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禪大師的儀仗兵(完)
抗戰期間,西南後方的任何不安定因素都有可能帶來難以預料的隱患,並且,國民政府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因為西藏問題與英國方麵產生矛盾。於是,經過權衡,37年8月19日,蔣介石委員長下達手諭:“此時中英關係必須顧慮,儀仗隊入藏恐啟糾紛。班禪大師入藏須得藏方有確切回音,一切妥實之後方可決定……”。
同日,國民政府行政院電令中止“九世班禪返藏”的計劃,以此斷絕了青海、西康軍隊“護送進藏”的可能性。
接到命令,馬步芳和劉文輝立刻偃旗息鼓、停止了在藏區邊界的軍事準備,可這時,儀仗隊卻陷入了無所適從的難堪境地。
從行政院的電文中,蔡智明看到了“抗戰”兩個字。在以前,這個詞是共產黨和“激進分子”才使用的字眼,政府通常是把中日之間的衝突稱為“摩擦”或者“糾紛”的,現在既已上升到“抗戰”,說明情況發生了質變,國家已經進入了全麵戰爭的階段。
官兵們湧到行署詢問究竟,這才知道——北平失陷了、天津失陷了、上海正陷入激戰,蔣委員長已經宣布:“戰端一開,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大江南北、中原大地已燃起了抗日的烽火。
再詢問戰事的詳情,趙守鈺專使就不肯細說了;又問儀仗隊今後的打算,回答也是語焉不詳。這不免讓大家的心裏忐忑不安——原定十個月的“班禪大師返藏行程”拖了整整兩年,最後不了了之,而今,內地戰火蔓延、國家和民族正處於危急存亡之中,一群血氣方剛的士兵怎麽可能安心地滯留在這信息閉塞的偏遠小鎮裏呢。
儀仗隊裏有許多官兵是北方人,這下子都急了,成天四處打探“小道消息”,紛紛盤算著回家參戰。
過了幾天,又有傳言說:國軍在平津作戰中“折了兩員上將”。蔡智明和一幫同事排列了十幾位高級將領的名字,猜來猜去、居然猜到了“一級上將”何應欽的頭上(其實應該是佟麟閣和趙登禹中將,他倆於8月初被追授為“二級上將”),何應欽是貴州人,何家與蔡家還算得上是世交,得知“世伯遇難”,蔡智明也有些坐不住了。
8月28日,駐紮玉樹的“青海南部警備旅”編入“騎兵暫一師”,奉命緊急增援河北前線。青馬騎兵開拔之日,儀仗隊的大隊部收到了許多“請調報告”、甚至還有一些官兵直接去找青馬的旅長馬祿,要求“入夥”上前線。
曾鐵衷大隊長立刻召開大會,宣布“未獲上峰指令之前,任何人不得擅離職守”,曾隊長表示:對於大家的“離隊參戰”申請,他無權批準;儀仗隊是否解散、何時解散,行署也沒有權力決定,一切要等班禪大師的意見。
於是乎,大家隻好等待九世班禪。
可是,九世班禪卻還在拉休鄉“閉關修煉”。
雖然得知了行政院的決議精神,但班禪大師好象有點不甘心,依然留在拉休的龍西寺做進藏的最後努力。他把工作重點放在拉薩的三大寺上,並聲稱已經得到了“哲蚌寺”的支持,進藏還是很有希望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央政府隻好拜托“考試院”的戴季陶院長親自疏通班禪大師的思想。
戴季陶是個信佛的人,適合與活佛談心,他一邊不斷地給班禪行轅發勸解電報,一邊要求趙守鈺專使立刻趕往龍西寺,把九世班禪請回玉樹來。
9月份,班禪沒回來。玉樹卻接到了拉薩方麵的電報,說班禪行轅把大批武器秘密運送到拉薩的“哲蚌寺”和後藏的日喀則,試圖組織“地下軍”。現在,這些武器裝備均已被噶廈府扣留查封了。
班禪大師立刻向西藏政府提出抗議,要求歸還這批武器。但他的這個要求卻沒有得到中央政府的支持,儀仗隊接到命令:協助核查行轅的軍需物資,不許再有任何軍火經班禪行轅流入西藏。
蔡智明參與了清查工作。他們當然不可能真的搜查班禪大師的行李,隻是根據行轅送來的文件做了一番登記:
行轅工作人員攜帶的武器包括:班禪衛隊步槍三百枝、機槍四挺、迫擊炮四門、山炮兩門;其他職員用槍(步槍及手槍)二百枝——這屬於公開範圍內的裝備。
但是,庫房裏還有物品——“除衛士、員役自衛,及已運往藏區者外,冊列計:步槍1790枝,馬槍1190枝,駁殼槍240枝,機槍58枝,迫擊炮6門,山炮4門,槍炮零件24箱,步槍子彈22萬發,手槍子彈5萬發,機槍子彈6萬發,山炮彈1190發,迫擊炮彈528發,手榴彈418箱,引信34箱,其他散件70箱……”,另外,在玉樹的“然拉寺”還存有迫擊炮4門、山炮4門;在西康等地存有步槍1000枝、馬槍96枝、子彈55000發、手榴彈200箱……
這些武器足夠裝備三個團,都是活佛準備帶回家鄉的東西,也是“烏拉”們一路虔誠運送的“聖物”。
10月2日,班禪大師表示願意將這些軍需物資贈送給青海、西康的抗戰軍隊,這使得馬步芳和劉文輝十分高興。但班禪卻沒有提出具體的分配方案,結果又弄得大家無從著手、空歡喜一場。
行轅的劉家駒秘書長不願意交出武器,羅桑堅讚(原“藏事處長”,時任“班禪駐京代表”)也不願意,他們共同做通了“蒙藏委員會”的工作,同意由班禪行轅繼續保管這批軍火……無奈之下,主持“清點核查”的趙守鈺專使也隻好不了了之。
說句題外話。
九世班禪圓寂以後,靈柩被暫時移送到西康,期間(39年),發生了班禪衛隊與甘孜川軍的武裝衝突,川軍團長章鎮中被擊斃——如今,這個事件被描述成“益西多吉隊長為保護自己的情人,率領部下與漢人情敵展開了生死搏鬥”,頗有幾分浪漫色彩,甚至還被寫成了小說。
其實,女土司“德慶旺姆”並沒有那麽大的魅力,川軍真正的目標是軍需物資——班禪圓寂時,遺囑中明確表示要將槍支“獻於中央、共濟國難”,可行轅卻始終不肯把庫存武器交出來,反而把槍支彈藥分發給當地的土司和寺院的喇嘛,意欲“化整為零”。這使得劉文輝急了眼,於是逮捕了“藏匿國家物資”的土司,最終引發了衝突——歸根結底,這是軍火和財寶惹的禍,與女土司的愛情並沒有多大關係。
1937年10月,經過各方麵的勸導工作,九世班禪終於表示“不願入藏後受藏政府限製而疏遠中央”,同意了中央政府的“緩進之意”。同時,他又提出了三項要求:
一、請中央指定西康甘孜縣為班禪駐地,並令西康當局切實保護;
二、所攜人員眾多、經費不敷,請予優待;
三、擬明年(38年)四月進藏,請中央不分武力和平,完成護送案”。
10月8日,班禪行轅離開拉休的龍西寺,10月12日,回到了玉樹的結古寺,重新住進了甲那頗章宮。
儀仗隊的官兵們列隊恭迎久未謀麵的班禪大師,機炮中隊依然鳴放二十四響禮炮,依然聲勢巨大、震得雞飛狗跳。
追隨活佛的信徒依然是那麽多,成千上萬的藏民匍匐在路旁的泥地裏,許多人的腦門都磕出了血。
行轅車駕經過的時候,信徒們蜂擁而上、試圖觸摸活佛使用的聖物,由於蒙著明黃緞子的車轎被衛隊嚴密地保護著、人們無法靠近,大家隻好撲向隊伍後麵的犛牛,隻要碰一碰鞍馱上的麻袋和箱子,人們的臉上就現出幸福的表情。
不過,此時的蔡智明卻絲毫也沒有感到激動。他在想:有誰知道,那些箱子裏裝的究竟是法器還是武器?他還在想:班禪大師是否會答應儀仗隊的請求、讓大家到抗日前線去?
10月18日,行轅的官員傳達了班禪大師的法諭:“決不舍中央官兵,決心與儀仗隊共進退”。這意思是說,大家還得陪著活佛到西康去,誰也別想離隊上前線。
當天晚上,蔡智明正在大隊部值班,辦公室裏還有大隊長曾鐵衷和一中隊的值星排長劉文光(江西人)。突然,軍需官餘展鵬拿著張“辭職書”跑進來,徑直對大隊長說:“大哥,讓我打鬼子去吧”
曾鐵衷冷冷地回答:“現在不能答應你”
誰知,餘展鵬張口就是一句:“你不答應我,我就跑!”,說完轉身就走。
大隊長火了,讓書記官去把軍需官追回來,沒想到蔡智明拒不從命:“我不追!我還想跑呢!”。
一旁的劉文光也忘了自己的“值星排長”職責,嘟噥著說:“要跑大家一起跑”。
這下子,曾大隊長反而沒脾氣了,哈哈哈地笑起來,答應替大家想想辦法。
10月20日,九世班禪在結古鎮舉辦“公開法會”。照例還是誦經、祈福、收禮、摸頂、發紅綢子那一套,照例還是人山人海。隻不過這次多了兩樣新內容,一是賞賜“護身符”,二是展覽“未來世界”。
“護身符”是一個五寸長、三寸寬、一寸高的小盒子,裏麵有個小佛像,還有班禪大師的一根頭發。送禮特別多的人可以得到“護身符”,據說能夠驅邪消災。
“未來世界”則是一座青稞和奶油做成的“壇城”,上麵擺滿了飛機、坦克、大炮的模型,就象部隊的沙盤一樣。軍官們看了都笑:原來活佛心目中的“未來世界”也是武裝到牙齒的。
儀仗隊的官兵也得到了禮物。一樣是酥油炸的油條,每根有兩尺多長、手臂般粗;另一樣是班禪大師施過法術的“仙水”,其實就是水煮藏紅花。據說,能喝到這種“原汁仙水”是很不容易的,因為普通人等了好些天,能喝到的不過是摻了幾十倍白水的清湯。
大家正在啃油條,行轅方麵傳達了班禪的《告西陲民眾書》。
班禪大師在通電中明確表示支持中央政府的抗日鬥爭,並且指出:“隻要大家努力,最後勝利必然屬於我們,這是毫無疑義的”,同時,他還捐獻三萬元、購公債兩萬元,用於救助傷兵和難民。
這時候,餘展鵬找到蔡智明,拉著他一起去拜見班禪。曾鐵衷大隊長說了,儀仗隊官兵離隊的事,誰也不好做主,隻能央求班禪本人點頭,並且最好趁大師宣布擁護抗戰的機會向他提出申請,說不定能夠得到批準。
曾隊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傍晚時分,五個儀仗隊的軍人在神職堪布的引領下來到甲那頗章宮,班禪住所的門口點著幾百盞小酥油燈,大師正在經堂裏念經。
等了好久,樂隊的喇嘛“嘟嘟”地吹響長號,九世班禪終於可以接見大家了。大師高坐在法壇上,銅爐上煮著紅茶,茶水裏摻了不少奶油和香料,聞起來很香,茶幾上還擺了一些紅棗之類的幹果,可是,誰也沒有心思品嚐一口。
軍官們按照禮節講了一套致敬的言語,班禪大師卻不吭聲。大家隻好鼓起勇氣說:“我們想上前線參加抗日,希望大師批準”
“我們是軍人,國家危難之時,須盡軍人職責,請大師支持”
“家鄉正遭受日寇的威脅,我們心急如焚,請大師體諒”
…………
班禪大師始終沒有說話。
第二天,也就是1937年10月21日,蔡智明、餘展鵬等五人得到了班禪行轅簽發的通行證。同時送給他們的,還有大師本人親自賜福的五條紅色的哈達。
根據九世班禪的指示,二十個“康巴”(西康藏民)“烏拉”將協助五名軍人經西康到重慶。行程預計兩個月,沿途的費用將由班禪行轅負責——原因是,大師認為,這五位“暫時請假”的軍人,盡管離開了儀仗隊,但他們仍然應該被視為“班禪大師的儀仗兵”。
後來的事:
一、1937年12月1日,九世班禪額爾德尼曲吉尼瑪,因肝病發作,在玉樹結古寺甲那頗章宮圓寂,享年五十四歲。
如今,他的靈塔被供奉在日喀則的紮什倫布寺,名字叫做“紮什南捷”(吉祥天國)。在其不遠處,有“釋頌南捷”(三界聖地),那是十世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堅讚大師的靈塔。
二、1938年8月8日,考試院長戴季陶在甘孜主持了“班禪大師致祭儀式”。儀式之後,儀仗大隊隨戴院長離開西康,隨即宣布解散。官兵們趕往湖南報到,參加了保衛長沙的戰鬥。
不過,其中有些人夠倒黴,居然趕上執行“長沙大火”。英雄沒當成,卻成了縱火犯。
三、1940年,拉薩發生政變,曾經阻止九世班禪進藏的“攝政王”五世熱振被迫辭職。1947年,熱振活佛“土登江白益西丹巴堅讚”被人毒死在布達拉宮的牢房裏,享年三十五歲。
當然,對活佛而言,死亡不是什麽大問題。如今,七世熱振已經“坐床”,過幾個月就要滿十歲了。據報道,該活佛落落大方、從容自如,“摸頂”的動作十分優雅,頗具神仙氣象,並且,各級領導也“時刻關懷著活佛的健康成長”。大家盡可以放心。
四、1938年1月,蔡智明到達重慶。在朝天門碼頭,他給家裏寄了一個包裹,隨即乘船前往武漢,並被補充進黔軍第102師(師長柏輝章)。
38年10月,102師(編入歐震的第4軍)參加了“萬家嶺戰役”。這是一場殲敵萬餘人的大捷,但是,304團代理營長蔡智明上尉在強攻獅子岩的戰鬥中陣亡,享年二十三歲。
41年5月,貴州的省會貴陽市修建了一座“102師抗日陣亡將士紀念塔”,祭奠包括蔡智明在內的102師的一萬二千位英靈。52年,該建築因擴建道路被拆除,隻在貴陽市的南明區留下了一個讓許多人莫名其妙的地名——紀念塔。
五、蔡智明從重慶寄回家裏的郵件中包括以下物品:六條哈達,一條手工羊毛毯(給母親的),一雙羊毛襪(給父親的),一支美國“康克林”金筆(給妹妹蔡誌蘭的)。另外,還有幾本《進藏日記》。
在日記的最後,蔡智明這樣寫道:
曾鐵衷隊長問:跟隨班禪大師兩年有餘,可曾領悟到佛的真諦?
我照實回答:我不信佛,所以感覺不到佛的意義。
隊長笑說:錯了,其實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佛。否則,你何以要冒死參戰。
——或許真是這樣的。不信佛,是因為心裏已有了佛。
平常隻以為聽到了良知的召喚,卻不明白良知即是佛音,早已駐留在自己的靈魂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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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mo Amitab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