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牛
(2009-07-16 00:0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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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牛
重慶市高級法院和重慶市檢察院主辦的官方網站上,用了同樣的800多字記錄了羅娃的屢次“荒唐作惡”:
一名男子從1992年開始,不間斷地犯盜竊罪而屢次進監獄。麵對如此頻繁的盜竊入獄,檢察官問其為何不知悔改?竟答:為讓監獄治病
病人羅娃
2007年8月8日,立秋。
聽說有記者采訪自己,羅娃刻意去街上一個經常賒賬的飯店裏借了塊胰子,認真洗了把臉。所以,羅娃站在記者麵前時,散發出一股當地肥皂特有的味道——不是很香,但也不刺鼻,甚至有幾分剃須泡沫的味道。
事實上,羅娃那天真的認真刮了胡子。剃須的工具是借別人的一把剪子——為了刮掉胡子,他在門前的一塊山岩上磨了40分鍾。最後,他成功地去掉了兩鬢和頷下僅有的幾十根胡須。幾個月前,大夫告訴了他胡子不旺的原因:肝部腫大、胰腺發炎、氣管炎、肺氣腫、膽結石、腎結石、甲亢、低氮白血症等十種重病,嚴重影響了他的荷爾蒙分泌。
大夫還偷偷告訴陪羅娃檢查身體的江津市四麵山管委會民政幹部佘光榮:得趕緊給他做手術啊,這樣下去人可就不行了,也就兩年的光景吧……
羅娃一貧如洗。他不可能給自己治病,甚至沒有填飽肚子的能力。
然而,在小鎮上,沒有人討厭這個身染多種傳染惡疾的中年男人。
“羅娃子人不壞哦,從不討人嫌、也不乞討,隻要看見誰需要幫忙都主動上去幫幫,還幫我婆姨從汽車站拎過好多次行李哩!”四麵山鎮“好味道飯店”老板唐德貴,操著濃重的重慶口音說。
“羅娃人真的不壞喲,他不是那種遊手好閑的人,也不惹是生非。人嘛,還倒挺勤快的,上一次‘保外就醫’時,我還給他找了個給燒烤攤老板兒放羊的工作,他幹得很起勁嘞。”時任四麵山派出所指導員鄒井雲,認真糾正著人們對“服刑犯人”的偏見。
偷牛的意外收獲
兩年前,鄒井雲曾用如下100餘字記載了羅娃的前半生:
1965年出生在江津市一個林場伐木工人家庭,在四個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不幸的是姐姐和弟弟先後去世。從小在貧困生活中長大的他在父親退休後,接班在農場工作。期間,還有了一次戀愛。然而此後不久,他便因酗酒鬥毆入獄六年。
1992年的8月,羅娃第一次犯罪。
那一年他和戀愛了兩年的女友為一封情書的用詞是否貼切大吵了一架。晚上幾名林場的工友邀他出去吃飯的時候,他從床下拿出兩瓶白酒隨人流走進了一家小飯館。酒後,他和工友發生了爭吵,羅娃操起了飯館後廚的菜刀。
工友被鑒定為重傷。羅娃在第二天酒醒的時候被送進了看守所,法院判決他入獄六年。
恢複自由的那天晚上,他打聽到曾經的女友早已經遠嫁他鄉,過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痛苦的羅娃踏上了南下打工的列車。打工12個月後,羅娃給自己積攢了1000塊錢。由於掛心唯一的親人,羅娃於1999年的年底回到了重慶老家,並決心為年邁的父親盡孝。
然而就在此時,他病倒在父親的床榻前,花光了所有積攢的錢後,羅娃想到了偷。
農村最值錢的東西是牛,因為它是山區不可取代的勞動工具。忍著腹部劇痛的羅娃,那天起了個大早,並在寒冷的冬夜裏鑽進了鄰村的牛棚。牛不好偷,但是很好賣,羅娃很快得到了1300塊錢的贓款。
之後,他匆忙跑到醫院給自己治病。由於口袋裏的錢不夠做手術,他隻得拿著藥方跑到醫院附近的藥店買了藥,一溜煙地跑回家。
48小時後,警察就找到了剛剛服用過5次藥的羅娃。
“第一次偷東西嘛,也沒有什麽經驗,警察沿著牛蹄印,兩天就把我抓住了。”羅娃說。這次,他被判了三年刑。在監獄裏,羅娃的病發作了,“沒有想到監獄的大夫開始給我吃藥、打針,幾個月下來病竟然好了許多!我當時很高興,後來一問才知道,原來監獄有什麽規定,像我這樣的罪犯可以得到政府提供的免費治療。”
羅娃談起在監獄的意外收獲時,眼裏閃爍著萬分欣喜的希冀。
羅娃的辦法
2003年10月,羅娃第二次走出監獄。10個月後,他的老父親離開人世。孑然一身的羅娃並沒有放棄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他甚至給自己定了“三年內開鎮上最好飯店”的目標。
然而,病痛很快摧毀了羅娃所有的幻想。喪父之痛和五髒六腑的劇痛相互迭加,讓身高1.78米的羅娃佝僂成一個矮子。
沒有錢,隻有病的羅娃想到了監獄,還有監獄裏的大夫和藥。
於是,他再次偷牛。
有了第一次的作案經曆,這次羅娃更是得心應手——趁著黑夜,忍著劇痛,他牽著黃牛一會走土路、泥路,一會走柏油路、水泥路,因為這樣可以給警察留下更多的線索,以方便自己盡快被抓。天亮的時候,羅娃走到了較遠處的一個山腳下,警察很快循跡而至。
“我不想坐牢,但是我更想看病,警察抓住我的那一刻,我感到心裏很踏實。你看,這樣牛還給失主了,我也被抓了,我誰也沒有傷害。”羅娃似乎很得意自己的設計。
羅娃這次被判了1年零10個月。例行身體檢查時,病情被監獄的大夫發現——這是在羅娃預料之中的。
江津區法院公布的數字顯示,自2004年9月開始的1年10個月刑期裏,他們共為羅娃花去各種醫療費用3000元以上。
“無憂慮生活”很快到頭了。羅娃離開了監獄,他不想離開這裏。“我很想離開,因為我渴望自由。但我更不想死。對於我來說,沒有生命,自由還有什麽意義?”
意外的“保外就醫”
被釋放後,羅娃徑直來到派出所,找到了時為副所長的鄒井雲。“我想讓你給我開個後門,給我安排個工作,我不能就這麽餓著吧?”
鄒井雲被氣樂了,但還是答應了羅娃的請求。
不久,羅娃就到鎮上的一個燒烤攤上給人家放羊。一天20塊錢的報酬,讓羅娃欣喜不已。不過在山區放羊可沒有那麽容易——羅娃需要一大早就把十多隻羊一隻隻扛上山頂的平地上,黃昏時他再把它們扛回羊圈。
“他很賣力地放羊,從不偷懶,並且為人勤快、善良,是典型的山區良民形象。”鄒井雲說。
但病魔讓羅娃丟了這個工作,羅娃漸漸無力扛羊。羅娃再次決定偷牛。
於是一切照例,2006年2月的一個淩晨,羅娃一手捂著肚子,一手從鄰村的牛舍裏牽出一隻耕牛。警察如期而至。
然而這次他的如意算盤卻打空了:被江津法院判處一年零10個月有期徒刑後,羅娃當即被有關方麵“保外就醫”,安排到四麵山監外執行“就醫”。
“你們把我送進監獄裏吧,求求你了!這樣不是要我死嗎?你們這樣做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我要告你們!”2007年8月,羅娃當著記者的麵衝著鄒井雲大呼小叫。看著惱怒不已、張牙舞爪的羅娃,鄒井雲副所長表情複雜。
“那個時候,他身體基本到了無法自理的地步,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錢,也沒有人照顧,羅娃當時咋個過的啊?”和羅娃同歲、一直被羅娃叫做“嫂子”的佘光榮濕著眼睛說。
為了不讓羅娃就這麽活活餓死,在管委會負責民政救濟的佘光榮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違規為羅娃申請低保救濟。這個決定還得到了當地派出所的支持,很快鄒井雲就為羅娃開好了民政部門所需要的各種證明材料。
要知道,這時羅娃還是一個處在“保外就醫”期間的服刑犯,根本沒資格申請低保。
佘光榮和鄒井雲硬著頭皮,先後五次給羅娃遞交了低保申請。
2008年2月11日,低保終於申請成功。這時,距離羅娃最終服刑期滿尚有4個月零6天。
羅娃的幸福生活
“那一段時間,他過得很舒服,可以看得出來。有時還哼著小曲到街上四處逛逛,偶爾看見別人需要幫忙,也會主動上前招呼,看來每月的低保救濟真的幫了他的大忙。”四麵山派出所社區民警彭小奇回憶說。
“本來申請的時候是每月150元,後來我們感覺確實不夠他用。我把給他的救濟款調到了最高的一檔,這樣一個月他可以拿到的就是275元了。這是政府對他最高的救濟標準了,也算是我們做了一件好事吧?”民政幹部段飛說。
有錢之後的羅娃為了省下更多的錢買藥,把很多好心人捐給自己的、質量好點的物品重新扛回了超市。
在四麵山森林資源管理局工作的劉仁福,2008年6月份專程跑到大型超市給羅娃買了一袋“珍珠大米”。第二天羅娃就吃力地扛著這袋25公斤的米來到超市,軟磨硬泡硬是換回了兩袋同等重量的本地產大米。
會過日子的羅娃,生活中還非常渴望參與集體活動。他走進了老年人經常打牌的活動中心,那次他和鎮上的其他人地玩了一下午的“雙升”。
“那天羅娃高興地張牙舞爪,興奮得不得了啊!”牌友回憶說。
那天他輸了5塊錢,但是卻玩得很開心。不過聽說羅娃參與“賭博”後,幫助過羅娃的人都很生氣。
“嫂子”佘光榮嚴厲批評了羅娃:“你現在看病都困難,那幾個錢夠你用嗎?你想想看,怎麽能夠去‘賭’呢,羅娃你這樣下去可是自己害自己啊!”
從那次以後,羅娃再沒有打過牌,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
羅娃之死
“他染的這些病都不輕,每種病都可以讓他丟掉性命。要是能夠手術就好了,通過手術治療的話,應該還有很大希望。”長期關注羅娃命運的《重慶時報》記者毛仁東,在谘詢過大夫後作出這樣的判斷。
“如果政府能建立起針對普通老百姓的醫療保障體係,我想羅娃還是能夠做手術的。做了手術,羅娃就能夠真正的重新做人。不然總是背著一身重病,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羅娃,對不對?”佘光榮分析說。
根據重慶市江津區官方網站提供的消息,該地區針對普通百姓的“合作醫療製度”自2009年初開始在各城鎮、農村大規模普及。這個醫療報銷標準規定,百姓患重病、大病時,最高可以報銷3萬元左右。
然而羅娃沒有等到這一天。
2008年11月11日淩晨,在和疾病鬥爭了多年後,羅娃離開了人世。江津區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搬動他的時候發現,死去的羅娃手中還緊緊握著那本“低保救濟憑證”。
“他真的不想死,他有很強的求生欲望。他走那天,我沒敢去那個小屋裏看他最後一眼,沒敢……”鄒井雲說。
“聽說他死的消息後,我心裏很難過。以後,恐怕再也沒有人用憨憨的聲調怯怯地叫我‘嫂子’了,羅娃本不該死的啊,可是他好像也沒有不死的理由……”佘光榮抹了一把眼淚。
“羅娃死了也好,比他成天捂著肚子痛苦地嗷嗷叫總是要好些,因為現在他再沒有痛苦了……”唐德貴邊給客人倒水,邊小聲嘟囔。
羅娃就這麽死了,在他生活了43年的故土上,他甚至沒有能力留下一個拳頭大的墳頭。由於沒有人認領骨灰,江津市殯儀館按照“無主灰”的規定深埋在距離火化車間僅300米的山丘上。那個山丘如今已被鏟車推平,上麵鋪設了黝黑的柏油和石子兒。在江津市的地圖上,這條路叫迎賓大道。
被忽略的還有他的大名——羅萬富。
中國周刊:記者 朱順忠 重慶報道 插圖 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