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下的花環(續11)
(2004-12-23 20:30:05)
下一個
我媽媽來隊的第二天傍晚。
我正和媽媽一起在宿舍裏吃晚飯,段雨國急匆匆地闖進來:“指導員,快,連長的一家來隊了!”
我扔下碗筷,趕忙跟著段雨國來到接待烈士親屬住的房子裏。
戰士們正你出他進地忙乎著。見我進來,梁大娘和韓玉秀站了起來。床上睡著那剛出生三個多月的女娃。
段雨國對梁大娘說:“大娘,這是我們指導員!”
老人直朝我點頭:“唔,唔。讓你們操心了……”
梁大娘看上去年近七十歲了。穿一身自織自染的土布衣裳,褂子上幾處打著補釘。老人高高的個,背駝了,鬢發完全蒼白,麵孔幹瘦瘦的,前額、眼角、鼻翼,全鑲滿了密麻麻的皺紋。像是曾患過眼疾,老人的眼角紅紅的,眼窩深深塌陷,流露出善良、衰弱、接近遲鈍的柔光,裏麵像藏著許多苦澀的東西。要是在路上遇上,我怎敢相信這就是連長的母親啊!
我連忙雙手扶著老人:“大娘,您快坐下吧。”
我把大娘扶到床沿坐下,轉臉對韓玉秀:“小韓,你也坐下。”
玉秀剛坐下,床上的孩子醒了,哇哇直哭。玉秀忙轉過身去給孩子喂奶,輕聲哄著啥事還不知的孩子:“盼盼,好閨女,莫哭,莫哭……”
“大娘,聽說你們上路十幾天了。怎麽才到……”
沒待我說完,段雨國貼著我的耳根告訴我,大娘她們下了火車,是步行趕來連隊的!
“啥?!”我心裏打了個寒悸。
從火車站到連隊駐地一百六十多華裏,難道這祖孫三代是翻山越嶺,一步一步挪來的?這時,我發現大娘和玉秀的鞋上、褲角上全沾滿了南國殷紅色的泥巴。昨天落過一場雨,路該是多難走哇!
段雨國對梁大娘說:“大娘,下了火車站不遠就是汽車站,汽車能直接開到我們連的山腳下。怎麽?你們沒打聽著有長途汽車站?”
玉秀小聲說:“打聽著了。”
大娘接過話:“莊稼人走點路,不礙事。”
“你們在路上走了幾天呀?”段雨國又問。
“四天帶一過晌。”玉秀邊給孩子喂奶邊說,“要不是老打聽路,走得興許還快些。”
我忙結段雨國遞個眼色,不讓他再問了。
在邀請烈士親屬來隊時,團裏已寄去了足夠用的路費。這祖孫三代下了火車步行而來,是將路費用在別的事上了,還是為了省出幾塊錢?!梁三喜留下的那620元的欠帳單,足以使我曉得梁大娘一家的日子過得該是有多難……
炊事班長帶著幾個戰土,端著剛出鍋的麵條和四碟兒菜走進來。他們把麵條盛進婉裏,讓大娘和玉秀坐到桌前吃飯。
這時,大娘從床上摸過一個包幹糧的包袱。包袱是用做蚊帳用的那種紗布縫的,沾滿了旅途上的塵埃。大娘解開快空了的包袱,我一看,裏麵包著的是些黑乎乎的碎片兒,還有幾個鹹蘿卜頭。大娘用手抓著那些碎片兒,朝麵條碗裏放……
炊事班長上前抓住大娘的手:“大娘! 別吃這爛瓜幹做的煎餅了!瞧,都擠成碎碴碴了……”
“帶在路上吃沒吃完。孩子,吃了不疼撒了疼,用湯泡泡還能吃。”大娘說著,又把那煎餅碴兒往碗裏捧……
我眼裏濕了。此時,隻有此時,我才真正明白,梁三喜生前為啥因我扔掉那一個半饅頭而大動肝火啊!
…………
大娘和玉秀安歇後,我打電話報告團政治處值班室,說梁三喜烈士一家已來到連隊。
接電話的是搞報道的高幹事。他告訴我:一個月前,團政治處已給梁大娘和韓玉秀去過兩次信,讓她們來隊時一定帶上梁三喜生前的照片和寫的家信。高幹事讓我務必抓緊時間問一問照片和家信帶來了沒有。因為軍區舉辦的“英雄事跡展覽會”即將開館展出,梁三喜烈士的照片和遺物都太少,軍、師政治部已多次來電話催問此事……
次日早飯後,我又去看望大娘和玉秀。
屋內已坐著幾位戰士和幾位班、排長。玉秀去年(七八年)三月間曾來過連隊,他們跟她早就認識。
玉秀顯得很是年輕,中上等的個兒,身段很勻稱。臉麵的確跟靳開來生前說的一樣,酷似在《霓虹燈下的哨兵》中扮演春妮的陶玉玲。秀長的眉眼,細白的麵皮,要不是掛著哀思和淚痕的話,她一定會給人留下一種特別溫柔和恬靜的印象。她上身穿件月白布褂,下身是青黑色的布褲,褂邊和褲角都用白線鑲起邊兒,鞋上還裱了兩綹白布(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按古老的沂蒙風俗,為丈夫服重孝)……
見我進屋,她站起來點了點頭,臉上閃出一絲笑容,算是打招呼。然而,那絲笑就像在暴風雨中開放的鮮花一樣,轉眼便枯萎了,凋謝了,令人格外傷感。
大家都默默地抽煙,好像都不知該對烈土的老母和遺妻說啥才好。
昨天晚上,我已對全連講過,關於梁三喜留下‘欠帳單’的事,誰要是有意無意地透露給烈士親屬知道,沒二話,都要受處分!大家含淚擁護我定的“土法令”……
此時,我琢磨著該怎樣把話題引出來。我想應該先向大娘和玉秀介紹連長在戰場上的英雄壯舉,然後再問及照片和家信的事。但一看見床上躺著的那才三個多月的女娃和低頭不語的玉秀,我的心就隱隱絞痛。
如果不是我下到九連搞“曲線調動”,上級派別的指導員來九連的話,梁三喜怎會休不成假啊!那樣即使他在戰場上犧牲了,他與妻子不也能最後見一麵嗎?再說,戰場上梁三喜如果不是為了救我,他也不會……
“秀哪,隊伍上不是打信說要三喜的照片啥的。”大娘對玉秀說,“你還不趕緊找出來。”
玉秀忙站起身,從床上拿過個藍底上印著白點點的布包袱,從衣服裏麵找出半截舊信封遞給我:“指導員,別的沒有啥。他就留下過這兩張照片。一張是他五歲那年照的,一張是他參軍後照的。”
我接過半截信封,先摸出一張照片,一看是梁三喜的二吋免冠照,這和從他的幹部履曆表中找到的照片,無疑是一個底版。
當我取出第二張照片看時,那變得發黃的照片使我一怔:照片上有位三十五、六歲的農家婦女,墨黑的頭發,綰著發髻,慈祥的笑臉,健康豐滿。在她的懷前,偎依著兩個一般大的小男孩。照片上方有行字:
大貓、小貓和母親合影留念 1952年5月於上海
“啊!”我像觸了電一樣驚叫一聲。這照片我不也有一張嗎?就夾在我上高小時用的那本相冊裏……
我腦子嗡嗡響,轉身對著梁大娘:“大娘,這照片上……”
大娘探過身來,用手指著照片:“這邊這個孩子叫大貓,就是俺那三喜。那邊那個孩子叫小貓,是隊伍上的孩子。這照片,是大娘俺有一年到上海去送小貓時,抱著兩個孩子照的……”
霎時,我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周身像處在飄悠悠的雲端裏!嗬,命運之神,你安排過芸芸眾生多少幕悲歡離合啊……
在我十幾歲之前,媽媽不止一次對我講過:
那是一九四七年夏,國民黨向山東沂蒙山區發動了重點進攻。孟良崮戰役之後,為徹底粉碎敵人的進攻,我主力部隊外線出擊去了。
這時,我出生了。媽媽生下我第三天,她患了“擺子病”(沂蒙土話:即瘧疾),一點奶水也沒有。我餓得哇哇直哭。地方政府派人把媽媽和我送到蒙山腳下的一個山村裏。村中有位婦救會長, 是當時魯中軍區的支前模範。她也生了個小男孩,那男孩比我大十天。就這樣,那位婦救會長用兩個奶頭喂著兩個孩子。為躲過還鄉團的搜查,她把她的孩子取名大貓,叫我是小貓,說大貓小貓是她生的一對雙胞胎……
媽媽也曾多次對我說過,那婦救會長待人可好啦,有奶水先盡我這小貓咂,寧肯讓大貓餓得哭。媽媽在那婦救會長家中過了滿月,治好了“擺子病“,接著又隨軍南下了……
直到我將近五歲時,那婦救會長才把我送到上海,送到爸媽身旁。當那婦救會長帶著大貓悄悄走了之後,有十幾天的時間,我天天哭著找娘,哭著找大貓哥哥……
“指導員,你……”
“指導員,你怎麽啦?”
恍惚中,我聽見戰友們在喊叫我。
“大娘!”我呐喊了一聲,撲進了梁大娘懷中。
大娘輕輕推開我:“孩子,你……你這是咋啦?”
“大娘,我……我就是那個小貓!”
“啥?!”大娘一下放開我,用手擦擦紅紅的眼角,望望我,搖了搖頭:“不,不會……吧。”
“是!大娘,我真是那個小貓!”我哭喊著。
“你……你真格是當年趙司令的孩子?”
“嗯。打孟良崮時,他是縱隊司令員。”
“你媽勝吳?叫……”
“嗯。她名叫吳爽。”
大娘又愣了會,當我又伏進她懷中時,她用手撫摸著我的頭,喃喃地說:“夢,這不是夢吧……”
我伏在梁大娘懷中,心潮翻湧:嗬,梁大娘,養育我成人的母親!嗬,梁三喜,我的大貓哥!我們原本都不是什麽龍身玉體,我們原本分不出高低貧賤!我們是吃一個娘的奶水長大的,本是同根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