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識梁思成、林徽因夫婦(2)
接著她又問起我的食宿情況。我告訴她,我已經在工字廳食堂入夥。係裏的美術教師李宗津先生把他在工字廳的宿舍暫時借給我住,因為他城裏另有住房。但是工字廳是男教工宿舍,所以很不方便。她很快就想到可以讓我借住在吳柳生教授家,並說要親自去和吳夫人商量。然後她又問我對北平有什麽印象,當我正準備尋找一個恰當的詞匯來回答她時,她已興致勃勃地向我介紹起北京的曆史。
“北京城幾乎完全是根據《周禮·考工記》中‘匠人營國,方九裏,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麵朝後市’的規劃思想建設起來的。”她看出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便又接著解釋說:
“北京城從地圖上看,是一個整齊的凸字形,紫禁城是它的中心。除了城牆的西北角略退進一個小角外,全城布局基本是左右對稱的。它自北而南,存在著縱貫全城的中軸線。北起鍾鼓樓,過景山,穿神武門直達紫禁城的中心三大殿。然後出午門、天安門、正陽門直至永定門,全長八千米。這種全城布局上的整體感和穩定感,引起了西方建築家和學者的無限讚歎,稱之為世界奇觀之一。
“‘左祖右社’是對皇宮而言,‘左祖’指皇宮的左邊是祭祖的太廟。‘右社’指宮室右邊的社稷壇(現在是中山公園)。‘旁三門’是指東、西、南、北城牆的四麵各有三個城門。不過北京隻是南麵有三個城門,東、西、北麵各有兩個城門。日壇在城東,月壇在城西,南麵是天壇,北麵是地壇。‘九經九緯’,是城內南北向與東西向各有九條主要街道,而南北的主要街道同時能並列九輛車馬即‘經塗九軌’。北京的街道原來是很寬的,清末以來被民房逐漸侵占越來越狹了。所以你可以想像當年馬可·波羅到了北京,就跟鄉巴佬進城一樣嚇蒙了,歐洲人哪裏見過這麽偉大氣魄的城市。”我們都笑了,她接著說:
“‘麵朝後市’也是對皇宮而言,皇宮前麵是朝廷的行政機構,所以皇帝麵對朝廷。‘市’是指商業區,封建社會輕視工商業,因此商業區放在皇宮的後麵。現在的王府井大街是民國以後繁榮起來的。過去地安門大街和鼓樓大街是北京為貴族服務的最繁華的商業區。前門外的商業區原來是在北京城外,因為遼代與金代的首都在現在北京城的西南。元朝的大都建在今天北京城的位置,元大都當然和金的舊都有聯係,那時從舊都來做買賣的商人,必須繞到城北的商業區去,所以幹脆就在城外集市。北京前門外有好幾條斜街,就是人們在新舊兩城之間走出來的道路,開始是路旁搭起的棚戶,慢慢地發展成為固定的建築和街道。過去一有戰爭城外的人就往城裏跑,到了明朝嘉靖年間,為了加強京城的防衛才建了外城。……”她一口氣說著,一個封建社會宏偉的北京城地圖,在我眼前勾畫了出來。接著我們又談起頤和園,這也是我非常向往的地方。但是那時到頤和園沒有公共汽車,我雖然有一輛自行車,卻還不會騎,所以一直沒有去。我聽說頤和園的長廊特別有趣。林先生卻擺手說:
“頤和園前山太俗氣了,頤和園的精華在後山。沈從文現在正住在諧趣園,你可以去找他,請他做向導。”我們談著談著,實際上是她談著我聽著,不知怎麽搞的竟過了兩三個小時。我完全忘了她是個重病人,慌忙站起身告辭。她笑笑說:“我也累了,每天下午四點我們喝茶,朋友們常來坐坐,歡迎你也來。”我從沒有單獨和父輩的人交往過,但不知怎麽的,一段意想不到的交往就這樣開始了。
我從梁家出來感到既興奮又新鮮。我承認,一個人瘦到她那樣很難說是美人,但是即使到現在我仍舊認為,她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美、最有風度的女子。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充滿了美感、充滿了生命力、充滿了熱情。她是語言藝術的大師,我不能想像她那瘦小的身軀怎麽能迸發出那麽強的光和熱;她的眼睛裏又怎麽能同時蘊藏著智慧、詼諧、調皮、關心、機智和熱情。真的,怎能包含那麽多的內容。當你和她接觸時,實體的林徽因便消失了,感受到的是她帶給你的美和強大的生命力。她是那麽吸引我,我幾乎像戀人似的對她著迷。那天我沒有見到梁思成先生,聽說他到南京接受中央研究院院士的學銜去了。
我初到清華時,建築係開辦才兩年,全係師生加起來隻有三十多人。學生都在一個大教室上設計課,師生關係非常融洽,學生對教師不論老少都稱“公”。那時的建築係真是富有民主精神,而且朝氣蓬勃,我也常常到係裏去看李宗津作畫。
有一天我正走在建築係的樓道裏,迎麵來了一位中年人,他身材瘦小,有些駝背,穿一身考究的西服,戴著一副寬邊大眼鏡,更增加了他那學者的風度。他看來和藹可親,詼諧風趣。他向我伸出手,笑著點了點頭,又揚起眉毛調皮地說:
“是林小姐?我猜對了吧?這位漂亮的姑娘一定是林小姐。”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雖然我搜不出一個字來回答,但立刻就斷定這位親切的長者是梁公。
汪季琦先生回憶他第一次和梁公見麵時,梁公的頭一句話就是:“我應該叫你一個好聽的,叫你一聲小叔叔。”因為汪有一個比他大三十多歲的哥哥是梁啟超的好朋友。汪季琦回憶說:“梁公是個很有風趣的人,他幾句話一說,立刻就能使對方消除生疏感,而與之親切地交談起來。”
不久林先生果真去拜訪了吳柳生夫人,並和她談好讓我借住的事,我便搬到吳家去了。那年因為時局的動蕩,清華校方為遷校的問題鬥爭得非常激烈,因此沒有辦先修班,我也就隻好自己複習課程,還跑去聽了幾門名教授講授的中外通史和梁公講的中西方建築史。
由於清華的先修班停辦了,因此林徽因決定親自輔導我的英語,並規定每周二、五下午上課。我又高興,又擔心,因為有這麽一位好老師來輔導我真是求之不得。同時我又看出她十分嚴厲,對不滿意的事會直率地提出批評,而且毫不留情,我擔心以後免不了會挨批評.
結識梁思成、林徽因夫婦(3)
每次上完課林先生都邀我一同喝茶,那時梁家的茶客有金嶽霖先生、張奚若夫婦,周培源夫婦和陳岱孫先生也常來。其他多是清華、北大的教授,還有建築係的教師。金嶽霖先生每天風雨無阻總是在三點半到梁家,一到就開始為林先生誦讀各種讀物,絕大部分是英文書籍,內容有哲學、美學、城市規劃、建築理論及英文版的恩格斯著作等。他們常常在誦讀的過程中夾著議論。
梁家每天四點半開始喝茶,林先生自然是茶會的中心,梁先生說話不多,他總是注意地聽著,偶爾插一句話,語言簡潔、生動、詼諧。林先生則不管談論什麽都能引人入勝,語言生動活潑。她還常常模仿一些朋友們說話,學得惟妙惟肖。她曾學朱暢中先生向學生自我介紹說:“我(é)知唱中(朱暢中)。”引起哄堂大笑。
有一次她向陳岱孫先生介紹我說:“這個姑娘老家福州,來自上海,我一直弄不清她是福州姑娘,還是上海小姐。”接著她學昆明話說:“嚴來特使銀南人!”(原來她是雲南人!)逗得我們都笑了。
她是那麽淵博,不論談論什麽都有豐富的內容和自己獨特的見解。一天林先生談起苗族的服裝藝術,從苗族的挑花圖案,談到建築的裝飾花紋。她又介紹我國古代盛行的卷草花紋的產生、流傳;指出中國的卷草花紋來源於印度,而印度的來源於亞曆山大東征。她指著沙發上的那幾塊挑花土布說,這是她用高價向一位苗族姑娘買來的,那原來是要做在嫁衣上的一對袖頭和褲腳。她忽然眼睛一亮,指著靠在沙發上的梁公說:“你看思成,他正躺在苗族姑娘的褲腳上。”我不禁噗哧一笑。
接著梁公也和我們談起他在川滇調查時的趣聞。他說在四川調查時,曾被作為上賓請去吃喜酒,看到新房門上貼著一副絕妙的對聯。上聯是:“握手互行平等禮”,下聯是“齊心同唱自由歌”。然後他又拖長了聲音笑著說:“橫批是‘愛——的——精——誠’。”客人們全都哈哈大笑起來。他自己也笑著說:“真叫人哭笑不得。”
我和建築係的老師們往往在梁家聽了滿肚子的趣聞和各種精辟的見解與議論之後,在回家的歸途上,對梁、林兩位先生的博學與樂觀精神萬分感慨。我從沒有聽到過他們為病痛或生活上的煩惱而訴苦。
他們的老朋友費慰梅(Wilma Cannon Fairbank,美國著名漢學家費正清之妻。1909年出生於波士頓,畢業於哈佛大學美術係,曾任美駐華使館文化專員,是研究東方古代藝術的專家)曾這樣來形容林徽因:“她的談話同她的著作一樣充滿了創造性。話題從詼諧的軼事到敏銳的分析,從明智的忠告到突發的憤怒,從發狂的熱情到深刻的蔑視,幾乎無所不包。”
但是林先生的病卻一天天明顯地加重了,我的英語課也隻好斷斷續續地進行,直至完全停止。但我仍常常去看林先生,她隻要略有好轉仍是談笑風生。
一天,我們又談起北京的古建築,她問我是否都遊覽過了。我說城裏的古建築算是走馬觀花地看了一些,城外的還都沒有去。她又問我最喜歡哪一處。我說,很難說,因為每一處都給我留下了不同的感受。於是她熱情地為我講解分析每一處建築的藝術特點,似乎完全不理會我是個一無所知的“建築盲”。當她聽我說到天壇、故宮給我的感受,及太廟那大片的古柏給我的印象時,她突然想起了什麽,笑著問我:
“聽過我和思成逛太廟的故事嗎?”
我搖搖頭。她說:
“那時我才十七八歲,第一次和思成出去玩,我擺出一副少女的矜持。想不到剛進太廟一會兒,他就不見了。忽然聽到有人叫我,抬頭一看原來他爬到樹上去了,把我一個人丟在下麵,真把我氣壞了。”我回頭看看梁先生,他正挑起眉毛,調皮地一笑說:
“可是你還是嫁給了那個傻小子。”他們都笑了,我也早已笑得前仰後合。梁先生深情地望著她,握著她的一隻手輕輕地撫弄著。他們是多麽恩愛的一對!林先生那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在興奮中泛起一點紅暈。我呆呆地看著他們,想起醫生對林先生病情的診斷,心中不免一陣酸楚。
其實,他們的現實生活十分艱辛。解放前清華的教工宿舍還沒有暖氣,新林院的房子又高又大,冬天需要生三四個約有半人多高的大爐子才暖和。這些爐子很難伺候,煤質不好時更是易滅,對付這幾個大爐子的添煤倒爐渣等活兒,簡直需要一個強勞力才行。那時梁再冰和梁從誡都在城內就學,這個沉重的擔子就落到了梁先生的肩上。室內溫度的高低冷暖,直接關係到林徽因的健康,所以梁先生也不敢輕易把這個工作交給別人。他常帶著笑說:“這是粗活。”是的,他還有更重要的“細活”:每天定時為林先生注射各種藥液,他學會了肌肉注射和靜脈注射的技術;為病人配餐;為使林先生能坐得舒服些,給她安放各種大大小小的靠墊和墊圈;為林先生朗讀各種讀物,他是一個第一流的護士。除了這些事外他更重要的任務是領導建築係的工作和他自己的教學與學術研究。
我去北京的時候在北大的宿舍住的,住了半個月左右,很難忘的經曆。
同感啊! 想起了那些總在後海,還有諧趣園看書,逃票進頤和園的日子滴~
"苗族挑花土布",偶也是喜歡手工品
當然最午後茶會的那些精英們,特別是單戀林徽因而終身未娶的金嶽霖先生、真是感慨萬端
3年前我去北京玩的最後一個晚上,和一群朋友跑到清華附近的咖啡屋聽我那位北大的哥們給我們“講經”,至今懷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