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見到克利斯朵夫的麵容之日,
是你將死而不死於惡死之日。
我見到克利斯朵夫的麵容之日,克利斯朵夫正在大包小包的往他屋裏搬。我還不認
識他,就木訥的站在樓道裏,希望他把包挪開點兒我好回家。
"擋住你了?"他說。
我點點頭。
"我是約翰·克利斯朵夫,咱們是鄰居了。"
"克利斯朵夫?"
"就這麽叫我吧,我租的房子……"
我一聽他的名字就幾乎愛上他了,--這名字我老早就愛上了。
我看他那搬著沉重而龐大的尼龍包的手,髒而且粗糙,可是筆直、勻稱,指尖和指
根幾乎一樣粗細,小指微微向外撇。他把包抱起來的時候,小臂上凸現著一條條靜
脈,可他的每根手指上明明蘊涵著另一種力,現在沒全使出來。
"你也彈琴?"我問。
"沒錯,你看出來啦?"他眼睛裏毫不掩飾的射出喜悅,"可你為什麽說'也'?你從
前的鄰居也彈琴?"
"差不多,他叫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德國人。"
他驚愕的看著我。
我被他那雙洋鬼子的牛眼看毛了,趕緊岔開話題:"你搬你的琴來了麽?"
他苦笑著看了看堆滿樓道的尼龍包,搖搖頭。
"如果你想彈,到我家去彈吧,那個克利斯朵夫可是個音樂家呢!"
他又驚愕的望著我。
他已經在樓道裏開掘出一條可以走人的窄道,兩旁的行李好象高聳險峻的山崖,我
從"峽穀"中穿過,慌裏慌張的逃回了家。
顯然,我倆全暈了。
看著我寫的亂七八糟的文字的人,想必也一定暈了。
在看《無常女吊》的時候我就老想著約翰·克利斯朵夫。當最後,四個演員被升到
半空的時候,當他們被一種奇異的光輝照耀著的時候,我感到那就是克利斯朵夫的
情懷的光輝。那光輝我很久沒有看到了。從看完話劇的那天一直到現在,我就在想
克利斯朵夫。我從前的鄰居克利斯朵夫。這得感謝《無常女吊》,沒有它的話,克
利斯朵夫可能會一直灰頭土臉的在我的記憶裏呆下去。
其實在我我很小的時候就見過那種克利斯朵夫的光輝。當我窺見到那光輝的時候,
立刻被驚呆了,這是清晨的、耀眼的、充滿力的光輝,我跟著它,從人堆裏掙紮著
爬出來,跟著它,流著淚,滿心歡喜。
克利斯朵夫!你在哪兒呢?
我不知疲倦,痛苦對我來說不過是嚇人的雷陣雨,我知道下的又不是刀子,自己總
會活下來,雖然活下來要去做什麽還不清楚,可我還是奮不顧身的在風雨裏狂奔。
我總算從人堆裏爬了出來,自以為到達了一個自由而勇敢的天地。
克利斯朵夫的熱愛中包含了整個人類,我也自以為這樣。
其實我什麽都看不見了,沒有自然,沒有愛情,沒有人,眼前隻是一片誘人的光輝
,還有若隱若現的克利斯朵夫。這就是一種類似宗教的東西,全身心的沉浸其中,
品味著壯烈的痛苦,情感泛濫著,人隻能變得更加孤單,更不堪一擊。
沉浸在狂熱的情緒裏時,我隻有想著克利斯朵夫。我的奢求僅僅是克利斯朵夫是我
的好鄰居,他能在冬天最慘淡的黃昏到我家給孤單的我灘一會兒琴,不用說一句話
,讓我靠著他的音樂喘息,讓這沉悶的空間裏馳騁著他的力量和溫情。
這種神經質的狂熱最終使我心力交瘁,幾乎所有人都把我當成異類。身邊都是曠野
,我是曠野上的英雄。我放慢了腳步,不是因為覺得需要"反思"一下,--那時候我
才十七歲,不懂這些,--是真的沒有力氣了。而克利斯朵夫呢?仍然是光輝中的一
個年輕有利的輪廓。其餘的一切,都失去了。
我不想再受誰的擺布了,包括克利斯朵夫。
沒有了高尚光輝的指引,我仍然活了下來,這就和後來我認識的涓生一樣。世界上可
以有千百種人物用千百種理由
引導我們為什麽活著,與其讓我心滿意足而真摯的聽著各種教導,心中膽怯的套著
"保險"鎖鏈,不如讓我用自己的頭腦承擔下一切苦難,直眉瞪眼的望著生命。
我並沒有忘了克利斯朵夫,因為我為了愛他,幾乎把從前的一切都毀滅了。可就是
因為這個毀滅我才再生。
我總是把挺清楚的事情弄的亂七八糟,我想起正在樓道裏忙活著的那個洋人,打了
一個冷戰。
他有與眾不同的靈活而又艱辛的手指,他有還算年輕的眼睛,他驚愕的看著我,
--當我隨口說起另一個和他同名的洋人,他叫Jean-Christophe!
我好不容易才睡著。迷迷糊糊的我感覺外麵下了暴雨,大暴雨。人們叫喊著,也聽
不清叫喊的是什麽,在各種嘈雜聲音中時隱時現,異常執著。
"一定是漏雨了。"我心說,"接著睡吧,起來也每用。"
可我終究醒了,我想起這不是從前住的大雜院,我也不是七八歲的小孩,雨沒下,
房也沒漏,隻是嘈雜的聲音還在繼續。
"這是俄羅斯的呢子大衣……不行了,不能再低了,再低我還做什麽生意啊?沒賺
頭兒了……望遠鏡?多少?太好了,跟你做買賣真痛快……"
對門的克利斯朵夫幹什麽麽?他的那些龐大的尼龍包難道裝滿了俄羅斯大衣、俄羅
斯望遠鏡,也許還有俄羅斯坎肩、叭兒狗?
我把臉貼在門上,透過門鏡,我看見克利斯朵夫的門開著,屋裏掛著一個燈泡,那
真就隻是一個燈泡,光禿禿的被一截電線吊在天花板上。如果不是有那些小山似的
尼龍大包,他屋裏簡直就微是家徒四壁了。他被幾個中國人圍著,一手纂著票子,
一手從"小山"上把裝呢子大衣或是披肩的口袋拖下來。克利斯朵夫旁邊站著一個漂
亮的少婦,我想她很有可能是和那些大衣坎肩一道被克利斯朵夫捎來的俄羅斯姑娘
。她肩上披著披肩,穿著布拉吉,露出好看的手臂和腳踝,站在一旁幫腔,一會把
手伸進大口袋裏翻弄著,一會兒胳膊又勾在中國人的脖子上,說個不休。
"高麗納!把剩下的望遠鏡找出來!"克利斯朵夫喊。
高麗納?哦,我熟悉她,法國女演員,克利斯朵夫的女朋友。
以後的好幾天,克利斯朵夫和高麗納沒影兒了,可能是因為每晚的折騰激起了民憤
,是又去了俄羅斯,還是歐洲,把奧裏維、安多奈德他們都帶到中國來共同發展?
克利斯朵夫的確想留在中國發展了。
"我不走了,這兒非常好!"他回來後,坐在我家的琴凳上說,"俄羅斯?不,太不
安全,列車上太不安全!"
"不回德國?"
"我媽死的時候我回去了兩天,狼狽極了,還是多虧奧裏維給我湊了錢,掩護著我
。我剛逃回法國,就有人到我家捉我了。我不受歡迎,在那兒。"
我忘了,他曾經打死了一個德國大兵,這輩子恐怕是別想再回到祖國了。他也去不
了法國,在那兒,他鬧革命惹了禍。
"你們放假了麽?"他問。
"還沒呢,其實這會兒也沒什麽正事兒。"
"和我合夥兒幹件有意思的事兒吧!"他說著打開一直擱在腳底下的口袋,裏麵是些
破磚頭。
我楞了。
"知道這是什麽麽?"
"我懷疑這是你從樓底下剛推倒的危房那兒撿的!"
"沒錯!"
"幹嗎?"
"你沒看出來?這是柏林牆啊!"他得意的說。
我也樂了,虧他想的出來。
"咱們把它們塗上顏料,怎麽樣?"
"聰明!"我起哄說,"你們德國還有什麽特色,趕快翻出來賺票子,仗著你是個老
外……"
他默默的想他們 的家底兒。
我忽然情不自禁的說了一句:"納粹啊!"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玩笑開的有點過分
。
"是啊!"他說,眼裏閃著興奮,"我可以開個店,賣些德國軍裝、徽章什麽的!"
我覺得不自在了,說:"別激動,前幾天剛查封了一個納粹商店。"
"我去買顏料了。"他站起來,顯然已經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來彈鋼琴。
克利斯朵夫的音樂到底是什麽樣的呢?
我往"柏林牆"上刷著顏料,心想。
克利斯朵夫也在刷,專心致誌,孩子似的無意識的微笑著。
他頭腦裏正在回響著一個歡樂的旋律?在他眼裏,這座城市的歡樂在哪兒呢?是京
劇?大碗兒茶?還是不提這些玩意為妙,這讓我覺得熟悉的北京像個俗氣的假古董
,除了討老外的歡心再沒任何可愛之處。那麽,是菜市場裏菜農那個天使一樣漂亮
的兩三歲兒子?是眼前擺滿泡菜壇的四川老鄉?是還算淳樸的姑娘?是這些 勇敢
又脆弱的,和他一樣不去教堂的人們?這該是克裏利多夫的心思吧?
他一向是愛這些的。他為了生存奔命,看著各色無聊的麵孔,可他都能再田野和淳
樸的人們中保存他的愛,再培育出更新的愛來。
我忽然醒了,自己好像急速掉進了一個荒謬的空間裏。我在蒙克的畫裏嚎叫。
我們坐在這家徒四壁的屋裏,手裏拿著筆,往磚頭上塗抹著,--我們是誰?我們從
哪裏來?我們在幹什麽?我們為什麽?
據說,高麗納在這段時間被迪廳雇去勁歌勁舞了一陣,又在飯店跑了幾天堂,還演
了幾集電視劇,還當了幾次時裝模特。
但高麗納還是不適合呆在這的。她高大又健壯,好像希臘的雕像,深色的眼睛,臉
上有對酒窩。她時刻笑著,說著,叫喚著,不管有沒有人聽,她也自得其樂。傍晚
的時候,高麗納有時坐在樓下的台階上讀劇本,高聲的念著,眼淚都快出來了,可
遇到她覺得沒意思的地方,念的就又快又潦草,不認得的字毫不留情的隻念她認識
的一邊,或者幹脆用一句罵人的話來代替這個字。
克利斯朵夫晃悠了幾天,賣了幾塊"柏林牆"之後,找到了穩定一點的事兒。
"我重操舊業啦!"他說。
"作曲麽?'高雅音樂'麽?"
"作曲?'高雅音樂'?去他媽的'高雅'!誰高雅?他們隻會不停的演奏貝多芬莫紮
特,還有勃拉姆斯。其餘的他們還會麽?好象凡是還活著的作曲家寫的都是天書,
他們都不認得似的。這就叫'高雅'?真是可憐又可恨!"他頭一次這麽激動,"那些
人隻是時不時的去附庸風雅,有一搭無一搭的起起哄,音樂啊、藝術啊、如今全都
可有可無,隻要有飯吃、有電視,人們就知足了,還要什麽藝術?"
我聽傻了。我不知道是那個賣望遠鏡和假柏林牆的克利斯朵夫更真實,還是眼前這
個慷慨激昂的更真實。
"人們隻知道掙錢。"我補充說。
"掙錢不同,掙錢也是創造。既然誰也沒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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