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下的花環(續9)
(2004-12-23 20:30:57)
下一個
戰鬥愈來愈殘酷了。
當我們把每人分到的兩根甘蔗剛剛嚼完,主峰上的敵人居高臨下,又一次向我們實施炮擊。這次炮擊比前幾次更瘋狂,更凶狠,炮擊持續了長達半小時之久。無名高地上,我們作為依托和立足點的塹壕,前後左右,到處彈坑累累。撲麵的硝煙使我們睜不開眼,濃重的梯恩梯味兒嗆得我們喘不出氣。
炮擊剛停,主峰山半腰的兩個敵堡,用平射的高射機槍、輕重機槍,向我們這無名高地掃射……
顯然,敵人是要從南麵反撲了!
“三排,壓製敵火力!”梁三喜大聲喊道。
我們剛從塹壕裏探出頭,便見一群敵人已爬上塹壕前的陡崖,離我們隻有十幾米了!
“打!”梁三喜邊喊邊端起輕機槍,對著敵群猛掃!全連奮起向偷襲過來的敵群開火,瞬間,陣地前的敵人便被我們打得如同王八偷西瓜,滾的滾,爬的爬……
這群敵人是從主峰上下來的。他們趁炮擊時我們無法觀察,便越過主峰和無名高地間的凹部,偷襲到我們的陣地前沿。真險啊,如果我們稍遲幾秒鍾發現他們,他們就撲進我們的塹壕裏來了!
當敵人的反撲又被我們打退後,敵我雙方又平靜下來。
這時,報務員跑到梁三喜跟前,說營長在報話機中呼叫九連。
梁三喜極其簡要地向營長報告了我們攻下無名高地的經過。營長在報話機中告訴我們:營指揮所和營所屬另外三個連隊,離我們這無名高地直線距離還有十公裏左右。預定的穿插計劃因戰局發展被打亂,他們已不能按預定方案按時到達預定位置了。眼下,三個連隊正分頭扼守山口要道,阻截從第一線潰逃下來的敵兵,保證大部隊全殲逃敵。因此,他們一時騰不出兵力來支援我們。營長還收回了他昨天對我們的批評,並傳達了師、團首長對我們九連的嘉獎令,說我們昨天的穿插速度是相當驚人的!……
是的,當他們也在我們昨天的穿插路上走一走時,他們便會曉得我們九連為啥誤了122分鍾!
“困難,你們有啥困難嗎?”營長問。
“傷亡已超過三分之一,斷糧斷水!”梁三喜喊道,“水,主要是缺水!”
“堅持,你們想辦法堅持!要堅持到明天頭午,我們才能上去!”少停,營長喊道,“團首長指示,如果攻下主峰有困難,你們就堅守在無名高地上,等我們上去再說!”
“不行,我們不能在這無名高地上堅持!要死,也隻有到主峰上去死!”
“怎麽?你是梁三喜還是靳開來,牢騷不輕呀!”
“報告營長,靳開來已經犧牲,我是梁三喜!”梁三喜臉色鐵青,“主峰上有敵人的迫擊炮陣地,一個點地朝我們頭上打炮 如果在這無名高地上堅持到明天頭午,九連必將全連覆沒!”
…………
跟營長通罷電話,梁三喜對我說:“指導員,召開個黨員會吧。”
我忙通知黨員開會。這時,一些不是黨員的戰士,也紛紛把他們早寫好的火線入黨申請書遞到我手上,問我可不可以列席參加黨員會。我眼裏一熱,忙說:“可以,絕對可以!”
此時要求入黨,絕不是去領取一張謀取私利的通行證,而是準備向黨獻出一腔熱血!
梁三喜對圍攏過來的黨員、非黨員說:“我們不能再被動挨炮了,要主動出擊!我提議組成黨員突擊隊,去拿下麵前的主峰,去占領敵炮陣地!”
戰士“北京”接上說:“連長的話極有道理。看來主峰上敵兵力並不多,他們主要是靠炮來殺傷我們。隻有我們站在敵炮陣地上,我們九連才能有點安全感。”
梁三喜望了望眾人,宣布了兩道命令,任命戰前剛提升的炮排長為代理副連長,任命戰士“北京”為代理炮排長。
說罷,他問我:“來不及碰頭商量了。指導員,你看怎樣?”
我連連點頭同意。眼下讓誰升官,既不需升官者為自己“走後門”,更不需有人為升官者當說客,說文了叫“受命於危難之際”,說白了便是靳開來的話,給你個帶頭去死的差事!
戰士“北京”對梁三喜說:“連長,這種時候我是不會謙虛的。說實話,讓我指揮一個炮排,我還是頗能勝任的。不過,我用‘八二無’去炸敵碉堡還有點絕招,因此,我覺得讓我作為一名炮手去行動,更能見成效。”
梁三喜一聽有理,點頭同意了“北京”的要求。
以黨、團員為主的突擊隊組成了。
梁三喜當即決定:由新任命的代理副連長和他帶隊,分頭從主峰左右側去攻占主峰。他讓我和三排留下扼守無名高地,掩護他們出擊……
“連長,你的胳臂已負過傷了!”我吼了起來,“如果你覺得我趙蒙生還有種,這突擊隊由我來帶!”
“少廢話!你有沒有種,戰場上大家不都看見到了嗎!”梁三喜的眼裏射出不容分說的光,“可講指揮能力,你還不過關!行了,趁敵還未炮擊,要分秒必爭!”他轉臉對戰士“北京”一揮手,“帶足炮彈,你和彈藥手們先順坡滑下去,速度越快越好!”
無名高地和主峰間是個“U”形,我陣地麵前的坡崖坡陡七十多度,而坡崖又完全暴露在主峰之敵的射界下。當戰土“北京”抱著“八二無”炮身,和彈藥手們急速從坡崖上滑下去時,主峰山半腰的兩個敵碉堡,便開始不停地封鎖掃射……
“三排,壓製吸引敵火力!”梁三喜命令。
三排對準敵碉堡開火,但狡猾的敵人並不理會,仍不時地朝我麵前的坡崖實施攔阻掃射……
要通過這完全暴露在敵射界之下的坡崖,談何容易啊!
梁三喜皺起眉頭。稍停,他對突擊隊員們大聲減道:“看著點!都按我的樣子辦!”
說罷,隻見他把一挺輕機槍抱在懷中,趁敵射擊間隙,飛身躍出塹壕,猛地朝山下滾進,滾進……
我驚呆了!一個基層指揮員在戰鬥最緊要的關頭,他把忠誠、勇敢和智慧所包涵的全部內容變為沉著,繼而從沉著中又產生出這果斷而不惜赴湯蹈火的行動!
他成功了。
突擊隊員們學著他的樣子,瞅準敵射擊間隙,一個個先後“噌噌”躍出塹壕,滾進,急速朝坡崖下滾進……
過了會,敵人停止掃射。無名高地上安靜無事,我心中越發不安。我問自己:“你不是立誓要血洗自己的恥辱嗎?那你為啥不像梁三喜那樣去衝鋒?!”
敵人又開始攔阻掃射了。我抓過衝鋒槍抱在懷中,對三排喊道:“你們堅守,我過去!”
我大步跨出塹壕,橫身倒在坡崖上,拚命往山下滾進……
我當時想的是:都是爹娘生的,連長梁三喜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去做的事,我這當指導員的也應照著去做。才算稱職!
也怪,滾到山間,除了感到周身麻木外,竟覺不得疼。
主峰上下全是一人多深的芭茅草,一接近它,便躲過了敵人的射界。我火速爬著趕上了梁三喜他們。梁三喜見我來了,也沒責怪我。
三排仍不時向敵人射擊,敵人也不斷還擊。我們在草叢中攀援而上,去接近敵堡……
爬了一大陣子,貓起腰便看見敵堡了。
戰士“北京”對梁三喜說:“連長,距離最多有五十米。放心,絕對不用打第二炮,幹吧!”
梁三喜點頭同意。
戰士“北京”當即把炮彈裝進炮膛。少許,他肩起“八二無”炮身,“噌”地站起來,勾動了扳機!然而,沒見炮口噴火!
戰土“北京”一下臥倒在地。敵人的子彈“嗖嗖”從我們頭頂上飛過……
“怎麽?是臭彈?”梁三喜問。
“嗯。是發臭彈。”“北京”說著,忙把臭彈退出炮膛。彈藥手趕忙又遞給他一發炮彈,當即將炮彈裝進了炮膛。
稍停,“北京”又肩起炮,猛地站起身,又一次勾響了扳機,卻又一次沒見炮口噴火!
“噠噠噠噠……”敵人一串子彈射來,戰士“北京”一頭栽倒在地上!
“‘北京’!‘北京’同誌……”我和梁三喜同聲呼喚著。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戰士“北京”倒在血泊中,身上七處中彈。中的是平射過來的高射機槍子彈,處處傷口大如酒盅,噴出股股熱血……
嗬,倒下了,一個多麽優秀的士兵又倒下了!他連哼一聲也沒來得及,眨眼間便告別了人生!他二十出頭正年輕,芬芳的生活正向他招手!他是那樣機敏果敢,他是多麽富有才華!昨天晚上,他還以將軍般的運籌帷握,為我們攻打無名高地獻出了令人折服的戰鬥方案!可此刻,他竟這樣倒下了!他從北京部隊奔赴前線補到我們連,到眼下才剛剛兩天,我們還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啊!五十米的距離上,他不瞄準也絕對有把握—炮—個敵碉堡!可臭彈,該死的兩發臭彈!!……
梁三喜怒對爬到眼前的彈藥手:“他的死,你要負責任!”
彈藥手沉下頭不吱聲。我知道,梁三喜這是由極度悲慟產生的激怒,而激怒又變為這無謂的埋怨!在同生共死的戰場上,有哪位彈藥手願意出現臭彈啊!
“怎麽兩發都是臭彈?恩!”
“早晨打無名高地時,就已出現過一發臭彈。”彈藥手傷心地回答梁三喜,“為啥是臭彈,你看看彈身上的標號就曉得……”
梁三喜從戰士“北京”身下的血泊中,取過那發退出膛的臭彈看了一眼,遞給了我。我一看,隻見彈身上印著:一九七四年四月出廠。
彈藥手嘟囔說:“批林批孔的年月裏出的東西,還能有好玩藝!那陣兒,到處都停工停產搞大批判,軍工的工人也都不上班……”
啊,我心裏一陣冷颼颼!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動亂年月,不僅給人們造成了程度不同的精神創傷,還生產出這樣的臭彈!如今臭彈造成的惡果,竟讓我們在這生死攸關的戰場上來吞食!
“奶奶的!”梁三喜氣得象靳開來那樣罵娘了,“要是再為了爭權奪利,今天你搞他,明天他整你,甚至連死了兩千多年的孔老二也拉出來批,我們就沒個好!不用敵人打咱們,自己就把自己搞垮了台!”
這時,山左側傳來一聲令人振奮的巨響,不用問,那是新上任的代理副連長帶著戰友們,把敵碉堡炸掉了!
我們上麵敵堡中的槍又急驟地響起來,一串串子彈從我們頭頂上掠過……
梁三喜問彈藥手:“還有幾發炮彈?”
彈藥手說:“還有九發。有六發是七四年四月出廠的。”
“真他娘的見鬼!扔了,把那六發全給我扔掉!”梁三喜氣極了,厲聲對彈藥手,“你動作快點,給我拿發好彈來!”
梁三喜從戰士“北京”身下雙手摸過血染的炮身,把那發還在炮膛中的臭彈一下退出來,忿然扔在一邊!他接過彈藥手遞過來的炮彈,一下裝進了炮膛。
梁三喜肩起炮身。說時遲,那時快,他猛地站起來,眨眼間便見炮口噴火!炮彈“轟”地炸開,敵碉堡被炸得粉碎……
碎石泥塵還在刷刷下落,我們便躍起身,迎著硝煙氣浪向前撲去!
上來了!上來了!從左右兩側出擊的突擊隊員,還有從主峰正麵待機衝鋒的步兵一排,一齊呐喊著,衝上了山頂!
我們,終於站在了364高地主峰上!
“注意搜索殘敵!”梁三喜命令說。
我放眼望去,山頂上敵塹壕裏一片狼藉,空無一人。位於山頂右側的炮陣地上,有十幾門橫倒豎臥的120迫擊炮,遍地是待發的炮彈,還有那成堆的未開封的炮彈箱擺在周圍……這時,我才更覺出粱三喜判斷的準確,決策的正確!如果不攻占這炮陣地,我們堅守在無名高地上是會全連覆沒的!
山頂上到處是巉岩怪石。我們沿著塹壕南邊向西搜索。
段雨國興衝衝地來到我和梁三喜身邊:“連長,指導員,勝利啦,我們終於勝利啦!這次戰鬥,能寫個很好的電影劇本!”
我望著段雨國那副樂樣兒,真沒想到他也攻上了主峰!
“隱——蔽!”隻聽身後的梁三喜大喊一聲,接著我便被他猛踹了一腳,我一頭跌進塹壕裏!跟著傳來“噠噠噠”一陣槍響……
當我從塹壕裏抬頭看時,啊!梁三喜——我們的連長倒下了!
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
“連長!連長!”我一腚坐在地下,把他扶在我懷中……
他微微睜開眼,右手緊緊攥著左胸上的口袋,有氣無力地對我說:“這裏……有我……一張欠帳單……”
一句話沒說完,他的頭便歪倒在我的胳臂彎上,身子慢慢地沉了下去,他攥在左胸上的手也鬆開了……
我一看,子彈打在他左胸上,打在了人體最要害的部位,打在了他的心髒旁!他的臉轉眼間就變得蠟黃蠟黃……
“連長!連長!”戰土們圍過來,哭喊著。
“連——長!”段雨國撲到梁三喜身上嚎啕起來,“連長!怪我……都怪我呀……”
夢,這該是場夢吧?戰鬥就要結束了,梁三喜怎麽會這樣離開我們!當理智告訴我,這一切已在瞬息間千真萬確地發生了時,我緊緊抱著梁三喜,瘋了似地哭喊著……
講到這,趙蒙生兩手攥成拳捶打著頭,淚湧如注。他已完全置身於當時的場景中了。
我用手擦著不知啥時流下的淚,為梁三喜的死感到極為惋惜和沉痛。
過了良久,趙蒙生才抬起淚臉,喃喃地對我說:“子彈,是一個躲在岩石後麵的敵人射過來的。顯然,梁三喜最先發現了敵人,如果他不踹我那一腳的話,他完全來得及躲開敵人,可為了我,他……”
段雨國內疚地哽咽說:“怪我,都怪我嗬,怪我當時讓勝利衝昏了頭腦,才使指導員先顧了跟我說話,才使連長他……”
停了會,趙蒙生接上說:“痛哭過後,我想起梁三喜臨終前沒說完的那句話,我從那熱血噴湧的彈洞旁邊,從他那左胸的口袋裏,發現了這……”趙蒙生說著,從一本硬皮日記本裏,拿出一片紙,用瑟瑟發抖的手遞給我,“你……你看看……”
我接過一看,這是一張血染的紙條。這紙條是三十二開筆記本紙的小半頁,四指見方。烈士的筆鋒剛勁,字跡雖被血浸染過,但依然清晰可辨。隻見上麵寫著:
我的欠帳單
借:本連司務長120元
借:團部劉參謀70元
借:團後勤王處長40元
借:營孫副政教50元
…………
梁三喜烈土留下的這張欠帳單上,密密麻麻寫著十七位同誌的名字,欠帳總額是620元。
我頓感頭皮麻嗖嗖的!眼下,我雖還不知梁三喜為啥欠了這麽多的帳,但我已悟出,為啥趙蒙生在前麵的講述中,一再講到梁三喜抽的是黑乎乎的旱煙末,連塊手表也沒有,用的牙刷隻有“八撮毛”……
趙蒙生歎息了一聲,對我說:“三年多來,這血染的欠帳單一直像沂蒙山中那古老的碾盤一樣,重壓在我的心上。每每看到它,我便百感交集。我常常這樣想,梁三喜臨終前那句沒說完的話是:‘這裏有我一張欠帳單,我欠的帳還沒償還,還沒償還啊’……”
我們又陷入沉默中。
過了會,我問:“那麽,最後戰鬥是怎樣結束的?”
趙蒙生仍在擦淚,沒有回答我。
段雨國說:“當時,一串子彈射來之後,我見連長倒在地上,我誤認為連長是就地臥倒隱蔽。我抬頭一望,見前麵岩石上有個黑影,一晃便不見了。我跑過去一看,也沒見敵人在哪裏。這時,又過來幾位戰士,我們一齊搜索,才發現岩石右下側有個洞口。我返回身來想報告連長時,見連長已犧牲在指導員的懷中。我撲上去就哭起來……當我含淚告訴指導員敵人已鑽洞,指導員瘋了般地站起來,喊著要手榴彈……”
趙蒙生擺手製止段雨國:“算了,算了!不必講那些了!”
“實事求是嘛!總得讓如實記錄這個故事的作者同誌,對這場戰鬥有個大概的了解。”段雨國接上對我說,“……指導員把十幾枚手榴彈捆在一起,誰也拽不住他,他像瘋了一樣跑到洞口邊,一下就鑽進洞去。過了會,我們先是聽到一陣槍聲,接著是悶雷般的巨響。當時大家心想,指導員肯定犧牲了。我們打著手電,一個個鑽進洞中,先把指導員抬了出來,見他額角上流著血,臀部也負了傷,他人事不醒了。接著,我們呼拉拉拖出九具敵屍,洞中的九名敵人,全讓指導員那捆手榴彈給報銷了!……”
“行了,別塑造我的形象了!”趙蒙生內疚地說,“比比梁三喜、靳開來、戰士‘北京’、司號員小金,我算個啥?我不過是讓軍長和戰友們罵上戰場的懦夫而已!如果說我還沒有愧為炎黃子孫,那是烈士們用熱血淨化了我的靈魂。”停了停,他望著我,“不過,使我的心靈受到更大更劇烈震動的事情,還不是在戰場上,而是在打完仗之後發生的。那石頭人聽了也會為之動情的故事,我當時萬萬沒有想到,你現在也絕對猜不到。那麽,讓我給您繼續講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