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父親對母親說:“你知道嗎,和你在一起在哪都是天堂。”
9月的南方正是桂花馥鬱的季節,1961年夏末的一天,我的父親沈仁中依然象往常那樣從街角那個滿頭銀發的老婦人手中買一束桂花送給他新婚燕爾的妻子。
“你知道嗎,桂花泡在水裏,花香可以經久不散,我們小的時候在貴陽就是這樣的。滿屋子的花香可以彌漫一個冬天。”母親曾經對父親說。
父親為了母親這個愛好,在武漢最大的工藝美術店為母親買了一個魚形玻璃花盤。那一朵朵玉雕般的花瓣浸泡在晶瑩剔透的花盤中。母親迷幻的目光中充滿對童年的回憶。
可今天父親卻同時為母親帶來一個十分讓人吃驚的消息,在正值父親畢業的這一年。當時時任高教部部長的楊潤峰到武漢大學視察,看中這個理科出身卻又文筆出眾的經常在校刊發表文章的學生,在加上父親在上大學前又是軍人出身,農民子弟。便欽點即將畢業的父親到高等教育部部長秘書室工作,這是整個武大唯一的一個名額。
“仁中,我真為你高興,這是多難得的機會啊,去北京,到高教部工作,一開始就是部長秘書。。”
母親在父親一旁興奮不已。
“可是你怎麽辦,海齡,你知道從地方調到北京多難嗎。” 父親一臉愁榮,眉關緊鎖。
“沒有關係啊,你可以先調到北京,然後我們再想辦法。”
“可是我沒有把握,我們剛結婚,卻要長久的分別,你知道現在兩地分居的夫婦有的七八年還沒有調到一起,進北京就更難了,所以我想放棄這此機會,留在武漢,和你在一起。”
“你不能這樣,你不能為我放棄你一生中這麽好的機會,你知道整個武大就你一個名額。”
“為什麽不,你是我的妻子,再說當年你不是也為了我放棄在天津工作的機會調到武漢來的嗎。。。。”
“可是我不讓你放棄,我總會有辦法的,不行的話我先回天津。” 母親焦急地打斷父親。
“你知道嗎,海齡,我是舍不得咱們這間小屋,這是咱們的家啊。
是的,每天清晨,當朝陽的第一縷晨曦把窗外榿木樹斑駁的樹影投射在這間小屋的牆壁上的時候,在長期軍旅生涯中養成早起習慣的父親總是第一個醒來,他先悄悄的爬起,為母親準備好她愛吃的的早餐,然後推一推在床上睡意朦朧的母親。
“海齡,該起床了。”
“我想再睡一會嗎。” 母親一臉慵倦地說。
“我給你念一首詩吧,這樣你慢漫就會醒的。”
這是每天清晨父親必做的功課,在父親母親的床頭總是放著兩本詩集,俄羅斯的普希金和英格蘭的布萊克,這是父親母親初次相識的時候,父親送給母親的禮物,他們是父親最愛的兩個詩人。每當此時,母親就會秀發淩亂地靠在父親堅實的肩頭。而父親此時也一手輕攬著新婚的妻子一手端著那本牛皮紙封麵的精裝詩集。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眼前出現了你
猶如檀花一現的幻影
猶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溫暖的晨暉浸淫著這間被父親母親的愛情充盈著小屋,父親那帶著濃重江浙的口音清澈地在辰光中流淌。這是普希金那首著名的<致凱恩>,後來被俄羅斯著名的作曲家格林卡譜曲後在俄羅斯廣袤的大地上經年傳唱。
最後,母親還是說服了父親服從分配到北京工作,而自己一個人回到天津。
由於是母親自動放棄在武漢國家統分的工作,所以回到天津後無法安排正式工作。而母親當時的戶口關係一時還無法辦過來,所以沒有糧油和副食補貼,父親每次都是從自己的那一份裏省出一半給母親。
“仁中,你又瘦了,你是男人,吃不飽飯怎麽行。” 母親望著父親那日漸瘦銷而清瞿的麵龐心疼的說。
“不行,我們得想個辦法才行。”
最後,母親決定到天津遠郊的一家農場去工作,因為那裏吃住農場全包,不用糧油和副食補貼。
當時,母親不讓外祖父母把這件事告訴父親,就說在武漢的戶口糧油關係已經辦回天津。父親每個周六晚上從北京趕回天津,而母親也總是從農場提前趕回來。
“海齡,你最近怎麽越來越黑了。” 父親望著母親的麵龐一臉疑慮。
“沒什麽,我老是感到家裏冷,喜歡到外邊曬曬太陽。” 母親隨意掩飾著說。
但是父親最終還是發現了這件事,那是有一次父親正趕上到天津出差,發現母親不在家裏,就向舅舅不停打探,最後舅舅終於捱不過父親的軟磨硬泡,把母親在農場的地址給了父親,父親乘了近兩個小時的公車趕到母親所在的農場,當時正值隆冬,母親穿著一件肥大的棉衣正在用鋤頭刨田裏的凍土,那暴露在寒風中雙頰已被凍成深紫色,一雙紅腫的手已開始鄆裂。父親一把抱住母親,在北方那片寒風凜冽的田野裏,父親內疚地緊緊擁抱著瘦弱的妻子,那張堅毅從不流淚的臉上涕似滂沱。
從母親的農場回來,父親發瘋般地在天津托各種關係為母親尋找正式調動的機會:部隊的戰友,大學的同學,江蘇的老鄉。。。。。最後在部隊的戰友幫助下,得知天津起重設備廠需要一名懂金屬熱處理的金相工程師,這正好是母親學的專業。父親又托在武漢的大學同學把母親的檔案關係,戶口副食關係調回天津。
但那時父親母親每周隻有一天可以團聚,有時還會因為父親臨時工作加班而錯過,但父親母親似乎很滿足,每次母親總是一直把父親送上火車,一直等火車開遠,才依依不舍離開冷寂,孤清的月台,而父親也總是在開車鈴響的那一刻最後一個跳上列車,他們就這樣在一次次聚散離別中度過了四年。
有一次父親母親象往常那樣手牽著手一起走過天津北站那座覆蓋著瓦楞鐵的老式木製天橋,來到人群交錯的月台,當時正值農曆中秋,那座殖民地時期車站哥特式的尖頂在月光背景中顯得格外清晰,車窗把一排整齊菱形的光影投射在月台粗糙的水泥地上。母親忽然撲到父親懷裏嚶嚶地小聲哭泣起來。
“仁中,我有些受不了了,你知道嗎,每次你走後這六天我是怎麽度過的,思念是一種怎麽樣的煎熬,這樣的日子什麽才是個頭啊。”
那一次父親心事重重地踏上開往北京的列車。
1965年國慶的前夕是一個天空異常晴朗的秋夜,母親和三姨姐妹兩人相約一起到天津東站附近的人民廣場去看禮花。當時天氣有些冷,母親穿上了她那件束腰雙排扣的粗毛尼列寧裝,而三姨則穿著一件深藍色法蘭絨的大衣,姐妹倆牽著手一起來到人頭躥動節日廣場。當時焰火剛好開始,一束束繽紛的焰火在夜空中綻放,人群時時傳出一陣陣歡呼喝采聲,由於廣場離禮花燃放地點很近,空氣中彌漫著火藥濃烈的硫磺氣息。
“姐,你看今年國慶的焰火多美啊,這好象是新的,以前從來沒有過。” 三姨在一旁一邊指指點點,一邊興奮的說。
“是啊,好象北京也沒有過,我也是第一次看見。” 這時在身後響起那熟悉江浙口音。
母親驚訝地轉過頭去,隻見父親笑盈盈地站在她們姐妹倆的身後。更讓母親吃驚的是父親一手提著那件柳條編的軍用提箱,一手提著一個厚重結實的牛皮旅行箱。
“你怎麽這次帶那麽多行李回來。” 母親充滿疑惑的問。
“因為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嗎。” 父親笑著望著母親說。
“可是你北京的工作怎麽辦。” 母親有些焦急地問。
“天津南開大學化學係需要一位又懂專業,又作過組織工作的係黨支部書記,我就向部裏提交了一份人事調動申請,沒想到這麽快就批了下來。”父親依然興奮地說。
“你別說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 母親一頭撲進父親結實的懷中。
“不,海齡,你錯了,不是為你,是為我們。” 父親抓住母親的雙肩認真的說。
“你還記得你在月台上對我說過的那句話嗎,這也是此時此刻我要對你說的,你知道嗎,每次我離開你這六天是怎麽度過的嗎,思念是一種怎麽樣的煎熬。”
在節日絢麗的夜空下,在摩肩接踵的廣場,父親母親彼此忘情地相擁而泣。
由於天氣有些冷的緣故,那天父親母親在焰火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離開了廣場,他們穿過廣場花壇踏上了解放橋,那是海河上第一座鋼結構開啟式公路橋,在解放前夕被稱為萬國橋,直到今天它依然是天津市橫跨海河的幹橋,那一天夜空中綻放的焰火把清澈的河水照射得溢彩流光,兩岸殖民地時期西洋建築鱗次櫛比。父親母親忍不住在橋上駐足良久。最後,他們踏上了解放北路,而外祖父母的家坐落在這條路的盡頭。這條路在天津殖民地時期被稱威爾遜大道,是一條橫跨英,法,德三國租界的一條交通幹線。直到解放前夕這條街發展成為匯聚中外銀行的金融一條街,是目前天津市保存最完好的西洋殿堂式風格建築群。氣勢恢宏的愛奧尼克立柱,雍容華貴的法式落地長窗,精巧流暢的鬥拱和卷廊,綠蔭匝地的庭院和草坪。。。。。。父親和母親就這樣走在初秋的大街上,心中充滿難以明狀的幸福。
“我們不再分開了。” 母親對父親說。
“永遠都不。” 父親對母親說。
“隻是北京那份工作太可惜了。”
“到大學教書不是也很好嗎,要不專業都荒廢了。”
“可是這樣一來,北京再回去就難了,你不是很喜歡北京嗎。”
“和你在一起在哪都是天堂。”
“現在每天早晨又可以聽你念詩了。”
“是啊,象我們在武漢那樣。”
“可是你卷舌音總是改不了。”
“鄉音難改鬢毛衰,但隻要你能聽懂就行。”
“看來這背子也就我能聽懂你念的詩。”
“你想聽嗎,我現在就念給你聽。”
“在樹蔭濃密的河岸上
當夜晚寂靜的時光
帳篷下起了喧響和歌唱
篝火也在閃著光亮
你們好嗎 我幸福的種族
假如在另一個時刻
我真想過著你們這種帳篷式的生活。。。。。
父親一手提著那粗重的旅行箱一手摟著母親的肩頭,母親一手提著那隻柳條編織的軍用提箱一手攬著父親的腰際,他們就這樣幸福的走著,仿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他們的身影在秋夜昏黃的路燈下乍長乍短,身後節日夜空的焰火璀璨奪目,絢麗可人。
在這之後的兩年裏,我和妹妹相繼出生了,他們是兩個多情善感的孩子,因為他們的父親和母親是那樣彼此深深相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