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下的花環(續13)
(2004-12-23 20:29:09)
下一個
這天下午,高幹事騎著自行車來到連裏。
一見麵,他車子還沒放穩,就很激動地對我說:“大有文章可做,大有文章可做呀!”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不知他為何如此興奮。
“戰土‘北京’的親屬找到了!”
“在哪裏?”我急問,“薛凱華的親屬來隊了?”
“你先猜猜,你們的英雄戰士‘北京’,也就是薛凱華烈土……”高幹事非常神秘地望著我,“你猜他的爸爸是誰?”
我搖頭不知。
“雷軍長!薛凱華是雷軍長的兒子!”
“啊!!”我大為震驚。過了會,我有些不解地問:“凱華咋姓薛?”
“軍長的老伴姓薛呀,凱華是姓母親的姓!”高幹事滔滔不絕地說,“我聽軍裏一位幹事說,軍長有四個女兒,隻有凱華一個兒子。軍長的大女兒和凱華姓薛,另外三個女兒姓雷。軍長的大女兒姓薛,是因為戰爭年代,軍長的家鄉曾多次遭敵人的血腥屠殺,凡是軍屬都在劫難逃,所以他的大女兒便隨了外祖父家的姓氏。至於凱華為啥姓薛,聽說是因為軍長對他唯一的兒子管教極嚴,當兒子上學取大名時,軍長問兒子是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兒子毫不含糊地說喜歡媽媽。軍長哈哈大笑了一陣,說:‘那好,像你大姐一樣,你也跟你媽姓吧!’於是,便給兒子取名薛凱華……”說到這,高幹事突然問我,“呃,軍長到你們連來了。怎麽,你還沒見到他?”
“沒有。”
“這就怪了。”高幹事愣了會,“軍長乘吉普車先到的團裏,他離開團時說要到你們九連來,我是跟在他的吉普車後頭,一個勁地蹬車趕來的!”
我一聽,忙和高幹事走出屋,圍著營區轉了一圈,既沒見有吉普車,也沒見軍長的影子。
回到連部,高幹事這才顧上蘸濕了毛巾,擦了擦滿臉的汗。
“聽說軍長早就得知凱華犧牲了,但直到眼下,他還沒把兒子犧牲的消息寫信告訴老伴。”稍停,高幹事接著對我說,“凱華同誌留下了一紙遺書,遺書是師裏烈士收容隊在埋葬他的遺體時,從他的上衣口袋裏發現的。因遺書上署名隻有‘凱華’兩字,當時誰也沒想到他是軍長的兒子。遺書原件現已在軍長手裏,這裏有師宣傳科的打印件。”說著,高幹事拉開采訪用的小皮夾,把一紙遺書遞給我,“你看看吧,一紙遺書才華橫溢,內涵相當深,相當深!”
我接過薛凱華的遺書,急切地讀下去。
親愛的爸爸:
我從北京部隊趕赴前線,與您匆匆一見,未及細述。兒知道,爸爸戰前的時間,可謂分秒千金也。
遵爸爸所囑,我已來到這擔任穿插尖刀連的九連。等待我們九連的將是一場啥樣的惡仗,現在不管對您還是對我們九連來說,都還是個“X”。
去年冬,爸爸在《軍事學術》上讀到我寫的兩篇千字短文,來信對我倍加鼓勵,並誇我有可能是個將才。不,親愛的爸爸, 您的凱華不瞞您說,我不但想當未來的將軍,更想成為未來的元帥!
嗬,您二十一歲的凱華口氣多大呀! 不管此乃“野心”也罷,雄心也好,反正我極推崇聞名世界的這一兵家格言:“不想成為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誠然,絕非所有的士兵都能成為將軍。舉目當今世界,眼花繚亂的現代物質文明,對我們這一代驕子有何等的誘惑力呀!但是,我的信條是:花前月下沒有將軍的搖籃,卿卿我我中產生不出元帥的氣質;戀棧北京的士兵,則不可能成為未來的元帥!未來的元帥應出自深悉士兵涵義的士兵,應來自血與火的戰場上!基於此種認識,我才請求離開京都,奔赴前線,來做—場“未來元帥之夢”。
親愛的爸爸,您去年推薦我讀的幾部外國軍事論著,我大都早巳讀過。爸爸年已五十有七,尚能潛心研究外軍,兒感到可欽可佩。爸爸在寫給我的信中雲:“一介武夫,是不可能勝任未來戰爭的!”此語出自爸爸筆下,兒感到尤為振奮!有人把軍人視為頭腦最簡單的人,錯了,大錯特錯了!且不說張翼德的丈八蛇矛和關雲長的青龍偃月刀,即使小米加步槍的時代也一去不返了!現代科學技術日新月異,世界列強又把科學尖端首先運用於軍事。小小地球,日行八萬裏,轉速何等驚人!現代戰爭,向我們的元帥和士兵,提出了多少全新的課題!如果我們的雙腳雖已踏上波音747的舷梯,但大腦卻安睡在當年的戰馬背上,那是多麽危險呀!前些年儒家多遭劫難,但我卻企望,我們的元帥和將軍,個個都能集虎將之雄風和儒家之文采於一身!
親愛的爸爸,寫到這裏,我不能不對我的父輩們懷有隱隱憐心。當新中國的禮炮鳴響之時,你們正值中年,如果從那時,你們便以攻克敵堡的精神去攻占軍事科學高峰,那麽,現在的你們則完全會是另一番風采!然而,一場場政治運動的角逐,一次次“大風大浪”的漩渦,既卷走了你們寶貴的年華,也衝走了中華民族多少物質的和精神的財富啊!更有甚者,有人亂中謀私利,把人民交付的權力當作美酒啜飲,那就更令人可悲可歎了!
爸爸,我知道,用牢騷去對待昨天是無濟於事的。那麽,讓你們老一代帶領我們新一代,趕緊去搶救明天吧!
親愛的爸爸:馬上就要集合了,您戎馬生涯大半生,打仗意味著什麽,勿庸兒贅言。如果戰場上我作為一名士兵而獻身,當然不需舉國為我這“未來的元帥”舉行葬禮。不過,能頭枕祖國的巍巍青山,身蓋南疆殷紅的泥土,我雖死而無憾,也無愧於華夏之後代,黃帝之子孫了。
此次戰爭勝券穩操,凱旋指日可待。
祝爸爸健康長壽!
您的愛子:凱華敬上
1979年2月16日下午四時
爸爸:參戰前連裏包的“三鮮”水餃,眼下尚未出鍋,容我再贅幾筆:假如我在戰鬥中犧牲,望爸爸緩一些日子再把我犧牲的消息告訴我最親愛的媽媽。如果說爸爸那種“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嚴厲父愛不會使兒淪為紈袴子弟的話,那麽,***拳拳慈母之情,則更使兒倍覺人間的溫暖。此時,一想起媽媽,兒就淚濺信箋。在爸爸蒙難之時,是媽媽帶我闖過了生活的險關驛站!***心髒不太好,她實在承受不了更多的壓力了。
另:媽媽曾多次讓我改為父姓,一旦我犧牲,兒願遵從母命。望爸爸轉告組織。
再:當爸爸站在我墓前的時候,我望爸爸切莫為兒脫帽哀悼,隻要爸爸對著兒的墓默默望幾眼,兒則足矣!這是因為,爸爸脫帽容易使兒想起爸爸“甩帽”。“十年”中,爸爸每次“甩帽”都橫遭大禍!兒在九泉之下,祝願爸爸永遠發揚“甩帽”精神,但兒卻懼怕那常常惹爸爸“甩帽”的年月會卷土重來!不過,誰要再想給中華民族醞釀悲劇,曆史已不答應,十億人民也決不會答應。看來,我的擔心又是多餘的。
兒:凱華又及
一紙遺書,令我蕩氣回腸!
“趙指導員,你……”高幹事見我熱淚滴滴,頗感不解!
我並非感情脆弱,我在戰場上目睹了凱華的大智大勇,此時捧讀他的遺書所產生的激動,是局外人壓根不能體味的呀!
屋外傳來吉普車響。我和高幹事出屋一看,正是軍長坐的吉普車,卻不見軍長在車中。司機告訴我們,軍長從團裏又到了營裏看了看,他現在已到烈士陵園去了,一會就到連裏來。
我和高幹事沿著新修起的路,直奔山腰間新建的烈士陵園,隻見軍長站在寫有“薛凱華烈士之墓”的石碑前,默默為薛凱華致哀。許是遵照兒子的遺言,他沒有脫帽。過了會,他後退一步,莊重地抬起右手,為長眠的兒子致軍禮。良久,他才把右手緩緩垂下……
我和高幹事輕輕走過去,隻見軍長老淚橫流,大滴大滴的淚珠灑落在他的胸前……
“遵照凱華的遺願,你們給團政治處寫份報告,把凱華的姓……改過來吧。”軍長聲音嘶啞地對我說,“另外,我拜托你們,給凱華換一塊墓碑,把‘薛’字改為‘雷’字……”
我擦了擦淚眼,連連點頭應著。
這時,高幹事打開照相機,要為軍長在烈士墓前拍照,被軍長揮手製止了。
“你,是團裏的報道幹事?”
“是。”高幹事立正回答。
“宣傳凱華一定要實事求是。”
“是。”
“不要在凱華改隨父姓這事上做文章,報道中還是稱他為薛凱華。”
“是。”
“凱華就是凱華,文章中不要出現我的名字。半點都不要借凱華來吹捧我。”
“是。”
“關於九連副連長靳開來沒有立功的問題,請你給我搞份調查報告。”
“是。”
“十天之內寄給我。”
“是。”
“戰場上,靳開來打得不錯嘛!”
“是!”
“你倆先回去吧,”軍長對我和高幹事說,“我在這裏再停一會……”
我和高幹事離開了烈士陵園。當我倆走十幾步回頭望時,隻見軍長低頭蹲在凱華的墓前,一手按著石碑,周身瑟瑟顫抖。當我們轉身朝山下走時,隱隱約約聽見軍長在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