜琬嗔怪道:“這麽大了,怎麽還能頂高高?”
  兜兜將嘴一扁:“不嘛,我就要頂高高。”
  信之笑道:“好,爹地頂高高。”
  他將女兒頂在肩上,小徑兩側種了無數的石榴花,碧油油的葉子裏,夾雜著一朵兩朵初綻的花兒鮮紅如炬,兜兜伸出手去摘,總也夠不著。
  兩側的石榴樹都十分高大,密密稠稠的枝葉遮盡天側的萬縷霞光。靜琬順手折了一枝在手中,忽然就想起那一日,自己折了一大片蒲葵葉子遮住日頭,她原來的皮鞋換了一雙布鞋,那鞋頭繡著一雙五彩蝴蝶,日光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得如要飛去。她側著身子坐在騾背上,微微地顛簸,羊腸小道兩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草,偶然山彎裏閃出一畦地,風吹過密密實實的高粱,隔著蒲葵葉子,日光烈烈地曬出一股青青的香氣。走了許久,才望見山彎下稀稀疏疏兩三戶人家,青龍的一柱炊煙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繞來繞去,永遠也走不完似的。惟有一心想著見著慕容灃的那一日,滿心裏都漫出一種歡喜,盈滿天與地。。
  暗紅的石榴花從頭頂閃過,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空裏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地紅著。他一步步上著台階,每上一步,微微地晃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
  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
  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靜琬定了定神,伸手去挽住信之的胳膊,信之將兜兜高高舉起,兜兜伸手揪住了一朵石榴花,咯咯笑著回過頭來:“媽咪,給你戴。”
  毛手毛腳地,非要給她簪到發間。靜琬隻好由著她將花插入發鬢,兜兜拍手笑著,靜琬溫柔地吻在女兒的臉頰上。漫天的晚霞如潑散的錦緞,兜兜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如最美麗的霞光。
  烏池的春季本就是雨季,午後又下起雨來,雨雖不大,但淅淅瀝瀝地落著,微生寒意。靜琬從百貨公司出來,司機遠遠打著傘迎上來,她本來買了許多東西,上車之後兀自出神,過了好一陣子突然才察覺:“老張,這不是回家的路。”
  老張並沒有回頭,而是從後視鏡裏望了她一眼。她心中突然明白過來,回頭一看,車後果然不緊不慢跟著兩部黑色的小汽車。她的心中一緊,向前望去,果然有一部黑色的汽車在前麵,雖然駛得不快,可是一直走在他們汽車之前。一直到了渡口,那幾部車子才隱成合圍之勢,緊緊跟在她的汽車左右,一起上了輪渡。事到如今,靜琬倒鎮定下來,任由汽車下了輪渡,又駛過大半個城區,一直駛入深闊的院落中,老張才緩緩將車停了下來,前後的三部汽車也都減速停下來,老張替她開了車門,見她神色自若,他滿心愧疚,隻低聲道:“太太,對不住。”
  靜琬輕聲道:“我不怪你,你有妻有兒,是不得已。”
  老張那樣子幾乎要哭出來,隻說:“太太……”
  那三部汽車上下來七八個人,隱隱將她所乘的汽車圍在中心。另有一人執傘趨前幾步,神色恭敬地說:“小姐受驚了,請小姐這邊走。”
  靜琬不卑不亢地答:“我已經嫁了人,請稱呼我程太太。”
  那人神色依舊恭敬,躬身道:“是,是,小姐這邊請。”
  靜琬冷笑一聲:“我哪兒也不去,你去告訴你們總司令,立刻送我回家去。”
  那人微笑道:“小小姐真是冰雪可愛,聰明伶俐。”
  靜琬急怒交加,霍然抬起頭來:“你敢!”
  那人神色恭敬,道:“是,小姐說得是,鄙人不敢。”
  他見靜琬生氣,因為受過嚴誡,不敢逼迫,隻是擎傘站在那裏。雨勢漸大,隻聞雨聲刷刷輕響。靜琬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那人見她身體微微一動,便上前一步來,替她擋住風雨,讓她下車。
  靜琬走至廊下,那些侍衛就不再跟隨,她順著走廊一轉,已經見著又是一重院落,一路進來,都是很舊的青磚地,那院子天井裏,疏疏種著一樹梅花,一樹海棠。靜琬的步子不知不覺慢了下來,兩棵樹都不是花期,綠葉成蔭,蔽著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擺了許多花盆,月洞門的兩側一對半舊的石鼓,上頭花紋依稀可見。她像是在夢裏一樣,恍惚地聽著簷下的落雨聲。他本來低頭站在滴水簷下,慢慢抬起頭來望著她,說:“你回來了。””
  他們隻在清平鎮住了月餘,大半的時候,總是她一個人。他忙著看駐防、開會、軍需……有時等到半夜時分他還未回來,窗外廊下的燈色昏黃,隱約隻能聽到崗哨走動的聲音,菊花幽幽的香氣透窗而來。她本能地用手扶在廊柱上,簷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她此時方能夠正視他的麵容。隔了八年,他微皺的眉心有了川字,眉峰依稀還有往日的棱角分明,隻是那雙眼睛,再不是從前。她心裏無限的辛酸,這麽多年,他也添了風霜之色。他慢慢地說:“如今說什麽,都是枉然了……可這樣的傻事,我這輩子,也隻為你做過。”
  她轉過臉去,看著夢裏依稀回到過的地方,那小小的院落,一重一重的天井,就像還是在那小小的鎮上,她一心一意地等他回來,他去了前線……他在開會……他去看傷兵了……可是,他一定會回來,再晚都會回來。
  雨簌簌地打在樹木的枝葉上,他惆悵地掉轉頭去:“這株海棠,今年春天開了極好的花……”
   她慢慢地說:“就算你將整個清平的宅子都搬到烏池來,又有什麽意義?”
  他“嗯”了一聲,說:“我知道沒有意義,隻是……這樣的事情,我也隻能做點這樣的事情了。我一直想忘了你,忘了你該有多好啊……哪怕能夠忘記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兩年,我真的已經忘了,直到遇上蘇櫻,她有多像你,靜琬,你不知道她有多像你。我當時去她們學校,遠遠看到人群裏的她,立刻就下了決心,我得將她弄到手,不管她是什麽人,不管誰來攔我,我心裏就知道,我是完了,我是再忘不了你了。我什麽傻事都做了,將她捧到天上去,下麵的人都巴結她,她年輕不懂事,叫我寵壞了,一味在外頭胡鬧,甚至連軍需的事情她都敢插手。我其實都知道,可是一見著她,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靜琬,我想,這就是報應。我什麽事都聽她的,什麽事都答應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叫人去給她摘。我把欠你的,都還給她了,可是連她我都保不住。”
  靜琬淡淡地道:“謹之也不過是個女人,這麽多年來,她何曾快樂過?””
  慕容灃怒道:“她有什麽不快活?這麽多年來我對她聽之任之,事事都不和她計較。”
  靜琬輕歎了一聲:“你都不曉得她要什麽。”
  他突然沉寂下去,過了許久許久,終於說:“我曉得她要什麽——生老四的時候她大出血,她自己覺得不行了,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我曉得她要什麽,可是我給不了了,靜琬,這輩子我給不了旁人了。”
  雨聲漸漸地稀疏下去,簷頭的鐵馬丁零丁零地響了兩聲,起了風,她旗袍的下襟在風中微微拂動,隔了這麽久,她慢慢地說:“都已經過去了。”
  他並沒有做聲,疏落的雨從海棠的葉子上傾下來,有隻小小的黃羽雀從葉底竄出來,唧的一聲飛過牆去。牆上種的淩霄花爬滿了青藤,一朵朵綻開,如同蜜蠟似的小盞。花開得這樣好,原來春天早已經過去了。他說:“這麽些年——過得這樣快,都八年了。”
  八年前她明媚鮮妍,而如今她也隻添了安詳嫻靜。他忽然說:“我知道有一家西餐館子的榛子漿蛋糕好吃,我帶你去吧。”
  靜琬微含了一點笑意:“我已經不愛吃那個了。”
  他悵然地重複了一遍:“嗯,你已經不愛吃那個了……””
  雨聲細碎地敲打在樹木的枝葉間,輕微的聲音,點點滴滴,依稀入耳。他今天穿著西式便服,仿佛八年前的翩翩少年,最後隻是說:“我送你回去。”
  他親自執了傘,送著她出來,侍衛們遠遠都跟上來,他卻對司機說:“你下來。”
  司機怔了一下,他已經替靜琬關好車門,自己卻坐到前麵,發動了車子。侍從室的當值主任溫中熙嚇了一跳,趨前幾步:“總司令……”
  他回過頭來,淡然道:“誰都不許跟來。”
  溫中熙大驚失色,隻來得及叫了聲:“總司令……”
  慕容灃早已經將車調過頭,駛出門外。
  雨又漸漸地下大起來,車窗上全是模糊的水痕,街景都似隔了毛玻璃,再看不分明。偶然聽到汽車喇叭“嗚”的一聲,原來是有汽車被他們車子超過去。街上不少地方積著水,駛過時揚起嘩嘩的水浪,他有許多年沒有開過汽車了,車子駛得又快,街口的交通燈他也沒有留意,直直地闖了過去,交通警察一回頭,正看見車影刷地已經闖過去,“謔謔”拚命吹起哨子來,他們的車早已經去得遠了。。
  一路上他都隻是開車,靜琬從後麵隻能看到他烏黑的發線,他曾經開車載著她的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恍若已經隔世。隔著的不僅僅是八年,而是那些人,那些痛,那些傷,那些慟……冷了心,平了恨,終於是忘了,忘得可以淡淡地從容麵對。車子在緩緩減速,碼頭已經到了,風雨漸大,碼頭上空無一人,隻聞嘩嘩的雨聲,粗白麵筋似的雨抽打在地上,他將車駛上輪渡,整個渡船上隻有他們這一部汽車,等了好久也不見開船,又過了半個多鍾頭,方才有個穿著雨衣、管事模樣的人過來敲了敲車窗。
  他將車窗搖下來,疏疏的冷雨落在他的手臂上,寒冷的江風湧入車內,靜琬不由打了個寒戰,那人說:“風雨太大,我們停航了。”
  他並沒有答話,隨手將錢包取出來,就將百元的鈔票抽了一遝出來,放在那人手上。那人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風勢這樣大,隻怕會有翻船的危險。”
  慕容灃又往那錢上加了厚厚一遝,那人見竟然足足有數千元之巨,心下又惶恐又驚喜,拿著那錢去輪艙中與人商量了幾句。片刻之後回來,已經是笑容滿麵,說:“我們馬上就開船。”
  小火輪拉響了長長一聲汽笛,緩緩離岸。江邊繁華的城郭越去越遠,四麵皆是嘩嘩的雨聲,江流湍急,船行得極慢,駛到江心時分,雨已經越下越大,十餘步開外已經什麽都瞧不見,隻見無數的雨繩從天上而降,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連近在咫尺的江麵都看不清楚。他突然回過頭來,她猝不及防,正正對上他的眼睛。四目相交,她再也避不開他的目光。他突然就那樣從座椅間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肩。她不由自主地被他緊緊拽向前來,不等她反抗,他已經吻上她的唇。那些遙遠而芬芳的記憶,如同潔白的香花,一朵朵綻開在往事裏。她身上依稀還有茉莉的幽香。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掙開,他生了一種絕望的蠻力,隻是不放手。她柔軟的身軀抵在座椅的間隙裏,他的手也卡住了不能動彈,她越掙紮他越用力。那些往昔的光華流轉,一幕幕從眼前閃過,他忘了這麽多年,他隔了這麽多年,幾乎以為終其一生,再沒有勇氣來麵對她,可是她偏偏要回來。。
  他如何能再次放手?
  那些溫軟的過往,那些曾有的繾綣,她是生在心間的傷,一旦碰觸,便是無可救藥的潰瘍。她的玻璃翠耳環貼在他的頸間,一點微微的涼意,這點涼意一直沁到心底深處去,然後從那裏翻出絕望。他再不能夠承荷這樣的痛楚。
  她終於安靜下來,她的手無力地攀在他的肘上,無論他怎樣深切地纏綿,她的唇冰冷無絲毫暖意。他終於放開她。
  他隻覺得天地之間,隻剩了這白茫茫的水汽一樣。天上潑傾著大雨,江麵上騰起霧氣,四麵都隻是蒼茫一片。她的身軀在微微發抖,眼裏隻剩了茫然的冷漠,他慢慢地鬆開手,一分一分地鬆開,唇上還似乎留著她氣息的餘香,她離他這樣近,觸手可及。耳中轟隆隆,全是雨聲。
  他緩緩地說:“靜琬,我這一生,隻求過你一次,可是你並沒有答應我。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不會求人了,可是今天我最後再求你一次,離開程信之。”
  她凝視著他的雙眼,他眼中已經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她輕輕搖了搖頭:“我不能答應你,我愛信之,他是我的丈夫。”
  她聲音很輕,但字字句句,說得十分清晰:“假若信之有任何意外,我絕不會在這個世上活下去。”
  他轉過臉去,看車窗外茫茫的雨幕,過了許久,他忽然微微地笑了:“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蘭花嬌弱,隻怕在北地養不活。我這些年來試了許多次,終於養活了一株天麗,你想不想看看?””
  她淡然答:“我到美國之後總是過敏,聽了醫生的建議,家裏早就不養任何花了。”
  他“嗯”了一聲,隻聽嗚咽一聲長長的汽笛,在江麵上傳出老遠,隱約的白色水霧裏,已經可以見著灰色的岸影綽綽。嘩嘩的江水從船底流過,翻起滔滔的浪花與急旋的水渦。急湍的江流在風雨中如奔騰的怒馬,一去不回。風卷著大雨,刷刷打在車窗玻璃上,無數的水痕降下去,又有更多的水痕淌下來。
  車身微微一震,他的身子也突然輕輕一震,像是從夢中醒來。。
  這八年來,這樣的夢無時無刻都在做著,可是等不及到天明,就會殘忍地醒來。
  船上的管事走過來,依舊是滿臉堆笑:“可算是靠了岸,剛才在江心裏,船差點打轉兒,真叫人捏了一把汗。”
  鐵質的船板軋軋地降下去,碼頭上已經有黃包車夫在張望,指揮輪渡車輛的交通警察穿著雨衣,看到輪渡靠岸,連忙拾階而下。那高高的無數級台階,仿佛一直通到天上去。她說:“我自己上去。”
  永江這樣深、這樣急的湍流,隔開了江北江南,隔開了他的人生。
  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沒有下車,連輪渡什麽時候掉頭都不知道,去時那樣短暫,每分每秒都那樣短暫,而返回,仿佛此生再也抵達不了。
  船一分一分地靠近了,他靜靜地望著碼頭上荷槍實彈的大隊衛戍,全是何敘安帶來的人,輪渡一靠岸,連船板都還沒放下來,何敘安帶著近戍的侍從就跳上船來,見他坐在那裏,因車窗沒有搖上來,身上已經半濕,隻叫了一聲:“總司令。”
  他充耳未聞一樣,太陽穴裏像是有極尖極細的一根針,在那裏緩緩刺著,總不肯放過,一針一針,狠狠地紮進去。大雨如注,隻見那些衛戍的崗哨紋絲不動,站得如釘子一樣,他終於跨下車來,衛戍長官一聲口令,所有的崗哨立正上槍行禮,那聲音轟然如雷,何敘安忙親自撐過傘來,他舉手就推開了,大雨澆在身上寒意徹骨。
  何敘安又叫一聲:“總司令。””
  嘩嘩的大雨就像無數繩索在耳畔抽打,他慢慢地說:“叫顧伯軒來。”

  尾聲
  靜琬回到家中,衣裳已經半濕,老媽子連忙替她拿了衣裳來換,她換了衣裳,身子仍在微微發抖。信之親自給她倒了杯熱茶,她捧著那杯茶,呷了一口,方鎮定下來。信之並不詢問她,神色間卻有一種了然,輕輕地按在她肩上,說:“不用怕,一切有我。”
  她想到慕容灃眼底裏的寒光,不由打了個寒噤,信之道:“我已經和大哥說了,搭最快的船回美國去。”
  靜琬將臉貼在他的手上,信之輕拍著她的背,他的從容似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她也慢慢地鎮定下來。
  因為他們留在國內的時間不多了,所以連日都忙著收拾行裝。這天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程信之換了衣服預備出門,又進來親兜兜:“爹地要走了,和爹地拜拜。”
  兜兜戀戀不舍:“那爹地早些回來陪兜兜玩。”
  靜琬正要伸手去抱女兒,忽聽傭人進來說:“少奶奶,親家太太打電話來了。”
  靜琬聽說是母親有電話,連忙過去接。尹太太說:“靜琬,今天回家來吃飯吧,雅文表妹來了。”
  靜琬說:“信之晚上有事情,我和兜兜回去吧。”
  忽又想起:“啊,兜兜晚上還有美術課。”
  兜兜是國畫大師李決然的關門弟子,年紀雖小,但李決然執教素來嚴厲,兼之兜兜即將回美國,餘下的這幾課,更是盡心盡力。尹太太也知道兜兜不能缺課,於是笑著說:“那你回來陪陪雅文吧。”
  她掛上電話之後,信之道:“你回家去吧,過會兒我送孩子去上課。”
  靜琬說:“你晚上不是有事?”
  信之道:“遲一會兒也不打緊的。”
  靜琬換了出門的衣裳,兜兜抱著洋娃娃歪著頭瞧著母親,靜琬忍不住逗她:“媽媽好看嗎?”
  兜兜道:“好看!”又甜甜一笑:“媽媽是世上最好看的媽媽。”
  靜琬忍俊不禁,吻了吻她的額頭:“乖孩子,在家裏乖乖的,過會兒上課回來,媽媽獎兜兜一個故事。”
  兜兜最愛聽故事,聞說此言,烏溜溜的大眼睛不由一亮:“那媽媽講白雪公主的故事。”
  靜琬滿口答應:“好,就講白雪公主的故事。”
  見她發辮微鬆,說:“又玩得這樣瘋。”叫保姆取了梳子來,親自給女兒梳了頭,才拿了手袋出門。
  她下樓出門,走出大門後回頭一望,程信之抱著女兒站在露台上,兜兜見她回頭,甜甜一笑,胖乎乎的小手在嘴上一比,然後往外一揚,飛了個飛吻,靜琬的嘴角不禁浮起微笑,也對女兒比了個飛吻。她上了車子,從後車窗玻璃裏望去,車子已經緩緩駛動,隻見兜兜的笑容越去越遠,汽車轉了個彎,終於不能看見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了。惟見千絲萬縷銀亮雨線,沙沙地織在天地間。。
  靜琬回到娘家,因為和表妹許久不見,自然很是親熱。吃過飯後坐著又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回家去。因為天已經黑了,又下著雨,司機將車開得極慢。
  靜琬晚上陪著表妹喝了半杯紅酒,覺得臉上發燙,將車窗打開來,那風裏挾著清涼的水氣,吹在臉上很舒服。剛從斜街裏駛出來,忽然岔路口那邊過來一部車子,緊緊地跟在他們的車子後麵,拚命地按喇叭。靜琬回頭一看,認出是程家的車子,連忙吩咐司機將車停下。
  那車上跳下個人來,靜琬認得是程允之的私人秘書吳季瀾,他神色十分倉皇:“四夫人,四少爺和小小姐坐的汽車出了事。””
  靜琬覺得轟然一聲,整個世界突然失聲。吳季瀾的嘴還在一張一闔,她卻根本聽不到他在講些什麽,天空暗得發紅,而腳下的地軟得像綿,仿佛未知名處裂開巨大的口子,將她整個人都要生生撕碎。無數的冷雨激在臉上,像是尖銳的釘子,一根根釘到太陽穴裏去,硬生生地插入到迸開的腦漿裏,然後攪動起來。
  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她全身都顫抖得厲害,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身體內沒有一絲暖意。她本能地將手按在胸上,可是那裏像是突然被剜去了什麽最重要的東西一樣,像是有汩汩的血湧出來,劇烈的痛楚從中洶湧出來。她冷得直發抖,惟有胸口那裏湧起的是溫熱,可是這溫熱一分一分地讓寒風奪走,再不存餘半分。
  吳季瀾怕她暈倒過去,她臉色蒼白得可怕,手緊緊攥住車門,因為太用力,纖細的手指關節處泛白,他十分擔心地叫了聲:“四夫人。””
  她的聲音發抖:“信之和孩子到底怎麽了?”
  吳季瀾不敢說實話,說:“受了傷,現在在醫院裏。”
  她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直到進了醫院,下車時一個趔趄,幾乎被絆倒,幸得吳季瀾扶了她一把。她全身都在發抖,程允之站在門外,臉色灰敗,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見到她,微微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目光已經越過他,看到後麵的病床。
  孩子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裏,小臉上全是鮮血,她慢慢地走近,拿發抖的手去拭著,血已經慢慢凝固,兜兜嘴角微翹,仿佛是平日睡著了的模樣。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惟恐驚醒了女兒:“孩子,媽媽回來了。”
  她將女兒抱起來,緊緊地摟入懷中:“媽媽回來了。”
  她的目光呆滯,可是聲音溫柔得像水一樣,信之也靜靜地躺在那裏,他的西服讓血跡浸得透了,熟悉的眉目那樣安詳,她死死地箍著女兒冰冷的身軀:“好孩子,爹地也睡著了,你別哭,吵醒了他。”
  她伸出手去,想要觸摸信之的臉龐,程允之再也忍耐不住,“啪”一聲重重摑了她一掌:“滾開!””
  她整個人都跌開去,仍舊隻是緊緊地摟著女兒,程允之全身顫抖,指著她:“是你!就是因為你!哈哈,車禍!哈哈!”
  他笑得比哭還難聽:“慕容灃的情報二處,什麽樣的車禍造不出來,就是因為你!”
  靜琬半張臉上火辣辣的,但她根本不覺得疼,抱著孩子慢慢站起來,轉身就往外走。吳季瀾駭異萬分地看著她,見她眼底淒寒刻骨,竟不敢攔阻。外麵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她解下鬥篷裹住孩子,柔聲說:“好孩子,下雨了,媽媽不會叫你淋著雨。””
  司機見她抱著孩子出來,問:“小小姐怎麽樣?”
  她“嗯”了一聲,說:“小小姐睡著了。”
  司機聽她這樣說,於是又問:“那四少爺還好嗎?”
  靜琬又“嗯”了一聲,說:“你送我們去一個地方。”
  路很遠,走了許久許久,街上稀疏無人,偶然才見一部車駛過,一盞一盞的路燈從車窗外跳過,瞬息明亮,漸漸暗去。她將女兒緊緊地抱在懷裏,就像還是很小很小的一個嬰兒。她仍舊記得女兒的第一聲啼哭,她在精疲力竭裏看到粉團似的小臉,她以為,那會是她一生永久的幸福。。
  大門外有崗哨,看到車子停下,立刻示意不得停車。她自顧自推開車門,抱著女兒下車。大門口兩盞燈照得亮如白晝,她發上的雨珠瑩亮如星。冷冷的風吹起她旗袍的下擺,她淩亂的長發在風中翻飛。
  她問:“慕容灃呢?”
  崗哨正待要發作,門內號房當值的侍從官已經認出她來,連忙叫人打電話,自己迎出來:“尹小姐。””
  她的目光空洞,仿佛沒有看到任何人:“慕容灃呢?”
  侍從官道:“總司令病得很厲害,醫生說是肺炎。”
  她的聲音裏帶著透骨的寒意:“慕容灃呢?”
  那侍從官無可奈何,隻得道:“請尹小姐等一等。”溫中熙已經接到電話,極快地就走出來,見著她的樣子,嚇了一跳:“尹小姐。”
  “慕容灃呢?”
  溫中熙道:“總司令不在這裏。”
  靜琬“哦”了一聲,忽然嫣然一笑,她本來如瘋如癲,這一笑卻明媚鮮妍,說不出的美麗動人。溫中熙失神的一刹那,她已經徑直往內闖去。溫中熙攔阻不及,緊追上兩步:“尹小姐!尹小姐!”
  一路進來,都是很舊的青磚地,那院子天井裏,疏疏種著一樹梅花,一樹海棠。綠葉成蔭,蔽著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擺了許多花盆,月洞門的兩側一對半舊的石鼓,上頭花紋依稀可見……她神色恍惚,跌跌撞撞越走越快。
  溫中熙焦急萬分:“尹小姐,你若再往前,恕我無禮了。”
  靜琬微微一笑:“姓溫的,你試一試動我一根頭發,我管叫你們總司令剝掉你的皮。”
  溫中熙略一遲疑,她已經闖進了月洞門內:“慕容灃!你給我出來!慕容灃……”
  裏院當值的侍從官猝不及防,隻得兩個人一左一右,將她拉住,她掙紮著揚聲高叫:“慕容灃,慕容灃……”
  淒厲的聲音回蕩在院中,慕容灃雖然隔了數重院落,隱約聽見,頓時霍然坐起,脫口叫了聲:“靜琬。”
  溫中熙也顧不得忌憚了,將靜琬往外推去:“尹小姐,總司令不在這裏。”
  靜琬反手就是一掌,擊在他下巴上,他哪裏敢還手,隻是手上使力:“尹小姐,我們出去再談。”
  忽聽身後有人炸雷般一聲斷喝:“放開她!”
  所有的侍從官不由盡皆垂下手去,溫中熙見慕容灃已經出來,也隻得放了手。
  雨聲沙沙,她的聲音似是夢一樣:“沛林,沛林,是我,我回來了。”
  語音宛然,在這樣的靜夜中,說不出的動人柔美。慕容灃見她笑靨如花,心中抽痛,她慢慢地走近他,小心翼翼掀開懷裏的鬥篷:“你看我帶誰來見你。”
  廊下燈光照著孩子鮮血斑斑的一張臉,說不出的詭異。他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她卻猝然伸出手,那手中竟然是一把鑲寶鑽的小手槍,他本能般大吼一聲,她已經回手抵在左胸上,砰一聲扣動扳機。
  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他撲出去,隻來得及緊緊地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隻是緊緊摟住她。她掙紮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地顫抖著,他急切地低下頭,她的聲音比雨聲還要輕微:“慕容灃……孩子今年七歲……她是……她是……”
  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剮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她竟然是在微笑著,拚盡了全部的力氣:“是你……”
  那一口氣接不上來,頭微微一垂,再無聲息。
  血順著手腕一點一點地往下滴,他癡了一樣。。
  雨聲簌簌,直如敲在心上一樣。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是暮春天氣,滿院都是飛絮,就像下雪一樣。母親已經病得十分厲害了,他去看她,那天她精神還好。南窗下無數楊花飛過,日影無聲,一球球一團團,偶然飄進窗內來。屋子裏惟有藥香,隻聽見母親不時地咳嗽兩聲,那時她已經很瘦了,連手指都瘦得纖長,溫和地問他一些話。他從侍衛們那裏學了一支小曲,唱給她聽。她半靠在大枕上,含笑聽他唱完,誰曉得,那是母親第一回聽他唱歌,也是最後一回。
  過了這麽多年,他再也沒有為旁人唱過歌,他說:“我是真不會唱。”
  她卻不依不饒:“我都要走了,連這樣小小一樁事情,你都不肯答應我?”
  他見她雖然笑著,可是眼裏終歸是一種無助的惶恐。心下一軟,終於笑道:“你要我唱,我就唱吧。”
  其時雪愈下愈大,如撒鹽,如飛絮,山間風大,挾著雪花往兩人身上撲來。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想以自己的體溫來替她抵禦寒風。在她耳畔低聲唱:“沂山出來小馬街,桃樹對著柳樹栽。郎栽桃樹妹栽柳,小妹子,桃樹不開柳樹開。”
  寒風呼嘯,直往人口中灌去,他的聲音散在風裏:“大河漲水浸石岩,石岩頭上搭高台。站在高台望一望,小妹子,小妹子為那樣你不來……”
  風聲裏,無數的雪花落著,天地間像是織成一道雪簾,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隻是緊緊地摟著她,她眼中淚光盈然:“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
  隻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屋子裏並沒有開燈,門是虛掩的,走廊裏一盞吊燈,暈黃的光從門隙間透進來,給高高的沙發椅背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謹之從外麵進來,眼睛過了好一陣子,才適應屋內的黑暗。窗外的雨早就停了,微涼潤澤的水氣依舊襲過窗欞,帶著秋夜的寒意。窗隙間透進微白的月光,冷淡如銀。
  黑暗裏,她側影如剪,過了很久才開口,聲音微帶喑啞:“怎麽樣?”
  何敘安道:“總司令還是不肯。”
  謹之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去見他。”
  何敘安道:“以敘安拙見,夫人……此時不宜……”
  謹之道:“哪裏有工夫容得他這樣胡鬧,既然他要鬧,我就奉陪。”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氅,氅衣領口惟有一枚鑽石別針,在微弱的光線中,恍若淚滴一閃。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照人,何敘安知道勸阻不住,隻得側身讓路,輕聲道:“夫人,別與總司令計較,他如今是失了常態。”
  謹之並沒有做聲,侍從官已經替她打開通向內裏的雙門,幽暗的闊大房間,惟有窗台透入慘白月光,她隻朦朧看見慕容灃垂首坐在沙發上,轉臉就命令侍從官:“開燈!”
  侍從官遲疑道:“總司令不讓開燈。”
  謹之聽他如此回答,伸手開燈,突如其來的光明令慕容灃驀地抬起頭來,謹之隻見到他一雙眼睛,淨是血紅,便如最絕望的野獸一樣,死死地瞪著她。她的心裏驟然一寒,未及反應過來,他手一抬,手中的槍口光芒一閃,隻聽“砰砰”數聲巨響,瞬息燈火俱滅,眼前一暗,嘩啦啦盡是水晶碎片從燈圈上跌落的聲音。。
  謹之讓四濺的水晶碎片劃過手背,手上頓時一陣痛楚。她往前數步,腳下水晶吊燈的碎片被踩得劈劈啪啪微響,而他坐在那裏,如同一尊塑像,隻是用雙臂緊緊地、緊緊地摟著懷中的人,仿佛隻要一鬆手,就會有人奪去她似的。
  借著月光,謹之才看清楚靜琬在他懷中,如同熟睡的沉酣,臉上竟然還帶著一絲笑意,隻是慘白月色裏,這笑容看著更是說不出的詭異。她不由打了個寒噤,慕容灃低沉的聲音已經響起:“滾開。”
  她並沒有停步,他揚手就是兩槍,子彈擦著她的鬢角飛過去,淡淡的硝味與火藥的氣息,那樣近,侍從官嚇得麵無人色:“夫人!”
  她依舊沒有停步,他背對著窗台而坐,肩頭全是冰冷的月光,仿佛一匹銀紗從他整個人頭頂罩下來,水銀樣淌了滿地,而他隻是緊緊摟著懷中的人。他的胸襟前全是幹涸的血跡,黑色的,一大塊連著一大塊,他的手上也全是血,已經凝固了,像是暗色的花,大朵大朵地綻開,開得滿天滿地惟有這種暗沉沉的紫。在他的懷裏,她的臉上卻很幹淨,宛若熟睡著。他隻是珍愛萬分地攬著她,坐在那裏,窗外的月光慢慢地淌入他的臂懷,他一動也不動,仿佛惟恐驚醒了她。她睡得這樣好,這樣沉,這樣安靜地任由他端詳,任由他擁抱。
  這麽多年啊,這麽多年,她到底是他的,一直是他的,誰也不能來奪了去。。
  謹之說道:“人已經死了,你還發什麽瘋?”
  她竟然敢這樣說,他劈麵就是一掌,謹之避閃不及,被重重地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中竟然有眼淚迅速地湧出,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不會流淚的,她將臉揚一揚,再揚一揚,硬生生將那水汽忍回去,從齒縫間擠出一字一句:“慕容灃,這就是報應,你竟然害死信之……你竟然喪心病狂害死信之。活該尹靜琬死了,你就算抱著她坐在這裏一輩子,她也不會活過來了。”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突然揚手就將手槍向她砸去,她往旁邊一讓,那槍咣當一聲,落在牆角,她不會再讓他傷害到她了。她冷冷地道:“慕容灃,你隻管混蛋下去。南線告急的電報一封接著一封,我告訴你,你若不想要這天下了,你就隻管坐在這裏。”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慘白的臉上竟然含著一絲微笑,那微笑慢慢擴散開去,他竟然吃吃地笑起來,饒是謹之膽大,也禁不住心中微微害怕。他仰起臉來,哈哈大笑,那眼淚卻刷刷地順著臉頰淌下來:“天下?如今我還要這天下做甚?”
  他舉手一指:“程謹之,這江山萬裏,這家國天下,我都拱手給你,都給你!”
  她拚盡全身的力氣,想要給他一記耳光,不想他隻手微抬,已經牢牢地擋住她,隻略一用力,便將她摔開去一個趔趄。她氣到了極處,反倒鎮定下來,扶著那沙發扶手,微微點頭:“我知道你發什麽瘋,靜琬最後說的話,才叫你這樣發瘋。那孩子今年六歲,根本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她這樣騙你,就是想叫你發瘋。你害死信之,害死孩子,所以她才說出那樣的話來,好叫你痛悔一輩子。她最後還能有這樣的心思,將你逼上絕路,連我都不得不佩服她。如今你想要怎麽樣我都不管,可是有一條,哪怕這世間萬事你都不想要了,我絕不會容你,因為清渝才是你的兒子。””
  他恍若未聞,任何人說什麽,他都不必聽見了,隻是垂首無限貪戀地瞧著她的臉龐,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連最後那一刻亦是微笑著。她說:“沛林,我回來了……”
  她終於回來了,回到他的懷抱,隔了這麽多年,隔了這樣多的人和事,燭火灩灩,照著她一身旗袍,亦如霞光映出飛紅。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他撲出去,隻來得及緊緊地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隻是緊緊摟住她。她掙紮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地顫抖著,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刺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
  她的身軀漸漸冷去,懷中孩子一張小臉上全是鮮血。她死前最後一抹笑容仿佛絢目的曇花,照亮整個夜空,又如煙花璀璨,盛開在最黑暗的天幕,無數的花瓣濺落,火樹銀花,仿佛流星雨灑向大地,而她慢慢冷去,整個世界都隨著她冷去……周圍死寂一樣的黑暗,這模糊而柔軟的黑暗湧上來,將他陷入其中,無邊無際的黑暗,永生永世,他亦無法掙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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