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野時光

二野,居於南美,正宗華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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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的“排場”

(2008-12-15 20:21:49) 下一個
李鴻章的“排場”

文/賈慶軍

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最後一位沙皇尼古拉二世舉行過一個聲勢浩大且隆重無比的加冕典禮,時間是1896年5月。當時大清帝國曾派出首輔李鴻章前往慶賀。

因為還有中東鐵路等事務需要商討,李鴻章在加冕典禮前兩個多星期,即1896年4月18日就抵達了聖彼得堡。

中華大帝國派出如此一位股肱重臣,沙俄方麵不能說受寵若驚,起碼有點大喜過望。提前抵達的其他國家的使節一律先在附近城市下榻待召,惟李鴻章可徑達聖彼得堡(當時沙俄首都在彼得堡)。尼古拉二世特意授命總理大臣謝爾蓋·尤利耶維奇·維特全程接待。

在李鴻章之前,維特還沒有親身接待過任何一個中國使節。這位精明的沙俄總理大臣專門做了一些調查研究:中國人喜歡什麽﹖中國官員講究什麽﹖有什麽特殊愛好和習慣﹖怎樣才能讓他們舒心愜意產生好感﹖有人出主意說,和中國官員打交道,最當緊的要記住,辦事不要有急躁情緒,不能要求速效,不能快刀斬亂麻;說話要四平八穩,有板有眼,講究派頭,“急病慢郎中”,守住“份”兒。不然他會認為你“嫩”,不成熟,沒經驗,修養不到家,從心裏小瞧了你。此外,接待一定要講排場,因為中國官場是最講究規格和排場的,如果場麵欠排場或者不隆重,他會覺得很丟麵子,認為你不尊重他,小瞧了他,能辦的事情也大半會辦砸。

維特是沙俄朝臣裏溫和派的代表,他深諳隻有讓李鴻章舒心愜意,才能和他建立良好關係,隻有和這位在大清朝一言九鼎的人物搞好關係,才有利於接下來的一係列談判以及兩國的長期交往。於是維特先是派出宮廷事務部官員烏赫托姆斯基前往蘇伊士運河迎接,到達敖德薩城後又派出一隊士兵專作榮譽護衛。在聖彼得堡舉行的歡迎儀式當然是盛大隆重的,就連接下來的吃茶點都安排了樂隊,組織了歌舞,甚至還有專門的禮賓司儀。

“彼此鞠躬之後,我把他延入大廳,待一程序完成,命令仆役開始上茶點。茶點同樣是以盛大而講究的場麵送上來的。”維特後來專門寫到過這一吃茶點的細節。舞女展袖,管樂齊鳴,大廳裏輕歌曼舞,樂曲悠揚,不斷旋轉而過的舞女宛如片片彩雲,維特對自己的精心安排無疑是滿意的。

但這位沙俄總理大臣很快就沒了自信。他發現,在“排場”方麵,在這位中國大員麵前,自己怎樣挖空心思也難望其項背,隻有自歎弗如的份兒。

李鴻章一個小小的吸煙細節就把包括維特本人在內的所有在場的俄國人都鎮住了。維特寫道:

用過茶點,我問李鴻章是否要吸煙﹖他於是喊了一聲,聲音沙啞,有點像馬的嘶叫。立時就有兩個中國侍者從隔壁房間飛奔而出,一人拿著一根長長的煙袋,一人托著一個托盤,上麵放著火種和煙草。

一場令人歎為觀止的吸煙儀式開始了。從吸煙開始到結束,整個過程,李鴻章除了嘴一張一合和胸脯一起一伏之外,包括雙手在內的全身始終是一動不動的。兩個侍者分工負責,訓練有素,一個專管煙袋,一個專管煙草和火種。李鴻章把煙袋含在嘴裏的時候,負責煙袋的侍者單腿跪地,雙臂平直始終在下麵托著,每等李鴻章吸完一口,就不失時機地把煙袋從他嘴裏取出,待他恣情美意吞雲吐霧一番過後,再如木匠接榫子一般恭恭敬敬迅速而準確地投送到他嘴裏去。負責煙草和火種的侍者,動作完成得更是連貫緊湊得體。兩個侍者配合得天衣無縫,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簡直就是在表演雜技。而李鴻章始終眯著雙目泥塑一般端坐在那裏,連眼皮也不抬一抬。

作為亞曆山大三世和尼古拉二世的兩朝元老,維特擔任過多年的財政大臣,擔任過大臣會議主席,直至擔任總理大臣,接待過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和美國巨富摩爾根,與德國皇帝威廉二世、首相俾斯麥及其繼任者卡普裏維等都有過多次交往,絕對算是閱曆豐富見多識廣,可他何曾見過這等吸煙場麵﹖他隻有連連搖頭,感歎自己的孤陋寡聞。

1896年5月6日,也就是李鴻章抵達兩個星期後,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禮如期舉行。地點在莫斯科,共三周時間。5月18日是既定的遊藝大會,地點在莫斯科的霍頓卡廣場。因為傳出聖旨,那天皇上有禮物分發(小紙袋裏裝有一塊白麵包、一節香腸、一塊蜜糖餅幹、十塊糖果和五個核桃,另有一個印有新皇帝姓名第一個字母的搪瓷加冕杯),莫斯科的市民們為了得到皇上一份禮物,也為了一睹新皇上的風采,前一天晚上就開始向霍頓卡廣場進發。托爾斯泰曾寫到過這一場景:

來霍頓卡廣場的人整夜川流不息……通往這兒的每條道路上,來者不絕如縷……來的不完全是普通老百姓,在那紛遝如潮的人群中還可以看到商賈,甚至貴族,像二十三歲的公爵夫人裏納·戈裏岑娜——好奇心把她吸引到霍頓卡,和一個名叫葉利揚梅·亞戈德科夫的工人站在一起(這是她的幸運,後來是他救了她的命)。

到5月18日的黎明,在基本上隻有一點五平方俄裏的霍頓卡廣場上,已經聚集了百萬之眾。世界近代史上一次有名的人禍發生了。

從淩晨時分,人們發現彼此呼出的熱氣就像彌漫的濃霧,咫尺之間看不清麵孔。這時候開始傳出疲憊和虛弱的人的呻吟聲,中間的人想要擠出來已是不可能了。快到早晨六點鍾時,驟然間像是聽到某個無聲的命令,人群開始騷動,紛紛向外擁擠,有人拚命呼救,一些老人和婦孺開始被踩死在腳下。後來就不管是不是老人和婦孺了,有人拚盡全力從腳底下站起來,還沒來及站穩,旋即又倒下去。場麵越來越混亂,已經完全無法控製,場地上空一片呼喊和叫罵聲,人們在成堆的被踩死的人身上擠來擁去,甚至有許多死者被拋上頭頂。還有更多的死者,由於擠得太厲害,仍然夾在人群中。人們由於恐懼,想盡力推開屍體,實際無濟於事,隻不過越發加劇了擁擠。由於疏散不力,這種可怕局麵一直持續了幾個小時。

據當時官方公布的數字,那天共踩死擠死一千三百八十九人。而據當時各媒體報道,比較接近的事實是:死亡約四千五百至四千八百人,重傷三千人,受傷致殘的有好幾萬人。

在喜慶大典日子裏發生了如此驚天慘案,不少當事的沙俄朝臣嚇壞了,一個個膽戰心驚手足無措,不知道下步該怎麽辦。這時李鴻章作為觀禮使節,帶著一支豪華侍從隊伍出現了:

李鴻章及其隨從一行驅車抵達……我趕快迎上去……李鴻章問我:“聽說剛剛發生過一起大慘禍,有一兩千人傷亡,此事可真﹖”我回答說:“是的……發生了這樣不幸的事情。”

李鴻章忽然又向我提出一個問題:“請問,難道你們還要將這不幸事情的全部經過詳細稟報皇上嗎﹖”我不解其意,答道,是的,已經稟報過了。他麵帶遺憾地搖搖頭說:“你們這裏的官員太沒有經驗了,皇上一旦動怒怎麽辦﹖……我當直隸總督的時候,我統轄的一個省份有次發生鼠疫,一下死了好幾萬人,我們卻經常奏報皇上,那裏一切都順遂。有次皇上問我有沒有什麽瘟疫疾病發生,我照舊回答說,沒有任何瘟疫,老百姓都安居樂業,稱道皇上聖明著呢。”……隨後,李鴻章又解釋似的開導我說:“皇上嘛就是皇上,幹嗎一定要讓他知道那麽多細節﹖我們做臣子的要讓他高興才是,幹嗎非要用他國家死去好幾萬人的壞消息無故給他增添煩惱呢﹖”

這一次,維特的感慨是:“我自己想,我們雖然落後,畢竟還是比中國人先進些。”

不久,沙俄高層在對中國政策上產生了分歧。一派提出俄國在遠東需要一個太平洋港口,而中國的旅順口和大連灣極具戰略位置,他們要出兵強行占領,並迫使中國把整個遼東半島都割讓給他們。而另一派則不希望這麽硬來,不主張這麽赤裸裸地對中國進行侵略。侵略派的代表人物是新任陸軍大臣庫羅伯特金和外交大臣穆拉維索約夫,而維特是代表開明一方的。維特指出俄國剛和中國締結了一項秘密的防守同盟,在此情況下奪取中國的港口是極端的背信棄義和不守信用,即使拋開這些道德原則不說,完全從俄國自身的利益著想,這做法也是不可取的,因為俄國正在中國領土上修築鐵路,這對俄國極具利益前景。結果維特一派的努力白費了,因為尼古拉二世本人一直就渴望揚威拓土,對中國的旅順口和大連灣垂涎欲滴,他很自然地接收了陸軍大臣和外交大臣的建議。

在這件事上,維特是非常佩服李鴻章的。李鴻章為了維護中國的利益,很長一段時間態度一直很強硬,一再要沙俄政府相信,他認為隻要俄國方麵向南有任何行動,都會引起兩國對抗,對於中俄兩國都會是災難性的。李鴻章並一再讓維特轉告尼古拉二世,中國人不會屈服,俄國任何時候都不可對中國有侵略企圖。以致維特多次評價“李鴻章是一個頭腦非常清醒的傑出的政治家,而過去他在一般歐洲人的心目中,一直是一個半開化民族的代表,這未免太冤枉他了”。“我接觸過許多將會永垂史冊的政治家,以李鴻章的能力和功績判斷,他要算這些人中很卓越的一個。”

但是,據維特自己說,在僵持了一段時間後,事態卻開始惡化,沙俄國內開始進行戰爭動員,一批俄國戰艦也已停泊在了旅順口外,隨時準備突襲中國。如果中國再不與俄國達成協議,很有可能引起流血的戰爭。鑒於這種情況,“我給我們駐北京的官員發了一封密電,教他去見李鴻章和另外一個大臣張蔭桓,就說我勸他們與俄國方麵達成協議。我並指示我們的官員饋贈兩位大臣以各值五十萬盧布和二十萬盧布的貴重禮品”。接著維特又著意加了一句:“這是我在與中國官員辦交涉中,第一次借助於行賄。”

這以後的事態完全按維特的設計發展了。我們不知道多大成分是由於形勢的所迫,多大成分是由於盧布的作用,反正如維特所說,李鴻章和張蔭桓去了頤和園,對正在那裏遊玩的慈禧太後進行了勸告。最終的結果如維特所說,1898年3月15日,李鴻章和張蔭桓代表一方,沙俄的代理公使代表另一方,中俄雙方在協定上簽了字。

大概維特覺得這次自己的做法也不夠光彩,既沒有對李鴻章進行圈點,自己也沒有發出任何感慨,隻在後來的文字裏對被他賄賂過的兩個中國官員的結局作了一點交待:遼東半島割讓給俄國以及列強相繼對中國領土的掠奪,引起中國民眾的輿論大嘩和強烈不滿。簽訂協定的李鴻章不得不放棄高位再次當了兩廣總督,至於張蔭桓,則在不久的動亂中被放逐到外省,在那裏被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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