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兒的幸運竹

凡兒的幸運竹

 

 

凡兒從小就表現得很自我，這好像是他天生而來最強烈的一個性格。太自我的人與身外的人與事常常不知道怎樣連接，或者不知道怎樣做到更好的緊密連接。

不能說凡兒沒有愛心。恰恰相反，他其實很有愛。但是外部的人和事要走到凡兒的愛心這一層，略微有些艱難。而凡是達到他內心的那一層，就像進入了一個小小的天堂，自成一格，人在其中，會享有帝王般優渥的待遇。這是那些在凡兒的內心的圍牆之外的人絕對感受不到的美妙。

 

我知道那美妙，也希望凡兒能夠與世相融一些，畢竟良好的社交技巧於人於事都是一張綠色通行證，不過怎樣培養凡兒將他的愛心顯露於外一直是我頭痛的事。

於是凡兒十歲那年生日，我對凡兒說，媽媽給你買一盆幸運竹吧，做你的生日禮物。從此這盆竹子就是你的了，你要好好照顧它……

當我指著那盆翠綠而形體美麗的幸運竹這樣對凡兒說的時候，很像婚禮上父親把女兒的手鄭重交到另一個男子的手中時對他抱持深厚的期望——那關乎他的心愛的寶貝的未來幸福。我也是這種心情——把一顆美麗的幸運竹的生死交到一個看起來我行我素沒心沒肺的小孩手上，不知道這是幸運竹的幸運還是不幸。

老實說，對於這盆幸運竹未來的命運，總是讓我覺得有點忐忑。因為我知道，它隻是一個愛的試驗品。

 

轉眼兩年半過去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向粗心大意丟三落四忘東忘西的凡兒對他的幸運竹嗬護有加，時時處處都念念不忘他的竹子。每每談及竹子，凡兒也會把所有權明明顯顯地標識出來：我的幸運竹。

我從來沒見過凡兒這麽認真地對待一件事：按時給竹子澆水，不讓它渴著。常常正吃著飯，凡兒驀地想起他的竹子還沒有吃飯（指竹子喝水），他就會放下碗筷，馬不停蹄立即給竹子澆水去，仿佛有一霎那的耽誤，竹子就會渴死似的。

當然有時候凡兒會忘記，不過他總在每次上學出門前，好像內心裏巡視一下有沒有落下什麽東西的時候，猛然想起竹子該澆水了，就立即鄭重地叮嚀我：媽媽，你記得給我的竹子澆水。那份發自深心的關愛與惦記溢於言表，讓我有恨不能是那盆幸運竹的衝動。

 

我們出去遊玩凡兒會想著他的竹子會不會渴著，回中國凡兒也會惦念著竹子，總是跟我嘮叨，爸爸不會忘了給我的竹子澆水吧？甚至在西雙版納的時候看到過一小片竹林，凡兒也會失神地念叨起他的幸運竹：這些竹子跟我的幸運竹不一樣。也隻有這一句。

我想凡兒眼中大概也會覺得竹林的竹子更翠綠挺拔吧。然而在他心裏，已經開始竹葉發黃的幸運竹無可替代。就像大自然中千奇百樣的花草樹木，凡兒的眼光掃過去都不帶流連一樣，他有一棵屬於他的幸運竹，好像僅僅如此就夠了。

 

那天我無意中跟凡兒說起，幸運竹現在長得越來越高了，而且葉片開始發黃，應當上網搜索一下如何照顧好一棵幸運竹，讓它更好地活下去。彼時凡兒正準備他的早餐，聽我這樣說，仿佛醍醐灌頂，他把食物交給我，媽媽，你幫我一下，然後就匆匆跑向他的電腦。一會兒功夫又匆匆跑回來，對我說，媽媽，幸好你提醒我了，要不然竹子會死的。說著他就蹲下來開始給那顆幸運竹修剪枝葉，仿佛在搶救它的生命。

在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那個飛過很多星球見過很多玫瑰卻一心隻惦念他的那朵有著各種毛病的玫瑰的小王子。也許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吧，閱盡千人萬麵，心中卻隻有一張臉孔，牢牢地把弱水三千裏的二千九百九十九都抵擋在心門之外。

不過小王子畢竟是小王子，他還沒有長大，沒有經曆欲望，誘惑，背叛，失望，絕望……當所有都經曆之後，小王子還會是小王子嗎？

 

而無論如何，這都是漫長的時光之後的事了。

我所能知道，是眼前這一刻，凡兒的手指細細地扶住幸運竹，小心翼翼地摘掉那些發黃的枯葉，以便讓它看上去更健康更美麗活得更長久……

這就是人間的大美吧，我在心中歎息。

 

不是那些形於外的司空見慣易於捕捉的淺表的美，而是隱於我們的內心，隱在另一個透明的世界裏，難以得見，易被忽略。而有幸看到它的人都會靈魂止不住輕輕顫栗——這就是美，這就是讓世間的人無論見識或承受過多少醜陋與悲傷的事，都會在內心裏生出對人世的熱愛，而不憚於孤身向前的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