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殉道者
1 騷動的路營村
生與死,肯定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除去不懂事的孩子和失語的老人,恐怕這
是世界上最不容易搞錯的一件事情。可是,有時它也是十分模糊的,模糊得還會讓人感
到吃驚:有的人明明活著,好像已經死了;有的人已經死了,卻仿佛還活著。
丁作明已經死了,他的死不能說是“重於泰山”,但在他死後八年的二00一
年二月十日,當我們走進淮北平原出了名的貧困縣利辛縣,向許多人打問去紀王場鄉路
營村的路怎麽走時,回答我們的,首先不是去路營的路應該如何走,而是好奇地反問,
問話的內容又幾乎眾口一詞:“你們是到丁作明那兒去?”
丁作明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如果說有,也許就是
他比別的農民多念了幾年書,從小學念到了高中畢業,而且念書時十分用心,家裏窮得
有時揭不開鍋了,他仍然一聲不吭地跑到院裏的水缸邊上,像澳大利亞駝鳥那樣蹶起屁
股,把頭埋進缸裏去,用井水把肚子灌飽後,照樣唱著,跳著,去上學。考大學時,大
家都說他太虧,離錄取線隻差幾分,如果他不是利辛縣鄉下農民城的孩子,如果他生在
北京,或是上海,是完全可以走進大學校門的;即便就是生在別的一個什麽城市,他也
會是另外一種命運。但是他是路集中學的高中畢業生,畢業後隻能回到路營村,這就又
與那些一個大字不識的泥腿子沒有了區別,他必須同中國所有的農民一樣下田幹活,去
侍弄莊稼。再要說有什麽不平常,就是裝了一肚子墨水的丁作明,比別的農民愛翻報
紙,愛聽廣播,愛咬文嚼字,愛動腦瓜子。平時為人別說多謙和,但認死理,敢說真
話,敢同村裏、鄉裏的頭頭腦腦平等地說話。正是因為這一點,他也就比大夥多出幾分
煩惱,以至最後惹來殺身之禍。
他分明早就已經死了,利辛縣城的那些人怎麽可以說我們“去到丁作明那兒
去”呢?
難道還可以尋找到一條路,能夠走到丁作明那兒去嗎?
公元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一日,是丁作明熱切期望的一個令人歡欣鼓舞的日
子。他絕沒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之路將會在這一天走到盡頭。
頭天上午,丁作明和其他七位上訪村民接到了鄉裏的通知,要他們到鄉裏開
會。會上,鄉領導說,縣裏對你們告狀的事很重視,希望在你們八人中選出兩人,再從
黨員、幹部中各選二人,組成一個清帳小組,對路營村村幹部的經濟帳全麵清查。這天
上午,清帳小組正式成立並開始查帳。這消息,使得整個路營村的村民一片歡騰,鎖在
人們眉頭的愁雲一掃而光,有幾個農民竟激動地奔過直溝,跑到對麵的商店買來鞭炮,
準備在村頭上放一放,讓大夥出出惡氣聽個響。隻是這一年的春節來得比往年早,元月
二十二日就是農曆大年三十,二月六日已是正月十五,過罷正月十五,年就遠了,問了
幾家商店全沒貨,鞭炮就沒買成,但丁作明這一天的心情卻分明比過年還舒暢,邁出家
門的步子都帶有了幾分彈性。
利辛縣是解放後才劃出的新建縣,這一片原來分別屬於渦陽、阜陽、蒙城、
太和、鳳台和穎上六縣邊區,是個六不管的貧困地區。境內多為黃泥地,一下雨,有路
也沒法走人;還有為數不少的砂土,堿土更是布滿各處。路營本來就夠偏僻落後的,再
加上九一年那場特大洪災的襲擊,家家窮得叮當響。這一年眼看春節就要臨近了,村裏
卻沒有一點要過年的喜慶勁,全村算下來人均年收入不到四百元,可上邊派下來的各項
負擔加起來每人居然攤到一百0三元一角七分。一年忙到頭,起早貪黑,跑細了腿,累
彎了腰,打下的糧食扣除口糧,其餘的就全被村裏以各種名義“提留”走了,有幾戶收
的不夠繳的,村鄉和派出所穿的是連襠褲,“不給就拘留你”。
“有錢沒錢,回家過年。”這是中國人自古以來的一種習俗。令丁作明想不
通的是,為躲債不敢回家過年這種隻應該發生在解放前的事,今天居然會在路營出現
了。中國農民不是翻身做了主人麽,為啥還會這樣苦?作為“徹底地為人民的利益工作
的”黨的農村幹部,又為啥這般凶呢?於是他悄悄地做了一件別的路營人不敢做的事。
在此之前,他從廣播裏和報紙上得知,黨中央在北京召開了全國農村工作會
議,他花了幾個晚上把收集到的中央的新政策,整理成一份通俗易懂的材料,然後就去
各家各戶“宣講”。宣揚黨的會議精神卻要偷偷摸摸地進行,像當年的地下工作者在
“國統區”的秘密活動一樣,這使他感到十分別扭又十分激動。
他的眼睛在那些農舍梁間吊下來的燈泡的光暈中發著亮。他對鄉親們肯定地
說;“村幹部這樣征收‘提留’的做法,是違背了中央精神的!”
他做事的認真和擁有的學識,足以使那些習慣於蹲在黑暗地方又早習慣了逆
來順受的村民們心服口服。但是,這一次,隨著一陣沉寂之後,還是有人小心地提出了
質疑:“周圍村莊,附近鄉鎮,不都是在這樣搞的麽,天高皇帝遠的,你能拿他們怎麽
辦?”
“我不信有理沒處講。”丁作明不信這個邪。
他一字一句地,把國務院最新的規定讀給村民聽:收取農民的提留款不得超
過人均收入的百分之五。他將百分比作了特別的強調。“明擺著,村裏從我們這兒收取
的提留款大大超過了這規定,已經比‘百分之五’的比例多出了五倍還要多!這次召開
的農村工作會議,明確要求:‘各地應保護農民的利益,減輕農民的負擔’。他們分明
是在瞎搞,我們要到鄉裏討個公道!”
“鄉裏會買我們賬嗎?”有人感到這事太難。
“自古就有‘官逼民反’一說,”一個部隊退伍回來的村民,忍不住吼了一
嗓子。“何況咱這是按中央的規定向上邊反映問題,鄉裏不買賬就上縣!”
漸漸地,農舍裏的氣氛開始變熱鬧了。
有人控告:村支部書記董應福,將村民們集資建成的糧倉,私自出租給別村
使用,從中撈取租金九千多元;以後,又將糧倉搗鼓掉,鯨吞了三四萬元的售出款。特
別是,大災之年,中央曾有專門指令,貪汙救災物資是要判刑甚至殺頭的,董應福竟敢
把救濟給路營的衣物和食品占為己有。而且,對計劃生育的罰款,以及各種多“提留”
的錢物,均不入帳,或是故意弄成一筆糊塗帳。
不一會,大夥就從村幹部扯到了鄉幹部,你一句我一句,話音兒不落地似炸
開了鍋。
有人揭露:紀王場鄉康鄉長的公子,仰仗老子的權勢,橫行鄉裏,多次操著
電棍,拎著手銬,跑到路營亂要各種錢款。一九九一年特大洪災,上邊規定不準再向受
災的農民索取任何“提留”,而康公子卻帶著民兵,活像日本鬼子進村,強行搶奪村民
的錢物。發現有誰躲在家裏不開門,就支派打手用腳踢門,分文不得少,還要額外付給
踢門“功臣”的勞務費。搶得錢財後,便領著一幫人吆三喝四地下館子,吃喝的花費回
頭還要從村民們的集資款中予以報銷……
大家越說越來氣,最後望著丁作明,請他拿主意。“納鞋要有針線,告發人
家得有證據。”
丁作明說,“咱們可以到鄉黨委去反映一下大家的這些嫌疑,要求清查村裏
的收入帳目。”
這天,丁作明就同其他七位村民找到了鄉黨委,向書記李坤富陳述了村裏的
問題和查帳的要求。
鄉黨委書記李坤富,認真看了看丁作明遞上來的“提留”表說:“是多提留
了。先讓我們合議一下,兩天給你們答複。”
兩天過去了,鄉裏沒有動靜;又過了兩天,又過了兩三天,在一次有路營村
幹部和黨員參加的幹部會議上,鄉黨委分管政法的副書記任開才,突然要路營村書記就
多收提留款的問題在會上作個“交待”。董應福頓時火冒三丈,他認為各村都是這樣多
提留的,沒啥好在眾人麵前交待的;聽說是村民把他告到了鄉裏,要查帳,就懷疑村裏
有人眼紅他蓋起的幾間大瓦房,當即在會上講了狠話:“有人要清我的帳,還有的狂到
要扒我的房,我看誰敢?除非他不要命了!有人說,憑我的收入買不起小四輪拖拉機,
蓋不起大瓦房,買不起蓋不起,可我就買了蓋了,這是我的本事!你們窮,活該!想跟
我搞,你們怕是不想活了!”
一個黨支部書記,竟敢在分管政法工作的鄉黨委副書記主持的全鄉幹部大會
上口吐如此狂言,實在是出人意外。可是,副書記沒有製止。會後,會上的情況一傳
開,路營村的村民們肺都要氣炸了:“共產黨的天下,難道就沒有王法了?”
丁作明咽不下這口氣,就在過年的前三天,把路營村亂收“提留”款的情況
寫成材料,直接送到了利辛縣紀檢委。
接待的同誌為難地說道:“已是年跟前了,材料先放在這裏吧。”
路營村這一年的春節,顯得少有的冷清,甚至沒有幾戶燃放鞭炮。
轉眼到了農曆正月十八,許多村民也沉不住氣了,紛紛跑來找丁作明,這才
發現,丁作明整個年裏都在忙著寫控告信。他把黨中央、國務院的政策規定,路集村以
及紀王場鄉一些幹部違法亂紀給農民帶來沉重負擔的種種做法,寫得淋漓盡致。
大家都被丁作明的行為感染了。是的,一個人應該有一種精神,也總要有一
點社會責任感,如果人人都怕樹葉落下來砸破頭,看到腐敗的現象不聞不問,遇到邪惡
勢力不敢抗爭,我們這個民族是不會有希望的。於是,在正月十八的夜裏,地處偏僻的
路營村民們,就你八角、我一元地湊足了路費,然後悄悄把丁作明在內的八位村民代
表,摸著黑,送出村。
縣委辦公室汪主任接到丁作明的這封控告信,很吃驚,感到路營農民們反映
的情況,其嚴重程度,已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汪主任很快向縣委書記戴文虎作了匯
報。戴雖剛調來不久,但態度極其明朗。因此,縣委的答複讓丁作明一行十分滿意:
“我們會盡快讓鄉裏落實清帳小組的事,對路營行政村幹部的帳目進行清查;對你們反
映的鄉政府的情況,也會很快予以核實、處理的。”
就這樣,沒有過好一個春節的丁作明,考慮大夥湊起的路費不容易,該省一
分一厘全得省,不敢在縣城多耽擱,就領著村民代表擠上回紀王場的農村班車。在能夠
把人五髒六腑都顛翻的車廂裏,他滿懷信心和喜悅地回味著縣領導的話,卻不知道一個
可怕的災難正在前麵等著他,死神帶著另一個世界的獰笑,已經從地獄之門無聲地襲過
來,而他渾然不覺。
這年二月十一日,農曆二月初一,下午三時許,村民徐賽俊、丁大剛二人在
暖洋洋的冬日下“下六周”。“下六周”,這是淮北大平原上的農民創造出來的一種
“土圍棋”。他們正撕殺得昏天黑地,因為丁作明在一邊觀看,路過此地的路營行政村
副村長丁言樂,也趁機湊了上來。丁言樂已知道丁作明向縣裏反映了他和負責計劃生育
的妻子貪汙提留款和計劃生育罰款的事,早已忌恨在心,就故意找著碴兒,同丁作明發
生口角。
丁言樂對徐賽俊和丁大剛威脅道:“你們這可是賭博呀,我可以把你們抓起
來!”他這麽說,卻盯著丁作明看。
丁作明不免奇怪:“他們這是在玩遊戲,又不犯啥法;就是犯了法,抓人也
應該是派出所的事。”
丁言樂凶狠地說:“那不一定!”
丁作明最聽不得這種口氣,更看不慣一當上幹部就變臉的這種人。不過,他
意識到,來者不善,顯見是在借故尋釁了,就沒再吭聲。
誰知,丁言樂得寸進尺,開始用肩去撞丁作明。邊撞邊嚷,耍起了無賴:
“怎麽,你想打人?我給你打!我給你打!”
丁作明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也想不到身為副村長的丁言樂,竟會如此下作,
他連連後退。丁言樂卻步步緊逼,越撞越猛,已是窮凶極惡。丁作明無奈,隻好躲開。
就在丁作明閃身離開的當兒,丁言樂凶狠地撞過來,撞了個空,由於整個身體失控,一
頭跌進旁邊的莊稼地裏,跌了個嘴啃泥。
丁言樂這下子終於找到了可以“理直氣壯”進行報複的理由了。
丁作明早料到被他揭發到的這些人都並非凡角,會想方設法伺機報複的,隻
是覺得丁言樂這樣做是在耍下三爛,太沒水平,就一句話也沒說地回家了。
在遠離現代文明的路營村,“別拿豆包不當幹糧,別拿村長不當幹部”這句
話絕不是玩笑,別說鄉裏了,丁作明敢把村幹部告到縣裏去,那就是“找死”。丁言樂
本就懷恨在心,這又跌了個嘴啃泥,等於火上加了油。為擴大事態,他便以“被丁作明
打傷”為幌子,一個下午先後六次找上門,要打丁作明。丁作明愛人祝多芳雖然不了解
情況,也隻得一再賠禮道歉,但丁言樂並不罷休。
不久,丁言樂的兒子丁傑,手裏掂著把菜刀,在門外大喊大叫,嚷著要丁作
明“滾出來”。
當晚,村民們都勸丁作明趕快離開路營村,出去躲一躲。開始,丁作明死活
不願意,覺得村幹部欺人太甚,幹嗎要躲?後來考慮到,縣領導已經支持他們清查村裏
帳目的要求了,查清村幹部貪汙錢財的事,看來隻是個時間問題,不能因小失大,擾亂
了縣裏的計劃。再說了,丁言樂們怕的就是你躲,這些人巴不得鬧得雞飛狗跳,天下大
亂,這樣才可以趁機將水攪渾,最後攪得是非不清。
於是丁作明當天夜裏忍氣吞聲離開了路營村。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丁言樂果然就帶著全家人凶神惡刹地再次找上門來,要
同丁作明大鬧一場。祝多芳小心地說:“丁作明不在家。”丁言樂那裏肯信,闖進屋
裏,叫全家人仔細查找,不見丁作明的人影兒,就又氣又惱地說:“我昨天被丁作明打
傷了,需要住院治療!”
這時,路營村的支部書記董應福出麵了。他協同丁言樂妻子孫亞珍一道,將
丁言樂安排進了鄉醫院。隨後,孫亞珍又以分管計劃生育的身份,向鄉長康子昌、鄉黨
委副書記任開才遞上了頭天晚上寫好的揭發材料,聲稱“丁言樂因計劃生育工作抓得認
真得罪了丁作明,被丁作明攔路毆打致傷”,要求對丁作明作出嚴肅處理。
康子昌和任開才,對孫亞珍告發丁作明事實的真偽根本沒有興趣去了解,而
是幸災樂禍。因這時縣委辦公室的通知已經到了紀王場,縣委的指示十分明確,要求紀
王場鄉黨委和鄉政府盡快安排有上訪代表參加的清帳小組,對路營行政村幹部的帳目進
行全麵清查。上訪的人員是哪些人無須康任二人去了解,他們知道帶頭鬧事的人就是丁
作明。
把屬下的問題告到上頭去,這是康子昌和任開才都無法接受的;何況他們也
猜得出,丁作明這次到縣委是連他們的問題也“捎帶”了的。顯然這是在損害紀王場鄉
的對外形象,詆毀紀王場鄉黨委及政府的聲譽。這是絕不允許的,也是他們難以容忍
的。
所以,康子昌和任開才在接到孫亞珍的揭發材料後,當即就指示鄉派出所對
丁作明的問題嚴肅處理。
紀王場鄉派出所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已經不再是我國公安機關遵照憲法和法
律規定保護人民、打擊敵人的派出機構,完全淪為鄉鎮領導幹部們的“禦用工具”,因
此,在接到鄉長和黨委副書記的指示後,不問青紅皂白,就發出傳票,傳丁作明立刻來
派出所。
躲在外麵的丁作明,聽說派出所在找他,甚是奇怪,他想一定是丁言樂夫妻
二人給他捺了“壞藥”。不過,他並沒把這事想得很複雜,他認為隻要自己沒幹犯法的
事,任誰誣告栽髒都沒用,事實總歸是事實。
丁作明坦坦蕩蕩地走進了派出所。
可以想像得到,他走進派出所大門的步子是充滿著自信的。因為正是這天上
午,縣委要求組建的清帳小組不僅正式成立,而且已經開始工作,他相信,要不了多
久,村幹部的經濟問題便會查個水落石出。
來到派出所,丁作明很快就發現,這個世界一切都顛倒了,“指鹿為馬”並
非隻是寫在《史記》中的一個故事,把鹿硬說成馬也絕非宦官趙高才有的惡行。
這以後發生的事情,公開的傳媒至今沒有作過任何披露,所幸的是,偵破此
案以後,有關方麵曾整理出一份內部的文字材料,在這次調查中,我們見到了這份充滿
血淚與恐怖的“報告”。
派出所副所長彭誌中見到丁作明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為什麽打丁言樂?”
丁作明解釋說:“我沒打,我從沒打過誰。”
彭誌中仍然還是那句話,隻是語氣變得更加嚴厲了。
丁作明再次申辯:“我從沒打過誰,你們可以到村裏去調查。”
丁作明覺得無須回答,這話彭誌中應該去問丁言樂。
“說!”彭副所長已經沒有耐心了,他銳聲喝道。
“你們這麽肯定說我打了丁言樂,有證據嗎?”丁作明忍無可忍地說,“如
果那天在場的村民,哪怕是個小孩,隻要有人證明我打了丁言樂,我願承擔一切責
任。”
彭誌中根本不聽丁作明的申辯,他提出了兩點處理意見:“一,你丁作明付
給丁言樂二百八十元五角的醫藥費;二,在紀王場逢集時,你丁作明用架子車把丁言樂
從醫院拉回家。”
這種顛倒是非充滿欺辱敲詐的處理意見,丁作明當然不可能接受,他當即反
對道:“我沒打丁言樂,丁言樂不可能傷在哪;他為啥住院,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
道。”彭誌中一拍桌子說:“難道我的話就不算數?我現在問你,我的裁決已經下了,
你出不出錢吧?”丁作明平日留心過一些法律方麵的知識,於是說道:“我沒有打丁言
樂,你下了這樣的裁定,我可以上訴。
”彭誌中終於被激怒了。他指著丁作明大聲喊道:“我現在就可以把你關起
來,你不信?”丁作明依然毫不示弱,說道:“即便按照你剛才的處理意見,我也夠不
上是‘刑事犯罪’;就是你對我‘刑事拘留’,也應該在二十四小時內說清楚拘留我的
原因。”彭誌中說:“那好,我告訴你,我可以關你二十三個半小時,放出去後不給
錢,我再關你二十三個半小時,直到你出錢為止!”
彭誌中說到這,摔門而去,他喊來治安聯防隊員祝傳濟、紀洪禮和趙金喜,
命令三人立即把丁作明關進派出所非法設立的“留置室”。所以說它“非法”,是因為
國家公安部和安徽省公安廳,都分別於一九八九年和一九九二年兩次發文嚴令各派出所
不得設立羈押場所。
丁作明當然聽不懂由彭誌中嘴裏說出來的這些所內平日的慣用語,三位治安
聯防隊員卻是心知肚明。說丁作明“興”,是指他“不服氣”;所謂“加加溫”,就是
要給丁作明一點顏色看,可以施以體罰、毆打,必要時,甚至可以采取一切手段,總
之,要被處理者招供認帳為止。
祝傳濟礙於曾是丁作明的中學同學,又是近莊鄰居,不便當麵下毒手,很快
也就借故避開了。不過,一向善於察言觀色領會領導意圖又深得彭誌中歡心的祝傳濟,
知道丁作明是個寧折不彎認死理的人,同時也看出“拿下”“拿不下”丁作明非同小
可,他離開之前特地把紀洪禮和趙金喜喊出門外,交待二人不妨給丁作明“拉拉馬
步”。
祝傳濟提到“拉拉馬步”四個字時,語調是十分平靜的,但在紀洪禮和趙金
喜二人聽來,還是從這看似平靜的語調中感到了一種殺氣。因為這是紀王場鄉派出所最
殘酷的一種刑罰了。
祝傳濟望著紀、趙二人回到黑屋,依然不大放心,就又到後院治安隊宿舍向
王進軍傳達彭誌中的指令,要他也馬上趕過去,務必將丁“拿下”。
紀洪禮、趙金喜按照彭誌中和祝傳濟的授意,把丁作明從“留置室”押至值
班室,讓丁作明拉馬步,丁作明不依,就衝上去連推帶搡,逼著丁作明就範。丁作明雖
說在學校讀了十二年書,卻也不是文弱書生,畢竟是在大田裏耕耙耬耨磨練過來的,累
得紀洪禮和趙金喜上氣不接下氣,硬是無法將丁作明治服。
這時王進軍手拎一根桑樹棍進了門。
紀洪禮和趙金喜見王進軍拎著家夥前來增援,就謊稱丁作明動手打了他們。
王進軍一聽指著丁作明厲聲喝道:“在這裏嘴硬沒你好果子吃!”說著就要丁作明拉馬
步,丁作明依然執意不從。
王進軍嘴裏不幹不淨罵了一句,操起桑樹棍劈頭蓋臉就掄過來。丁作明左閃
右躲,結果臂上 、腰上連遭猛擊,每中一棍,都痛得他脫口喊出聲,但他就是不依
從。
丁作明不拉馬步,王進軍就一下比一下更凶狠地掄著手裏的桑樹棍。
同樣也是農民的聯防隊員王進軍,為什麽對自己的農民弟兄做如此凶殘的事
情?一個符合邏輯的解釋隻能是,人從爬行動物進化到今天,雖然創造出了最輝煌的科
學技術和最燦爛的現代文明,但人性中那些最原始最殘暴的劣根性,仍會在有些人身上
以“返祖”的現象出現,這說明人性進化的緩慢。此時的王進軍,就已經完全失去了理
智,變成了發泄野性的異類。
據說,王進軍這已不是第一次獸性發作了,自從來到紀王場鄉派出所,幹上
了治安“聯防隊員”,打人就成為他日常的工作。沒誰提醒過他不可以這樣做,倒是因
為他敢於下手,而受到所領導的重用。
今天,他手中的桑樹棍不久就打裂了,又很快打斷了,但他仍然不罷休,抬
起腳將丁作明跺倒,隨後改用電警棒,猛擊丁作明的雙腿,逼著丁作明跪到地上去。
就在丁作明已無招架能力,王進軍也打累了的時候,紀洪禮的獸性也開始發
作了,摸起一根半截扁擔撲了上去。他同樣發瘋地朝丁作明的腰部、臀部一陣猛抽。
這樣沒過多久,丁作明就不再呻吟了,他對眼前的這一切顯然感到了震驚,
也感到了恐懼。
他分明已經看出,他隻要不鬆口,眼前的這幾個家夥是會把他往死裏整的。
可是,他依然沒有打算要向誰低頭,更不可能認輸。隻見他瞪大了眼睛,無比憤怒地喊
道:“我告村鄉幹部加重農民負擔,違背黨的政策,竟遭這樣毒打,我不怕!就是你們
把我打死,我也不服;變成鬼,我也還是要告!連你們一起告!”
紀洪禮碰到丁作明血紅的眼睛,揮起的半截扁擔嚇得掉到了地上。王進軍看
紀洪禮手軟了,歇斯底裏地訓斥道:“你他媽的孬種,幹嘛要怕他?這是他嘴硬的地方
嗎?”
於是紀洪禮拾起一根棍又凶狠地撲上去。趙金喜爽性找來一塊肮髒的手巾,
將丁作明的嘴巴塞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