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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07 00:04:20) 下一個
背後的專製主義文化

最近有教授領銜,鼓吹龍是中國文化精神的象征,甚至要把龍打造成一個“中國品牌”,惹得媒體大嘩。

說龍是中國文化的象征並沒有錯,因為中國有許多文化,進而也有許多“象征”。不過,是否應該把龍打造成“中國品牌”,卻大可商議。因為以什麽樣的文化象征作為中國的品牌,關係到我們要做什麽樣的中國人的問題。或者用句時髦的話說,這是一個“我是誰”的文化認同問題。

主張把龍打造成中國品牌的教授們,津津樂道地說龍是中國南方民族的一種原始圖騰,由此證明龍就是中華民族的象征。此說格外奇怪。首先,古代江南的民族,即所謂百越,被描述為斷發紋身,漁獵而居的蠻人,如何能象征中國文化?龍的登堂入室,恐怕還在於後來被帝王壟斷,成為皇權的象征。皇權當然要培養對皇權的崇拜,龍由此才變得格外神聖。這些教授們更不願提(我猜想也許是不知道)的,是中國人對龍的看法也遠非那麽單一,遠非都覺得這個怪東西如何了不起,值得自豪。讀明人謝肇淛的《五雜爼》中對龍的描述,就非常精彩:

“龍性最淫。故與牛交則生麟,與豕交則生象,與馬交則生龍馬,即婦人遇之,亦有為其所汙者。嶺南人有善致雨者,幕少女於空中,驅龍使起。龍見女,即廻翔欲合。其人複以法禁,使不得近。少焉,雨已沾足矣。”

此段大意是,龍是最為淫穢的動物,和牛性交就生出來麒麟,和豬性交就生出大象,和馬性交就生出龍馬,即使女人碰到了龍,也有被這家夥奸汙的。嶺南有特別善於求雨的人。其辦法是招募少女並使之站到空中,然後驅趕龍騰空而起。龍見了少女,便圍著團團轉,試圖性交。求雨者則用法術使龍無法近少女之身。等一會兒,龍打熬不住,開始射精,這就是天降大雨。

謝肇淛是萬曆進士,官至工部郎中,對皇室的荒淫無道肯定不會陌生。況且他一生治政,輕“空談”而重“實踐”,上麵這些話,自然不是“空談”的遊戲文字。明代是皇權專製的頂峰,皇帝可以任意庭仗大臣。到了晚明,特別是在南方地區,有一種反抗專製的文化複興。後來顧炎武,黃宗曦回歸周代地方社會與中央共享權力的封建傳統,就代表著這一潮流的頂峰。

以孔子,孟子為代表的原始儒家所維護的周代封建製度,雖然承認天子的最高權威,但是拒絕把天下定義為天子的一己之私。相反,天子代表著一套完整的禮製的道德權威。這一禮製,實際上是規定社會各個層級之間分享權力的政治秩序。比如君待臣以禮,臣侍君以忠,君臣之間有雙向的義務和道德契約,不是一方對另一方單方麵的擁有。這很象是歐洲中世紀封建製度中國王與領主,自治城市等政治力量共享權力的憲政主義精神。這種精神,在歐洲產生了大憲章,界定了權利,自由等基本的政治觀念,最終促發了現代民主的誕生。

可惜,在中國曆史上,這種近似憲政精神的禮製傳統很快被列國的擴張所破壞。在孔孟看來,當時禮崩樂壞的原因,是諸侯們的貪欲。這種貪欲的最高形式,當然就是把天下變成一己之私。春秋戰國的曆史,就是在這種一己之貪欲的無限擴張之中展開的。諸侯征戰不休,最後秦始皇以暴力劫持了天下,以一己之欲剝奪了所有人的尊嚴。在儒家看來,這就是權力對禮法的僭越。

以這樣的理念解讀謝肇淛對龍的描述,就可以看出那是一段政治寓言。權力與和性欲都充滿了一種無法滿足的貪婪,一種無限占有的衝動。龍正是這種難以遏製的貪欲的象征。在周代的禮製秩序中,人不管處於什麽地位,不管是天子,諸侯,還是國人,都應各安其位,不能僭越這一秩序給自己規定的權利範圍,侵犯別人的權利。這就是孔子所謂的“克己複禮”。列國兼並乃至其最終導致的中央集權的帝國體製,恰恰僭越了這種秩序。這就如同龍的亂倫一樣。龍早已不安於和同類交配,而要對任何物種都加以奸淫,以此滿足其對世界絕對的占有欲。這和對每一個臣民都要加以絕對占有的皇權,還有什麽區別?

最妙的是,謝肇淛交代了龍對各種動物加以奸汙後生出的東西,其中包括麒麟龍馬這些在中國社會頗為尊貴的造物。這暗示著龍通過強奸所創造的秩序,在謝肇淛的時代已經獲得了合法性,乃至強奸的果實被廣為尊奉。不過,他沒有交代被龍奸汙的婦女生出的是什麽“龍種”。量他在那個時候不敢說。這個“龍種”,還不分明是皇帝?看看當時的萬曆皇帝,雖然在萬人之上,但是其心理精神則完全呈現出被專製主義強奸後的畸形,乃至幹脆躲入後宮,不理朝政。最後大明朝日益腐敗墮落,最終亡於內亂和外患之中,也就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了。

讀《論語》的人都知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堅持“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人本主義精神。在原始儒家那裏,龍是沒有地位的。龍之顯貴,代表著皇權政治對中國社會和文化的征服。這就好比龍強奸了婦女,她生下的龍子龍孫,也就都認賊作父,崇拜起欺淩其母的龍來。中國文化的一大悲劇,就在於反對集權主義的儒家,被專製主義所強奸,最終成為皇權的意識形態;而這種文化強奸所生下的成千上萬的腐儒,也甘心情願地充當皇權的工具。這也無怪,謝肇淛在論述龍之前有如下一段議論:

“相人之書,凡人得鳥獸之一形者,皆貴。大如龍鳳則大貴,小如龜鶴猿馬之類,亦莫不異於常人。夫人為萬物之靈者也,今乃以似物為貴耶。此理之所必無也。”大意是說,相麵之書,凡是看出人有動物相的,都以為是貴相。如龍鳳的是大貴人相,有烏龜,鶴,猿猴,馬之相的,也全非普通人。人本是萬物之首,如今卻以人象動物為貴,這真是豈有此理!

幾百年前的謝肇淛,看出了自己的文化中被權力強奸的成分,看出專製主義顛覆了基本的人文價值,把獸淩駕於人。如今的人,卻在擁抱強奸母親的絕對權力,甚至為這種強奸找理由。比如張藝謀的《英雄》,宣揚的就是這種理念。秦始皇是靠暴力和法術統一列國,建立了以一人淩駕於萬人的專製集權統治。這連為他服務的法家都直言不諱。但張藝謀卻顛覆曆史,描寫豪傑刺客把劍頂到了秦王的喉頭,卻下不了手,因為秦王的思想,征服了刺客的暴力。張的邏輯是:母親被強奸是痛苦的。但是,強奸了母親的人,到底是自己的父親,從了他,對大家都好。這種順從者,就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可見,不管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龍的文化,就存在於中華文明之中。象張藝謀這種順從的雜種心態,在現實中還活靈活現,這也怪不得我們的“國罵”這麽深入人心了。不過,現在是否要讓龍來代表中國,則是擺在所有中國人麵前的一個選擇:當一個捍衛自己母親的屠龍英雄,還是當一個被龍強奸的婦人所生的馴順的雜種?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會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是孔子的後人,但絕對拒絕作龍的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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