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煙 (1) 村頭的兩座泥像
我出生在內蒙古五原最西頭的一個小村莊,最早能追溯到的深刻記憶,大概就是隊部大路邊的兩座泥像了。我家那時還住在一個遠離隊裏的孤草屋,所以第一次到那個熱鬧的隊部去的時候,一眼就看到兩座古怪的塑像。
這兩座泥像汙濁不堪,已經漏出裏麵的稻草,頭臉也是一片模糊,每個人經過這兩座泥像,都要在上麵吐痰或者擤鼻涕,那時候就覺得往泥像上吐痰這件事有點不太好,可是究竟怎樣個不好法,也想不出道理來。悄悄問了旁邊的一個半大小子,他一臉不屑地告訴我,一個是叛徒內奸工賊xxx,一個是內蒙古的代理人xxx,說完又恨恨地吐了一口。
往事如煙(2 ) 義務勞動
我上學前還有一件想不通的事: 我的伯父、父親,姑父似乎總不在家,天不亮就出了門,晚上掌燈時分有時候回來,有時侯不回來,問他們都不肯說,總是轉移話題。自個琢磨,這白天每家都在上工,晚上他們到底在幹什麽呢?尤其是有時候睡下了還被叫走,就更加費解。
有一天到家裏串門的一位中年婦女耐心地告訴我,他們是在“義務勞動”,義務勞動就是給隊裏打掃院子,喂牲口,到豬圈挑糞擔糞,總之貧下中農不願意做的事,就得他們去做。“誰讓你們家是四類分子呢?這叫勞動改造”。 這些話聽得我糊裏糊塗,可是“義務勞動”這幾個字卻牢牢記在心裏,心想他們真了不起,為隊裏做這麽多的事,長大了,我也得去“義務勞動”。
除了義務勞動,他們還經常到隊裏去開會。後來慢慢知道了,很多都是批鬥會,他們總是批鬥對象。有時候是陪鬥,有時候是主角,這些批鬥會,通常都和“最高最新指示” 聯係在一起。那時候又弄不明白了,他們給隊裏做那麽多的髒活累活,怎麽還要挨批挨鬥呢?
除了隊裏的義務勞動,還有出外的挖大渠,這種時候,好象總有父親,於是連續幾天也看不到他。
挨批鬥這件事情,我上到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有了親身體會。那件事的起因是一次測驗,測驗的內容其實無非就是寫幾個字。我歲數最小和個頭都最小,所以坐在第一排,忽然就感覺後麵有人踢我,回頭看時,正是老師的堂弟wcg,是愛欺負同學的頭頭,他用手指指空白的卷子,示意我替他寫,我既害怕老師發現,也害怕他,但是我自己的還沒有寫完,所以沒有理睬。
放學後他就糾集了幾個同學找我,都是根正苗紅的子弟,我們上學前就被家裏的大人告知,不要和任何同學發生衝突,所以任憑他們罵,隻是低頭不語。不知道為什麽,這些比我大兩三歲的孩子們突然就來了精神。“這小子還敢不聽我的,咱們也給他來個批鬥會” 在wcg的提議下,他的三四個同夥便連拖帶拉地把我拽到了旁邊的一個小樹林。
我知道反抗也無濟於事,那幾個孩子都是隊裏幹部家的孩子。聽說他們要給我“坐噴氣式飛機”,在害怕之餘竟然還有幾分好奇。
批鬥會開始了,測驗的事好象一句未提,都是些咒罵四類分子子弟的話。這些話我雖然不到七歲,卻早就聽過很多遍了,誰讓我們出身不好呢。
接下來他們就開始讓我“坐”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噴氣式飛機”, 我被頭朝下按倒在地,兩隻胳膊反剪在後向上舉,每邊兩個人各按一隻胳膊,還有一個按著頭,疼痛讓我不由自主地掙紮,而每掙紮一下卻又使疼痛更一步加劇。
我想不起來過了多久,忽然那些抓我胳膊的手就鬆了下來。等我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時,那些批鬥我的孩子們已經跑散了,我身邊多了一位提著根棍子的十幾歲少年,是他從小樹林路過,一聲怒吼過來救了我。以後很多年,我在看武俠小說時,還聯想起這位比我大六七歲的人。
他的名字我一直記著,是侯家老五,大名侯亮。也是根正苗紅的子弟。我到二年級時還被鬥過一次,批鬥會在一條小河邊,正到體罰時刻的緊要關頭,另一個也是根正苗紅的半大小子秦胖子過來救了我。
十幾年前有一個春節回內蒙,正好一個當年在文革期間我們那個大隊最紅的HX也回來探親,當年是“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積極分子”,並被火線提拔到當時的狼山大學當了校長,80年代沒有文憑的他又被調回家鄉,此時在盟裏的一個大廠當工會主席,已經五十出頭了。來我家喝酒時,他的隨從人員特別向我介紹說,“是處級幹部”。我雖然每隔一兩年都回內蒙,但是卻是很多年沒有見到他了,所以見了麵也是喝得很痛快。
不知道怎麽回事,這位處級幹部開始回憶起當年的風光,說著說著,就說到了當年批鬥我家的事,他好象嘴上有幾分歉意,可是眼神裏卻又忍不住幾分得意,為了結束這個不愉快話題,我告訴他雖然他也有錯,但主要還是那個時代的錯誤,往事不提了罷。
不料他已經停不下來,繼續說著,並且起身著要去給我已經在另外一個屋子裏休息的伯父道歉,可是一進門卻又沉浸在他當年如何批鬥的情景之中,並且揮起拳頭開始喊起了打倒。。。。的口號。他一點沒有看到我的臉色已經變了,我的腦海裏浮現出當年坐噴氣式飛機的慘狀,而在他的回憶中,他正在得意忘形描述的當年批鬥對象就是我的父母姑伯,而且他現在越來越明顯地象是又回到了那個狂熱時代,因為他揮舞的胳膊已經逼近了我七十多歲的伯父。。。。。。
就在那一刹那,一股火從我的心底騰地升起,我猛一抬手將他的胳膊打向空中,他肯定沒有想到,事實上我也沒有想到我會控製不住自己, 他的眼神滿是驚諤,胳膊還繼續停在空中。與此同時,我怒目瞪向他, “你就是這樣道歉的?!真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我會出手,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他的眼睛和我的對視了幾秒,終於轉過頭去,一言不發地走了。
往事如煙(4) 珍藏了多年的又一個秘密
塵封的往事中還有一件從來沒有提起過的小事,卻也一直深深印在腦海裏.
我的父親在內蒙農村裏也有過風光的時候,除了給孩子治病和後來當上夜校掃盲班的教員外,過春節時也經常替隊裏寫對聯,當然,這其實還是義務勞動的一部分.
有一年春節前正在下雪,父親要到L姓地主家去和他一起給隊裏寫對聯,我從小就愛湊這些熱鬧,所以就鬧著跟了父親一起去,我去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他的孫子和我還能玩到一起,不過遺憾的是,那天我的玩伴卻不在家, 他們家其他人也不在,我隻好就呆在屋裏看他們寫字。
L老先生的名字有點特別,令人聯想到大車的輪子. 他寫得一手好字,而我父親在村裏算是有文化的人。他們很快就寫了一遝子對聯,在他家一個屋子裏的炕上和地下鋪開來,準備等墨跡幹後就貼到隊裏去.
兩個人歇下來坐在炕邊,一邊看著地上的字,父親突然起身向窗外緊張地望了一眼,就將L拉到一邊,指著地下的一聯。我順著手勢望過去,那上麵寫著“千萬不要妄記階級鬥爭”
見L好像沒有反應,父親又將手點在“妄”字上,這時他突然間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臉色灰白如紙。 父親示意他不要說話,將那張紅紙折起來給了他,他接過去就直接丟進了燃燒著的火爐中,而他轉過身來時,一雙眼睛卻死盯著我不放,那是一雙充滿恐慌的眼睛。
我被他盯得發毛,嚇得說不出來任何話,過去拉住了父親的手。然後就聽他們反複叮囑我,今天的事就當沒有看見,千萬不能和任何人說,我隻一遍遍用力點頭。
我上小學的時候,老師還專門教育過我們要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並讓我們揭發檢舉壞人,甚至要勇敢地和父母劃清界限,老師說到“階級鬥爭”這幾個詞時時,我的腦海裏突然就又一次出現了那一天的情景,那一刻我小小的腦瓜裏真正經曆了一場“激烈的鬥爭”,最後還是想起我那一遍遍的點頭而終於什麽也沒有說。
十年前回內蒙時就聽說L早已作古,這麽多年過去了,也許可以說出來了吧。他的名字我仍然清楚地記著,但是我沒有寫在這裏,應該算是履行了諾言,我猜想如果他還活著,說不定他也許更希望把這件事說給後人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