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調小說是前蘇聯學者巴赫金創設的概念。"複調"也叫"多聲部",本為音樂術語。巴赫金借用這一術語來概括妥斯妥耶夫斯基小說的詩學特征,以區別於"那種基本上屬於獨白型(單旋律)的已經定型的歐洲小說模式"。巴赫金認為,"獨白型"小說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眾多性格和命運構成一個統一的客觀世界,在作者統一的意誌支配下層層展開。在這類小說中,全部事件都是作為客體對象加以表現的,主人公也都是客體性的人物形象,都是作者意識的客體。雖然這些主人公也在說話,也有自己的聲音,但他們的聲音都是經由作者意誌的"過濾"之後得以放送的,隻具有有限地普遍性地刻畫性格和展開情節,而不能塑造出多種不同的聲音,因而並不形成自己的獨立"聲部",聽起來就象是一個聲部的合唱。主人公的意誌實際上統一於作者的意識,喪失自己獨立存在的可能性。
引自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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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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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
勞埃已經越來越恐懼那台電話了。那段時間,每當電話一響,勞埃都會頭痛,渾身發沉;如果不響,他的心就又一直懸著,坐立不安。他感覺希姆萊正在失去耐心。勞埃開始出現嚴重的失眠,頭痛,沒有胃口,神經性嘔吐,每天隻有到淩晨時分才能迷迷糊糊地睡一會兒,但一睡著就又開始做各種各樣的夢,都是噩夢,隻有一次還算是美夢吧。他夢見自己走進了迷樓,而迷樓正是這座粉紅色的小樓,但皇帝也在裏麵。如果兩個人相遇,他自己就要沒命了。但勞埃總是遇不到。每當要推開一扇門時,他的心就懸起來,但一推開裏麵又是無窮無盡的享樂。就這樣他在夢裏,推開一扇又一扇迷樓中的房門,一次又一次走進去。越來越絕望。他知道總有一天他推開門會撞見皇帝,那時他就完蛋了。於是,他放棄了。每進到一個房間,他就更加的醉生夢死地享樂起來。及時行樂吧。可是心裏仍然在更加的不安,更加的傷感,也就更加的絕望了。後來有一天,勞埃意識到電話已經很久沒有響過了。而破譯工作也陷入了完全的停頓。大家仿佛心照不宣,不約而同地一起放棄了破譯這些文字。每天都無所事事,聽天由命吧,彼此都不多說話,偶爾打聲招呼,點點頭,交代一兩句事情,然後就悶頭看書,或者坐著發呆,那個藏文學家和那個梵文學家總是坐在一起,低頭擺弄自己的手。仿佛大家都在等待著什麽,可等待什麽呢?難道是外麵的炮聲嗎?炮聲已經很近了。勞埃感覺那3個人猶太人臉上的表情十分曖昧,密碼破譯專家則每天悶頭看他的那本《奧德賽》,那本《奧德賽》已經被他快翻爛了,厚乎乎的蓬鬆的嚇人。那我呢?勞埃說:我每天長時間地站在辦公室的窗前,雙手背在身後,看著窗外,背對的是那部電話,那部電話就靜悄悄地停在桌子上,桌麵上沒有其他的東西。整座樓出奇的安靜。院子裏黨衛軍的小夥子們在站崗,背著槍,頭戴鋼盔,領口的扣子係得緊緊的,鋼盔下簷兒遮住了眉毛,眼睛一眨都不眨。筆直的站得那裏,紋絲不動。有時,一陣較大的風吹過,滿院的鮮花就搖動起來,但站崗的小夥子們仍然一動不動。在外麵的這個小區裏,我從來都沒有看見有一個路人走過去。周圍人家的窗戶裏,我也沒有看見過一個人的身影,或者映在窗戶上的麵龐。天上也沒有鳥飛過。仿佛我們這座小樓被世界遺忘了,諾亞的方舟正在離去,而我們被遺留在這汪洋之中的一小片陸地上。但大家都知道,炮聲已經非常迫近了。有一天,小區的路口出現了一隊士兵,排著整齊的隊伍,但高矮參差,一到就開始修築防禦工事。勞埃發現士兵中有許多孩子,都穿著大人的軍服,顯得很不合身。那些孩子幹活兒時卷起袖子,比大人都更賣勁。休息時他們就顯得非常快樂,不停地嬉鬧說笑。但那些大人都坐著不動,悶頭抽煙,不說話。勞埃站在窗前,注視著他們,他聽不見他們幹活和說笑的聲音。屋子靜悄悄的,也沒有任何聲音。勞埃就站在那一直默默的看著。工事修完後,他們就走了,仍然排著高矮參差的隊列。沒有留下人來看守,隻留下了一座空的防禦工事。
4月20號我們慶祝了元首的生日。這一天,一整天裏,柏林都籠罩在可怕的炮聲中。房子仿佛一直在輕輕地震動,但人們都裝做沒有注意到。晚上,我們打開了全部的罐頭,一個牛肉罐頭,兩個豬肉罐頭,還有魚罐頭,我們擺上僅有的香腸,醃火腿,和大塊的黃油,烤土豆又香又熱,我們打開3瓶伏特加。食物儲備已經不多了。黨衛軍負責準備慶祝活動的小夥子問我是否要叫那些猶太人和我們一起慶祝,這是否合適?我說是的,當然要叫。我們在慶祝元首的生日,每個人都要參加。餐廳裏掛起了元首的照片,在餐桌上大家為元首幹杯。人們的話仍然很少,但酒轉眼就沒了。我問還有多少酒?負責夥食的黨衛軍小夥子告訴我,還有2瓶伏特加和1瓶聖鹿。我說,都拿來我們把它們喝光。
這一回大家的話漸漸多起來了。但那幾個猶太人還是什麽也不說。我已經有些醉了。後來,我又一次注意到那兩個猶太人,藏文學家和梵文學家,我看著他們倆嗬嗬地笑。他們兩個人坐在一起,垂頭喪氣。我覺得他們就像是一對兒倒黴的雙胞胎,我一時間又分不清哪個是藏文學家哪個是他的雙胞胎兄弟梵文學家了,他們變成了兩個重影。然後,我們開始唱歌,《德意誌高於一切》,《彌撒》,《近衛軍第一師軍歌》,《裝甲兵之歌》,《飛吧,德國國旗飛吧!》,《德意誌勝利 最後的十字軍》,《艾瑞卡》,《當人們不再忠誠》,……。後來,我們所有的人,連那幾個猶太人也一起,騎著椅子歪歪斜斜的繞著圈前進,一起高唱《旗幟高揚》
千百萬人充滿希望注視著卐字旗
擁有自由和麵包的日子即將到來。
軍號最後一次吹響,
我們已經準備好戰鬥,
希特勒的旗幟將在所有街道飄揚,
被奴役的日子已到盡頭。
高舉旗幟!團結一心!
步伐整齊,平穩堅定,
衝鋒隊在前進!
最後,大家騎著騎著就紛紛倒在餐廳的地板上睡著了。
第二天出奇的安靜。但中午我看見電話在桌子上突突的動了起來。我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這部漆黑的形狀奇怪的小裝置。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我一直等待的電話終於來了。但我這時看著它卻不敢去接。電話鈴響了許久,我才猶豫地拿了起來。果然,電話裏傳來的竟然不是希姆萊的聲音,而是他的機要秘書。這不同尋常。秘書在電話裏說首長已經下達命令,讓我等待通知,隨時準備行動。我想問首長現在在哪?但是沒有問。過去在這部電話的聽筒裏響起的聲音總是希姆萊,從來沒有別人。而現在我卻聽到了另一個聲音。這讓我一時還不能適應。秘書宣布,一旦接到命令立刻將所有參與研究的專家全部處決。將所有資料就地銷毀。如果在得到通知之前,出現任何意外事件你就要立刻開始行動,不必再等通知。我問有一名密碼破譯專家不是猶太人,是我們日耳曼人。他是否也要處決?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然後,我又問那批從西藏運來的文物是否要銷毀?得到的答案也是肯定的!秘書問我還有什麽問題沒有?我想問什麽情況是意外事件呢?但沒有問。我又想問現在希姆萊在哪?但依然沒有問。我停了停,問是否需要向希姆萊確定一下,那些文物是否要銷毀?它們可能是非常珍貴的文物,人類最早的文字。我本來想說,它們可能是拯救帝國的,但話出口變了。太晚了。秘書說不用了,這就是希姆萊的命令。再次告訴我要隨時等候通知。然後,秘書就掛斷了電話。
我放下電話坐在那裏許久,才回過神兒來,拉開抽屜。抽屜裏放著一把手槍和一支很小巧的鋼筆,鋼筆是Kaweco的那種很小的筆。我拿起手槍檢查了一遍,又放回去,合上抽屜,然後,起身來到窗前向外看。我看見外麵幾乎什麽變化都沒有,隻是在路口多出了一座防禦工事,但工事是空的,裏麵沒有人。小區的街上也沒有人。現在外麵的局勢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可一切都很清楚了。接下來我每天就守著這部電話哪也不去。晚上就睡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我的睡眠改善了。這幾天我已經不失眠了,躺下就睡著,也不再做夢。隻有一次做夢,是夢見我和家人在一起。可是,電話一直沒有響。它靜靜地停在我的桌子上,仿佛變成了一個沒用的裝飾品。就這樣,到了25號,我突然感覺非常的不好。可能是外麵的槍炮聲讓我產生這種感覺的。炮聲更密集了,而且我第一次聽到了隱約的槍聲,那聲音非常隱約,也非常遠,但,那肯定是槍聲。我覺得這一切我已經再也無法承受,於是什麽都不顧似的抓起了電話就給希姆萊打了過去。但是,那邊竟然沒有人接。這一天我一直在打這部電話,左手撥著號碼,右手緊緊攥住話筒,貼緊耳朵,一邊仔細聽著聽筒裏的聲音,一邊想象著電話另一頭的那座納粹黨部的大樓,在一間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裏有一部黑色的電話一直在響著。可能整棟大樓都已經是空的了,大樓許許多多的房間裏,此時都在此起彼伏的向著電話鈴聲,鈴聲嘈雜,一直傳出來,回蕩在空蕩蕩的樓道中。大樓的每一條樓道、每一個房間裏都懸掛著暗紅色的納粹黨旗或元帥的彩色肖像,隻是連一個人影也沒有了。到了晚上,槍炮聲突然停止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但我還是一躺下就睡著了。
第二天,4月26日,突然間成千上萬發炮彈像暴雨一樣打進柏林城,炮彈在城市裏的每一塊土地上劇烈爆炸,天上全是飛機,黑壓壓的一片,把太陽都遮住了,從飛機上不停地投下一枚枚炸彈、燃燒彈,炸彈在空中排著隊,一顆接著一顆落下來,掉到地下就猛烈的炸開。整個柏林成了一片火海,什麽都聽不見,隻有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到處都在燃起熊熊大火,冒著滾滾黑煙,空氣灼熱嗆人,樓房一座接著一座倒塌下來,大地一直在顫抖。從來沒有一座城市經曆過這樣的轟炸。勞埃說:沒有一座城市能承受得了這樣的狂轟亂炸,但你看,咱們的柏林並沒有消失啊!咱們的柏林還在那裏啊!
這一天,他們所有的人都躲進了地下室。地下室很深。勞埃和那4個專家擠在一間屋子裏。這讓他感覺怪異。屋子裏誰都不說話,那個密碼破譯專家坐在角落裏仍然在看《奧德賽》,他是高度近視,帶著很厚的眼鏡,是一個奇才,曾告訴過勞埃,他把整部《荷馬史詩》都背誦下來了;3個猶太人沒有看書,彼此也不說話,就坐在那裏發呆;勞埃在屋子裏背著手來回踱步,不時觀察每一個人。每一次看到那兩個猶太就禁不住想笑,藏文學家和梵文學家,他倆還是坐在一起,垂頭喪氣,每當我乍一看到他倆時,就會覺得他倆像一對兒倒黴的雙胞胎,但仔細觀察又沒有太多相像的地方,仿佛他倆的模樣在注視時就慢慢變了。後來,他開始和他們聊天,每一個人,一個接著一個,也不管人家願意不願意和他說話,和那個土壤學家聊的時間最長,聊到了他們過去合作時的一些趣事,那些趣事有些土壤學家已經忘記了,但在談話時勞埃記了起來;有些是勞埃早就忘掉了,但土壤學家還記得。晚上,他們就睡在地下室。睡前勞埃又去存放泥板的房間裏,看了一會兒。整個晚上炮火猛烈,小樓一直在顫動,但勞埃在地下室裏睡的很香。
第二天早晨,勞埃很早就醒了。醒後一個人悄悄來到三樓他的辦公室,站在窗前,外麵的炮聲神秘的停止了,但一直響著槍戰的聲音,時疏時密,但勞埃仿佛這時是站在高空從雲端向下俯視,他看見整個柏林城已經變成一片廢墟。到處都是殘垣斷壁,被大火熏黑的破磚爛瓦間,仍然冒著縷縷未盡的硝煙。整個城市被炸得殘缺不全,空中飄蕩著哀傷的薄霧,像毒氣。但是,這所粉紅色的小樓竟然毫發無損,完美依舊,嬌柔的站立在這一片廣袤的廢墟的海洋之中,像愛神。這簡直是一個奇跡!勞埃心裏默念著。然後他又想到,那些幾千年前的泥板和文字還在他的小樓的地下室裏,想到這他的嘴角不禁浮現出了一縷朝霞般的微笑。
勞埃躺在床上看著夜晚牢房的上空,這時卻又說起了詩歌。他說:我們有過多少美好的詩歌啊!那麽的美!在我們的德國,在法國,在英國,在西班牙,在伊朗,在伊拉克,在俄羅斯,在埃及,在遙遠的中國,東方,在非洲……。在人類的每一個群落裏,從古至今,我們寫下過多少美妙的詩歌!可是,詩有什麽用處?詩什麽用處也沒有。我們寫著最優美的詩篇,可我們一直在相互仇恨,相互傷害,相互殺戮著,人與人,種族與種族,國家與國家。沒有沒有詩歌的民族,沒有沒有詩歌的年代。從幾乎是有了語言,人類就開始寫詩。有時候,你必須要寫詩,你不得不用詩的形式去寫,去說,有時,你還不得不把詩吟唱出來。人們還寫書,寫過那麽多的書,有過那麽多的文字,故事,浩浩瀚瀚,地球就是一個遍布著人類文字大海的星球。生活隻有變成文字才會永恒的美好!在阿拉伯世界過有一部書就叫《一千零一夜》,它代表著人類的一種理想,一種宏大的願景,把一個奇妙的故事永遠的講下去,讓所有的山魯亞爾和山魯亞爾的臣民們都被故事吸引進了一個接著一個不間斷的故事裏,讓所有的人就生活在故事裏,把我們短暫、卑微、醜陋、邪惡的肉體都變成文字永恒的美好的存在,讓所有的芸芸眾生的那些小肉體的歡樂與痛苦,愛和仇恨,所有的偉大的征戰,甜美的新婚,友誼和殺戮,忠誠和背叛,都統統的變成文字,最美好的文字,世世代代在詩歌中吟詠著詩歌,在故事裏講述著故事,文字中的文字,那有多好啊!
電話線已經炸斷了。我知道不用再等了。我需要行動了。完成我的任務。外麵到處是激烈的槍戰聲。我想蘇聯人,或者是美國人,已經攻入柏林了。我去衛生間洗過臉,整理好衣服。我在鏡子裏檢查了一下自己,看著還可以,雖然臉色不太好,眼圈發青,頭發有些長,胡子也該刮了,但總的來說還行,現在是戰爭。不過,我還是花了些時間把胡子刮了。然後重新整理衣服,又最後照了一遍鏡子,才走出衛生間,來到書桌前,拿出手槍,再次檢查一遍,打開保險,然後,把槍裝進兜裏,來到地下室,找到了黨衛軍的小夥子們,我讓他們都穿好軍裝,拿上槍跟我走。他們一共有4個人,和我來到院子裏,我讓他們列隊站好,然後告訴他們,我們現在要把那幾個專家全部處決掉,這是希姆萊首長的命令。他們都是很棒的小夥子,不用我多說。我留下兩個人在外麵守著,一前一後,有人跑出來就開槍擊斃。然後,我帶著另外兩個人進去抓人。他們不在地下室,我們上樓去他們的房間。外麵的槍聲更急迫了。
我們剛上2樓一拐彎兒迎麵撞見了那個藏文學家。他一看見我們轉頭就跑,我大喊:抓住他,兩個黨衛軍小夥子立刻撲上去,但還沒等抓到,他就從樓上跳了下去。我聽見空中一聲大叫,然後,有東西重重摔到了地板上。小夥子們已經衝到扶手旁了,我下令開槍,小夥子們立刻摘下槍向下射擊。我過去看時,他躺在下麵,一動不動了。我立刻轉身,帶著他們跑步衝進土壤學家的房間,手裏仍然提著槍,可一衝進屋,我們卻一下愣住了。土壤學家正坐在椅子裏,麵對著我,在向我微笑。他的椅子放在屋子的正中。這時我聽見樓外有一聲悶響,又有東西從樓上掉了下去摔到地上,然後,我聽到了槍聲。兩聲。我連忙疾步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向下看,猛的一驚,我看到怎麽那個藏文學家躺在樓外的地上,已經被趕來的黨衛軍士兵打死了。我很吃驚,定睛再一看,馬上又清醒過來,是那個梵文學家,或者是那個藏文學家,管他呢!我又疾步走回來,重新站在土壤學家的麵前,嚴肅的看著他,但我一下愣住了,我看見土壤學家依然坐在那裏一點沒有變化對著我微笑。我看著他,退後幾步,煩躁的揮著手槍,下令開槍。槍響了,他倒在地上,頭上中了兩彈,臉被打爛了。可是地板上他的那張爛臉看著好像還是在朝著我微笑。我第二次命令小夥子們再次向他射擊。兩個小夥子又端起槍,向著他的腦袋一通射擊。然後,我才帶著他們去找那個密碼破譯專家。可是,這時卻哪兒也找不到他了。
我站在客廳裏突然感覺眩暈,那是一種非常的迷茫。在這座粉紅色的小樓裏,有許多的房間,曲折、狹窄的過道。難道,這裏還隱藏著某個房間我從來也沒有進去過,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存在?這時,一個小夥子提醒我,說那間放東西的屋子我們還沒有去過。過去,我曾下令那間屋子隻有專家可以進去。這時,我聽到腦子裏嗡的一聲響,後背頓時冒出了冷汗。天啊,那些泥板。我立刻帶著小夥子們跑向地下室。那個可憐的家夥真的就在那裏,蜷縮在一個角落,還在看他的那部《荷馬史詩》。的確,這是一部偉大的作品,是西方文學的源頭。那個走過鄉野、城鎮,為人們吟唱古代英雄業績的瞎子。我再次感到一陣眩暈,心裏一時間充滿愧疚。其實,沒有必要讓他參與進來。破譯文字和破譯敵軍密碼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他看到我時,表情驚訝而且痛苦。他透過他那厚厚的鏡片看著我,久久地看著我,說不出話,他的兩隻眼睛像兩隻夏天裏的蟬,許久他才對我說,是非常痛苦和不解地問我:勞埃,這是怎麽回事啊?一切已經都結束了啊!一切已經都結束了。我看著他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我說:是啊,一切都結束了。然後,示意小夥子們動手。我卻轉身走出了房間。背後槍響了,然後,槍聲再次響起。我這才意識到,他說的是戰爭已經結束了啊。帝國覆滅了!但是德意誌是永遠不會失敗的!我又聽到兩聲槍響。然後,安靜了。
我們回到院子裏,我讓小夥子們重新站好。空氣裏有很重的火藥味,彌漫在整個柏林城市的空氣裏。我在四下不斷的槍和爆炸聲中檢閱了隊伍。我對他們說:帝國一定勝利!現在這裏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你們回去繼續為了元首戰鬥吧!說完,我轉身又獨自走進了一團粉紅色的迷霧裏。回到辦公室,我重新坐在書桌前,把槍合上保險,放回到抽屜裏。然後,我拿起了那支小鋼筆把玩了一會兒,又放回去,關上抽屜。我仍然無法去毀掉那些文字。但是,命令就是命令啊!我們的戰士在戰場上為帝國獻出生命,我必須在這裏完成我的任務。我於是在沙發上躺下來,在槍聲中很快就睡著了。
勞埃告訴老漢斯,最終他還是在紅軍發現之前把這些泥板給毀掉了。然後,就陷入長時間的沉默。過了很久,勞埃才又開始說了起來,但聲音又回複成那種夢囈般的喃喃自語,他又開始說起了伊朗的設拉子。說設拉子城是沙漠裏的一片綠洲,沙漠之外是波斯帝國巍峨的群山峻嶺。城內遍布著花園和古墓。這裏出生過伊朗最負盛名的兩位詩人,薩迪和哈菲茲。
勞埃講:設拉子城裏的鏡子清真寺,外觀平淡無奇,但一走進去會讓人立刻感到一陣眩暈。所有的牆壁和屋頂都鑲滿了鏡子的碎片,有幾千片,或者幾千萬片吧,沒有人能數清到底有多少片,可能從來就沒有人認真的數過,但也許,真的有人曾經數過,可是總是數著數著就數亂了,迷失在成千上萬片閃閃發光的鏡子的碎片裏。它們每一片裏麵都包含了一個完整的世界,聚集在一起卻支離破碎。城裏還有一座粉紅色的清真寺,莫克清真寺。那裏到處都是粉紅的,鋪天蓋地,清真寺裏種滿了粉紅色的玫瑰花,裏裏外外的牆壁上繪滿的也是粉紅的玫瑰,每一塊磚,每一塊地麵,每一片花瓣都是粉紅的。白天陽光照進來,空氣就變成了一片粉紅色的氤氳。但寺裏地上鋪的波斯地毯卻是暗紅的,陽光透過彩色玻璃投射在地毯上和地毯上的花紋混合成美妙的色彩與光影,慢慢移動,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變化著,那些色彩在逝去的同時又生出新的色彩。夜晚設拉子城裏最為壯觀的景色卻是埋藏在地下。在設拉子城裏的地下有一座巨大陵園,查拉庫聖廟。墓室的牆壁和穹窿上貼滿了彩色的玻璃。夜晚,守陵人在陵墓內點起無數支蠟燭,從黃昏一直點到深夜,燭火飄搖,像海,光線經玻璃層層折射和反射將這座古老亡靈聚集的殿堂裝點得一片糜爛的奢華,空氣中彌漫著羔羊油脂燃燒的氣味。它是這座古老城市的暗夜裏埋藏的一個最深暗也是最燦爛的秘密。但墓穴在地上卻是平的,沒有巍峨的宮殿,墓碑平鋪在地麵,嵌入黃土。今天,這裏已經成為城市裏的生活區。城裏的居民和遠方的遊人每天就穿行在墓碑鋪成的路麵上。
然後,勞埃又說起了波斯古城波斯波利斯。設拉子城外四十公裏處,就是古城廢墟的遺址。當年古城規模浩大,是大流士一世為彰顯亞開美尼帝國的強大而建築的。工程曆時百多年。波斯人信仰拜火教。古城建成後,盛極一時,但在公元前330年終於被亞曆山大大帝付諸一炬。波斯波利斯遂埋在黃沙之間兩千年,直到1930年代,才被重新挖掘研究。
在設拉子生活的日子裏,有多少次勞埃在黃昏時分來到波斯波利斯。站在夕陽裏,他看見半掩在黃沙之間的宏偉古城的殘垣斷壁,那些孤獨佇立的折斷的石柱和巨大石塊上精美繁複細膩得讓人顫抖的浮雕,不勝唏噓幾乎垂淚,禁不住想到什麽是永恒?沒有什麽是永恒的。一切都將逝去。這時夕陽像橙紅的鹹鴨蛋黃,在堅硬但已殘破不堪的巨石群間徐徐落下去了。四周靜寂。
那景色絕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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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聽著聽著再一次打斷勞埃唐突地問:你父母還在嗎?你老婆孩子還活著嗎?你想他們嗎?勞埃的母親還健在,已經90歲啦。他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在法國戰場陣亡了,女兒還沒有嫁人。其實,這些勞埃已經告訴過漢斯。漢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起來,走到勞埃的床邊,把這個斯斯文文的小老頭提摟起來,狠狠揍一頓。
但勞埃仍然很和藹,一點也不生氣。他說:想啊,很想的。然後,停下很久,才又說:他們很快就會發現我的真實身份了。我想我再也見不到家人了。漢斯不說話了。不久,聽見勞埃那邊的床上響起了一陣悉悉簌簌的聲音。然後,聲音又消失了。又過了一會兒,勞埃叫他的名字說:嘿,漢斯你沒有睡吧?漢斯甕聲甕氣地說:沒有。勞埃說:你來,你過來。漢斯吃了一驚,問:你說什麽?勞埃仍然在叫他,說:漢斯你過來呀,到我這兒來。漢斯連忙下床走到了勞埃的身邊。勞埃這時竟然拿出一支鋼筆,遞給漢斯。漢斯嚇了一跳,不敢去接。勞埃有些著急了小聲地說:你快拿著啊。漢斯隻好接過來,同樣小聲地問他:你怎麽能把這個東西帶進來?勞埃說:塞在肛門裏。你試兩次就習慣了。然後,他竟然告訴漢斯:那些泥板就在這支筆裏。你一定把它藏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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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勞埃一直坐在辦公室裏。直到深夜,外麵仍在激戰,房屋的供電已經中斷。但勞埃有許多白色的大蠟燭。到了11點鍾,他舉著一支蠟燭下樓去地下室,一路小心護著燭火,融化的蠟汁不時滴到他的手上。外麵一片槍戰聲。但一進到地下室,周圍立刻就安靜了許多。那天晚上,勞埃把泥板都搬到自己的辦公室。然後,他從抽屜裏拿出一隻微型照相機。他要把泥板上的文字翻拍下來。由於擔心光線不夠,他又把桌上擺滿了點燃的蠟燭,泥板就放在蠟燭的中間,滿桌明亮的燭火。勞埃說,那場麵真應該拍下來。簡直就是輝煌。做完這些,已經是深夜。那些泥板很硬,已經變得像石頭一樣,勞埃把它們放進衛生間的浴缸,給浴缸灌滿清水。然後,他舉起蠟燭小心翼翼探下身好奇地去看,他看見水中漂浮著自己的影子,搖晃的燭光,還有水底靜靜躺著的泥板。泥板上的文字在水裏清晰可見。他不知道那些文字在說些什麽,但他真想能把它們破譯出來啊!勞埃看著這些文字又想起了哈菲茲的詩。哈菲茲:
在這個世界上,
每一個人都在尋找著神。
他們都在一路跋涉,
都極盡所能。
用同樣多的方式,尊嚴,和勇氣。
第二天早晨,勞埃再來看時泥板已經泡軟了,它們變得大了,字也變得模糊了。勞埃告訴漢斯,他用一把刷子使勁攪了一陣,浴缸裏變成了一池泥湯,那些泥巴和文字都溶在裏麵了。勞埃說:沒有永恒。但什麽也不會消失。
這天,勞埃逃出了小樓。走前他在樓裏澆上汽油,點著了,直到走出很遠,他才回頭又一次去看身後那座正沉浸在火海中的粉紅色的小樓。
最後,勞埃告訴漢斯,膠卷兒就藏在筆杆裏。他叮囑漢斯,一定要在暗室才能打開筆。他讓漢斯把膠卷帶出去,衝洗出來,保存好。
第二天,勞埃恢複了,穿得依舊整整齊齊,頭發也梳理過了,一天樂嗬嗬的,仿佛精神煥發。但第三天,他被帶走了,單獨關押了起來。第四天,傳來消息,勞埃自殺了。戰俘傳說他是用一支鋼筆手槍自殺的。那是一隻小鋼筆,裏麵可以射出一枚毒針。漢斯聽到後,非常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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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季羨林要回去了。臨別時,他提出想翻拍一下這些照片,回去看看是否可以做些研究。但沒有想到,書店老板竟然把照片送給了他。而且,老板還拿出一隻很舊的皮包,把照片放了進去。他告訴季,皮包是他父親生前用過的。季說:這太珍貴了。書店老板說:沒有什麽是永恒的,也沒有什麽會消失。說話時並沒有看著季,而是自言自語。那時在交給季羨林前,他在又一次的撫摸皮包,戀戀不舍地看。季再次請求書店老板保留這隻皮包。這時,書店老板再一次說出了:Jung ist einmal。依然是自言自語。然後,把皮包交給季。在給季時,他又說了一句德國的諺語,Einmal ist keinmal。這一次是看著季,對季羨林說的。
季羨林接過皮包,就坐火車返回哥廷根了。一路上,雙手一直抱著皮包,不時低下頭來細細端詳,用手輕輕撫摸皮包的表麵。在快到哥廷根時,他想其實可能勞埃才是書店老板的父親,老漢斯,而老漢斯實際上是勞埃。有一天,勞埃找到小漢斯,交給他那支筆,並給他講了他父親的事情,而至今他也無法正視這一事實。從哥廷根季羨林去了柏林,看到了一次柏林牆。然後,就回中國了。回到中國後不久,柏林牆就倒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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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筆記的最後一頁,婉貞看到了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內容。
筆記的最後,季老寫道,他在檢索資料時,曾讀到過一本叫《死亡者之書》的書。書中專門收集各種與死亡有關的離奇的書信。書的作者是個英國人,叫約翰·泰勒。其中有一件事例引起了季的注意,因為是關於文字的。事情發生在英國,或者說是埃及也行吧。有一個叫霍華德·梅斯的人,在曼徹斯特經營一家製鞋企業,規模不小,做的鞋一度在英國很流行。一天,梅斯接到了一封發自埃及的來信。信是一個叫羅德的人寫來的。羅德是梅斯的好友,這家鞋廠就是兩人合開的。但後來,有一天羅德看到了一篇介紹羅塞塔銘刻的文章,文章介紹的是通過羅塞塔石碑破譯古埃及文字的經過。看後羅德就對古埃及文字產生了強烈的但多少有些不同尋常的興趣。從此像著了魔。他研究了所有的相關資料,發現古埃及的文字在流傳的3000多年的時間裏,竟然幾乎沒有一點變化。這讓他大為震驚,同時也想到那麽古埃及的文字就也有可能是外星人的文字了。當時外星人來到地球,把文字傳授給古埃及人。古埃及人視外星人為神明,是月亮和數字與製造之神。因為正是月亮在夜晚的黑暗中給人帶來了銀子一樣的月光啊!這樣,古埃及人就將他們的文字在3000多年裏一直嚴格遵從,不敢做出一丁點變動。於是,他竟然拋下企業隻身去埃及尋找證明他的假說的相關證據。作為好友梅斯也不能理解羅德的這是怎麽了,但他全力支持自己的好朋友。然而,在這封信中,羅德卻說,他近來得到了一批神秘的泥板上麵刻著文字,與古埃及的文字很不一樣。他目前尚無法解讀這些文字。但是明白了這些文字才是真正的外星人留下的文字。而古埃及人的文字或許隻是他們自己的發明,或許是對於這種文字的演化,是對這6000年前的奇跡的讚美詩。無論如何,這無疑是一個極其重要的發現,不論怎麽說都不為過。因為,首先這些文字在過去從來沒有被人們見到過。而古埃及的文字在3000多年的時間裏,從來也沒有發生過改變啊!第二,以前在埃及也從來沒有見過寫在泥板上的文字。最早的埃及文字是刻在神殿的碑石上,後來,流傳到世俗,就寫在紙莎草紙上。因此,僅僅這些泥板就足夠神秘的了。這些泥巴有可能年代非常久遠,那時還沒有金屬,無法在石頭上刻寫。也就是說,是在距今7000年以前的新石器時代。這是無價之寶,會震動整個考古學界。羅德在信中告訴他的好朋友,他寫完這封信後就要馬上啟程,親自把這批珍貴的文物送回英國。他說他已經找到了自己一生的使命,就是守護、破譯這些寫在泥板上的文字。梅斯讀罷來信,就再一次悲傷得難以自製,痛哭失聲。因為,不久前,羅德的船已經在海上遇難,人與船俱沉入海底了。
這是什麽?是季老寫的小說嗎?婉貞看到後覺得簡直有些荒誕不經,季老在筆記的最後隻是簡單說,根據他的研究,照片中的文字是外星人的文字。最後,他寫下了一行奇怪的符號,像是用這種外星人的文字寫的一句話。在這句話下麵一行的正中,又寫了一個奇怪的符號。
婉貞仔細看這個符號,看不懂,像是一個十字架下麵有一張臉,不知道是喜悅還是悲傷。到這裏季老的筆記就全部寫完了。婉貞翻過這頁紙,背麵沒有字。婉貞心想:哎呀,沒想到季老也這麽八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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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她用數碼相機把資料全部翻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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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婉貞也像著了魔似的,時時思想這些文字,幾度試圖破譯它們。
<<失去愛>>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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