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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牆下的童年

(2010-07-31 00:57:20) 下一個
我記憶中見到北京的城牆是六十年代末。那時我還沒上小學。

那年初冬,家裏蜂窩爐的引火炭沒有了,爐子點不著。我隨著父親去煤場買。走了附近的幾家都賣光了,聽說遠點的朝陽門內有這些店的批發中心,那裏一定有。便極不情願地慢慢騰騰跟著父親走了去。路上還借機“敲詐”,逼父親在胡同邊小店買了冰糖葫蘆及印有樣板戲人物包裝的扶打巧克力若幹塊。

那天到底走了多長時間已經不記得了。回想起來那段距離不過是成人疾行半小時的路。當我們最終穿出曲裏拐彎沒完沒了的胡同,眼前的景象永遠留在記憶裏。以至於在這之前的那些事物-引火炭、巧克力什麽的,似乎是我後來為彌補記憶中這段畫麵的片頭杜撰出來的。

我當時的眼前像是掛起了一幅畫:在蔚藍的天空下,高高聳立著深灰色的城牆,城牆前麵,矮矮地停著一列蒸汽機車。那車頭靜靜的喘著氣,水汽從煙筒上冒出,飄過城牆,直抵蒼穹。

這種場景若用繪畫表達,你會發現,油畫表現不出蒸汽滾動的隨意,國畫表現不出色調豐富的冰冷。而水彩畫介於二者之間,若取上遠景,各種冷色調顏料間的烘托和渲染,用到這裏是恰到好處的。

但,這幅冷色調的維美畫麵是短暫的。當你眼珠略微掃動,你會發現:鐵道旁,留下了一堆堆厚厚的機車廢棄物-燒過的煤渣,以及過往馬車留下的糞便,在加上城根下隨處可見的人糞便。微風吹過,渣土滿天,臭氣撲鼻。

那時我才知道,城牆的內側是修有鐵路的。鐵路的目的,就是連接靠近城門的各大煤場,把城外運來的煤,分散到各個批發中心去。

這就是我記憶中與北京城牆的第一次近距離接觸。

我第二次接觸到城牆,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

那時北京及其他大城市,為防禦美蘇的核訛詐,全民動員挖建防空洞。胡同街道上挖洞,單位學校挖洞,居民院裏也挖洞。當時北京城就像開爬梯(PARTY),男女老少齊上陣,力大的多出,力小的少出。壯勞力們包括中學和小學高年級的男生們,白天在單位學校裏挖,晚上回街道挖。天黑了便挑燈夜戰。那時的居民院的黑夜裏,真可謂亮如白晝一般。鄰居裏六七十歲的老大媽也燒水熱飯到施工現場。套用後來傳入的奧林匹克口號來形容當時人們的心態-“重在參與”。團結緊張,熱熱鬧鬧。

等把地皮挑開,地下水抽走,向下挖了兩人多深,大家發現,我們修的不是防空洞,是防空壕。因為上麵沒封頂。防空壕防護效果有限不說,在居民院裏、街道上、單位裏橫七豎八的溝溝坎坎,造成工作生活的極不方便,並有危險。但在這種鬆散的土地裏建防空洞是要用磚的,洞的兩側壘牆要用磚,頂上砌成弧形頂也要用磚。在這之後才能把地表填平。問題是,那裏去找磚?

我們的政府是搞群眾運動出身,這時還是輕車熟路老一套,動員大家開諸葛亮會,群策群力想辦法解決磚的問題。會上,大家便談到找不到磚就找製磚的原料-黃色粘土。於是有人提到了城牆。當時提城牆不是為了砌牆的城磚,城磚太大數量也有限。大家感興趣的是城牆裏被城磚包裹著的黃土,那是燒磚的理想原料。

但拆城牆政府會答應嗎?

這個疑慮第二天一早便消散了。我上學的時候,上級已經通知,雅寶路口上那段城牆的黃土劃歸學校所在的街道及單位。

那時我們國家的工業還沒有起飛,機動車少而又少。於是各種運載工具都用上了:三輪、平板、手推車、扁擔籮筐。我們小學生用的是家裏拿來的簸萁,排著隊浩浩蕩蕩走向雅寶路口。

其實雅寶路口離我們學校不遠。隻有四百米路。那是我們高年級後跑長跑時的一段。我們學校是禮拜寺改的,場地很小,沒有操場跑道什麽的。很多體育活動是在胡同街道上進行的。

很多同學跟我一樣,這時才知道附近有城牆。大家興奮地走著,躍躍欲試。走出胡同口,我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土山。隊伍霎時散了。男生們一馬當先衝了上去。帶隊的老師急忙喊停,道:“都下來排好隊。你們仔細看看這堆土是什麽?是垃圾。這些是不能做磚的。”

可不是嘛。我們定睛一看,這土堆上上下下堆的全都是生活垃圾:燒過的煤灰,蜂窩煤的、煤球的、煤塊的,還有用過的手紙、爛菜葉等等,可謂應有盡有。原來這是個垃圾場。但這垃圾也太多,這垃圾山也太大了。

當時有一首兒歌描寫這裏的景象:“星期六的晚上路燈剛亮,撿破爛的孩子排成一行。。。(中間丟了幾句記不起來了),風兒一吹,紙片滿天飛,撿破爛的孩子滿街追。”

此時我們這些帶頭衝的男生們很窘。隊伍裏的人都蔫了。

我們繞過了垃圾山,終於看到了城牆。

仰頭望去,我們不由得眯起眼來。所謂城牆,城磚已經沒有了,隻剩下牆芯-黃土堆。在藍天的映照下,那土黃的刺眼。

黃土堆已經成為沸騰的工地。上上下下擠滿了勞碌著的人們。大家都在緊張地挖土、運土。印象中的那段土堆好高啊!堆頂上的人們,在我們眼中隻是些小黑點。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們把黃土運到學校,運到居民院裏。又是挑燈夜戰,和泥、製磚坯。

和泥就像揉麵,揉的越均勻越好。泥量太大,手是揉不過來的。鐵鍬也不能用,因為泥巴粘在鍬上施展不開。我們的辦法是赤腳在上麵踩。踩起來撲嗤撲哧的,你會覺得泥裏的水分沁透著你腳心的神經末梢,一直向上沁透了你的心裏。那種舒服的感覺是很難用語言文字形容的。勞動創造了人,這話一點不假。我們每個人的基因裏都潛藏著勞動、特別是體力勞動這一進化過程中加入的密碼,一經喚起,便讓你身心受益無窮。人是上帝用泥捏的,這話也對,否則為什麽我們在泥漿中那麽愜意?

和好泥,我們再把泥摔在木製的磚模裏,上麵用小線齊模一拉,把多餘的泥巴去掉,磚坯就製成了。

接下幾天,政府把涼幹的磚坯拉到專業窯爐燒結,再過幾天一塊塊整齊漂亮的紅磚便送了回來。於是過些時日,街道、居民院、單位的地表又恢複了往日的平坦,隻是在一些角落,出現了防空洞的入口。

那次雅寶路豁口之行,給我們這些城裏長大的少年打開了新的天地,就是,到城牆上麵去,到豁口外麵去。外麵的世界很精彩!

但,城外的世界跟我們周圍熟悉的環境是有差異的。城牆雖然沒有了,護城河還在,河水穿過連接東西的木橋由北向南靜靜流淌,裏麵有小蝦,有泥鰍,有魚蟲。

護城河把兩岸分成了河東河西。

現在,護城河上鋪上了寬闊的二環路。雅寶路一帶已屬於市區中心了。雅寶路服裝市場,已成為世界有名的國際服裝批發中心。但那時,走出豁口,過了護城河上的橋,還沒走到日壇公園和使館區的時候,你會看到一塊塊農田。。。

想想我們這些年走了多遠。中國,你有自豪的本錢。

那時,河東、河西孩子們打架的消息是家常便飯。現在想來,其實兩邊根本沒什麽矛盾,不過是雙方互相看不貫而已。我的父母當時去了不同的幹校,離家很遠。而我則獲得了空前的自由。終於有一天放學,同學們說我們河西的人被河東的人打了,是英雄、是好漢的都去報仇。當著班裏的女生我不能認慫,便硬著頭皮跟著同學們去河邊參戰了。

城牆已經變成一串高大的土包。我們站在土包頂上居高臨下眺望河對岸,沒看到對手-對岸空無一人。既有些失望,又有些慶幸。於是有的人興奮起來,大喊大叫,向河對岸扔著土塊。我們人小力薄,土塊沒到對岸就紛紛落到河裏。

突然,對岸不知從哪裏鑽出了幾個身穿補丁衣服,渾身掛著髒土的半大小子。彎腰撿起石子向我們扔來。我們開始都沒在意。誰想這些石塊竟蹭著我們的耳根嗖嗖飛過,力道十足。相比之下,我們扔的土塊毫無意義。

古人的做工選料就是好,他們到哪裏選的這麽純淨的黃土,怎麽一塊石子也沒有?

我們的處境已經變得無聊及無意,占不了便宜不說,被擊中掛彩隻是時間問題。比那時參加越戰以及今天在伊拉克、阿富汗的美軍還不如。但誰也不願做第一個後退者,免得日後被恥笑。大家都硬著頭皮挺著,也不知何時能是頭。終於有個同伴叫到:“他們有人拿氣槍出來了!”

一聽此言,大家如鳥獸散。下城之前,我特地回頭張望,除了那幾個半大小子,對岸並無新人,更別提氣槍了。但心中還是稱讚這個台階找得好。

雖說我們是抱頭鼠竄,铩羽而歸。但第二天上學時當著女生的麵,我們可是大肆吹噓了一頓。說什麽我們彈無虛發,打得對方抬不起頭來隻能拿出氣槍還擊,雲雲。

(河東河西之分是在護城河被填平,修了地鐵和二環路之後被徹底淡化了的。那已經是七十年代末的事了。)

盡管有河東河西的紛爭,城牆外的世界還是那麽吸引人。哪裏有日壇公園,夏天公園裏有蜻蜓、知了,秋天有蛐蛐。還有就是-使館區。

記得那時有波蘭、越南、朝鮮、阿爾巴尼亞、英國等國,再後來又有了日本大使館。使館區安靜、幹淨、整潔,不同國家的建築風格各異。就像一個別有情趣的公園。那時逛使館區是一種享受。特別是各大使館門旁的照片欄,介紹該國風情的圖片,曾讓我流連忘返。但我知道,使館是國家的窗口,恐怕是那個國家最好的表象了。

我的同學有外交部工作人員的子弟。在他們家串門時看到的相冊裏,我看到他們在駐外使館工作的父母,在國外穿西服、開奔馳、住洋房的情景。而他們在國內生活的兒子跟我們這些普通人一樣,涕漏著鼻涕,穿著補丁衣服在教室裏出出進進,吃的也是饅頭夾鹹菜。我也曾看到在國外大名鼎鼎的住聯合國大使黃華,這位在聯合國大會上義正詞嚴指著美蘇兩大超級大國代表鼻子譴責,在全球擲地有聲的中國外交官,在國內與外交部的司機工友們共住一樓。也看到過他提著煤氣罐樓上樓下給家裏換氣時的情景。。。

看著今天二環路上的車水馬龍,我有時想,這裏真有過城牆,有過護城河,有過河東河西嗎?還是這些東西都是我杜撰出來的。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八九年時,我早已大學畢業加入工作行列。我到底沒能免俗,遊行攔車的事都幹了。那天晚上我們一幫鄰居聚在胡同裏叼著煙卷,罵著政府,講著自己的見聞,發泄著怨氣。這群人裏有社科院的、有做生意的。總之除我之外,都是時代前列的人物。

等大家罵累散了,我看到路燈黑影處,一個小時常一起玩的夥伴正盯著我。他是原來街道看公用電話婦女的兒子。他不在我們剛才那群人裏。

他說:“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我不能跟這些精英比。你知道,我們家原來住在城牆邊的窩棚裏,靠撿破爛為生。是政府給我們家安排了看電話的工作。對,在我眼裏,街道革委會,現在叫辦事處就是政府。這個看電話的差事在你們眼裏不是什麽,但有了這個差事,我們才能住在街道裝電話的瓦房裏,我們家才能熬過這些寒冬。有了這個政府,我這種家境的人,才能跟你們一起上學,進同一所學校。所以我們家的家訓是,任何時候,都不能拆這個政府的台。現在我已經技校畢業了,我已經被分配到外交部,就要到駐外使館作廚師上任去了。我這是跟你告別的。”

我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

我祝他好運,祝他工作順利,解釋道,我們不過是希望這個國家更好,希望更多的困難人家的子弟,也象他一樣,在社會裏也有機會。。。

他說我們一起長大的,你不必解釋。但是家訓是一定要守的。。。

他說這番話時的神態是真誠的。

一轉眼,這些都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現在,有關北京的城牆,很多人在爭論拆的該與不該。這,會是一個永久的議題。但,大家有沒有想過,每個人的心裏,也會有一座城牆。它是我們這個社會磚磚瓦瓦壘起的。用的什麽材料,建的就是什麽樣的牆。蓋起不易,拆掉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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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花的酸菜 回複 悄悄話
思路花雨 回複 悄悄話 多好聽的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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