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名妓賽金花“床上救國”背後
賽金花照片
賽金花:八大胡同裏的情色政治
她曾是整個北京城視覺的中心,話題的焦點。
她有著由花船上的雛妓,一躍而成為“公使夫人”,並陪同夫君出使歐洲的奇特經曆;八國聯軍進北京的一場浩劫,又將她造就成為“亂世女傑”。
一個風塵女子,一生中竟兩次與曆史風雲際會,比起古代的蘇小小、薛濤這樣以歌舞詩詞傳為佳話者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她就是晚清名妓賽金花,一生三次嫁作人婦,又三番淪入煙花,是中國曆史上最具傳奇色彩的一個女人。
今天從現存的一些老照片來看,賽金花本人似乎並沒有令人驚豔的傾國之色,她更像是一樹氣息曖昧的夜繁花,在曆史的風煙深處,閃爍著幽麗的光芒。
賽金花原籍安徽黟縣,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生於一個士紳家庭。母親病逝後,隨父親移居到蘇州。賽金花天生麗質,從小就常引得過往的行人都對她行注目禮。1886年,在一個遠房親戚的引薦下,十四歲的賽金花來到了香風細細的花船上,成了一名賣笑不賣身的“清倌人”,改名為傅彩雲。沒過多久,笑靨如花、柔情似水的賽金花就紅遍了蘇州。這時的賽金花越發光彩照人,豔光四射。
1887年,賽金花遇到了一位貴人,從此,她的人生發生了令人瞠目的變化。這位貴人就是同治年間的狀元郎洪鈞。洪鈞出生於蘇州城內的張家巷,後來擔任了江西學政,因母親去世而回到了老家蘇州。在偶遇了賽金花後,洪鈞就再也放不下這個我見猶憐的美人,最後終於下定了決心,取得了一妻一妾的同意,正式把賽金花娶回了家中,成了他的第二房姨太太。洪鈞讓她改名為洪夢鸞。從此,賽金花由花船妓女一躍而成為“狀元夫人”,完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跨越。
13歲的賽金花
豔若桃李的“花國狀元”嫁給了兩鬢染霜的真狀元,兩個狀元配一雙,一樹梨花壓海棠,倒也不失為一段佳話。賽金花嫁給洪鈞以後,雖然丈夫老邁,但因為洪鈞的前兩位夫人都是善類,性情和順,與世無爭,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1888年,洪鈞服喪期滿,便帶著賽金花進京任職。進京後不久,洪鈞就被任命為出使德、奧、俄、荷四國的特命全權大使,漂洋過海去當一名外交官。按照慣例,大使必須有夫人隨行,正房王夫人因為懼怕會生吃人肉的老毛子(當時的傳說),不肯犯險出洋,於是彩雲自告奮勇,要去看看西方的花花世界。王夫人便主動讓賢,並把自己一套誥命夫人的服飾借給了賽金花。就這樣,纏過足的賽金花,居然以公使夫人的名義,步步蓮花地走出國門,大開了眼界。
洪鈞和賽金花帶著一大群隨員和男女仆人,從上海搭乘法國的“薩克遜號”郵輪,先期到達了德國柏林。賽金花也就在歐洲的社交界做名正言順的公使夫人,會晤過德皇威廉二世和首相俾斯麥,遊曆過柏林、聖彼得堡、巴黎和倫敦。在她之前,中國首任駐英公使郭嵩燾也帶著侍妾梁夫人出使,但其風頭卻完全被賽金花蓋過了。
1890年,洪鈞三年任滿,應召回國。1893年,洪鈞病死,賽金花成了個二十出頭的小寡婦。扶柩南歸蘇州時,在青陽港遇到了舊日相好孫作舟(京劇武生),在孫作舟的鼓動下,不甘寂寞的賽金花連夫家都沒有回,就徑自返回了自己的家中。不久,在孫作舟的幫助下,賽金花移居到了十裏洋場的上海。
在上海,賽金花重操舊業,掛牌開張了。她在延豐裏租下門麵,掛起“趙夢鸞”的名牌,遍迎八方來客。舊時上海的妓院分為若幹等級,最高一級叫“書寓”,其次叫“長三”,再次叫“麽二”,再往下就是“煙花館”和“野雞”。賽金花就屬“書寓”一級,她在書寓門口掛的名牌是黑底金字,頂端紮著朱紅緞子,並且係上彩球。
賽金花毫不隱瞞自己的身份,反而將其引為“賣點”——她在自己的香閨懸掛了一幀洪鈞的照片,亮明自己狀元夫人、公使夫人的身份。果然效果頗佳,她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人物。不少人都想一親狀元夫人、公使夫人的芳澤,於是賽金花名聲大噪,生意非常火爆。據說賽金花還曾經接待過李鴻章,隻是陪酒唱曲,盡了雅興。
1898年夏天,賽金花轉戰天津,她的狀元夫人的名牌也就亮到了天津,在天津、塘沽地區引起了不小的震動。這次賽金花不但親自出馬,還招募了一批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正式在江岔口胡同組成了南方風味的“金花班”,自己當起了鴇母。“賽金花”的名號就是由此而來的。
不久以後,賽金花結識了一位要人,他就是戶部尚書楊立山。楊立山把賽金花帶到京城,住在李鐵拐斜街(今天的鐵樹斜街)的鴻升客棧內。天津的金花班底也被她帶到了北京城。從此南班妓女進入北京,北京妓院分作南北兩大流派。
初到北京的那段時間,是賽金花的鼎盛時期。她豔幟所指,當者披靡,名頭響遍了京師九城。如同戲子需要有人來捧一樣,妓女一樣需要追捧,才能紮根立足,水漲船高,捧賽金花的可都是些王公大臣、豪門貴胄。除了戶部尚書楊立山外,浙江江西巡撫德曉峰也和她打得火熱,楊、德二位大人對她出手很是闊綽,一次就能送上白銀一千兩。賽金花還是慶王府、莊王府的常客。因賽金花常穿男裝,結發辮,頭戴草帽,足蹬緞靴,別有一股男子英氣,時人稱之為“賽二爺”。
如果八國聯軍沒有打進北京城的話,賽金花一定能夠坐穩八大胡同裏第一把交椅,過著紙醉金迷、花團錦簇的生活。然而接下來的庚子事變,不僅把北京城變成了人間地獄,也將賽金花推上了詭異的時代潮頭。
1900年7月21日,八國聯軍殺進北京城,老百姓死傷枕藉。在度過了戰爭初期的混亂和動蕩之後,聯軍的士兵從燒殺搶掠的亢奮中漸漸恢複過來,開始對北京實行分區占領,著手恢複秩序。北京最早恢複的商業活動,竟然是娼業。八大胡同的業務超常繁盛,聯軍的大兵們在京城裏四下亂竄,尋花問柳。
慈禧太後跑了,但是賽金花還留在了八大胡同裏。賽金花當時住在八大胡同之一的石頭胡同,而石頭胡同當時正好歸德軍管轄。那一夜德國兵闖進石頭胡同,敲響了賽金花的房門。讓德國兵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眼前這位名噪一時的煙花女子,居然說一口流利的德語,士兵們一個個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她居然還很鎮定地向一個小軍官問起了德國的某某先生和夫人,而那某某先生和夫人都是德國的上層人物,並且家喻戶曉。她還順手拿出了和這些德國要人的合影照片來給這幾個德國大兵看。德國兵一時弄不清她的來曆,隻好打道回府。
第二天清晨,德軍派來兩個士兵,開著一輛轎車,堂而皇之地把她接回司令部。這才有了賽金花和八國聯軍司令瓦德西的曆史性會見。就這樣,賽金花成了德國司令部的座上客,她常常身著男裝,腳蹬皮靴,同瓦德西一起,騎著戰馬在大街上並轡而行,“賽二爺”的大名迅速躥紅,傳遍了九城。
賽金花開始並沒有多少崇高的想法,沒想過要做什麽救民於水火解民於倒懸的巾幗英雄,她為德軍采購糧餉,在琉璃廠羅家大院內設立了采購糧秣辦事處,她這個擔保人當然有利可圖。她還為德國軍官找來妓女供其淫樂,她自己則坐收漁利。她並沒有覺得這樣做有什麽不妥,反而認為妓女來一趟軍營就能得到一百元錢,這樣的差使姑娘們還求之不得呢!
當時,八國聯軍進京後,大力搜剿義和團,北京城裏腥風血雨。精通歐語的賽金花在這時脫穎而出,她對瓦德西說:“軍隊貴有紀律,德國為歐洲文明之邦,曆來以名譽為第二生命,尤其不應該示人以野蠻瘋狂。”這一席話勝過任何堂而皇之的外交辭令,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清末小說《九尾龜》也曾有這樣的記載,說賽金花到紫禁城與瓦德西相見,看到國人眼中神聖的皇家宮苑被聯軍占領,麵目全非,愛國心油然而起:“我雖然是個妓女,卻究竟是中國人,遇著可以幫助中國的地方,自然要出力相助。”
蘇曼殊在《焚劍記》中也曾記述過此事:“彩雲為狀元夫人,至英國,與女王同攝小影。及狀元死,彩雲亦零落人間。庚子之役,與聯軍元帥瓦德西辦外交,琉璃廠之國粹賴以保存。”賽金花的挺身而出,“使不可終日之居民頓解倒懸,至今猶有稱道之者”(引自《賽金花事略》),於是京城內外,從販夫走卒到公子王孫,一傳十,十傳百,賽金花被賦予了救國救民的光環,“議和大臣賽二爺”於是名滿九城。最後甚至成了“九天護國娘娘”,使千百萬中國百姓幸免於八國聯軍的劫掠。
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被義和團所殺,其夫人傷心至極,揚言要用慈禧太後的老命來抵,因而議和的先決條件變成了:“光緒賠罪,慈禧抵命。”李鴻章聽了一籌莫展,據說也是賽金花出麵說服了瓦德西,又通過瓦德西找到了克林德夫人。賽金花對她說,要把太後列為戰爭元凶,這對於一個國家來說是不可能的。她建議為克林德豎立一座牌坊,類似歐洲人的石碑或銅像,用這種方式委婉地向德國政府道歉。
賽金花有一定的外事經驗,懂德語,以至後來跟洋人打交道並不怯場,也很講究技巧。按照曾樸對賽金花的描述,與克林德夫人談判的賽金花“靈心四照,妙舌如蓮,周旋得春風滿座”。
1902年,克林德碑豎立於東單牌樓的時候,賽金花應邀參加了揭牌儀式。那一年,賽金花二十八歲。據說那天辜鴻銘見到了賽金花,他對賽金花說:“你做過的這些義舉,於社會有功,上蒼總會有眼的。”但上蒼並沒有長眼,賽金花日後的日子每況愈下。
《辛醜條約》和議既成,聯軍退兵,兩宮回鑾,亂哄哄論功行賞之時,自然沒有賽金花的份。“議和大臣賽二爺”靠一時的名聲增加了不少“生意”,但也不過是繼續幹那妓女的營生。接下來又發生了虐妓致死一案,賽金花惹上了官司,“金花班”被解散,她本人被趕出了北京城,被勒令返回老家蘇州。
她本人並非沒有責任,但似乎又別有隱情。當時就有人認為,她是因為過於招搖,才被解返原籍的。榮華富貴,眨眼之間,已成荒煙蔓草,一個風塵女子身份的大起大落,會讓人們想起自己身處大亂世的現實。
賽金花沒有回到蘇州,她又去了上海,想在上海重新創出一片天地,但時過境遷,風光不再。於是賽金花萌生了嫁人好好過日子的想法,就嫁給了滬寧鐵路的總稽查曹瑞忠。不過,平靜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多久,辛亥革命後,新丈夫就離開了人世,賽金花重新過起了漂泊不定的生活。
清朝既已垮台,不許踏入京城的禁令也就跟著失效了。“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賽姑今又來”,賽金花重又回到北京,此時的她雖然飽經滄桑,卻依然風姿綽約,裝束鮮奇。她與國民政府的參議員魏斯裏打得火熱,兩人同居在前門外的櫻桃斜街。
有人說賽金花天生就是克夫的命,她與魏斯裏的幸福生活隻持續了四年,魏斯裏就因病去世了。從此以後,珠黃色衰的賽金花和一個保姆,搬到了北京一條叫做居仁裏的小胡同裏,那是靠近天橋的貧民窟。賽金花的日子如江河日下,主仆二人隻能靠接濟為生。據說張學良、徐悲鴻、齊白石、李苦禪等知名人士都曾接濟過賽金花。
1932年左右,北京《實報》主筆約同《晨報》、《大公報》、《北京晚報》、《庸報》等各報記者,一起對賽金花進行采訪報道,京城的老百姓一下恢複了對“賽二爺”的記憶。她再次聲名鵲起,不時有社會名流慕名前來拜訪。但此時的賽金花卻已看破紅塵。1934年10月,賽金花去世前兩年,天津《大公報》的記者前來采訪賽金花。賽金花雙目微合,表情平靜而肅穆。
訪談錄中有這樣兩句:
記者:女士一生經過,如此複雜,個人作何感想?
賽金花:人生一夢耳,我現在念佛修行,懺悔一切。
這可以看做賽金花對人世的最後回答。她一生遍閱炎涼,飽經世變,看來是真的覺悟了。1936年冬天,賽金花油盡燈滅,享年六十四歲。她死後身無分文,多虧一些同鄉的名士發起募捐,總算為她辦妥了後事,並將她葬在陶然亭的錦秋墩上。如今墓地早已不存了。
當時的報上還刊登了一幅挽聯,挽聯是這樣寫的:
救生靈於塗炭,救國家如沉淪,不得已色相犧牲,其功可歌,其德可頌;乏負廓之田園,乏立錐之廬舍,到如此窮愁病死,無兒來哭,無女來啼。
淒涼如斯,她一生的情債想必也連本帶息地清償了。
賽金花的人生經曆,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法國作家莫泊桑筆下的“羊脂球”。在賽金花生前,曾樸以她為原型,寫了一部著名的小說《孽海花》。這是一部淡恬而深沉的戲,娓娓敘述各個人物的生死悲歡,說盡了人生的哀愁。台灣學者王德威曾有誅心之論:“《孽海花》的核心,是兩個女人對中國命運的操弄。慈禧太後對權力的濫用,幾乎導致國破家亡;而賽金花這一出身歡場的‘美豔親王’,卻憑借名不正、言不順的權力,挽救了中國。賽金花也許從來不曾被尊稱為革命者,但她卻以最不可能的方式,重振了晚清時代中國的身體政治。”
除此之外,還有以賽金花與瓦德西這段緋聞戀情為主線的長篇歌行:《前後彩雲曲》,作者是樊增祥,時人比之為吳偉業之《圓圓曲》;更有五四時期的著名詩人、大學教授劉半農和學生商鴻逵合作,親自采訪賽金花本人,訪談十多次,才宣告完成的《賽金花本事》。這本署名“劉半農初纂、商鴻逵纂就”的《賽金花本事》,由北平星雲堂書店出版,暢銷一時,引得影後胡蝶也萌動了演賽金花之心,但最後未能如願。
賽金花一生性好自由,追求情愛,“九城芳譽騰人口,萬民爭傳賽金花”的描述應是不虛。適逢國家大變,一個煙花女子,偶然有了在歐洲生活幾年的經曆,又意外地在戰火紛飛之中,與敵國元帥瓜葛在了一起,成了一場家國大戲的主角。她用肉彈抵禦槍彈,用情色化解戰火,老佛爺、皇帝、大臣統統成了陪襯,這樣的傳奇故事,比那段屈辱的曆史更為耐人尋味。
從曆史上看,出生於1832年的瓦德西,時年已六十八歲,有人據此質疑說,他與賽金花的私情恐怕僅是傳言。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場跨國之戀,賽金花是否對辛醜和約發生過作用,從正史上可以說是無據可查,不過我國學者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曾經在德國發現瓦德西衛兵的日記,在這本日記裏,有一些瓦德西與賽金花交往的細節。一百年前的北京寶貝,和她的風月政治學,在民眾的想象裏終於掩麵沉寂,與真實的曆史迷蒙交疊。
本文來源:環球網讀書頻道 摘自《北京的紅塵舊夢》作者:劉東黎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