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野時光

二野,居於南美,正宗華人也。
正文

金嗩呐:樣板戲中的愛與恨【上中下】

(2008-03-15 21:38:34) 下一個
樣板戲中的愛與恨(上)

作者:金嗩呐

當年江青在政治上將樣板戲拔高,賦予它教育人民的神聖使命。八個樣板戲除《海港》外都是講的戰爭年代的故事,它的宣傳主題很明確,就是:苦難、仇恨、鬥爭、勝利,不管情節如何,都是講述了這樣一個完整的革命故事:苦難、壓迫引起仇恨,“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於是就反抗就鬥爭”;革命道路盡管曲折,但一定遵循“鬥爭——挫折——再鬥爭——再挫折——直至勝利”。

鬥爭、勝利的過程也有講究,英雄人物通常是革命低潮時頑強不屈,“不低頭,不後退、不許淚水腮邊掛,流入心田開火花”,堅信“莫道浮雲終蔽日,嚴冬過盡綻春蕾”,為顯示英雄的偉大和敵人的殘酷,常伴有少數人壯烈犧牲。革命高潮時英勇鬥爭、乘勝追擊,取得勝利,而且這種勝利必須是“完勝”。“傷其九指”的情況幾乎沒有,都是“斷其脖頸”,也就是全殲。

當年北洋軍閥吳大帥,也就是《紅燈記》裏的“硬不讓成立總工會”的“洋鬼子走狗吳佩孚”,在當時也算是一世梟雄,以“四不主義”聞名於世:不住租界、不積私財、不出國、不納妾。他曾經自撰一副對聯:得意時,清白乃心,不納妾,不積金錢,飲酒賦詩,猶是書生本色;失敗後,倔強到底,不出洋,不進租界,灌園抱甕,真個解甲歸田。他這個“四不主義”,說到底還是封建士大夫的“窮則獨善其身”的具體表述。

我看這個吳大帥也就是和北洋的那幫封建餘孽們鬥一鬥,像“三造共和”、因為死了幾個學生便終生連葷腥都不敢吃的段祺瑞,或許還有一拚。在國共兩黨鬥爭中,根本用不著考慮這麽多,像出洋,進租界這種好事連想都別想。看看樣板戲裏的反麵人物,哪個能逃脫徹底覆滅的下場。如刀劈鳩山、活捉座山雕、槍斃黃世仁、聚殲胡傳魁匪幫。我記得最有趣的是《杜鵑山》,最後眾戰士在柯湘的帶領下找了一張捕捉野獸的大網,把毒蛇膽等眾匪徒一網打盡。

那個年代所能享受到娛樂是極其有限的,盡管對於基層的民眾而言,演出和觀看樣板戲主要是為了娛樂,但樣板戲“寓教於樂”的功能確實使青年人受到了啟發和教育,最後看完樣板戲的結果就是對黨、領袖和革命事業的無比熱愛和忠誠,對敵人對各種反動派的無比痛恨。這種愛和恨,都是真誠的、刻骨銘心的,遠遠超過了現在年輕人的想象。雖然唱詞和道白都是標語口號,還有大量的政治說教,但由於翁偶虹、汪增琪們文字功底實在厚實,整體聽下來,就會發現極有格律和章法,有滋有味,並不那麽讓人生厭,起碼當時是那樣。就像當年很多熱血青年都是看完《白毛女》、《放下你的鞭子》走上革命道路一樣,樣板戲的教育也非常成功,很多人都是唱著樣板戲走上造反道路的。

在很多樣板戲中,都有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而這些女子,都是受壓迫最深、苦難最重的、性格也最剛烈:李鐵梅是個剛剛年滿17歲小姑娘,生父、養父均被殺害,連“養奶奶”都不放過,本人還要“…有準備,不怕抓,不怕放,不怕皮鞭打,不怕監牢押”;柯湘新婚丈夫被斬首示眾,一個美人守活寡,又遇到雷剛這麽個李逵式的粗漢,毫無共同語言,精神和肉體上受到的煎熬可想而知;吳清華慘遭毒打,痛苦的竟然自虐自殘,猛踢自己的後腦勺(倒踢紫金冠);小常寶臉上塗著鍋灰,女扮男裝、裝聾做啞,連“在人前把話講”的機會都沒有。

最可憐的還是《白毛女》裏的喜兒,在深山連個鹹鹽都吃不到,一夜之間烏絲變白發。喜兒的很多唱段(是不是全部不知道)是著名女高音朱逢博演唱的,唱得非常動聽,隻是在山洞重逢一場中,為了表示喜兒長期脫離人煙導致失語,見了大春後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他、他、他是大春”,而且那個“春”字,吐字不太清晰,不知是調侃還是真有這麽回事,不少人都聽成“他是大蔥”。憐香惜玉是人們的本性,讓人覺得把這些年輕漂亮的女子們都逼成了這樣,這個世界確實應該被砸爛,能夠被砸爛,必須被砸爛。

和現在的電影、戲曲不同的是,這些漂亮的年輕女子第一不失身,因為一參加革命,這身子就是黨的了,“好山河寸土不讓”,絕不容他人染指。原來的《白毛女》還有喜兒被強奸的情節,到樣板戲裏給改掉了;第二不犧牲,犧牲的都是李玉和、洪常青這些老光棍們,更讓人覺得黨的事業崇高和偉大;第三都覺悟,成了上戰場打豺狼的主力。這樣的劇情的設計,效果非常之好,起碼我當時看過樣板戲後就有這樣的感覺,“字字血聲聲淚,激起我仇恨滿腔”,真是感覺“不革命行嗎?”。這些內容對人的激勵作用非常大,平添了不少敢於鬥爭、敢於勝利的信心,這是其他理性的說理不具備的效果。

樣板戲裏麵的人物隻有三種:完美無缺、白璧無瑕的高大英雄,覺悟待啟發又很容易啟發的幹部或群眾,壞得不能再壞並且看似狡滑實際愚蠢弱智的敵人。四人幫搞得樣板戲和其他文藝作品還有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壞人特別的壞,頭上長瘡腳底流膿,從外貌到內心、從政治立場到個人品質都一無是處,完全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不鏟除他們則國將不國,百姓永無出頭之日。這點四人幫和戈培爾有一拚,納粹宣傳中的猶太人,外形都是鷹鉤鼻子,幹得活都是詐騙,放高利貸,拉皮條,強奸幼女這一類最不齒的勾當,簡直就是人類的垃圾,隻配往集中營甚至毒氣室裏麵送。

與文革前的紅色經典和其他國家社會主義紅色經典相比,我認為樣板戲和文革中的其他文藝作品有兩個最突出的特點,一是把這種愛和恨都推向了極端;二是前者隻有對領袖、黨和革命事業的愛,甚至連愛國都提的不多;後者還有對國家、民族的愛,兼有對親人、戀人的愛。這就是為什麽樣板戲裏的人物,叫人覺得沒有人情味,不是人生父母養。當時除了樣板戲,中國每周出一期紀錄片《新聞簡報》,報告我們如何一天天好起來,敵人如何一天天爛下去,以西哈努克為代表的第三世界如何向往北京。稍後來自朝鮮、越南、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幾個小兄弟的譯製片開始上演了。我聽到的順口溜和老蘆文章中寫的版本稍有不同:中國電影新聞簡報,蘇聯電影大呼小叫,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羅馬尼亞電影摟摟抱抱,朝鮮電影又哭又笑,越南電影飛機大炮,日本電影內部賣票。非常簡單形象地概括了這些不同國家電影的風格特點。

“朝鮮電影又哭又笑”裏麵“笑”的場麵我印象不深,隻記得《摘蘋果的時候》動不動銀幕傳來爽朗的笑聲,至於為什麽笑,當時光盯著蘋果咽口水了,沒顧上多想。但我對朝鮮電影的“哭”卻印象深刻。不知為什麽,朝鮮人和我們對領袖的感情不一樣,我們一般是拿著紅寶書從心口往外揮舞,表示“有多少貼心的話兒要對您講,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而朝鮮表達方式更煽情,隻要電影裏麵一提慈父領袖或者是將軍,就好像中了催淚瓦斯一樣,不管正在幹什麽,馬上就掉淚。當時,從紀錄片裏看,慈父領袖身體非常健康,什麽時候都是紅光滿麵、神采奕奕,比偉大領袖還結實,也不知道是哭哪門子。好像孩子們都知道慈父得了什麽不治之症,就是瞞著患者本人。

在我印象中,當時最火的一部朝鮮影片是進行階級教育的《賣花姑娘》,我周圍看過三五遍的大有人在。看電影之前,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千萬別忘記帶手絹,那架勢手絹好像比電影票更重要。電影散場,出來的人還都在揉眼睛擦鼻子。故事情節很老套,也是苦難、仇恨、鬥爭、勝利。我覺得它轟動的原因就是因為裏麵的人物比樣板戲有血有肉,除了階級感情外還有親情(中國五六十年代的階級教育片好像也有這個特點),影片中一家人相依為命,花妮和瞎眼妹妹的姐妹親情都是樣板戲裏麵根本沒有的。而且電影裏的瞎眼妹妹單純、軟弱、善良、可憐,看慣了樣板戲裏性格剛烈的李鐵梅、小常寶們動不動就跺腳瞪眼甩辮子,再不就是“一個大姑娘,身穿紅衣裳,站在高坡上,迎著紅太陽,揮手向前方”,都覺得花妮、順姬更像個姑娘,比樣板戲真實,她們的悲慘遭遇也更令人同情。哥哥哲勇好像參加革命就是為救出花妮,別的沒什麽英雄舉動。所以即使在那個年代,仍然創下了賺取中國老百姓眼淚最多的紀錄,恐怕至今還是沒有被打破。

最近幾年我們單位有人去朝鮮,接待方還安排了看了歌劇《賣花姑娘》,凡是去了的人都被該劇的氣勢、精美所震撼。沒有掉眼淚的原因是花妮、順姬們仍然在挨餓,挨餓的程度遠比那時候邪乎,而且賣花補貼家裏這種好事也絕無可能再發生。朝鮮的現實並沒有像歌劇結尾所揭示的那樣,消滅了地主,勞動人民就能過上好日子。據說這部歌劇是慈父領袖金日成親自編劇,金正日150多次親臨指導改編,前後跨度幾十年,投資無數、精心打磨的精品,比江青對樣板戲下的功夫要大得多。估計以後哪天金將日上台,還要繼續修改加內容。相對於綜合國力而言,無論是“集中力量辦大事”的膽量氣魄,還是“勾掛五方來闖蕩,老美、毛子、中日韓”的謀略智慧,說句“長高麗人誌氣,滅中國人威風”的話,恐怕咱們的毛領袖根本不是金家父子的對手。

據朝鮮翻譯介紹說,歌劇《賣花姑娘》已經成為世界歌劇中一部無法超越的經典。從某種意義上說,歌劇《賣花姑娘》就是朝鮮的樣板戲。

樣板戲中的愛與恨(中)

金嗩呐

樣板戲裏的人物,都是一幫老少寡婦、大小光棍。英雄人物青中年骨幹李玉和、楊子榮、郭建光、洪常青、柯湘、方海珍、吳清華、江水英是這樣,老頭老太太也是這樣,沙奶奶、李奶奶、杜奶奶、獵戶老常、馬洪亮也都是鰥寡老人,一個人耍單。階級敵人座山雕、鳩山、刁德一、錢守維、黃國忠也不例外,筷子夾骨頭——都是光棍。順便說一下,凡是老幫菜大概都記得這個歇後語。文革期間有部很紅的長篇小說叫《豔陽天》,作者是當時名噪一時的鄉村作家浩然。小說劈頭一句,“蕭長春死了媳婦,三年還沒續弦。”接著說,“一家子人是筷子夾骨頭——三條光棍,這日子沒法過”。我們這代人,肚子裏轉來轉去就是這些玩意。

唯一例外的是《沙家浜》,裏麵的英雄人物阿慶嫂有丈夫,但是“腳野一點”,到上海“跑單幫”去了,不管怎麽說,“人還在,心不死”,還有個盼頭,將來“大不了從頭再來”;反麵人物胡傳葵,戲的末尾要娶親,被十八棵青鬆冷不防給攪黃了,“未入洞房,先進牢房”。這種單身現象顯然隻有樣板戲才有,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紅色經典和文革前的紅色經典都不是這樣。像文革前有部電影《千萬不要忘記》(1964),現在看來非常左,實際上說的就是“千萬不要忘記過去”、“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裏麵的主要人物追求吃穿,借錢買皮夾克和毛料褲,曠工去打野鴨子,也都是戀愛結婚後,受丈母娘影響才發生的變化。電影豫劇《朝陽溝》完全就是栓保、銀環的戀愛故事,銀環下鄉出現動搖,栓保就拿兩人在學校的早戀說事,成了《朝陽溝》裏最有名的唱段:

咱兩個在學校整整三年,相處之中無話不談。
我難忘你叫我看董存瑞,你記得我叫你看劉胡蘭。
董存瑞為人民粉身碎骨,劉胡蘭為祖國熱血流幹。
咱看了一遍又一遍,你藍筆點來我紅筆圈。
我也曾感動得流過眼淚,你也曾寫詩詞貼在床邊。
咱兩個抱定有共同誌願,下決心做一個有誌青年。

網友曾經問,樣板戲為什麽不許結婚?這是因為樣板戲裏的感情隻能有一種,就是階級感情,這包括對黨、領袖和革命事業的無比熱愛和忠誠,對敵人對各種反動派的無比痛恨,和對階級兄弟深厚的階級感情。反麵人物就要簡單的多,隻有階級仇恨。任何其他的感情,都會衝淡這種感情。1978年陳丹青在亞明家偶遇趙丹時,趙丹便不理解:“小夥子你說說,不像話嘛,愛情不能寫,夫妻也不能寫,這怎麽可能呢——李鐵梅不談戀愛,李玉和沒有老婆,你說說像不像話嘛!”(《多餘的素材》山東畫報社2003年1月版)。

不知其他老幫菜遇到過這種情況沒有,文革期間,農村辦紅白喜事經常找人來唱樣板戲,好一點的找縣劇團,差一點的就找公社宣傳隊。再不行就在村裏找個嗓子亮的,給唱上幾句。我自己的體會是,碰到死人的事情最好辦,樣板戲裏可以選擇的非常多,我印象裏唱的最多的就是《紅燈記》裏的選段,根據演員的年齡,唱李奶奶的和李鐵梅的都行,我們這個地區唱的最多的就是“痛說革命家史”。像“奶奶呀!十七年教養的恩深如海洋”這樣的詞,在出殯時候用效果不錯。碰到結婚就比較麻煩,可選擇的主要是《智取威虎山》裏的“甘灑熱血寫春秋”,裏麵的“壯誌未酬誌不休”,老鄉理解為沒生兒子不罷休,倒是也靠譜。我們也唱過別的,主人不太高興,認為不喜慶。確實也是這樣,樣板戲盡是些渲染苦難、仇恨、鬥爭的唱段。

《杜鵑山》裏的“家住安源”這段唱詞,就完整表達了這樣一個苦難、仇恨、鬥爭的全過程,唱腔淒美,唱詞感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但授人以魚而且授人以漁,這就是“翻身必須槍在手”。尤其這些唱詞讓嫵媚動人的當代第一美女楊春霞唱出來更具有啟發性,讓人覺得粗魯漢子雷剛受點窩囊氣也就算了,連這麽一個美女子都被逼得扯旗造反,這個社會非顛覆不可,否則天理難容。這段唱腔堪稱“政治性和藝術性完美結合”的典範:

黨代表柯湘:唉!吐不盡滿腹苦水,一腔冤仇……(緩緩坐下)

(唱)家住安源萍水頭。
三代挖煤做馬牛。
汗水流盡難糊口,
地獄裏度歲月,不識冬夏與春秋。

鬧罷工,(立起)我父兄怒斥工頭,英勇搏鬥,
壯誌未酬,遭槍殺,血濺荒丘。
(那)賊礦主心比炭黑又下毒手,
一把火燒死了我親娘弟妹,
一家數口屍骨難收。

老群眾鄭老萬:(激憤地)礦主、工頭,
中年群眾羅成虎:(拍桌)毒蛇,野獸!
年輕群眾李石堅:要雪恨!
眾戰士異口同聲:要報仇!

黨代表柯湘:(唱)秋收暴動風雷驟,
明燈照亮,明燈照亮我心頭。
才懂得翻身必須槍在手,
參軍、入黨,要為那天下的窮人爭自由。

工友和農友,一條革命路上走,
不滅豺狼誓不休!
不滅豺狼誓不休!

據說希特勒是一個天才的宣傳鼓動家,他的演講極富煽動性。希特勒的演講時間很短,往往隻有十分鍾左右,演講的內容也相當簡潔,從牙縫裏冒出的每一個字都洋溢著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氣息,而且不斷重複、強調一些關鍵詞:“德意誌”、“民族”、“偉大”、“複興”、“敵人”、“形勢”、“鬥爭”,而且結尾經常是這樣的句子:世界上沒有什麽力量能夠阻止我們!最後的勝利必將屬於德意誌人民!希特勒的這些宣傳鼓動令全體德國人民都為之心潮澎湃、熱血沸騰,死心塌地跟著他們的精神(病)領袖去征服歐洲,在民族解放的路上迅跑。

我覺得上麵這段唱腔也完全可以與之媲美,看看老中青群眾和眾戰士的口號(也是keywords,關鍵詞):礦主、工頭,毒蛇、野獸!要雪恨!要報仇!想想看,如果整個國家宣傳機器都開動起來,反複重複這些關鍵詞,最終一定會變成聽(觀)眾的心聲,一浪高過一浪,還有比這個更好的效果嗎?哪怕放在現在,山西小煤窯的煤黑子們總聽這些,不找黑心礦主死磕才怪。一群群李逵們會圍在宋江周圍懇求:哥哥,反了吧。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就是不求自己在礦主的牙床上滾一滾,也要為柯湘這樣的美女子去求解放、爭自由。一條革命路上走,不滅豺狼誓不休!

在各樣板戲裏,強調的重點也不一樣。像《沙家浜》裏的苦難和仇恨強調的就相對少一些,大量的筆墨用在鬥爭、勝利上。裏麵甚至還有“蘆花放稻穀香岸柳成行”、“錦繡江南魚米鄉”這些謳歌大好形勢、為日寇歌功頌德的句子。可能汪增琪們怕留下辮子,後麵還加了一句“祖國的好山河寸土不讓,豈容日寇逞凶狂!”。饒是這樣,還是讓別人從中看出了“曆史的痕跡與軌道”。

樣板戲中的愛與恨(下)

金嗩呐

戰爭年代、舊社會的故事都好辦,怎麽悲慘就怎麽編,可著勁的煽動仇恨就是了。問題是寫新社會的戲怎麽辦?弄不好就是醜化社會主義。在八部樣板戲中,《海港》是唯一一部反映和平年代工人體裁的作品。《海港》原名是《海港的早晨》,是上海京劇院1964年排演的一部反映碼頭工人體裁的淮劇。通過了解《海港》的改編過程,也就是過去常說的“解剖麻雀”,就知道當時是怎樣煽仇恨之風,點鬥爭之火。有仇恨要寫,沒有仇恨編造仇恨也要寫,這倒是能從中看出點“曆史的痕跡與軌道”來。

這部戲原來講的是教育下一代搬運工安心在碼頭工作的故事。戲的主要人物是青年工人餘寶昌(後來叫韓小強)覺得自己讀書12年高中畢業(那時候小學畢業已經算知識青年了),扛一輩子麻包太冤,不安心工作,總想著看電影《乘風破浪》,跳槽當海員。身邊有個碼頭倉庫保管員錢守維,解放前是個小職員,思想解放,總是鼓勵他“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思想再解放一點”,“走出去,前邊是個天”。後來小青年抗錯了麻包,發生了事故,在“老碼頭”和支部書記的教育幫助下,從輕視裝裝卸卸的體力勞動,到熱愛平凡崗位,認識到“扛麻包是人民的勤務員,國家主席也是人民的勤務員。這隻是革命的分工不同,都是革命事業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改編自《劉少奇與掏糞工人時傳祥握手時的重要講話》)。按現在的說法,已經是夠左、夠革命的了。

1964年冬,正致力於京劇現代化的江青在上海觀看了這出戲也很感興趣,素來視江青話為“聖旨”的張春橋二話沒說便親自掛帥,組織上海京劇團一班人馬將淮劇《海港的早晨》改編成了京劇,劇名也改成了《海港》。由於此前張春橋曾受江青之命抓了京劇《智取威虎山》,這次又抓了《海港》,使他獲得了“兩出戲的書記”的美稱。張春橋也“借戲升遷”,借這兩出戲與江青搭上了關係。文革開始後,江青大搞階級鬥爭樣板戲,指出這出戲的主要問題是“突出中間人物論”、“無衝突論”。以後,張春橋多次召開《海港》創作修改會議,下麵是摘錄的張春橋幾段有關指示,由此看出,張春橋不愧是階級鬥爭的真正傳人,製造仇恨的行家裏手:

“錢守維搞了破壞,以前一直沒處理,群眾有意見。外國朋友也在問:‘為什麽不處理這個壞人呀?’,這個問題一直拖下來,結果,直到現在的‘文化大革命’,咱們才來商量處理這個壞家夥。”。
“錢守維曾是美國主子的紅人,他對新中國十分痛恨。他是帝國主義和資產階級的代理人,對我們有刻骨仇恨,他的破壞很大。”。
“要做到觀眾一聽就懂,而且能產生仇恨的感情。隻有政治術語不行,要用情節”
“現在劇本,敵我矛盾沒有寫好,觀眾看了分不清楚是人民內部矛盾,還是敵我矛盾。錢守維的毒辣給人印象不深,他搞破壞的目的也沒說清楚,不能使人感到‘這個人很壞’。”。
“在劇中,我們可以設想美帝、蘇修本答應運去糧食給非洲某個國家,後來又不給了,我們必須趕在一定時間之前送到……也可以設想路途中某個地方,比如台灣海峽可能有一次台風,我們必須趕在台風之前通過,而那邊又在急等要……這些條件都要說清楚,否則觀眾對錢守維的破壞計劃、拖延時間等問題就恨不起來,達不到反映階級鬥爭是激烈、複雜的效果。另外細節設計也是到位。”
“對於錢守維的破壞活動,我們不妨這樣設計。他先是利用調度職權進行破壞,此計不成,又生一計,兩計失敗,最後才采用了放玻璃纖維的辦法。玻璃纖維的事,他是這樣估計的:”不大不小,你們也查不出來。‘不然,他是不會幹的……。”

張春橋講話後,廣大文藝工作者立刻積極響應。首先把錢守維改為“三朝元老”式的階級敵人,藏有“美國大班的獎狀、日本老板的聘書、國民黨的委任狀”。為給錢守維“創造”破壞的機會與條件,錢守維的職務也由原來劇本中的“倉庫保管員”改換成了“調度”,隱含向無產階級奪權的意思。按張春橋的話說就是:“‘調度’是很重要的,鐵路奪權就是先奪調度室的權,因為那裏是心髒,是要害部門。”。另外為了突出國際主義主題,把原來的大米改成稻種。原劇中“散包和錯包事件”,也由韓小強造成的責任事故改為錢守維造成的政治事故。戲中安排老錢在“要害部門”采用突擊北歐船、小麥放露天、攪亂運輸線、混進玻璃纖維等活動,幹擾援外稻種的搶運,破壞我國國際聲譽。而且還是個慣犯,因為有一句台詞:“抗美援朝的時候出的那次事故,看來也是錢守維幹的”。戲的結尾是事情敗露,老錢跳進黃浦江,妄圖“叛國潛逃”。這還不算,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原國民黨賬房先生,在黃浦江裏還掏出匕首,和裝卸工出身的壯漢趙隊長過招,最後成了殺人未遂。為了把人民內部矛盾上升為敵我矛盾,戲裏麵還安排錢守維說了幾句狠話:

錢守維:(惡狠狠地)方海珍,方海珍,我看見你這樣的共產黨員眼睛都要出血!
錢守維:……叫你們兩頭錯包,到處丟臉!(狠毒地)看你們的國際主義高調怎麽唱?!

經張春橋和上海市委的精心修改以及全劇組人員的共同努力,《海港》終於進京在首都劇場演出了。江青在姚文元陪同下來到劇場審看該劇。據史料記載,張春橋對江青看戲也是異乎尋常的重視,專門派人負責觀察江青反映,記錄江青看戲時的表情動作:何時鼓掌、何時流淚、何時在本子上記,包括點了幾次頭、笑了幾次、唱到什麽地方打了拍子,甚至打個哈欠都要做個記錄。

《海港》中有一個中心情節,就是暗藏的階級敵人錢守維,散包之機,將玻璃纖維混入糧袋,企圖造成一起重大政治事件。方海珍發現後,非常嚴肅地說玻璃纖維“人吃了,沾在腸子上,就有生命危險”,便連夜率工作翻倉找尋散包無結果,裝卸隊隊長高誌揚迎著狂風暴雨追趕已經起航的外輪,終於換回散包。當時劇組同誌就告訴張春橋,生活中玻璃纖維是沒有毒的,吃了也不會有生命危險。後來彩排後,上海廣播電台有位同誌看了演出,采取“以夷製華”、“以左製左”的策略向劇組指出,玻璃纖維是無毒的,你們這樣寫,將來廣播出去,外國人聽了會問,你們中國的玻璃纖維怎麽是有毒的,這樣會鬧笑話,甚至出國際問題。但因為是江青點了頭,劇組仍然置之不理。其實,我看由大米改為稻種後這個問題根本不存在,稻種是往地裏播種的,根本沒機會“沾在腸子上”。

說到《海港》、《杜鵑山》,再多說幾句。前邊有網友問,除了唱詞,樣板戲的藝術魅力在哪裏。我認為主要是它的音樂,像《杜鵑山》的“家住安源”、《海港》“喜讀了全會的公報”、 “毛澤東思想東風傳送”我認為都是樣板戲裏非常好聽的唱腔,甚至有催人淚下的效果。盡管樣板戲有很濃厚的階級鬥爭色彩,所塑造的人物今天看起來很虛假、令人反感,但在音樂唱腔方麵的成就有它的獨立存在價值,它的旋律、節奏、配器更接近這個時代,這恐怕是樣板戲在當時廣為流傳的基礎,也是今天仍然有人喜歡的原因。現在人們對樣板戲的爭議,一端是從政治角度完全否定樣板戲價值,另一端則便是從藝術角度充分肯定樣板戲價值。所謂藝術價值,我認為就是唱腔和唱詞。就像這段“家住安源”唱腔,我覺得是樣板戲裏的經典,非常感人,幾乎是百聽不厭。

據說《海港》、《杜鵑山》的很多唱腔是當時的文化部長於會泳親自設計的,裏麵有很多創新,下麵是樣板戲行家汪曾琪的回憶,說的非常具體:

於會泳在音樂上是有才能的。他吸收地方戲、曲藝的旋律入京戲,是成功的。他所總結的慢板大腔的“三送”(同一旋律,三度移位重複),是很有道理的。他所設計的“家住安源(《杜鵑山》)”確實很哀婉動人。《海港》“喜讀了全會的公報”的“二黃寬板”,是對京劇唱腔極大的突破。京劇加上西洋音樂,加了配器,有人很反對。但是很多搞京劇音樂的同誌,都深感老是“四大件”(京胡、二胡、月琴、三弦)實在太單調了。加配器勢在必行。於會泳在這方麵是有貢獻的。他所設計的幕間音樂與下場的唱腔相協調,這樣的音樂自然地引出下麵一場戲,不顯得“硌生”,《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的幕間曲可為代表。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