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野時光

二野,居於南美,正宗華人也。
正文

【托馬斯】細胞生命的禮讚【連載】

(2008-02-18 11:53:06) 下一個
細胞生命的禮讚

譯者序

1987年冬天在美國朋友錢傑西博士(Jessie Chambers)建議之下讀了這本小書時,我欣喜、激動的心裏,充溢著“相見恨晚”的遺憾和畢竟相見的慶幸。

自從我帶著緊迫感和工作的快意搞完譯文的初稿到現在寫這篇小序這一年多來,我
越來越意識到,我初讀此書時遺憾和慶幸交集的心情,不隻是為我個人,也是為全體中
國人的。在一片四化、改革、振興、崛起、騰飛的呼聲中,在城市繁榮、經濟發展、技
術進步的景象中,也存在傲慢與麻木、自私和短視、難以忍受的擁擠和汙染、對大自然
的不負責任的破壞以及人口問題的困境。在這樣的時候,將這本振聾發聵的書,奉獻給
迷惘、失望、然而卻是在思考的知識界,還是頗合時宜的。
這本書是一個醫學家、生物學家關於生命、人生、社會乃至宇宙的思考。思想博大
而深邃,信息龐雜而新奇,批評文明,嘲弄愚見,開闊眼界、激發思索。而其文筆又少
見的優美、清新、幽默、含蓄,無愧當今科學散文中的大家手筆。無怪乎自1974年出版
後,立即引起美國讀書界和評論界的巨大反響和熱烈歡呼,獲得當年美國國家圖書獎,
此後十八年來由好幾家出版社印了二十多版,至今暢行不衰!年過花甲的劉易斯·托馬
斯的名字因這一本小書而家喻戶曉,有口皆碑,以至於在他接連拋出後兩本書時,書商
都不用再作廣告,隻喊聲“《細胞生命的禮讚》一書作者劉易斯·托馬斯的新著”就夠
了。
劉易斯·托馬斯博士(Lewis Thomas)1913年生於美國紐約,就讀於普林斯頓大學
和哈佛醫學院,曆任明尼蘇達大學兒科研究所教授、紐約大學--貝爾維尤醫療中心病
理學係和內科學係主任、耶魯醫學院病理學係主任、紐約市斯隆-凱特林癌症紀念中心
(研究院)院長,並榮任美國科學院院士。
這本書實際上是一些論文的結集。它的出版過程也許可以告訴我們,這麽一本極其
有趣的書,為什麽其內容顯得這麽龐雜,其結構又顯得這麽鬆散而似乎讓人不得要領。
劉易斯·托馬斯在他的第三本書、即他於1983年出版的《最年輕的科學》(The Younge
st Science)一書中高興地講到他寫作和出版《細胞》一書的有趣經過。1970年,在一
次關於炎症現象的討論會上,主辦者要德高望重的托馬斯來一番開場白,給會議定個基
調。不知道與會者要提出什麽觀點,他隻好隨意獨抒已見。他講得又輕鬆又偏頗,為的
是讓會議不象平常這類討論會一樣沉悶。講話的部分內容大約就是本書中《細菌》一篇。
沒想到主辦人將他率意為之的講話錄音整理,分發給與會者,並送了一份給《新英格蘭
醫學雜誌》(New England Journal ofMedicine)。雜誌的編輯原是托馬斯高一年級的
校友。他盡管不盡同意托馬斯的觀點,卻喜愛那篇講話的格調,於是就約托馬斯寫一組
風格類似的專欄文章,每月一篇,內容自便,編輯不改一字。托馬斯起初抱著聽命於老
大哥的心情連寫了六篇,便央求罷手。但此時讀者和評論家已經不允許雜誌和托馬斯停
止他們的專欄了。於是,托馬斯欣然命筆。後來有一家出版社答應將這些篇什不修不補,
原樣付梓,托馬斯欣然應允。於是,以排在前頭的一篇為名的這本書於1974年問世了。
劉易斯·托馬斯對整個生物學界都作了廣泛的涉獵和關注。在書的副標題裏,他戲
稱自己是個“生物學觀察員”(a biology watcher)[注1]。他以超人的學識和洞察力,
把握了所有生命形式共同的存在特點,批判地超越了19世紀以來一直統治生物學界、並
給了整個思想界和人類社會以深刻影響的達爾文的進化論。他指出進化論過分強調種的
獨特性、過分強調生存競爭等缺陷,強調物種間互相依存的共生關係,認為任何生物都
是由複雜程度不同的較低級生物共同組成的生態係統,並以生態係統的整體論為我們指
示了理解物種多樣性的新的途徑。《作為生物的社會》和《社會談》諸篇是關於群居性
昆蟲的有趣研究和獨特的理解。他一反生物學家把人跟群居性動物截然分開的成見,難
以置辯地指出了人和群居性動物的共同性。《對於外激素的恐懼》、《這個世界的音樂》、
《說味》、《鯨魚座》、《信息》、《計算機》、《語匯種種》、《活的語言》諸篇,
則強調了生物間信息交流的重要性,從另一方麵指出了人和其他生物本質上的同一性。
作者的目的不隻是為我們展示一個由聲音、氣味、外激素;計算機、人類語言等組成的
生機勃勃、趣味橫生的信息世界,不隻是為我們提供生物交流技術方麵的有趣知識。很
明顯,劉易斯·托馬斯是在自己最拿手的領域中,批判和嘲諷著人類的傲慢或人類沙文
主義。
人,這種生物圈的後來者,在其科學和技術發展的過程中,拋棄了對神的信仰,嘲
弄了原始的神話,卻編造了並堅持著自己的信仰和神話。人相信自己是萬物的靈長和主
宰,相信自己有高於其他一切存在物的品質和權利,相信自己是、或應該無所不知、無
所不能;在杜撰的人與外部環境的對立中,人能控製一切,戰勝一切;人能控製疾病,
幹預死亡,人能製天、製身、製心,人能預言未來。劉易斯·托馬斯從獨特的角度,帶
根本性地批判了這種人類自大或人類沙文主義。疾病是生命存在的正常形式;許多疾病
是人的反應造成的;有些疾病,特別是大病,是一種偶然的、不可知的自然力量。人要
消滅疾病、消除死亡,是徒勞的,也是反自然的。人其實並不是獨立的、自足的實體。
人是由具有獨立的生命、獨自複製繁衍的細胞和細胞器組成的複雜的生態係統。而宏觀
地看,人又是社會、城市這些巨大生物的細胞,是無名的組成部分。因而,人的自尊自
大是沒有根據的,也是不必要的。人與其他生物的同一性比其特殊性更為重要。
人類沙文主義還有其不容異己的另一方麵。自負的背後隱藏著恐外。《可用作倒數
計時的一些想法》一篇嘲諷了那種恐外星生命的怪想。《曼哈頓的安泰》以蟻群之死,
發出了警世的呼籲:離開大地,生命是不會長久的!《自然的人》一篇,則集中論述了
人的自然觀,論述了人與自然的關係。對於我們這些相信過“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
個可寶貴的”、相信過“土地供我們生息、山林給我們以礦藏、江河給我們舟揖之利”、
信奉過“與天奮鬥、與地奮鬥”的人們來說,對於我們這些至今還在“發展”和“工業
化”的旗幟下自私地、不負責任地踐踏、掠奪、汙染大自然的人們來說,對於我們這些
至今還以“經濟損失多少萬元”為主要理由批評環境汙染的人們來說,托馬斯的呼聲,
有甚於振聾發聵者。
為了理清部分篇章之間的關係,也許我已經過分強調了托馬斯《細胞》一書的批判
鋒芒。實際上,《細胞》一書是相當建設性的和積極的。他以輕鬆有趣的方式提出了一
連串激動人心的想法。他把許多事物看作整體的、有生命的活的係統。群居性昆蟲群是
一個生命,魚群、鳥群是一個生命,社會、城市是一個有機物,科研機構是活的生物,
人類語言是活的生物,地球是生物、是發育中的胚胎、甚至是一單個細胞。從表麵上看
似遊戲的文字裏,我們領略到不可企及的哲人的達觀。對於科研、科研機構、社會、地
球這些活物,最好不要去作人為的幹預,人的幹預是徒勞而且有害的。人能做到的最好
的事情,就是站遠一點,別碰它們,讓它們自然地發展。就連預言發展也是不可能的和
可笑的。
整本書都是對於生命的讚歌,讚頌地球生命的堅韌,讚頌萬物的生機,慶幸人的存
在的幸運,感謝人體自我平衡、自我調節的功能。甚至在講到病和死的時候,托馬斯博
士也能以他獨特的學識和魅力,把陽光灑滿這些陰暗的領域。基於這樣的理解,我把這
本書的名字,也就是具有提綱摯領作用的第一篇的題目,譯作《細胞生命的禮讚》。
最後,還是應該談談音樂,特別是談談巴赫的音樂。劉易斯·托馬斯在書中好幾處
以備極推祟的激情提到巴赫,不能不讓人認為,這決不會僅僅出於他對音樂的愛好。托
馬斯的思想有著巴赫般的複雜性。在托馬斯的頭腦裏,混響著自然、社會和藝術的全管
弦交響樂。他興趣的廣泛,學識的淵博,胸懷的博大,比之音樂,那隻能是巴赫的協奏
曲。不止於此。托馬斯推崇音樂,還因為音樂高於個別的生命形式,因為音樂為所有生
命形式所共有;音東高於任何科學技術,因為科學技術會過時,而音樂則是永久的;音
樂之用於人類表現自己,高於語言或任何其他符號,因為後者往往太清晰、太拘泥於某
一特殊的信息、太有局限性。托馬斯是把語言當作音符使用來寫這本書的。我在翻譯這
本書時常常感到困難的是,托馬斯常用一些有歧義的詞,這些意義像豐富的和弦,很難
用單音部的音符記錄下來。他的行文也往往若行若止,曲折逶迆,令人回味無窮。特別
是二十九篇文章的安排,品味之下,真象要用語言文字來重現巴赫的賦格曲了。一篇篇
讀下去,我們似乎可以“聽”到那陸續進入的主題、對位、呈示和插入,“聽”到那複
調的各個不同的聲部。托馬斯以這本小書完成了蘊義無窮的完美樂章。當年他沒有答應
改寫和插入一些關聯篇章,想來決不隻是因為公務繁忙吧。
                            李紹明
                           1989年3月
                           於山東大學




細胞生命的禮讚



有人告訴我們說,現代人的麻煩,是他一直在試圖使自己同自然相分離。他高高地
坐在一堆聚合物、玻璃和鋼鐵的盡頂上,悠晃著兩腿,遙看這行星上翻滾扭動的生命。
照這樣的描繪,人成了巨大的致命性力量,而地球則是某種柔弱的東西,象鄉間池塘的
水麵上嫋嫋冒上的氣泡,或者象一群小命嬌弱的鳥雀。
但是,任何認為地球的生命是脆弱的想法,都是人的幻覺。實際上,地球的生命乃
是宇宙間可以想象到的最堅韌的膜,它不理會幾率,也不可能讓死亡透過。而我們倒是
那膜的柔弱的部分,就象纖毛一樣短暫、脆弱。而且,人早就在杜撰一種存在,他認為
這種存在使自己高於其他生命。幾千年來,人就這麽腦汁絞盡,用心獨專地想象著。因
為是幻覺,所以,這種想象今天如同過去一樣沒有使他滿足。人乃是紮根在自然中的。
近年來的生物科學,一直在使人根植於自然之中這一點成為必須趕緊正視的事實。
新的、困難的問題,將是如何對付正在出現的、人們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的觀念:人與
自然是多麽密切的聯鎖在一起。我們大多數人過去牢牢抱有的舊觀念,就是認為我們享
有主宰萬物的特權這種想法正在從根本上動搖。
事例。可以滿有理由地說,我們並不是實際存在的實體,我們不象過去一向設想的
那樣,是由我們自己的一批批越來越複雜的零件逐級順序組合而成的。我們被其他生命
分享著,租用著,占據著。在我們細胞的內部,驅動著細胞、通過氧化方式提供能量,
以供我們出門去迎接每一個朗朗白天的,是線粒體。而嚴格地說,它們不是屬於我們的。
原來它們是單獨的小生命,是當年移居到我們身上的殖民者原核細胞的後裔。很有可能,
是一些原始的細菌,大量地湧進人體真核細胞的遠古前身,在其中居留了下來。從那時
起,它們保住了自己及其生活方式,以自己的樣式複製繁衍,其DNA(脫氧核糖核酸)和
RNA(核糖核酸)都與我們的不同。它們是我們的共生體,就象豆科植物的根瘤茵一樣。
沒有它們,我們將沒法活動一塊肌肉,敲打一下指頭,轉動一個念頭。
線粒體是我們體內安穩的、負責的寓客。我願意信任它們。但其他一些小動物呢?
那些以類似方式定居在我細胞裏的生物,協調我、平衡我、使我各部分湊合在一起的生
物,又是怎樣的呢?我的中心粒、我的基體、很可能還有另外許許多多工作在我細胞之
內的默默無聞的小東西,它們各有自己的特殊基因組,都象蟻丘中的蚜蟲一樣,是外來
的,也是不可缺少的。我的細胞們不再是使我長育成人的純種的實體。它們是些比牙買
加海灣還要複雜的生態係統。
我當然樂於認為,它們是為我工作,它們的每一氣息都是為我而呼吸的;但是否也
有可能,是它們在每天早晨散步於本地的公園,感覺著我的感覺,傾聽著我的音樂,思
想著我的思想呢?
然而我心下稍覺寬慰,因為我想到那些綠色植物跟我同病相憐。它們身上如果沒有
葉綠體,就不可能是植物,也不可能是綠色的。是那些葉綠體在經營著光合工廠,生產
出氧氣供我們大家享用。但事實上,葉綠體也是獨立的生命,有著它們自己的基因組,
編碼著它們自己的遺傳信息。
我們細胞核裏攜帶的大量DNA,也許是在細胞的祖先融合和原始生物在共生中聯合起
來的年月裏,不知什麽時候來到我們這兒的。我們的基因組是從大自然所有方麵來的形
形色色指令的結集,為應付形形色色的意外情況編碼而成。就我個人而言,經過變異和
物種形成,使我成了現在的物種,我對此自是感激不盡。不過,幾年前還沒有人告訴我
這些事的時候,我還覺得我是個獨立實體,但現在卻不能這樣想了。我也認為,任何人
也不能這樣想了。
事例。地球上生命的同一性比它的多樣性還要令人吃驚。這種同一性的原因很可能
是這樣的:我們歸根結底都是從一個單一細胞衍化而來。這個細胞是在地球冷卻的時候,
由一響雷電賦予了生命。是從這一母細胞的後代,我們才成了今天的樣子。我們至今還
跟周圍的生命有著共同的基因,而草的酶和鯨魚的酶之間的相似,就是同種相傳的相似
性。
病毒,原先被看作是一心一意製造疾病和死亡的主兒,現在卻漸漸現出活動基因的
樣子。進化的過程仍舊是遙無盡期、冗長乏味的生物牌局,唯有勝者才能留在桌邊繼續
玩下去,但玩的規則似乎漸趨靈活了。我們生活在由舞蹈跳蕩的病毒組成的陣體中,它
們象蜜蜂一樣,從一個生物竄向另一個生物,從植物跳到昆蟲跳到哺乳動物跳到我又跳
回去,也跳到海裏,抱著幾片這樣的基因組,又拉上幾條那樣的基因組,移植著DNA的接
穗,象大型宴會上遞菜一樣傳遞著遺傳特征。它們也許是一種機製,使新的、突變型DN
A在我們中間最廣泛地流通著。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我們在醫學領域必須如此集中注意
的奇怪的病毒性疾病,就可被看作是意外事故,是哪裏出了點疏漏。
事例。近來,我一直想把地球看作某一種生物,但總嫌說不通。我不能那樣想。它
太大,太複雜,那麽多部件缺乏可見的聯係。前幾天的一個晚上,驅車穿過新英格蘭南
部樹木濃密的山地時,我又在琢磨這事兒。如果它不象一個生物,那麽它象什麽,它最
象什麽東西呢?我忽而想出了叫我一時還算滿意的答案:它最象一個單個的細胞。

待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