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 -- 涅磐鳳凰

鳳凰之所以神奇,是因為它的涅磐。浴火,然後重生,這,是一種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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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下的花環(續8)

(2004-12-23 20:31:17) 下一個
乳白色的晨霧像紗幔一樣輕輕飄散,東方顯出了朦朧的光亮。三顆紅色信號彈騰空而起,梁三喜發出了衝鋒的信號!

這時,臥在我身邊的靳開來早已躍起身,他倚在岩石一側,肩扛四○火箭筒,眨眼間便扣響了扳機。但聞“轟”地一聲巨響,敵碉堡剛噴出一縷火舌,便騰空飛上了天!

幾乎是同時,離我有三十餘米遠的戰士“北京”也扛起“八二無”,隻見他身子一動,肩後便噴出長長的火龍。

“指導員,隱蔽!”隨著靳開來的喊聲,我忙臥倒在岩石下。被炸碎敵碉堡水泥塊兒,像雨一般刷刷落在四周。

一聲聲巨響接二連三地傳來,無名高地上騰起一股股硝煙氣浪。顯然,從左側接敵的梁三喜他們,也進展順利……

靳開來和戰土“北京”朝前躍進,我率火力掩護組迅速占領了有利地形。這時,無名高地頂端右側,又有兩個碉堡噴出火舌……

“打!”我趴在輕機槍後掃射著,掩護組一齊壓製敵火力,把敵人的火力引過來了。

靳開來和“北京”各扛著自己的家夥,分別繞到敵堡一側,真是炮口當刺刀,他們離敵堡都隻有五十米左右的樣子。隻聽兩聲巨響,又見兩個敵堡飛上了天!

聲聲巨響過後,我們紛紛躍起身,餓虎撲食般衝上了無名高地。這時,從左側出擊的梁三喜他們也撲過來了。

扼守在塹壕中的敵人想負隅頑抗,我們劈頭蓋臉便是一頓猛掃,既來不及喊啥“諾鬆空葉”(繳槍不殺),也來不及呼啥“宗堆寬洪毒兵”(我們寬待俘虜),當敵人還沒明白過是啥回事時,便死的死,竄的竄了……

戰鬥進行得如此幹淨利落,前後隻用了十多分鍾!

梁三喜激動地拍著戰士“北京”的肩說:“行!真不愧是從北京送來的戰鬥骨幹!戰後,我們首先為你請功!”說罷,他大聲命令大家:“趕快清理陣地,進入塹壕,防敵反衝鋒!”

大家立即進入敵人遺棄的塹壕,做好戰鬥推備。

我當時萬萬沒想到,戰鬥從這時起便進入了極其殘酷的時刻。事後,我們才清楚,僅這無名高地上就駐有敵一個加強連,而主峰上則是敵人的一個120迫擊炮連的炮陣地。

眼下,主峰上的敵人把一發發炮彈傾瀉到無名高地上。炮彈呼嘯著,在我們占領的塹壕周圍炸開。濃密的煙霧,像一團團偌大的黑紗,遮住了太陽,遮住了藍天,罩在我們頭頂上。泥土、石塊、敵人丟棄的槍支,合著炮彈片的尖叫聲,狂飛亂迸……

每當炮擊過後,敵人便從三麵發起衝鋒。

由於我們取得了立足點,敵人的頭兩次反撲,很快便被我們壓下去了。但是,連裏已有八名同誌犧性,十一名同誌負了傷。

敵人又一次極為瘋狂地炮擊之後,第三次反撲開始了。

我和靳開來每人抱著—挺輕機槍,帶領—排扼守在陣地西側。這時,三十餘名敵人在他們的火力掩護下,喊著、叫著,分梯次向我們撲來。

我們向敵猛烈掃射。因敵三次反撲的時間相隔太短,不大會,我們的槍管都打紅了。不能繼續射擊了。

“快,拿手榴彈來!多,要多!”靳開來把帽子一丟,亮出了光頭。

幸好,敵人丟棄的陣地上,到處是成箱的彈藥和橫七豎八的槍枝,而且全是中國製造。我忙搬過一箱手榴彈,遞給靳開來幾枚。

“擰開蓋,全給我擰開蓋!”靳開來吼叫著,順手便甩出了幾枚手榴彈,“換槍,都快換槍!”

眼前有靳開來這樣的勇士,懦夫也會壯起膽來!是的,越怕死越不靈,與其窩窩囊囊地死,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拚!

我把手榴彈蓋一個個擰開,靳開來兩手左右開弓,把手榴彈“嗖嗖”甩向敵群。戰土們抓緊時機換了槍……

敵人射來的子彈暴雨般在我們麵前傾瀉,蝗蟲般在我們身邊亂跳。有幾個戰士又倒在塹壕邊犧性了。每分鍾內,我們都承受著上百次中彈的危險!

……戰爭,這就是戰爭!它把人生的經曆如此緊張而劇烈地壓縮在一起了:勝利與失敗、希望與失望、亢奮與悲慟、瞬間的生與死……這一切,有人興許活上十年、五十年。不見得全部經曆到,而戰爭中的幾天、甚至幾小時、幾分鍾之內,士兵們便將這些全部體味了!

陣地前又留下一片橫倒豎歪的敵屍,敵人的第三次反撲,又被我們打退了。

主峰上的敵人已停止炮擊,戰場沉寂下來。

我和靳開來走至塹壕中間地段,碰上了梁三喜,見他左臂上纏著繃帶,便知他在剛才打退敵人反撲時掛花了。我和靳開來忙察看他的傷口,他抬起左臂搖了搖:“還不礙事,子彈從肉上劃了一下,沒傷著骨頭。”

戰士們把烈士遺體一個個安放在塹壕裏。初步統計,全連傷亡已接近三分之一……

沒有人再流淚了。是的,當看慣了戰友流血時,血不能動人了!當看慣了生命突然離開戰友時,活下來的人便沒有悲傷了!隻有一個念頭:複仇!!!

這時,梁三喜見三班戰士段雨國倚在三班長懷中,便問:“怎麽,小段也負傷了?”

“沒有。”三班長說,“他暈過去了,渴的。嗨,小段也算不簡單,拂曉進攻時,他隻身炸了一個敵碉堡。”

“看不出這小子也算有種!”靳開來不無誇獎地說。

我們坐了下來。梁三喜把他的半壺水遞給三班長:“快,全給他喝下去。”

三班長不接,梁三喜火了:“戰場上,少給我婆婆***!”

三班長把水壺裏的水慢慢倒進段雨國的嘴裏。過了會,段雨國蘇醒了。

三班長對小段說:“這是連長的水,全連就他這半壺水了!”

段雨國慢慢睜開眼,望著梁三喜。他的嘴蠕動著,淚水順著兩腮淌下來……

我們嚐到了上甘嶺上的那種滋味。

在敵人反撲的間隙,梁三喜已兩次派出戰土在這無名高地周圍到處找水,找吃的。別處均沒發現有水,就敵人營房旁邊有口井,但是,經過衛生員化驗,井中已放上毒了。敵人已撤離的營房裏,大米倒不少,一麻袋一麻袋的,麻袋上全印著“中國糧”的字樣。可沒有水,要大米有啥用啊!

時已中午,赤日當頭,烤得我們連喘氣都感到困難了。

三班長望了望我和梁三喜,囁嚅地說:“山腳下……有一片甘蔗地……”

靳開來像是沒聽見三班長的話,朝我伸出手:“指導員,還有煙嗎?娘的,我的煙昨天穿插時跑丟了!”

我搖了搖頭。出發前我帶著兩條煙,穿插時被我扔掉了。

梁三喜掏出他的“紅塔山”,一看,還剩兩支。他遞給靳開來一支,將另一支折一半給了我。

靳開來點起煙,貪婪地吸了兩口:“指導員,是否讓我去搞點‘戰鬥力’回來?”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戰鬥力”是什麽,便站起來說:“讓我帶幾個戰土去吧,搞它一大捆來!”

靳開來站起來把我摁下:“還用你去!你當指導員的能有這個話,我就高興!這犯錯誤的事,我哪能讓你們當正職的去幹!反正我靳開來沒有政治頭腦已經出名了,如果不死在這戰場上,回國後寧願背個處分回老家!”

戰前,上級曾嚴厲地三令五申:進入越南後,要像在國內那樣,堅決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準動越南老鄉的一針一線。違者,要加倍嚴肅處理。

靳開來又牢騷開了:“自己的老百姓勒緊了褲腰帶,卻白白送給人家二百個億!今天,奶奶的,我不信二百個億就換不了一捆甘蔗!”說罷,他轉臉對三班長,“帶上三班,跟我走!”

靳開來躍出塹壕,帶三班走了。

我和梁三喜有氣無力地在塹壕裏走著,察看各班、各排的情況。全連又有三個傷號,因流血過多和缺水犧牲了。活下來的同誌們個個口幹舌燥,偎依在烈日下的塹壕裏,連說話的勁都沒有了……

渴得要命。水,在這種情況下,不也可以說是戰鬥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嗎?!

梁三喜也堅持不住了,他和我坐下來。他倚在塹壕邊上,長籲了口氣。

猛然間,從高地右下方傳來“轟”的一聲響,我和梁三喜認為是主峰上的敵人又要進行炮擊前的試射,忙一下站起來,讓戰士們進入射擊位置,做好擊退敵人反撲的準備。可等了會,卻不見一點動靜。

這時,三班長扛著一大捆甘蔗,跑進塹壕:“不,不好了!我們回來的路上,副連長踩響了地雷!他……他幹啥事都非得他走在前頭不行,他……”三班長放聲哭了。

不大會,三班的戰土們把靳開來抬到塹壕邊沿,我和梁三喜忙上前把靳開來接進塹壕裏。

他躺在地上,左腳被炸掉了,渾身到處是傷,我們忙為他包紮。

他極度痛苦地翻了下身,把我們推開:“不,不用包紮了……我,不行了。讓……讓大家吃……甘蔗吧……”

“副連長,你……”梁三喜一頭撲在靳開來身上,抽泣起來。

靳開來用手抓摸著梁三喜的肩:“連長,你……多多保重!我……死了也沒事,還有他們弟兄三個……”

“副連長……”我嗚咽著。

靳開來側臉望著我:“指導員,我……是個粗人,說話衝,你……多原諒……”

“副連長……”我哭出聲來了。

他吃力地用手指了指他左胸的上衣口袋:“指導員,幫我拿……拿出來,不是什麽豪言壯語,是……是全家福……”

我忙將手伸進他的口袋,拿出一看,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他、他的妻子和一個四歲左右的小男孩……

我含淚忙把照片拿到他眼前,他用顫抖的手接過照片:“我……要去了,讓我最後再……再看一眼……”





趙蒙生哽咽著,講不下去了。

過了會,他擦了擦淚對我說:“副連長靳開來就是這樣犧牲的。現在想起他來,使我揪心難過的並不全在於他的死。”

段雨國插話:“回國後評功評模,指導員多次向團裏為副連長請功。但是,副連長連個三等功也沒立上!”

趙蒙生接上說:“如果按個人取得的戰果評的活,我們副連長絕對可以評為戰鬥英雄!如果他口袋裏果真有一小本豪言壯語,那就更能宣揚出去!可當我們如實把他在戰場上的英勇表現寫成材料報到團裏,團裏有人說:‘靳開來此人,思想境界一貫不高,是個牢騷大王。戰前提他當副連長,他說讓他去送死!再說,他是為一捆甘蔗死的,嚴重地破壞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且不說,死得不值得嘛!’”

“值得,他死得完全值得!”段雨國嚷起來,“是人都會有缺點,他發牢騷也不是沒緣由的!不管別人怎麽說,副連長在我們九連的心目中,永遠是大義凜然的英雄!沒有他搞來的那捆甘蔗,我們當時都渴暈了,我們能攻上364高地主峰嗎?!”

我們仨人都沉默了。

過了一大陣子,趙蒙生長歎了口氣,接下去講述這場未完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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