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赤壁地理
孫展
公元208年的一個冬夜,烏林鎮的一場大火改寫了曆史。1800年的曆史滄桑之後,我們隻能在麵目全非的現實地理路線上,憑借曆史記載和想象還原前人那一場影響深遠的大戰。
電影《赤壁劇照》
從襄樊南下,就進入廣袤的江漢平原。沿焦柳線繼續南行150公裏,即到當陽。當陽,在焦柳線上不過是一個三等小站,如果是特快列車,不及30秒就可呼嘯而過。從當陽轉汽車,南行70公裏,沿途經過一些丘陵地帶,兩小時後可到荊州。荊州東南200公裏是洪湖市,這一路是廣闊的平原,間歇有些水係。盡管路途平坦,但由於沒有直達的高速公路,需要近4個小時。從市區再向東15公裏,就到了路的盡頭,這是一處位於長江北岸的小鎮,名叫烏林。
烏林鎮最近一次出名,還是1998年。當時,長江流域遭遇百年特大洪水,江澤民在烏林大堤上視察險情的畫麵被電視台反複播放,讓不少人記住了這個小鎮。
而它上一次被眾人關注,還要追溯到1800年前。公元208年的一個冬夜,這裏的一場大火改寫了曆史。因為這場大火,此後千百年來,研究三國曆史的學者都注定要熟悉這個小鎮以及這段到達小鎮的路線。但對於普通人來說,他們更多的是記住了小鎮對岸那座山峰的名字——赤壁。
史學家們用這樣的話來總結這場大火的後果,它導致“曹操統一中國努力的失敗”,並對此後“南北之間的數百年分裂,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
但對建安十三年秋冬之季的曹操來說,當然不會預料到,自己這段不足500公裏的行程,卻影響了今後數百年的曆史。
公元208年的襄陽
這段路途的起點是襄陽。
襄陽,漢水中遊的天然要塞,江水自西、北、東三麵繞城而過。史書上稱它的地勢是“跨連荊豫,控扼南北”。襄陽與樊城隔漢江而立,襄陽在南,樊城在北,唇齒相依。
關於襄陽的地利之便,城池之堅,可以從800多年前的另一場戰爭中看出來。南宋鹹淳三年(公元1267年),蒙將阿術率精騎進攻襄陽,宋守將呂文煥奮力反抗,雙方反複攻守,一直持續6年,直到蒙軍用重炮攻陷樊城,襄陽這才因孤立無援而失陷。其間蒙軍耗費的人力物力不可計數。襄陽失陷僅僅三年,南宋就滅亡了。時人是這樣記述襄陽的重要性:“無襄則無淮,無淮則江南唾手可下也。”
在分裂的年代,襄陽,對所有有誌於統一中國的人來說,都具有無比的誘惑力。公元208年也不例外,這種誘惑不僅僅是在於襄陽城本身,更在於襄陽是整個荊州的北大門,誰掌握襄陽,誰就獲得了奪取荊州的主動權,而誰獲得荊州,誰就有了爭雄天下的資本。
這一點,所有具備戰略眼光的謀略家都看到了。諸葛亮對劉備說,“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魯肅對孫權說,荊州“水流順北,外帶江漢,內阻山陵,有金城之固,沃野千裏,士民殷富,據而有之,此帝王之資。”郭嘉更直接地對曹操說,“當先定荊”。
但就是在這紛繁擾攘的東漢末年,襄陽卻難得的保持了19年的和平。這不能不歸功於荊州牧劉表。
劉表,字景升。初平元年(公元190年)出任荊州刺史,在賊盜橫行,道路阻隔的情況下,單身匹馬入宜城,得到當地豪強大戶蒯越、蔡瑁的支持,最終平定了荊州的內亂。正是因為看到了襄陽的重要地位,劉表很快就將治所從原來的武陵遷到襄陽。
曆史的吊詭之處在於,讓所有野心家惦念的襄陽,是由一個最沒有野心的劉表所掌控的。“劉表雍容荊楚,坐觀時變,自以為西伯可規。” 從公元190年到公元208年,劉表治下的荊州,算得上是全國最安定的地方之一。
按照襄樊學院三國曆史文化研究所所長餘鵬飛的說法,這一時段的襄陽,“是全國的文化中心。”處於南北交匯,水陸要衝的襄陽,成為世家大族,文人士子的避亂之所。進而匯聚成影響一時的“荊州學派”。盡管襄陽離亂之後,這些人又各為流散,成為各個政權中的棟梁。這其中就有服務曹魏的傅巽、徐庶、王粲,服務蜀漢的諸葛亮、龐統、尹默,以及服務東吳的潘浚。但在當時,襄陽的確稱得上是群賢畢至,人才薈萃。
但無論劉表如何努力經營,襄陽的安定平和,注定隻是一種假象。擋在征途上的襄陽,如果它的主人沒有野心,那麽它自己遲早是屬於野心家的。
從公元208年的早春開始,全國南北就彌漫著動蕩的氛圍。在北方的鄴城,剛剛平定烏桓歸來的曹操,迫不及待地開挖玄武池,日夜操練水軍,以備南征之需。在江南,孫權派周瑜出征江夏郡,殺郡守黃祖,“虜其男女數萬口”,開始對荊州進行試探性的進攻。而在荊州內部,依附劉表,寄居樊城的劉備,禮賢下士,結交豪傑,日益坐大,隨時有取代劉表的趨勢。
不僅僅是外患漸起,更令人擔憂的是內憂不止。這一年,劉表病重,而為了爭奪繼承權,長子劉琦和次子劉琮反目成仇,得到州內豪強外戚支持的劉琮獲得了主動,劉琦不得已帶領部分軍隊出走,駐守江夏。
風雨飄搖中的襄陽,終於匯聚齊備一切戰爭的元素。於是,這一年七月,曹操出擊了。
湖北蒲圻赤壁,石崖上“赤壁”二字。
雞肋樊城
曹操大軍剛剛在南征途中,八月,劉表就因病而死,本已動蕩不安的荊州局勢更加複雜。孫權獲知消息後,生恐荊州有變,立即派魯肅以吊孝的名義,星夜兼程趕往襄陽觀察局勢。劉琮雖然在內部豪強的支持下,順利繼承了劉表的位置,但因曹操大兵壓境,整日惴惴不安。
這個襄陽城的少主人並不是人們想象中那樣懦弱。當周圍人勸他投降的時候,他還堅持說:“今與諸君據全楚之地,守先君之業,以觀天下,何為不可乎!”但幼稚劉琮並不明白,對於周圍這些荊州本土的豪強來說,曹操並非最可懼的人,投降曹操,不過是換個俯首稱臣的對象而已,他們真正擔心的是,一旦抗拒曹操,讓劉備坐大,才是真正的末路。
而這也正是他們說服劉琮的借口,對劉琮來說,抗曹失敗,是死路一條。抗曹勝利,劉備一定取而代之。與其這樣,還不如早日降曹。
在這些地方實力派的協裹下,劉琮派出了使者。還未到達南陽的曹操,突然接到乞降的文書,開始並不相信,但手下謀士的一番分析,又讓他打消了疑慮。
襄陽,這座固若金湯,易守難攻的城池,就這樣輕易落入了曹操手中。勝利來得如此容易,以至於幾個月後,當周瑜的部將黃蓋發出投降信後,曹操也很快就相信了。
對於劉表的死,最為不安的還是駐紮在樊城的劉備。數十年的征戰,卻無屬於自己的尺寸之地。現在雖然能夠暫時駐軍樊城,一點點聚集自己的實力,但內有本土實力派的排擠,外有曹操大軍壓境,實際的處境,不過是給襄陽城多添了一道防線而已。
但留給劉備的選擇也的確不多,一旦抗曹失敗,不但又將麵臨無處可依的尷尬處境,就連在荊州苦心經營多年的一點心血也會付之東流。而荊州內部,願意堅決聯合抗曹的,也隻有劉表的長子,現任江夏太守的劉琦。
憂心如焚的劉備並沒有得到好消息。劉琮終於派人來告知舉州降曹的消息。此時,曹操已經到了宛縣,據樊城隻有250裏。這位素以忠厚形象示人的將軍,幾乎想殺掉前來通報的使者。
襄陽投降,使得據守樊城已經變得毫無意義。樊城不但兵力不濟,反而會因後路被斷,有被曹軍和劉琮軍隊夾擊圍殲的可能。無奈之下,劉備慌忙從樊城撤離。
路過襄陽時,諸葛亮勸劉備順勢占據襄陽,但劉備顧慮再三,還是決定向南撤退到江陵。江陵,是荊州軍用物資的基地,又駐有大量荊州水軍。一旦占據江陵,就可以扼守長江,與曹操持久作戰。
上圖“鎖戰船北軍用武”,《三國演義》第四十八回插圖。
轉折當陽
本地司機陳少平在當陽城內轉了很久,也沒有找到當陽橋的確切位置。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當陽人,他自己卻說:“對三國的曆史不關心”。
問起他是否聽說過,張飛喝斷當陽橋,嚇得曹操部將夏侯傑肝膽碎裂,墜馬而亡。趙子龍血戰長阪坡,七進七出,單騎救主的故事,他淡漠地回答:“那是瞎吹的。”
從某種意義上講,陳少平是對的。正史《三國誌》是這樣描述這兩段曆史的:“先主聞曹公卒至,棄妻子走,使(張)飛將二十騎拒後。飛據水斷橋,瞋目橫矛曰:‘身是張翼德也,可來共決死!’敵皆無敢近者,故遂得免。”
“及先主為曹公所追於當陽長阪,棄妻子南走,(趙)雲身抱弱子,即後主也,保護甘夫人,即後主母也,皆得免難。”
曆代傳頌的長阪英雄,盡管在正史中依然能稱得上英勇,但遠不如民間演義中那麽神武。
在找了近半個小時之後,我們終於在當陽城郊的一個路口處,找到了一塊不顯眼的殘破石碑。上麵寫著“張翼德橫矛處”幾個字。根據落款,這塊碑應該是清代雍正九年,由張氏後裔樹立的。當地人告訴我們,由於河流改道,這裏早已是一片平地。難怪陳少平始終沒能找到我們想象中的“當陽橋”。
如果這塊碑的位置正確,那麽在公元208年9月的一天,此處不遠的地方,隔岸站著的人,應該是曹操。而他,才是當陽之戰的真正英雄。
當陽,是當時從襄陽到江陵的必經之路。自襄陽至此,300裏路程。曹操率輕騎5000人,一日一夜就奔襲至此了。還沒到襄陽時,曹操聽說劉備已經從樊城撤退,唯恐他先占據了江陵,於是放下輜重,輕騎突進。到達襄陽時,又聽說劉備已過,於是馬上追趕,終於在當陽長阪追上了劉備。在曹操整個進軍赤壁線路中,這一幕無疑是最精彩的。曹操的果敢,在此次追擊戰中表露無疑。
如果按照正常行軍速度,宛縣距襄陽250裏,一日行軍三十裏,需要近9天。襄陽距當陽300裏,需要10天。即便在襄陽不做任何停留,這段時間,也足夠劉備撤退到江陵。
同樣是通往江陵的路上,自劉備得知劉琮投降,就開始組織撤退。自襄陽至江陵400多裏,按照正常速度行進,半月可到江陵,而騎兵4、5日就能到達。但劉備撤退時,一路上攜帶荊州士民十萬餘人,輜重數千輛,每日僅能行軍十多裏。旁人勸劉備早日放棄輜重,派人守護,自己率軍輕騎進軍江陵。但劉備卻沒有聽從意見,以至於半個多月的時間,才剛剛走到當陽。
長阪,現在是當陽市內一道瀝青鋪就的斜坡路,除了坡地還在,其它一切都不複當年的模樣。根據史書的記載,古時長阪坡上櫟樹叢生,故又名“櫟林長阪”。而就在此地,曹操的五千精銳騎兵一舉擊潰了劉備的隊伍。
曹操的突然趕到,打亂了劉備所有的部署,不但退兵江陵,搶奪軍實,據守要津的戰略規劃被打亂,之前從襄樊攜帶的大量物資人馬也被打散,劉備隻帶領諸葛亮、張飛、趙雲等數十人奔走漢津渡口。
漢津,在當陽以東的漢水邊,劉備在此遇到前來接應的關羽水軍,從漢江退往了夏口。
學者張靖龍是這樣評價劉備的當陽之敗:“對劉備集團來說,喪失江陵的當陽大敗,嚴重影響了與孫權聯合時的平等盟友地位,一度成為江東政權的依附者,留下無可彌補的後遺症。”
《赤壁夜遊》,清代章穀繪,廣州美術館藏。
備戰江陵
在當陽擊潰劉備之後,曹操沒有繼續追擊。而是南下,占據了江陵。
江陵,也就是如今的荊州市。這是個被譽為與三國關係最密切的城市,不僅僅是作為戰略要塞,是魏、蜀、吳三國長期拉鋸的地方,更因為在一百二十回的《三國演義》中,有八十二回寫到了此處。
荊州市博物館館長王明欽打消了我們試圖尋找曹操在江陵遺跡的念頭:“從目前考古發掘來看,不僅僅是沒有曹操相關的遺跡,就連與三國相關的也並不多。”
這並不是一個出人意料的結果,從當年九月占據江陵,到十二月赤壁之戰,曹操在此停留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個月。
但在這三個月時間裏,曹操卻在江陵做了大量的事情。由於從宛縣至江陵,曹操一路都是輕騎猛進,不但大部隊和輜重都沒有跟上,大量的新占地區也未能受降。所以一到江陵,他首先收編了荊州七萬水軍,還獲得戰艦一千多艘;同時對新占領區域,進行了安撫,對說服劉琮投降的本土豪強,進行封賞;另外派人去招降荊州範圍內位於江南的長沙、零陵、桂陽等郡。
從鄴城到江陵,行程數千裏,除了當陽一戰,曹操幾乎兵不血刃地占有荊州的大部分區域,南征時的戰略目標已經完成大半。
此時的曹操,距離統一全國似乎僅僅是一步之遙。數十萬水陸大軍,集結江陵。益州劉璋已經屈服,派遣軍隊聽從曹操調遣。劉備潰退夏口之後,聯合劉琦,也隻有兩萬軍隊。剩下惟一能夠與之抗衡的,就隻剩下孫權。
在江陵,曹操麵臨著兩種抉擇,一是趁孫劉聯盟尚未形成,孫權內部戰降未定的時機,早日出兵,攻占夏口,徹底消滅劉備。二則是聽從謀士賈詡的建議,“撫安百姓,使安居樂業,則可不勞眾而江東稽服矣。”
但顯然,他兩者都未選擇。三個月後,他才從江陵出發,水陸並進,沿長江順流而下,進軍江東。而此時,孫劉已經結盟,周瑜正率領三萬精銳水師溯江而上。
退棲烏林
長江邊的烏林渡口,如今並不繁忙。每間隔近一個小時,才會有拖船從對岸的赤壁渡口,載著過江的車輛、行人靠岸。由於至今沒有橋梁,赤壁和烏林兩地的交通,一直是靠著這種長三十米,寬十多米的拖輪解決。這種拖輪,橫渡長江,大約需要三十分鍾。
公元208年冬季的一天,曹操的水軍就應該是在這段江麵上與周瑜相遇的。《三國誌•周瑜傳》載,“(周)瑜及(程)普等與(劉)備並力逆曹公,遇於赤壁。時曹公軍眾已有疾病,初一交戰,公軍敗退,引次江北。”
江北,就是烏林所在。如今的烏林,除了偶爾有高出地麵約20多米的土丘外,都是大片平坦的農田。當地人用一種叫做“麻木”的摩托車,將我們載到一個叫做“曹操灣”的地方。這也是平原之上的一處小土崗,崗上草木橫生。據說,當年曹操的大營就安紮在這裏。
民間口口相傳的故事當然不足采信,但史籍中的烏林之役卻是言之確鑿。《水經注•江水篇》載:“江水左徑上烏林南,村莊地名也。又東徑烏藜口,江浦也,即中烏林。又東徑下烏林南,吳黃蓋敗魏武於烏林,即是處也。”
根據洪湖市博物館的夏誌芳老人考證,曹操的大軍應該是“以烏林磯黃蓬山等丘陵地帶為大本營,建立中心營盤和軍事最高指揮機關,其大軍則駐紮在長江北岸一線,水陸營寨,互為策應。”
沿著現在的烏林江岸行進,觸目可見大片的平地、農田。實際上,當年此地全都是泥濘的沼澤地帶,今人已很難想象,數十萬大軍,擁擠在如此狹長,局促,略高於地麵的潮濕陰冷的營地,究竟是怎樣的景象。
史書記載,也正是在這裏,曹軍士兵,不習水土,疫病流行。就在此僵持階段,黃蓋的一封詐降書取得了曹操的信任。當年十二月的一個夜晚,黃蓋的火船引燃了曹軍船隻,進而延燒到岸上的營寨,曹軍“吏士多死,乃引軍還。”
從烏林撤退江陵的路途極為艱難,曹操無法按照原有進軍的路線,順江岸返還,不得已隻能抄近路,穿越雲夢澤西緣的華容道。這一帶是典型的湖沼地域,一路沼澤密布,泥濘難行。夏季完全淹沒水中,隻有冬天才稍稍露出水麵,數十萬精銳步騎兵就這樣還沒有發揮作用,就陷入泥潭不能自拔。
據說,因為看到烏林江岸的樹林中密布的烏鵲,曹操寫下了著名的《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處可依。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數日之後,他狼狽地走在了泥濘的華容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