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寫下一些塵事，留下一點影子。也許世界都忘記了，至少自己還記得自己。（原創所有，請勿轉載）
《一枚撿來的發夾》其實我想記錄的是一個小孩子貪得一個撿來的發夾的心情，人性本貪，小孩子也一樣。沒有想到，倒是讓自己的行為受到了攻擊。認真反省了一下自己，我好像真的不夠檢點了。
我一直受到的教育是拾金不昧。那首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裏邊的歌伴著我長大。我記得小時候走路都恨不能眼睛向下，直盯著路麵，希望撿到一分半分錢交上去，也算是好人好事一件。可惜我沒有那麽好的運氣，很少撿到錢。為了得到老師拾金不昧的表揚簡直都想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錢交上去。
記憶裏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高二，和好朋友打掃學校廁所的時候撿到了一個錢包，裏麵有一百多塊錢，在當時算是一筆大錢了。我們循著錢包裏的蛛絲馬跡找到了那位高三女生，很遭到了些表揚。那個女生還無論如何送給我們一點日記本之類的小禮品作為謝意。
後來還有一次，那年我在北京已經工作，父親生病，我急急地準備回去探望。臨回去前，單位分了五斤雞蛋，平時多半都送了在京的同學，那段時間天氣極熱，我又急著走，聽到樓下有收廢品的就下樓問他收不收雞蛋。那時候五斤雞蛋大概十五塊錢，我說這是新鮮的雞蛋，你給我五塊錢吧。那個收廢品的人大概看透了我的心思，便不肯出錢。我問他你想不想要雞蛋呢？他說想。我說那你少給點也可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到我的臉上已經寫了會白送他。他說一分都不給。其實我那時候因為父親的病也非常需要錢。最後自然是白給了他，連同裝雞蛋的小籃子。
不過，神奇的是，那天那個收廢品的人興高采烈地離開後，我的一雙大近視眼就在地上看到了5塊錢。我撿起來它的時候，心裏充滿了怪異的感覺。那是我最初想要的價錢，而我在白給出去之後竟然得到了它。
天意難違。那5塊錢，我自然是昧掉了。
再撿到錢，就是出國之後的事情了。
我剛出國的時候，一心一意地要求自己言行高雅，不為自己，隻為我的中國麵孔。我不希望我的言行給中國丟臉。我想我大概做到了。
我曾經在一個西人會員店工作，同事多是退休的老外在那裏賺點零花錢，再就是我們幾個中國移民。我記得我剛去的時候，培訓我的是一位白人老太太，年近七十，做過多年的法語翻譯。她跟我相處了半天，就對我說，我可以看出來，你有非常好的教養，在中國有非常好的生活，非常體麵的工作。
我很奇怪她第一眼怎麽可以看出來。我素麵朝天，衣著簡單，何況隔著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種族，何況我的英語結結巴巴。她說因為我的言行神態，我的身體語言，麵部表情，眼神內容，甚至說話的語調和聲音都反映著我的過去。
我想或許她是對的。我那時便知，我們在打量揣摩著洋人們的時候，她們也在打量揣摩著我們。
也是在那裏工作時，有一次，我在地上看到了15元錢，沒錯，一張10元加幣旁邊躺著5元加幣。那時候我們是多麽窮啊，住全地下室，老公還沒有找到工作，隻靠我的一個星期幾天的part time收入。我想我要是把它們撿起來就是發了一筆大財了。
可是……我怎麽可以撿錢呢？我從小就知道要拾金不昧。何況在異國他鄉。何況在文明之邦。何況前麵的洋人們都昂首挺胸地走過去了，我怎麽可以彎腰撿不是自己的錢而給中國人丟臉呢？我怎麽可以讓人家笑話中國人貪財呢？
結果自然是我在掙紮中昂首挺胸地從錢上邁過去，心裏恨恨地給自己催眠：糞土，糞土，糞土……
不過，那畢竟不是一堆普通的糞土。那是我當時一個半小時的收入。當我無限留戀地回過頭去張望那堆糞土時（我很少走路的時候回過頭去），就看到我身後的一個白人女子姍姍然俯下身撿起了我的一個半小時的工資，自自然然地放入囊中，然後目不斜視氣定神閑地向前走。
我那時候覺得自己像一隻虛假的趾高氣昂的氣球，被她一下子紮破了。我為了確定她是不是真的拾金而昧甚至跟蹤她走過了前邊接待櫃台的lost and found，直至走出了店門，終於知道，原來洋人是撿錢的啊。早知如此，我裝什麽清高！
那件事讓我知道，其實人性貪是一樣的。隻不過洋人在麵皮上比中國人做得漂亮罷了。
不過老公不信。他很多方麵比我複雜，在崇洋媚外方麵卻比我簡單。他總以為加拿大比中國不知道好多少倍。在他眼裏，這裏就是天堂。國家富庶，人民知禮，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以致我們買了自己的房子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總是夜裏忘記鎖門。我發現之後，再也不能安睡，每天夜裏都要起來親自去看一遍前後門鎖了沒有。
僥幸沒有事情發生老公便繼續跟我狡辯，加拿大安全，不是中國。直到發生過幾次民宅被破門而入的事件他才慢慢地改掉了不鎖門的習慣。不過，他依然說這裏民心淳樸，路不拾遺：看看動物園裏比比皆是的遺失的帽子襪子鞋子等等被善意地放在路邊幹淨的欄杆上等待主人回來認取就知道了。
我承認，我在動物園以及別的地方看到這種情形的時候的確也覺得那是一道美麗的風景。我也幾乎相信，這個國家真的是可以做到路不拾遺。直到有一次老公帶塵兒凡兒兩個去溜冰場滑冰後把兩個頭盔落在滑冰場，後來滿懷希望地回去找，把整個lost and found 翻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老公著實氣餒了一下。要知道，那時兩個頭盔幾十塊錢對我們來說也算一筆錢了。那以後老公就不再口口念念說加拿大是不可能找不回丟掉的東西的。
我有一段時間教育孩子非常嚴格，他們在沙裏撿到一分錢以上的硬幣都不允許他們裝進自己的口袋。我們不那麽需要錢了，把那個錢幣留給更需要它們的人，就像我們當初剛來時那樣的人。我是這樣想的。
我甚至不允許他們把在公園的沙子裏找到的別的小孩落下的小沙灘玩具帶回家。小朋友丟掉了喜歡的玩具多傷心啊，放在邊上，他們回來看到會很開心，我說。塵兒他們自然是聽話的。我這樣教育著他們，直到有一天，他們把一大包所有沙灘玩具忘記在公園裏，想起來後返身回去取，我還安慰孩子們，不會有人拿的。結果我錯了。那一大包沙灘玩具已經跟我們告別了。
或許那個撿走它們的人是更需要它們的人——我是花了一些口舌安慰孩子們的。我不知道跟他們怎麽解釋，當我不允許他們擁有那些小小不言的快樂時，為什麽別的人會那麽坦然地拿走他們所有的沙灘玩具。
後來我在給孩子們讀英文書時，讀到一則小故事，說的就是兩個孩子在公園裏撿東西，那些四處散落的小東西，一個彈珠，一條小手鏈，一枚硬幣，一艘小船…..她們撿到了，然後跟朋友分這些小東西，她們分享著意外的快樂。讀到這個故事時，我想到我的教育，我自省自己或許真的教條了。
不過我很慶幸，我的孩子們對物質相對淡然。去年回國的時候，帶塵兒他們在公園裏玩碰碰車。有一次，該塵兒坐車的時候，他看到那車座裏有一個手機，便不上車，四處詢問誰丟了手機。找不到失主，塵兒問我怎麽辦，我說給管理這裏的叔叔吧，那個丟手機的人或許會回來找。塵兒照辦。旁邊有人看了說，你們家孩子真好啊，一點都不貪財。別的小孩早就會說我撿的就是我的。我聽了很開心。我知道塵兒是多麽想要一個自己的手機。他能夠不貪不義之財很難得。
塵兒他們上學後，四歲的凡兒有一次從學校裏拿回一個舊發夾，說是在地上撿的，他想拿回來給妹妹一個驚喜。我告訴凡兒，以後再在學校裏撿到東西，無論什麽，都放到lost and found 那裏，小朋友會在那裏找回它們。
那之後，他們再沒有從學校拿回過任何小東西。當然，他們丟掉的東西手套之類的也在lost and found裏找到。不過，不是所有在學校裏丟的東西都找到。凡兒的手表就再也沒有找到。那是有一年他們的聖誕禮物，每人一件Casio 的電子手表，打折之後每件也有30加幣。凡兒一直沒舍得帶到學校。偶爾的幾次中的一次，就把手表丟掉了。凡兒他們一直抱有希望，甚至我也抱有希望找回來。不過，快兩年了，凡兒終於相信，他需要買一塊新的手表了。
為什麽小朋友撿到了手表不放進lost and found裏。他們不知道嗎？這手表很貴的。他們這是偷啊。凡兒氣鼓鼓地對我說。
我笑。30元加幣在凡兒眼裏的確是一筆大錢了。他們過新年的紅包也不過是20加幣。這個小家夥已經懂得了拾金的“金”有著不同的價值，他也懂得有些拾在明明可以找到失主的情況下不歸還無異於偷。這也是丟表這件壞事的好方麵吧。
人跟人終究是不同的。我想我一直想告訴他們這個。想告訴他們，無論別人怎樣，你要堅守住自己的底線，不可以做的事情就是不可以做。而我，終我一生，我隻想盡量告訴他們，哪些事是不可以做的。除此，他們也是人，他們要懂得原諒自己，他們也會有一些小小的瑕疵，他們不必完美。
就像後來我再看到錢，就心安理得地撿了。有一次在Costco ，那時候愛兒還小，三歲多點，很多時候還需要抱著。我一個人帶著塵兒他們三個去買回國的禮物，在地上撿到一張會員卡，那張卡需要幾十塊錢，我不知道丟了還會不會免費補辦。那上麵的照片和名字我直覺是中國女人，便拖著三個小孩子滿店找神色像是丟東西的中國女。轉了兩圈沒有找到，我就拉著孩子們到服務台去，把卡給了他們。我想他們會找到她吧。
我繼續購物的時候遇到一個中國女人，依稀照片上女人的臉龐，滿地找金子的樣子。我問她，你是丟了會員卡吧。她說是。我說我把它放到服務台了。去找他們要就可以了。
那個女人去了不久，又轉到我麵前，說她不會英文，要我幫她去要。那個店很大啊，拖著三個孩子，去服務台等於出了購物區，不能把購物車推出去，我要抱著愛兒，拖著凡兒，喊著塵兒去給她要回那張卡。
最最遺憾的是，那個女人拿到卡，太開心了，連聲謝謝都忘記說就走了。而我已經出汗了。出汗的我把早已經不耐煩的愛兒放在地上，就撿到10元加幣。神奇嗎？我是相信報應的。那錢被我買了孩子們愛吃的糖，犒勞他們陪著我這一頓折騰。
最大的一筆意外之財之前具體發生什麽我忘記了，不外乎我多管閑事去幫助別人，人家沒有什麽謝意倒罷了，而我委屈的是，因為自己的多管閑事不落好被老公一頓搶白。我跟老公的處世之道很多方麵背馳，我們總是會為了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爭吵，他總說我迂腐，拘泥於自己心中的教條。他總是忍無可忍我的那些故作聖人之舉。其實我不是想做聖人，我隻是想做我以為可以做的事情。
就在我忍著要流出來的眼淚，天寒地凍中跑到垃圾桶邊去扔垃圾的時候，垃圾桶的腳下赫然兩張嶄新的20元加幣。那時候剛剛出現那種新版加幣，看上去像假的。當我揉著自己的近視眼確定那真的是40元加幣時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公看到那錢氣消了一半。這麽多年我對他的洗腦讓他到底也是心有畏懼的人。這世上有些神秘的東西，它在人的智慧所能達到的邊界之外。我一直這樣堅信。
那是我這輩子到現在撿的最多的一筆錢了。就在那天我拿著那筆錢的一半買了sick kids的巧克力給孩子們，告訴他們剛才媽媽多管閑事的做法是對的，不然我撿不到這錢。剩下的，後來讓孩子們捐到學校了。
我不需要留下它們。它們來到我手邊轉一圈就是對我的信念的獎勵。那筆錢是獎賞我的。我一直這樣認為。我一直相信即使所有的人都誤解你，但這世上真正的好人會得到無形的護佑。我不可能一無瑕疵，我隻盡量做到我可以做的最好。
前些天，愛兒從學校裏拿回來一塊錢硬幣，她開心地跟我說，這是她在學校撿的。我初聽的時候心裏是很生氣的，怎麽可以把錢拿回來。愛兒對我的教誨背得比哥哥們熟練。
愛兒跟我解釋，她在學校裏撿到了這錢，把它交給了老師。過了幾天，老師又還給了她。老師說沒有小朋友報告丟錢。這錢是愛兒撿的，那就是愛兒的了。
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們小時候在學校裏撿到的那些無主的錢交給老師之後都到哪裏去了呢？
或許愛兒老師這種方式不教條也更人性。有不貪之心，便可得該得之財。我想想自己過去的生命中有意無意昧掉的那些金，便一下子釋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