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下的花環(續12)
(2004-12-23 20:29:32)
下一個
這意外的重逢,使我的心靈受到多麽劇烈的震動,是可想而知的。
當我拿著那顏色變得發黃的照片讓媽媽看時,她也驀然驚呆了。
媽媽讓我領她來到梁大娘一家住的房子裏。
梁大娘慢慢站起來,和媽媽對望著。顯然,她倆誰也很難認出誰了!
一九五二年五月,當梁大娘把我送交爸媽身邊後,頭幾年我們兩家還常有書信往來,逢年過節,媽媽總忘不了給梁大娘家寄些錢。我家也常常收到梁大娘從沂蒙山寄來的紅棗、核桃、花生等土特產。後來,媽媽給梁大娘家寫信逐年減少。十年動亂開始後,更是世態炎涼,人情如紙,兩家從此便音訊杳然,互不來往了……
“梁嫂,您……”頗具“外交才華”的媽媽,此刻竟笨口結舌了。
“老吳,果真是老吳不成?”梁大娘滿臉皺紋綻出了笑容,“當年,你管俺叫梁嫂,讓俺喊你爽妹子,是吧?”
“是。”媽媽應著。
“老吳!”梁大娘上前挪動了兩步,用棗樹皮般的雙手,激動地撫摸著我***兩隻胳臂:“前些年那麽亂騰,你能好胳臂好腿的活過來,不易哪!那幫奸臣,天打五雷轟的奸臣,可把你們整苦了哇……”
媽媽無言以對。
梁大娘上下打量著我媽媽:“一晃眼快三十年沒見了。嗯,你沒顯老,沒顯老呀。趙司令(她稱的是我爸爸當年的職務),他也好吧?”
“嗯。好。”媽媽點頭應著。往常,每當別人說起爸爸挨鬥的事,媽媽可總是滔滔不絕呀。
“隻要你和老趙都好,俺和村裏人也就放心啦。”梁大娘歎口氣,“咳! 剛亂騰那陣,有人到俺那裏調查你和老趙,問你們是不是投過敵,俺當場就沒給他們好顏色!沂蒙山人嘴是笨些,可不會昧著良心說話呀。在俺那一塊,誰不知你和趙司令!好人,你們是天底下難尋的好人嗬。打天下那陣,你們流過多少血哪……唉……唉……”梁大娘撩起農襟擦了擦眼睛。
“梁嫂……您,坐下吧。”媽媽扶著梁大娘坐下。
我和玉秀也坐了下來。
此時,我看出***神情是極其複雜的,梁大娘對我們越是無怨言,我和媽媽越覺不是味。
媽媽望著梁大娘:“梁嫂,您一家也都……”
“這不,俺一家子都來了。”梁大娘心平氣靜地說,“這坐著的是兒媳婦玉秀,那睡著的是孫女盼盼。”
沉默。
“咳——”梁大娘長歎一聲,對我媽媽說,“俺那老大你沒見過他,可你知道他。他小名叫鐵蛋,當兒童團長時起大號叫大喜。大喜八歲就給咱八路跑交通,十二歲叫漢奸抓了去……”
梁大娘不朝下說了。
這時,我想起童年時,媽媽曾給我繪聲繪色地講述過那鐵蛋送信的故事。鐵蛋八歲就當小交通員,送過上百次信,沒出一次差錯,老交通和首長們常誇鐵蛋機靈。鐵蛋十二歲那年,一次送情報讓漢奸發現了。當鐵蛋把紙條兒搓成團吞進肚裏時,讓漢奸抓住了。鬼子逼鐵蛋的口供,漢奸用錘子把鐵蛋滿口的牙一個個全敲掉了,鐵蛋沒吐一點風聲。鬼子把刺刀戳在鐵蛋的鼻尖上,說再不開口就挑死他。鐵蛋啥也沒說,被鬼子用刺刀活活地挑死了……
嗬,沂蒙山的母親!你不僅用小米和乳汁養育了革命,你還把自己的親骨肉一個個交給了民族,交給了國家,交給了戰爭啊!
半晌,媽媽又問梁大娘:“梁嫂,您不是還有個比蒙生他們大兩歲的兒子,叫……叫栓……”
“你說俺那栓牢呀,他大號叫二喜。”梁大娘轉臉對玉秀,“秀兒,二喜他是哪一年沒的?”
“六七年‘反逆流’的時候,二喜哥他……”
“這流那流俺說不上來,反正是那年夏天。那陣沂蒙山中老虎拉碾,一下子亂了套!老幹部一個個都挨批挨鬥,越是莊戶人覺得好的老幹部,越是沒個好。你要不是跟他們擊反啥流,他們就把你往死裏揳!莊戶人看不過,便護著老幹部,成群結隊地沿著沂河往南奔,躲進了大南邊的馬陵山……
“一天深夜,當年在俺家住過的張縣長躲進俺家來了。家裏哪能藏住他,二喜便護著他連夜走了。他倆白天藏,夜裏趕,一塊上了馬陵山……
“沒多久,從濟南府用大卡車拉來了‘棒子隊’,說是要剿滅‘上了馬陵山的土匪’。那‘棒子隊’多的看不到頭,望不見尾。那架勢,比蔣該死當年重點打咱沂蒙山半點也不差,甩了手榴彈,動了機關槍,也放了大炮。二喜是讓人家用炮打死的。聽說那一炮就打死了十多個莊稼漢,就地挖坑埋了。到現今,連二喜的屍首也不知埋在哪裏……
“唉,不細說了。過去了,這些都過去了。唉……”
也許梁大娘的眼淚在早年間已經流盡,也許是因二喜的慘死已時隔十餘年,老人輕聲慢語講這些事時,毫不像訴說她自己的命運,而像在講述古老的《天方夜譚》。
媽媽用手帕擦了擦淚汪汪的眼。過了會,她聲聲發顫地對梁大娘說:“難道梁大哥他,他也是在……動亂中……”
“你說三喜他爹呀。他是在殺樹挖坑那一年……”
玉秀輕聲打斷婆婆的話:“是批林批孔,不是殺樹挖坑。”
“不管是咋說法,反正是‘割尾巴’殺棗樹那年春天,三喜他爹才得的氣臌症。”梁大娘轉臉對我媽媽說,“老吳,蒙生離開俺棗花峪時還小,記不得事。你知道俺棗花峪為啥叫棗花峪,就是仗著棗樹多呀。光村南半山坡上那片棗林子,就有兩千三百多棵棗樹呀。每逢棗花開時,喘口氣都是香噴噴的。那片棗林子是俺村的命根子,當家的打油買鹽指望它,大閨女小媳婦扯塊花布也指望它呀……
“老吳,你知道,俺家三喜他爹推著小車往淮海運軍糧時,腿上挨過蔣該死的炮彈片兒。辦初級社後,他別的重活幹不了,就一直在村南半山坡上看棗林子。那片棗林子,大煉鋼鐵時被伐了一些煉了鐵,但還沒有挖坑刨根。後來又栽上了棗苗,那片棗林子越長越喜人了……
“可到了殺樹挖坑那年,上麵派來了‘割尾巴’小分隊,硬逼著俺們伐了棗樹修大寨田。眼看著棗樹一棵棵被伐倒,三喜他爹心疼地趴在地上嗷嗷大哭。山上有棵最老的棗樹,是蔣匪軍當年上山伐木修工事時漏下的,村裏人都叫它‘老頭樹’。三喜他爹摟著那棵‘老頭樹’,說啥也不讓人家伐,說他寧可跟‘老頭樹’一塊遭斧頭。結果,人家一腳把他蹬了個大軲轆子,他滾到一邊就爬不起來了。他當場氣暈了……
“左鄰右舍用門板把他抬回家,打那他就得了氣臌症。天天躺在炕上,‘噗——噗——’,一口一口,不停地朝外倒氣……
“轉年夏天,一場大雷暴雨下來,全村老少修了一年的那大寨田,被大雨衝了個溜溜光。泥土全隨著雨水流進了沂河,別說再回過頭來栽棗樹,山坡上連棵草也不愛長了……
“這事,村裏人誰也沒敢告訴三喜他爹。他躺在炕上一個勁地倒氣。他一病就是兩年多,可把在隊伍上的三喜拽拉苦了。三喜一心想把他爹的病治好,一次次郵錢來,讓我給他爹去抓藥。那陣,三喜跟玉秀還沒成親,可多虧了玉秀忙裏忙外地跑呀。洋藥吃了又吃中藥,熬了多少中藥,玉秀最清楚不過了。到頭來,錢花夠了,三喜他爹也咽了氣……”
啊,直到眼下,我才明白,梁三喜為啥會留下那620元血染的欠帳單!
停了會, 梁大娘對我媽媽說:“三喜他爹臨死那陣還叨念,說殺棗樹那當口,如果趙司令在就好了。按趙司令那脾氣,準會給那幫人一頓匣子槍不可。”
我和媽媽都沒作聲。即使我爸爸當時在場,他又有啥法子呢?我清楚,這些年來,我爸爸也說過不少違心話,辦過不少違心事啊!他當年那帶棱角的“脾氣”, 早已在“大風大浪”中磨平了。像雷軍長那樣一次次敢“甩帽”的戰將,畢竟是少見的啊!
“老吳,一見麵,俺不該給你提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讓你聽了也傷心。”梁大娘望著我媽媽,“好啦,現在好啦!聽說是毛主席過世時留下話要抓奸臣,托他老人家的洪福,共產黨總算把奸臣抓起來了,一個個都抓起來了!往後,莊戶人又有盼頭,有盼頭啦!”
這時,睡著的盼盼醒了,哭了起來。
玉秀忙起身把盼盼抱在懷裏,給盼盼喂奶,盼盼仍不停地哭。
媽媽忙站起來:“怎啦,別是孩子生病吧?”
“不是生病。”玉秀說著,用手輕輕掂打著懷中的盼盼,“好閨女,莫哭,莫哭……”
梁大娘說:“是缺奶水。玉秀剛出滿月,就聽到了三喜的事。打那,奶水就不夠孩子吃了。”
…………
媽媽和梁大娘一家見麵後,又看了梁三喜留下的欠帳單,她難受得直掉淚。讓我脫軍裝轉業的事,她再沒提起過。
對梁大娘一家,我和媽媽商量該怎樣幫助她們。媽媽這次來,身上沒帶幾個錢,因我—直想調回去,手頭上也沒有存款。
這天下午,炊事班長要到團後勤跟卡車進城拉菜,我便將我的“YASHIKA”照相機交給他,讓他想法到委托商店裏賣掉。我還讓他以連隊的名義先從團後勤借一千元現金,我有急用。
媽媽一再囑咐炊事班長:“呃,別忘了,買十袋奶粉,買四瓶橘子汁,再買個奶鍋、奶瓶。”
新建的烈士陵園就在我們九連駐地的山腰間。梁大娘一家來隊的第三天上午,我和連裏的同誌們,陪梁大娘祖孫三代去瞻仰了梁三喜烈士的墓。她們婆媳倆像所有的烈士親屬來隊時一樣,隻是默默地站在親人的墓前,沒有當著我們的麵流一滴眼淚。所不同的是,梁大娘和懷抱著盼盼的玉秀,像舉行儀式那樣,圍著梁三喜的墳,左轉了七圈,右轉了七圈。後來,我才明白,那是她們按沂蒙山古老的祭俗,給親人“圓墳”……
兩天後,炊事班長回來了。他把從團後勤借來的一千元現金和買來的奶粉等物全交給了我。加上手頭上還有的一點錢,我留出620元準備為梁三喜烈士還帳,又湊夠500元,準備交給梁大娘。
我和媽媽又來到梁大娘一家住的屋子裏。
媽媽拿過一袋奶粉拆開,給玉秀講著奶粉和水的比例應是多少。然後,她往奶鍋裏倒一點奶粉,開始調製。弄好後,她將奶裝進奶瓶,試了試冷熱是否合適,便抱起盼盼,給盼盼喂奶。
盼盼大口大口地咂奶……
梁大娘站在旁邊,樂了:“在家時聽他們年輕人說城裏有這玩藝,俺還不信哩。嘖嘖,這玩藝是好……嘖嘖,人可真有本事,造的那奶頭跟真的一樣……嘖嘖,是好,是好……”
不大會,盼盼便咂飽了。媽媽把盼盼放在床上。盼盼睜著烏亮亮的眼睛望著我們,咧開小嘴,甜甜地笑了……
梁大娘更樂了,轉臉對玉秀:“秀哪,這下可不愁了,不愁了!”
此時,梁大娘愈是高興,我愈是心酸。勿庸諱言,現代文明離梁大娘她們,還是何等遙遠啊!
過了會,我把那500元錢拿出來,放在大娘麵前:“大娘,這點錢,請您收下。”
“孩子,這……這可使不得!”梁大娘用那棗樹皮樣的手拿起錢,“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她硬是把錢塞回我的口袋裏。
我三次把錢掏出,梁大娘十分執拗地又三次把錢塞還給我。
“梁嫂……”媽媽傷心地說,“您如果……還看得起我和蒙生,您就……把錢收下吧!”
“老吳呀,這你可就把話說遠了!”梁大娘忙說,“你給盼盼買來了這麽多奶粉,這就幫了俺的大忙了,哪好再花你們的錢。莊戶人過日子好說,俺手頭上還行,還行。不缺錢。”
當我和媽媽離開這屋時,我又把那500元錢放在了床上。
玉秀火急地追出屋來:“指導員,不行,這可不行。不但俺婆婆不依,俺也不能收。快,您拿著……真的,俺還有錢,有錢。”
我回到自己的屋裏,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媽媽訥訥自語:“山裏人,山裏人的脾氣哪……”
嗬,山裏人!難道我們不都是從山溝溝裏出來的嗎?
前幾年我曾一度把拜金主義當作聖經。此時,我才深深感到,人世間總還有比金錢和權勢更珍貴的東西,值得我加倍去珍愛,孜孜去追求!
極度內疚中,我看了看另外那準備為梁三喜還帳的620元,我心中掠過一絲兒慰藉。然而,這慰藉很快又變為更難言狀的悔恨。
是的,梁三喜烈士欠下的錢,我有財力悄悄替他償還。可我和媽媽欠沂蒙山人民的感情之債,則是任何金錢珠寶所不能償還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