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伐檀紀

羅伯特伐檀紀　　

　
　
　　坎坎伐檀兮，寘（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1.
羅伯特早上7點，在小吧匆匆用過熱咖啡，外加兩塊麵包，夾起皮包，匆匆趕路，去他的烘幹窯。
昨夜天氣突然降溫，不知道幹活的工人是否又偷懶了，忘記添柴，忘記監控窯中的溫度。
如果真是那樣，如果這150立方的巴西檀木出問題。突然降溫後，木材內部會突然收縮。
形成色素沉澱，造成雜色條紋，於是這批板材就成為廢品。

接連抽了兩隻煙，他感覺心裏發毛。
這些巴西臨時工，隻要喝了酒，醉過去，之後就是百分之一百的誤事。
隻要是打工，隻要是臨時工，他們幹活都基本不負責任。不過也無奈，正式員工實在雇用不起，
隻要經過正式登記在冊，那麽國家和法律就會監管。
巴西的勞工管理法律太健全了。老板要為他們上各類保險，包括付各種政府稅。
如果他們再工作時間長點，比如到了三年，法律規定他們就自動成為股東，
巴西的勞工法律保護工人實在太好，太健全。
但是巴西的各類稅收又太高太多，如果不懂得偷稅和漏稅，做老板是幹不下去的。
他深深知道，隻有不斷更換臨時工，又不斷炒他們的魷魚，才能利益最大化，
或者說，他才能生存下去。

羅伯特知道中國發展很迅猛，他拿到一批中國地板木的訂單，自然先收取了定金。
他曾經對我說：中國的模式在巴西行不通，中國的勞工可以三班倒，但是在巴西實在難。
巴西工人的勞工福利待遇太好，巴西工人比較懶，老板和企業完全賺不出那麽多的利潤。
更何況，巴西企業要付的稅種多於牛毛，除非是大企業，否則隻能咬牙，或者不停的炒換工人，
或者將公司店麵企業換新老板賣掉易手，他歎息。
“唉，如果老板富不起來，都紛紛倒閉，那麽工人又有什麽前景呢。”
“中產階級不能富裕，那麽工人隻有大批失業。”
“巴西從不注重扶持中小企業，很難拿到銀行的貸款。難呀。”
“巴西尤其缺少中產階級，社會貧富差距太大。”
“幹製造業在巴西很艱難，非常艱難。”
終於到達烘幹窯，那工人正在添柴，他看了昨夜的溫度記錄，很滿意。
這裏基本一窯放置了一個集裝箱的一種木料，要按照不同溫控曲線做烘幹幾種不同材質。
這溫控曲線是政府做出的技術工藝標準，不管誰加工出口，都要這樣做。
按照工藝:在整個確認烘幹的溫控曲線中，在二十天內，溫度隻能那樣吻合不斷的走下去。
幾種不同的檀木，有不同的烘幹曲線，最長的是紫檀木，最硬，烘幹定性時間最長，
此類巴西硬木，比重一般在0.85左右，在巴西屬於珍貴稀有木種。
最難控製的是黃檀，材性不穩定，溫度控製要多次忽悠，才能到位。


2.
羅伯特是意大利人，在一百年前，他們移民來到巴西。
現在他們都已經子孫滿堂，到今天，這個家族，依舊混的很一般。
家族基本成員包括子孫都在打工，包括今天的下一代。
比如：羅伯特的兒子在本地德國奔馳汽車工廠打工，女兒則在一家意大利冰箱廠打工。
他太太在小城裏麵則開一小美容店，給女人做麵膜或者理發兼做美容。
羅伯特早年聖保羅大學經濟專業畢業，結果卻找不到工作，結果屢屢大事做不了，
小事又不做。

他獨女有了一個私生女，那是一夜情的碩果。
雖然到如今女兒三十有幾還沒有出嫁，但是他和太太已經很滿意了。
那三歲女娃長的很漂亮，金發碧眼，很甜很聰明。
至於女兒以後怎麽混，那是她的事情，這在巴西沒有什麽不好，十分正常，
羅伯特和太太認為這很正常。有，總比沒有強，感謝上帝。他經常這樣說。
羅伯特獨子結婚的時候我也去了，自然也隨了份子送了禮品。
於是見到這個家族成員，從老到少，有上百人。
在一家破教堂，這個家族聚會了，很熱鬧，也很簡單，照例有飯局。
以後是兒子又給他帶來一個孫子。但是因為夫婦不和離婚了，那小孫子被女方帶走，
“唉，想起了小孫子，我好傷心。”他說。
“兒媳婦跟其他男人跑了，這娃娃隻能兩邊輪流住，我們什麽好吃的都留給他。”

3.
賣了自家祖宗的老房產，得幾萬美元，他改為租房。
羅伯特用這錢，租用了一家舊廠房，分期付款購買了意大利的機器，
羅伯特終於搞起一家木材廠，他開始做巴西地板木的出口。
材源最難，要從巴西極遠的宏洞尼亞西南部區用汽車拖來。
巴西國土三分之二都是森林，其中巴西的各類檀木是遠古千年留下的珍貴木種。
那幾乎是荒蠻地球時代所留下來的最後一道大自然珍貴風景線。

最珍貴的巴西木BOM-BRASIL已經消亡，黑檀和沉木鐵木也殆盡，紅香檀近年來成為絕唱。
也許玻利維亞和巴拉圭還有那麽一點，也屬實在罕見了。

看過不少此類巨大珍貴木的照片，直徑往往有一人多高，估計有上千年的壽命。
在千年的風吹雨打中，它們那樣挺立著，生長著。
記得早年有巴西木材標準樣片，總共樹種約有40多種，還附說明，用於訂貨。

經過朋友介紹，他認識並拜見了西南部林區老大。這位老大不但擁有寬闊的私人林區，
有數不清的牛馬，還有更數不清的錢。有如拜碼頭，進圈，羅伯特自備禮品，飛去那邊。
老大答應供應他檀木，還介紹了不少朋友給他，比如進林區選材，沒有朋友關係做不到。
於是羅伯特算是落實了材源。總之，林區需要做什麽，隻要老大發一句話。

這類西部老大，今天我們在電影中才能看到，基本是紅白兩道，上下通吃，很像美國電影中的教父。
在巴西荒涼西南部地區，殺一個人如同殺一隻雞，往往隻要老大發一句話，更何況警匪一家。
比如今天巴西的所有廢舊金屬，都控製在意大利一家族老大手中，已經有二百年，誰也不能指染。
巴西黑道殺個人，今天大概付不到一千巴幣就有人幹了。

於是羅伯特開始上道，有了信心，看到光明。
在收到五個貨櫃地板木的訂單後，用盡積蓄，又收取了大約三分之一的定金，他去老大處購買原木板材。
巴西產地的檀木其實不算貴，貴全在運輸費上。從6-7千公裏的地區氣運而來，費用不菲。此外，
還要交納發票稅公路費和各種相關稅，一部部巨大的柴油重型長途運輸車，是巴西經濟運輸的主力。

在荒山叢林中，第一線的是伐木工的苦力。其實也並非亂砍亂伐，巴西環保局製定了采伐計劃，
但是計劃不如變化，法製不如錢製，隻要能花錢買通官員或者主管，官員稽查也會裝作視而不見。
什麽國家民族的利益不重要，隻有自己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為了降低成本，伐樹工是包幹付費的，之後設立在林區附近的木廠會按照要求，最優化切割出板材。
一般的出口規格是一定的。比如美歐習慣用兩米多的地板木長材，中國所用的地板木標準短點，
自然還有更短材，按照長短的比例搭配出貨，但這都是在長材源木板上分段截取的下來的。
比如，從樹木主幹上裁出5-6米的長板，這幾乎是一般產地的長度標準。
這些板材沒有經過烘幹，自然也有烘幹的，在這裏，通稱稱為毛板。

挑選毛板很專業，比如對於烘幹板，很難，此時，毛板表麵已經煙熏火烤而變色，無法考量其木質的好壞。
比如有瑕疵或者雜色，已經看不清楚。做地板木要求四麵光一麵淨，有點木節或雜色，就不能用了。
這類板材先集中在解木廠，之後運到巴西的東岸，要經過烘幹到拋光，或開槽，完全按照訂單要求出口。

看了看阿裏巴巴中國網站，目前的幾種巴西檀木烘幹地板木S4S，即四麵光一麵淨的地板木，
幾乎已經到達天價，羅伯特做的時候在9年前，那時到中國口岸價格隻有600美元一立方。
其時，還能供應紅香檀，才85美元一立方，香檀目前已經是絕唱，再也看不到它的影子。

4.
大概四個多月，羅伯特已經做完整個訂單，最後的時候，這五個貨櫃的烘幹地板木都加工完畢，
隻等經過報關行協助出口，幾個買家等待做最後的付款，講好做FOB巴西。
為了區別，在每塊木板上都蓋有他公司的油印章，以防和其他同類品混淆，也顯示自信和信譽。
那些地板木排成方城，放在廠區的廣場中央，以防被盜。

一件事情發生了：當地稅務局頭頭要約他談談。
那局長要敲他兩千巴幣小費，那時大約為兩千美元，說希望和他交個長期朋友。
自然，也不白敲，說可以幫他免點稅。

羅伯特很書生氣，他腦海中完全不能接受這種明目張膽的敲詐，他不懂社會遊戲規矩，於是他斷然拒絕了。
大約一個晚上，莫名其妙來了一批警察的運輸，二話不說，將羅伯特的所有地板木全部拉走了。
還留下一個說法：因為他偷稅兼走私，等著找他算帳。
於是購買商向他索取定金，工廠的用工要發工資，他崩盤了，接近精神崩潰。
他把工廠關閉，賣掉，機器也處理掉，成為身負重債的欠款戶。
他頭發全白，沉默寡語，痛苦萬分，他更加瘦小了，隻是煙抽的更凶。

羅伯特的兩橋是位資深會計師，專門搞經濟帳目稅務打官司。
無奈之下，羅伯特向他訴苦，他說他活不了啦。
於是開始了一場四年的官司。
這場官司是民告官：政府的稅務官頃吞了他的私有財產。
官司打了前兩輪，羅伯特都輸了，對方提供的主要依據是他使用假發票，偷稅漏稅。
但是那證據是假的。

在最後一審，即第三審，羅伯特終於贏了。巴西最高法院判決他贏了。
經過反複調查核實，那是捏造證據，羅伯特沒有偷稅漏稅。
巴西最高法院有五位最高大法官，他們將做出最終最高裁決。

再以後又有了更報料的信息，巴西警方終於調查清楚，該稅務局長和羅伯特的西部老大勾結，
是那老大指示稅務局局長吃掉羅伯特的全部板材，他們是一個團夥的，從地方到巴西環保局
都有他們的同夥和股東。

於是政府巴西環保局開始清隊掃蕩，報載亞馬孫林區清除了極大一批警察和官員，大約有40％的官員
都在大搞貪汙腐化，勾結黑道，於是巴西環保局人員大換血。

5.
那位黑老大最終因為在玻利維亞投資木材加工和購買林區上當受騙而失敗，
他中了該國幾位政府高官的局或者上了套圈，結果他損失了上百萬美元。
如同電影情節，他最後派出數名殺手，在玻利維亞當場先後射殺了那幾位官員，
之後他逃之夭夭，去了美國，他成為國際被通緝犯。

羅伯特的官司雖然已經打贏，幾乎成為民告官的地方先例，意味著巴西司法已經很有進步。
但是巴西最高法院的公布和執行卻成為問題。
巴西陳年積案太多，太多，而且新案件層出不窮。
要公布的案件簡直多如牛毛，至於執行，如何執行，那隻能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

據他的兩橋說，隻要送法官三千美元，一個法律案子的卷宗排隊和公布就會大大提前，
可以從後麵下麵調放到前麵上麵，如果送的錢更多，則會更排在前麵。
但是，要想再獲得執行，那又是另外一碼事情了。
據說，上個世紀末的很多陳年老案，到現在還沒有處理公布完畢。
於是，如果當事人已經不在了，那些法律官司的卷宗成為曆史的資料，並永遠保存。

“我贏了，我沒有對不起客戶。”
羅伯特經常這樣說。在這些判決通知書出來後，他總算對周圍有了良心上的交代。
他確實在等待裁決的賠償和發還，那隻能是用木板的板材而且在巴西西部林區全部發還他。

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倒了大黴，但是他確實是位誠實的人。
他說：“我運氣不好。該努力的努力了，該付出的付出了，雖然一事無成。”
他還說：“老板是最難做的，沒有殺人越貨的本事做不了，不要隻看人家賺錢。”
“巴西百姓不喜歡做什麽老板，打工就很好，雖然工資不多，但是活的那麽輕鬆愉快。”
“我最喜歡的就是狗，每當我看到狗，就會對它們說：米尼娜--注：小姐之愛稱，
你是那麽的自由瀟灑，無憂無慮。”
“唉，我真想，來世能托生成為一隻狗，哪怕浪跡天涯。”
“到處都是貪官汙吏黑道，到處隻認識錢。”
“為錢而把你啃光到死，這些可恨的貪官汙吏，無法無天。”

6.
最後，我問羅伯特，他那裏是否還有點什麽剩餘的檀木短料，他說還有點。
於是我建議他做成菜板，並且給他畫了一張簡單的加工裝配示意圖。
“能賣嗎？”他問。
“行，沒有問題，我包銷。”
記得那天他運來15塊菜板，尺寸見方大約為50X40CM，厚1.8CM,各種檀木的，都很重。
全部被華人搶購走，價格也不菲，我留了一塊紅檀木菜板。
“這可是真家夥呀，巴西原產地品。”太太很高興。

那塊菜板最後帶回國內。
用到現在，木板上連刀仞的痕跡都沒有留下，真是硬到極點。
這是我關於巴西檀木故事的最後紀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