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散記
“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雲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於無窮。”—魯迅
時光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於是人們便愛用有形的東西來形容它,譬如流水,又如“白駒過隙”。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彈指一揮間”這一句。即有形,又無形;透著瀟灑,也流露出無奈。出國已經快五年了,如果再加上在上海工作的三年,離開北京已經有八年時間了,彈指一揮間!
飛機快要降落的時候,妻子讓我叫醒兩歲的兒子。沒想到他一醒過來便開始哇哇大吐,一直吐到飛機降落,取行李出關,甚至在出租車上還在吐。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坐飛機,也從來沒見他那樣吐過,把一路上吃的東西全都倒在了我的身上。妻子說可能是在飛機上喝了北京的牛奶,水土不服。我盡管詫異,卻又不得不讚同,畢竟他不是這裏生,這裏長的。即便是有我這個北京人的基因,也不能保證他能馬上適應;更何況我已經離開了八年,自己是否會水土不服,還是個未知數。
接下來的幾天過的飛快,我們妄圖用短短的幾天來瀏覽北京的變化。我們看到了新的四環、五環;看到了新的中關村;新的王府井東方商廈;新的什刹海。。。還有老的朋友,有的五年沒見,有的已經一別十年。當然也少不了一番觥籌交錯,還好我們沒有水土不服,連兒子也很快就適應了。可是不知為什麽,我心裏卻有一種悄然的陌生:怎麽沒有回鄉的感覺?
終於在離京的前一天,我和父母說想回老房子去看一看。母親有些驚訝,說那裏隻剩些老家具,也一直沒收拾,沒什麽好看的。但看我一心想去,一家五口人便擠上一輛出租,匆匆的去了。
車子駛過寬敞的平安大道,停在了皇城根街上。街的一邊是我上過六年小學的黃小,另一邊是我讀過六年中學的四中。兩個學校的大門幾乎正對著。雖然還是暑假,校門口卻仍是熙熙攘攘。我在父母的攛掇下照了兩張相,全家便沿著林蔭道慢慢走起來。
這是我十二年間每天放學回家走的路。馬路並不是很寬,但便道卻很寬敞。人行路的兩旁是高高的白楊。靠馬路一側的樹似乎還是我剛上小學時植的,但好像很快就和另一側的樹一樣高大。兩邊樹枝交錯在一起,如同一個綠色的長廊。記得每到春天的時候就會有綠綠的小蟲子從樹上垂根絲掉下來,是男生藏在女生鉛筆盒裏嚇人的工具。夏天便有知了在樹上高歌,催得下午在教室裏上課的學生們昏昏欲睡。秋天滿地的落葉和冬天厚厚的積雪都會使放學的路變得更長更有趣。中學時常常和好友坐在馬路牙子上聊天兒,從放學直聊到滿天的紅霞都漸漸消退。
父親和妻子走在前麵,我推著童車和母親走在後麵。母親向我點數著路旁的變化,父親向妻子講我小時的事情。我們一路走回了原來的家。部隊大院裏還是有不少老鄰居,大家見麵寒暄著,計算著有多少年沒見了。母親又勸我說,“家裏太亂,就別進去了。”我還是堅持要上樓看看,兒子也吵著要和我一起去,於是我拿了鑰匙,領著兒子上了四樓。
樓梯上依然飄蕩著從各家廚房裏傳出來的晚飯的香氣,混雜著炒菜的和談話的聲音,隻不過餐桌邊待脯的孩子已經變成了廚房裏掌勺的男女主人。我打開舊家的房門,就像個孩子忽然找到久已失落的玩具一樣,興奮得甚至有點緊張。
門一開,兒子就先跑了進去,在房間裏竄來竄去。而我,則用詫異目光重新丈量這裏的每一個角落。我當然知道這套房子不大,兩個房間,一個十四平米,一個九平米,但當我真正重新站在這裏的時候,卻還是驚異它怎麽會是那麽小。要知道這裏曾經住著我們家兄弟三個和父母五口人。大屋曾是我們兄弟的臥室兼客廳,同時放過一張雙人床,一張書桌,一個書櫃,一個沙發,一個電視機架,一張四方的餐桌還有幾把椅子。我和二哥睡雙人床,大哥則每天晚上搭折疊床睡覺。小屋則是爸媽的書房兼臥室,沿著靠門的一麵牆曾擺著一張書桌和一張用木板加寬的單人床,對麵的是另一張書桌,兩個書櫃,一個衣櫃,四五個摞起來的箱子,還有一個五鬥櫥,門背後是我的小書架。如今這些家具大都搬走或扔掉了,我站在半空的房間裏,用眼睛和記憶在恢複舊日的擺設。我實在不能想象這些家具是怎樣擺到這樣局促的空間裏的,而且直到那一刻,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家是狹窄的,在這裏存留的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
我們家兄弟三人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很短,大概就是我上小學時的一年。那時我身體不好,又不愛運動,體育經常達不了標。哥哥們就每天早上拉我起來鍛煉,在大院門口撿兩塊磚頭當啞鈴,圍著大院長跑。每次跑步的時候我總是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他們後麵。望著大哥高高的個子,二哥健美的身軀,我就向往有一天會像他們一樣。盡管我至今還是不愛運動,但從那時起就不再羸弱。
後來大哥上了大學,二哥也到上海工作。小屋就成了我的房間。每天晚上做完作業以後,我常常會把父親書櫃裏的書偷偷拿出來看,或是坐在窗邊一邊聽著從遠處傳來的琴聲,一邊望著星空發呆。童年和少年時代的一切回憶幾乎都是美好的,但我也仍然記得那時父母經常爭吵。母親總是抱怨房子太小,責怪老實的父親失去了一次又一次分房的機會。年少清高的我從來不理解母親,覺得一家人高高興興過日子,房子小一些又有何妨。如今已為人父的我第一次體味到母親當時的心境,哪一個母親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住得舒服一點,哪一個母親不想讓自己的孩子過更好的生活呢?
下樓的時候兒子冷不丁冒出一句話:“這兒可真髒啊!” 我心裏一沉,嚴肅地對他說:“這兒是爸爸和爺爺奶奶以前的家,爸爸很喜歡這個地方。” 兒子很快揚起臉,笑著回應:“我也很喜歡這個地方。” 我笑了,愛撫地摸摸他的小腦袋,卻說不出一個字。
院子裏陽光明媚。母親從我手中拿回鑰匙的時候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怎麽樣?家裏很髒吧!” 我使勁搖搖頭,心中的話終於脫口而出:“爸爸媽媽,謝謝你們!”眼淚也如決堤的潮水,怎麽也控製不住。我痛哭流涕,象個孩子一樣。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沿著平安大道走到了北海公園,和三三兩兩納涼的人們一起在湖邊徜徉。蒙蒙的夜色中我仿佛看到一個獨坐在湖邊的少年,望著粼粼的湖水,向往著廣大的世界和遙遠的未來。十幾年過去了,他的世界是否真的廣大了,他的未來是否真的如他所願。我不能回答。但我知道,他心中的夢想依然未變,就如這麵前搖蕩的湖水和腳下堅實的土地一樣。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一日
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