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祝福 zt

(2008-12-08 04:52:35) 下一個
(山寨版,轉摘自天涯)

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裏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
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隻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裏。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開玩具工廠的企業老板。他比先前並沒有什麽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一見麵是寒暄,寒暄之後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後即大罵全球金融危機。但我知道,這並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美國華爾街。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於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裏。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後,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他們也都沒有什麽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過冬”。這是今年所有人飯後的談資。企業倒閉,裁員下崗,股市低迷,房產貶值,的士罷工,說不盡的壞市道……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麽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亂成一團糟。我回到四叔的書房裏時,瓦楞上已經雪白,房裏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頂”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鬆鬆的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不怕沒柴燒”。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隻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企業過冬完全指南》,一部《沉思錄》和一部《創業心靈史》。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鎮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於她的了:五年前的純黑的頭發,即今已經全染成暗紅,全不像三十五六的人;臉上桃花水色,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中了極難中的六合彩;隻有那臉上不太合理的脂粉,還可以看出她來自農村。她一手提著LV包(分明是山寨版)。一手握著一款暗紅色的LG手機(疑似行貨),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時尚女郎了。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寒暄。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這個駭人的經濟危機,究竟何年才能過去?”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釘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裏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於經濟危機的嚴重性,我自己是向來清楚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
“也許要三到五年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吐的說。
“那麽,也就有繼續有企業倒閉了?”
“這個?”我很惶恐,隻得支吾著,“倒閉?——論理,就該也會有。——然而也未必,……還要看政府的四萬億救市的資金如何支配……。”
“那麽,倒閉的企業,還能重新開張麽?”
“唉唉,這個怎麽說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麽躊躇,什麽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企業會不會繼續倒閉,我也說不清。”
“那黃光裕能出來麽?”她仍然繼續問。我倒詫異於她的見識與視野了。
“想必會吧。黃先生的人脈甚廣,總會有人記得他的好,幫他一把的。然而也難說,他圈了股民的錢,操縱股價,總歸是不道德的,也觸犯刑法。”我淡然道。
“如此,蘇寧應該總歸趕上國美的罷。這兩家店,您比較看好哪一家?”她問。
“蘇寧身為千年老二,一直覬覦國美的位子,黃先生出事,他們定會發力。然而國美根基深厚,也不是一天兩天便能動搖的。因而要判斷很是困難。”我信口答道。內心卻奇怪祥林嫂何以對這些企業如此關心。
“先生,您比較看好哪些行業?我總覺得傳統的企業日漸艱難。不知道您對互聯網是否了解?聽說您和百度的老板李先生過往甚多,他們前段時間被CCCV曝光,您覺得要緊麽?”
我終於對祥林嫂刮目相看了。五年的時光,先前的藍領女工祥林嫂已然消失,站在我眼前的分明是一個關心國事民生,企業存亡的女白領了。
“互聯網是未來,我也已然轉型為網絡作家了。跟郭敬明韓寒等先鋒網絡作家是常有往來的。百度的李先生隻是有一年想請我執筆寫他的個人傳記,經朋友介紹方才認識的,其實不是深交。外界盛傳的300萬稿費純屬謠言。百度這次事件給李先生的聲譽傷害很大,但我相信他會應對的。前幾天,他讓人邀請我到香港鎮一遊,我謝絕了。”我假裝咳嗽一聲,似乎在掩飾自己的不安。
祥林嫂似乎談興正濃。雙眼盯著我又問:“三鹿是活不成了,然而蒙牛尚有希望麽?您跟牛先生是老朋友,您創作的《蒙牛內幕》我是拜讀過的,可有預備出《蒙牛內幕》的續集呢?牛先生大成靠德的思想對我的影響是甚大的。”
我越發尷尬了。蒙牛的遭遇是我始料不及的。當年牛先生邀我到內蒙鎮,所見碧草連天,奶牛成群,我是雀躍歡喜的。未預料,四年之後,蒙牛被卷入這場風波。我甚至於後悔當初為其著作了。至於續集,我是根本未曾想過的。
“先生,我覺得很惶恐。也許與我常常上網有關罷——天涯,我是常去的,上麵總有一些不好的消息。前段日子,隔壁東莞鎮的企業紛紛倒了,有網友寫了萬言書建言獻策,東莞鎮的領導甚是戲重。魯鎮的企業該不會也倒下罷,您需要給魯鎮的領導寫點文字麽?天涯的版主我是認識幾個的,上個首頁大抵不是問題。……”
“我正要回來散心,寫字卻是沒有興致了。你也不必過於擔心,政府已經挑撥了四萬億資金來拉動內需。魯鎮的公路明年應該有望修建,以後去深鎮,香港鎮及東莞鎮便十分便利了。這總歸是好事。”
“那的士司機多了生意,應該不會再鬧了罷。我的一個堂叔也是的士司機,常來與我訴苦。其實,這個年景,哪個工種不難過呢?唉!……”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裏很覺得不安逸。自己想,我這答話怕於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企業紛紛倒下的時候,感到自身的威脅了。抑或是,她染上了近來的八卦病。
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內室裏談話,仿佛議論什麽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隻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的說:
“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小人!”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於我有關係。試望門外,誰也沒有。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保姆來衝茶,我才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保姆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麽了?”我又趕緊的問。
“跳槽了。”
“跳槽了?”我的心覺得突然,接著問:
“什麽時候跳的?”
“什麽時候?——昨天夜裏,或者就是今天罷。——我說不清。”
“她為什麽要跳槽?”
“還不是看著四叔的企業就要倒閉了麽?”她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晚飯擺出來了,四叔儼然的陪著。從斷續的談話中,得知祥林嫂去了一家製酒企業上班,擔任的是市場策劃之類的工作,對方出的工錢是3000大元,而且社保公積金也是有的。四叔旗下的企業除了核菌玩具廠,賤男春酒廠也頗有曆史與規模,但近年越發不景氣了。祥林嫂大抵也跟四叔做過一些酒產品的銷售工作,算是有資深的行業經驗罷。我也不想再打聽關於祥林嫂的消息,便立刻告訴他明天要離開魯鎮,到東莞鎮去,趁早放寬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這樣悶悶的吃完了一餐飯。
祥林嫂不是魯鎮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的工廠裏要招女工,職業介紹所的中人帶她進來了,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中人叫她祥林嫂,說是家裏勞力眾多,所以出來做工了。試工期內,她整天的做,似乎閑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半個月後就轉正,每月工錢800塊。還辦了社保,住房公積金卻是與很多企業一樣不繳納。
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她的做工卻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裏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工還勤快。遇到國外的訂單多起來,她竟主動要求加班。雖然加班費極其的少,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四叔很快就升了她擔任車間的主任,工錢已然漲到1500元,年底更發了雙薪。
然而她大抵總不甘心如此,因為四叔的玩具廠總見不到有好起來的希望。她於是就生了去意。我終於明白那天她的提問的真實用意了,她也許是想定下自己未來職業的方向,想聽我的指點。又總以為我人脈甚廣,也許還有讓我介紹工作的念想。我們的談話也許是助她下了決心罷。然而她是從見到我之前就已定下去意,還是我們談話之後才明確的辭職呢?那我可不知道。
在我離開魯鎮的前一個晚上,祥林嫂給我發了一條短信——當天她是問我要了NAME CAR的——從短信裏,能看出她分明已經在新的雇主那裏進入狀態了——“先生,我已換了新職。自2008年11月9日至2009年2月28日,茲有廣東慈善總會及廣東兒童福利會聯合五糧春,在廣東市場啟動一場大型的”五糧春陽光慈善行動”——消費者每購買一瓶五糧春,公司將捐出10元給貧困學子。以後買酒,先光顧我們罷!五糧春市場部,小祥林。”
後來,如你所知,核菌玩具廠倒閉了。
在魯鎮的最後一晚,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將近時候。我在蒙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與祥林嫂的短信一掃而空了,隻覺得天地聖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以及東莞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