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青年報記者:王波
過去的一年多,攝影師劉浚致力於拍攝中國聾啞兒童的生活。他的鏡頭裏,記錄了上百名聾兒的生存狀態。
這個28歲的年輕人,被父母責怪為沒有一份“正經工作”,也沒有穩定收入。唯一能表明他身份的,是名片上印著的“中國殘疾人聯合會官方合作攝影師”。
3月26日,T42次列車緩緩駛出北京西站。劉浚要趕去陝西“還債”。“債”是去年11月欠下的。幾位西安網友給他發來一些聾啞學生的信息,並邀請他前去拍攝。但那恰好是他最窮的時候,“錢包裏隻有30塊錢”,買不起一張到西安的火車票。他隻好告訴網友,“眼下很忙,等等再說”。
實際上,劉浚轉身便去掙錢攢路費了。
一個家庭有多脆弱
在火車上安頓好,劉浚從馬甲兜裏掏出網友提供的失聰學生名單。這些學生大都就讀於陝西省鹹陽市武功縣紅太陽學校。
隻是他還未來得及看名單,手機已收到短信息。發信息的人是西安美術學院特殊教育學院的一名畢業生,邀請他去拍攝那裏的失聰大學生。
“跟他們交流時,盡量要說這個,不要直接說‘聾啞’倆字,不然他們可能會介意。”小夥子一臉嚴肅地指著“失聰”兩個字,提醒記者。
經過19個小時奔波,劉浚冒雨趕到了紅太陽學校。校園不大,200多名健全學生和34名失聰孩子同處一個院子學習和生活。
劉浚扔下行李,拿起相機,抓了一把糖果塞進馬甲兜裏,便直奔二樓的聾兒教室而去。眼前的學生,最小的6歲,最大的19歲,都趴在油漆斑駁的課桌上,擠在兩個相互連著的小教室裏。
“我可以拍照嗎?”他壓低聲音問正在上課的女教師高亞蘭。
“什麽?你大聲說,他們聽不到,不會受影響。”高亞蘭提醒道。
近4個月沒有直接和聾啞人打交道,經高亞蘭一提醒,劉浚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
他習慣性地把目光轉向孩子們的耳朵,發現“竟然沒有一個戴助聽器的”。
“拍了那麽多聾兒,這是我見到的最慘的!”在拍照的間隙,他一遍遍向身旁的網友感歎道。
後來到西安美院特殊教育學院時,這個土生土長的北京小夥兒首先看的,還是學生們的耳朵。他發現全院90個學生,隻有一個做了人工耳蝸(一種能使全聾患者恢複聽覺的醫學裝置)手術。
做一個這樣的手術,大約需要20萬元左右,那大概是他肩上背的攝影器材的價格。
這是劉浚第一次到西部拍攝,像這樣一次次令他震驚的狀況,一直伴隨他的整個拍攝過程。
名單上第一個名字是“雷海珍”。不過,13歲的小女孩幾天前患上感冒,已被母親領回武功縣薛固鄉下雷村的家裏,一直在打吊瓶。
劉浚約上高亞蘭,租車趕到雷家。剛剛病愈的雷海珍正在紡線。臥室又暗又小,土炕前勉強能擺下一架紡車。十幾個紡錘上的紅線與白線,是她和媽媽輪流紡出來的。雷海珍用手語告訴老師,這是在給姐姐織嫁妝。
小海珍身上的衣服,全是網友捐的。透過鞋尖已經開裂的運動鞋,能夠看見白色的襪子。見有陌生人來,她用力把腳趾往裏麵縮,想不讓襪子露出來,同時把紅腫的雙手緊緊插在衣兜裏。
不過,看到老師讓她很高興,臉上便掛著笑容。這表情像是“傻笑”,高亞蘭很熟悉。2007年春天,雷海珍來學校報名,高亞蘭第一次見到她時,這個女孩就是衝老師傻笑了一下。那時,雷海珍穿著已經發白的紅色外套和藍色牛仔褲,腳上的運動鞋也開膠了。
那年海珍11歲了,才開始上一年級。高亞蘭帶她去和班裏同學見麵時,雷海珍也是朝大家咧嘴笑了一下,然後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從粉紅色的舊書包裏,掏出一個本子和半截鉛筆。除此之外,她再無其他文具。
如今雷海珍也是傻笑著,到門口迎接老師和客人。她身後的門洞上,垂掛著塑料和舊布條,下麵依次擺著一個陶缸、幾個大小不一的鋁盆和塑料盆。屋簷上的雨水沿著塑料和舊布條,有一滴沒一滴地滴著。陶缸裏略顯渾濁的水中,能看見一些小蟲子在蠕動。
雷海珍的媽媽解釋說,這雨水要用來洗菜和洗手洗腳。自家井上的水泵壞了很長時間了,沒錢買新的,吃水隻好從鄰居的井裏提。這趕上雨天,接點雨水,少從鄰居那裏提點水,也就少討人嫌。
由於家裏欠人家4000塊錢,雷海珍的爸爸已在十幾天前出去躲債了。在孩子們上學需要用錢時,這個男人常常會“失蹤”。門楣上貼的一小張紅色剪紙,在微微顫動。她家過年沒錢買對聯,就貼了這剪紙。
在鄰居眼裏,這個家現在已經不像個家了。從他們七嘴八舌的介紹中,劉浚得知,雷海珍的爸爸是當地技術最好的電焊工之一,腦子挺靈。1988年,雷海珍的姐姐出生。3年後,雷家盼來了一個兒子,卻發現是先天性殘疾。1996年,在雷海珍出生前,家人都希望生下的是個健康的兒子。
當時計劃生育政策很嚴,為避免被工作隊的人發現,剛生下的女孩兒被整天捂在炕上。悲劇最終在雷海珍7個月大的時候發生。她的耳朵開始流膿流血,她媽媽向婆婆要錢給孩子看病,卻遭到了失望老人的拒絕。幾經拖延,雷海珍最終失聰。
不僅如此,這個不怎麽受家人待見的小女兒,也沒有給上戶口。一歲半時,她被送給甘肅的一戶人家。幾十天後,對方發現孩子對聲音沒反應,就又送了回來。
劉浚試圖問雷海珍一些問題,但因為她所學的手語有限,小姑娘隻能表現出一臉茫然,緊張地靠在牆上,用手不斷摳牆上的小孔。
在她哥哥看來,正是自己的殘疾和妹妹的聾啞,使得“整個家庭的幸福和信心,都在瞬間破碎了”。
“我爸爸對我們這個家沒有信心了,沒負起責任。”18歲的小夥子說道。他的神情有些憂鬱,甚至帶著一絲冷漠。
他成績優異,考上了當地最好的高中。妹妹這些年的遭遇,他很清楚。“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讓妹妹過上好日子!”在與劉浚道別時,他鄭重地說了這句話。
一張“全家福”有多難
這樣的話,劉浚已經聽了不下百次。
2008年9月,他到深圳拍攝一個聾兒。孩子的爸爸和爺爺,都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身家以億計。一下飛機,劉浚便被一輛奔馳車接到了別墅裏。當晚,平時不怎麽沾酒的老爺子多喝了幾杯,之後跟這個年輕人幾乎倒了一晚上苦水。
老爺子當初立下規矩,如果兒媳能生個孫子,便大加獎勵。最終孫子生了,卻發現先天失聰,“一家人的心頓時一緊”。
“隻要能把孫子的耳朵治好,花多少錢都行。”老爺子幾乎逢人便是這句話。他花錢為孫子做了耳蝸手術,把孩子送到香港最好的語訓學校,家裏還專門請了一個語訓老師。在老爺子看來,隻有這樣把錢花到了,心裏才稍微覺得安慰。
有一天,孫子終於開口喊了聲“爺爺”,盡管聽上去有些大舌頭的感覺,但這讓老爺子高興了好幾天。
“你知道嗎,叫這一聲‘爺爺’,花了四五萬塊錢。”老爺子告訴劉浚。但他轉瞬又強調:“如果孫子正常,我寧願住筒子樓!”
花錢買安慰這樣的事情,對武功縣彭家底村的彭永發來說,實在太過奢侈了。這個66歲的鄉村醫生,是名單上的學生彭儀的爺爺。隨著兩個聾啞兒子的出生,他的幸福生活似乎也突然消失了。
好在老人名聲不錯,兩個兒子最終都娶妻生子。但老人心裏的那根“弦”從沒敢鬆,直到大兒子生下一對健康的孩子,他終於喘了一口氣。
但這口氣並沒喘太久。2003年10月,小孫女彭儀出生,孩子像她媽媽一樣,僅僅殘存一點聽力。不僅如此,在發現女兒也聾啞之後,彭儀的媽媽丟下女兒和丈夫,在2005年春節離家出走。
找回妻子,成了彭儀的爸爸這些年唯一做的事。“這4年多,他一直在外麵,有時候一年回家一次,有時候整年不歸。”彭永發苦笑著告訴劉浚。
每當彭儀問起媽媽怎麽還不回來,老人一如既往地告訴孩子“媽媽在外麵打工忙”。須發花白的老人,不得不親自將年幼的彭儀拉扯大。而彭儀叫得最清晰的,也是“爺爺”這個稱呼。
作為醫生,老人原本不信神信鬼。但在孫女出生後,有人說是彭家的祖墳埋得不好。這個一度隻信科學的老人,第一次動了自家祖墳。他甚至還請來巫婆作法。
“沒有辦法,就當是為娃們積德積福吧。”老人摸著彭儀的頭,無奈地說。
2008年6月,劉浚在安徽農村時,也有聾兒的爺爺拉著他哭訴:“我們家祖上八輩都是貧農,沒有為富不仁,沒幹什麽不積德的事啊!”
27歲的劉珍從西安美院特殊教育學院畢業後,臨時留校工作。她至今還記得24年前自己因注射青黴素過量而失聰時,媽媽帶著自己四處求醫的情景。“那時我媽媽非常痛苦,差點不想活了。”她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道。
劉珍聰明漂亮,2008年曾參加殘奧會開幕式表演。在學院裏,她是學生們的老師和“青春榜樣”。正是父母的苦苦支撐,才使得她一步步完成了大學教育。
到聾兒家拍照時,劉浚無一例外會給每家都拍一張全家福。
這個習慣來自他在吉林白城的一次經曆。那個聾兒家庭,裝不起防凍玻璃,雖是中午,但家裏的牆壁上凝著霜,窗台上結著冰。家裏兩個孩子唯一可玩的東西,是一副撲克牌。哥哥站在炕上一把將牌在空中撒開,口中喊“下雪了”,失聰的弟弟則從地上把牌一張張拾起來,交給哥哥。他們一遍遍地重複玩這個遊戲。
劉浚在一旁拍下這個場麵後,孩子的父親開口了。他請劉浚給他們拍張全家福,理由很簡單——“等我死了,孩子看到照片,還知道我長什麽樣。”
拍完這張全家福,劉浚說,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聾兒幸福不幸福,首先在於全家人怎樣嗬護。”
如今,他有了更鮮活的解釋:“你看看劉珍,如果不是她爸媽和家人一心想救她,她絕對沒有今天。”
當然,他更忘不了的是在北京聾校昌平分校看到的一幕。時值新年,學校給孩子們分蛋糕吃。蛋糕剛剛切好,有個孩子便衝過來搶了最大的一塊,扭頭便走。
“這個孩子怎麽這麽自私!”劉浚心想。但後來他發現,搶到蛋糕的孩子,自己並沒有吃,而是徑直拿著蛋糕到了另一間教室,找到了另一個孩子。
劉浚記住了這個“自私”的孩子,並和在聾校附近租住的聾兒家長們聊起這事。有家長告訴他,那兩個孩子是兄弟倆,都是聾兒。家裏經濟條件有限,隻能給一個孩子做耳蝸手術,另一個戴助聽器。父母原本決定讓兄弟倆抓鬮,但哥哥知道後,把做耳蝸手術的機會留給了弟弟。那個搶蛋糕的孩子正是弟弟,他要把好東西給他哥哥。
隻是,這次在陝西拍的這兩張“全家福”,讓劉浚覺得不是滋味。在照片裏,6歲的彭儀看不到她的父母,13歲的雷海珍也找不到她爸爸的影子。
一道鴻溝有多深
在雷海珍需要用錢上學時,她的爸爸總會習慣性地“消失”,待孩子在學校安頓好之後,他就會回到家中。這讓學校的老師們對小姑娘的未來,“心裏沒一點兒底”。
“誰也說不準,她的書還能讀多久。”高亞蘭告訴劉浚,就在2008年,還沒上完一年級的雷海珍曾一度失學。
2008年4月,雷家準備蓋新房子,雷海珍的姐姐把自己在廣東打工攢下的9000元錢寄回家。她媽媽剛從銀行取出錢,便被人在大街上搶了,新房子於是泡湯。
一個月後的一個星期三,雷海珍在教室裏收拾起了書包。“要去哪裏?”同學們問她。“和媽媽一塊回家。”她笑著比畫道。
她回家後才知道,媽媽要帶她去內蒙古幫人摘枸杞子。在內蒙古時,小姑娘常常在地頭躺著就睡著了。後來媽媽告訴她,摘這些紅紅的東西能掙錢回家讀書,她便來了勁頭。偶爾在半夜醒來,她會跟媽媽比畫說,想回去上學。
每天從早上5點摘到晚上9點,母女倆最多能摘60斤,一斤6角錢。前後50天,她們掙了1700多塊錢。
雷海珍吃飯時,每咽一口,喉嚨會發出一種像是被卡住了似的“嗯嗯”聲。一開始,聽到這聲音,高亞蘭覺得難受,吃飯時會刻意離她遠一點。但雷海珍突然退學,沒了那種“嗯嗯”聲,高亞蘭反倒不習慣了。
今年春節後,在網友的幫助下,雷海珍重回學校,這讓高亞蘭喜出望外。還是那個穿著發白的紅色外套和藍色牛仔褲的雷海珍,傻笑著和大家打了招呼。然後從一個白色的方便袋裏,拿出她所有一年級和二年級的書,還有她曾用過的本子和半截鉛筆。
她盡力想用手語向老師敘述她過去一年的生活,但怎麽也比畫不出來。不過高亞蘭注意到:“她回來上學時,臉比以前更紅,手也比以前更粗糙了。”
“你看她的手,完全不像是一個13歲孩子的手。”劉浚說道。他剛給雷海珍的手和凍傷的臉拍完特寫。
輟學期間,雷海珍曾叫開學校大門,到教室裏轉了一圈,然後把兩隻手插在上衣兜裏,低著頭走回家。在哥哥的記憶裏,她不開心的時候,常常喜歡這樣低頭走路。
重返校園後,小姑娘告訴高亞蘭,她將來想當老師,因為當老師可以給同學上課,可以和同學玩,可以留在學校。
然而平時下課後,雷海珍卻常常獨自坐在教室裏看書,或是站在二樓窗前,看樓下院子裏的健全孩子們玩耍追逐。
聾啞學生喜歡遠遠地看健全同學做遊戲,他們相互打著手語,對遊戲發表議論。偶爾有膽子大一點的,會靠近些,但並沒有機會加入。
在一旁看著這場麵的史校長,進退兩難。紅太陽是一家原本隻招健全學生的寄宿製私立學校,學生大部分是留守兒童,2003年才開始招收聾啞學生。史校長希望兩類學生之間可以多一些交流,“畢竟聾啞孩子長大後,還是要接觸社會上的健全人”。
但今年春節過後,學校的健全學生一下少了四五十人。家長告訴史校長,他們發現孩子回家跟人說話時,像聾啞孩子一樣邊說邊比畫,他們擔心,孩子會被聾啞孩子影響得不會說話了,於是選擇轉學。
這讓劉浚想起,離開北京前在地鐵裏的一次經曆。當時有三男兩女在打手語,聾啞人進行手語交流時,往往顯得表情誇張而情緒激動,這讓周圍的人都轉過來看他們。有個小孩跟媽媽說“真有意思”,便跟著學。媽媽拍了孩子一下,厲聲說:“別學這個!”然後狠狠瞪了一眼那5個聾啞人。
劉浚上前和他們交流,得知他們是北京聾校昌平分校的學生。
“我們是兩個群體,不可能交健全的朋友。”下地鐵前,學生在劉浚的本子上寫道。
在西安美院特殊教育學院,為了促進相互交流,聾啞學生的宿舍和健全學生的宿舍被安排在一起。“我們有時候也跟他們交流,比如踢球,但是很少。”23歲的楊峰還沒在紙上寫完這句話,圍觀的同學幾乎同時都點了點頭。
他們喜歡足球,但跟他們提到“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這句著名的解說詞時,他們搖了搖頭。他們曾與我們同時觀看電視屏幕,但他們永遠無法體會這句話誕生時的聲嘶力竭。
作為學院裏唯一一個做耳蝸手術的聾啞學生,小李原本是大家羨慕的對象。但一出校門,他很少戴耳蝸。因為在公交車上,常常有人看到這個不大像耳機的東西,好奇地問他戴的是什麽。
“這樣就讓別人知道自己是聾人了。”17歲的男孩試著說了好幾遍,但劉浚還是沒聽明白,他隻好在紙上寫下來。
大多數時候,這些聾啞學生還是樂意跟本院同學一起玩。女生們喜歡在一起追捧韓國帥哥明星,男生們則聚在一起在網上看成龍的動作電影,看足球比賽。為了爭論曼聯隊和利物浦隊誰是英超最牛的球隊,他們會把一枝筆奪來奪去,把記者麵前的一張A4紙寫得密密麻麻。
同樣也是在一張A4紙上,記者問雷海珍:“你幾歲了?”
“13。”她寫道。
“在哪裏上學?”
小姑娘看著紙上的字,搖了搖頭。她看了看媽媽,試圖尋求幫助,但媽媽不會手語,隻是重複地大聲對她喊道:“你在哪兒上學?”
她認真地一遍遍看媽媽的口型,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咬著手指頭,有些難為情地笑了。我們的交流,也隻能到此結束。雷海珍低頭去逗腳邊一黑一白兩隻小狗。她媽媽說,這是她最開心的時候。
幫媽媽做完家務後,她喜歡到巷道和村頭走走。除了同村另一個聾啞女孩,她很少跟其他孩子一起玩,見到鄰居,也隻是點點頭。
一個“喜喜”字有多辛苦
“現在我算知道聾兒家庭能慘到什麽地步了。”在雷海珍家進進出出拍照時,劉浚一再重複這句話。
並非所有人都願意像他這樣直麵這種慘狀。這一點,他很清楚。
在劉浚從事攝影的第10個年頭,他準備拍點有意義的東西時,一個做公益事業的朋友告訴他,“據2006年不完全統計,在全國的8000多萬殘疾人中,聾啞人有2000多萬,其中5%左右是先天性殘疾,7歲以下的聾兒達80萬”。他被這組數據震驚了,於是開始拍攝聾兒群體。
他原本在一家文物研究院上班,每天的任務是為文物拍照,突然間卻三天兩頭到中國聾兒康複中心、同仁醫院跟一些聾兒家庭接觸。
2008年春節一上班,領導給了他兩個選擇,要麽老老實實在研究院待著,要麽辭職。他選擇了後者。與此同時,在銀行工作的女友提出分手,並丟給他一句話,“整天到處瞎跑,不正經工作不正經生活”。
2008年4月,在中國殘疾人基金會等有關機構支持下,劉浚的攝影展“天愛——關注失聰兒童”得以舉辦。事後,他到北京一所高校辦了第一次講座,在該校第二大的電教室裏,隻分散坐著6個聽眾。而為聯係這事兒跑前跑後的誌願者,就有7個。
“當時我眼淚都快下來了。我一直覺得自己做的事情特有意義,但那會兒發現,不過如此。”劉浚一邊說,一邊把因為搖頭歎息而下滑的眼鏡,扶回到原來的位置。
盡管這樣,當晚他還是從19∶30準時開講,直到22時“有些悲壯地結束”。
而拍攝的過程也常常並不順利。不少聾兒的父母,並不願意自己和孩子被拍。“拍了這照片,你要是出了名,我頂不住壓力。我可以在村裏丟人,但不能在全中國丟人。”這些父母有他們的道理。
4月2日是西安美院特殊教育學院招生報名的日子。一個衣著時尚的女子,帶著一個聾啞女孩來報名,卻始終躲在招生現場的茶色玻璃背後,直到兩小時後,招生老師到場,她們才走出來。
深圳那個富豪老人,一開始也拒絕了劉浚。“如果所有人都不願意被拍,就永遠沒有人會關注聾兒這個群體。”再次通電話時,劉浚這句開門見山的話,讓他獲得了拍攝機會。
隻是這些照片,至今隻能存在劉浚的電腦裏。老人擔心一旦這些照片發表或展出,以後孩子知道了,會影響他的成長。
“傷口隻有長在自己身上時,才知道痛。”老人告訴劉浚,以前當地殘聯找上門來募捐時,他每年“也就意思意思”。而現在,他已經跟家人交待,“等我死了,把我的財產全部用來成立一個聾兒基金會。”
然而,哪怕是些微的幫助,在西安美院特殊教育學院的應屆畢業生看來,都是那麽稀缺。他們的工作,至今均無著落。
“他們說寧願要女娃也不要我們(聾啞男生)。”楊峰在紙上寫道。
“他們都是騙人的,為了減稅而來的。”另一個學生寫道。按照國家有關規定,聘用殘疾人達到一定比例,企業可以減稅。這些畢業生去過很多次招聘會,結果都是無功而返。
有學生跟劉浚抱怨,學院不關心他們的就業。作為學院的負責人,秦東對此也頗為頭痛。“健全畢業生的就業形勢已經很嚴峻,至於聾啞學生,靠學校的力量根本解決不了。”他邊說邊撓頭。
曾經有企業想在學院招幾個學生,不過企業領導告訴秦東“這些學生最好是配成對兒來”,因為在解決完工作之後,聾啞人麵臨的更大問題是婚姻和家庭。
由於手語的語法和表達習慣,跟健全人的語法不大一樣,在與健全人交往時,聾啞學生也確實麵臨著諸多問題。秦東收到的請假條上,寫的是:“秦老師,我應該請假了。”而類似這樣“別扭”的短信,他經常收到。
秦東麵前的兩個櫃子裏,5個隔層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獎杯和獲獎證書。但這些榮譽,並沒有給學生們帶來就業機會。
“不公平,不平等!”劉珍寫得更為直接。
聾啞學生的求職簡曆和健全人唯一不同的是,在手機號後麵,他們需要加一個括號,寫上“發短信”三個字。而這,往往意味著他們收不到回音。
這些經曆,對雷海珍來說,還很遙遠。甚至上大學,她也根本都沒想過。放假在家時,她喜歡看電視,盡管不大知道電視裏發生了什麽,但看電視裏的人哭她也哭,人家笑她也笑。看電視裏的人結婚了,她會跟媽媽打手勢,然後在地上寫一個“喜喜”字。
這個正在給姐姐織嫁妝的小女孩,還不知道對一個聾啞女子來說,要給自己寫這樣一個“喜喜”字將會多麽辛苦。其中的滋味,劉珍清楚。
劉珍的男友是健全人,農村出來的大學生。為此,秦東還曾給劉珍做思想工作,勸她最好找個聾啞人,這樣會“少很多事情”。但劉珍告訴領導,自己喜歡健全人,要像健全人那樣戀愛結婚。
如今,經過3年戀愛,他們已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但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遭到男友父母的反對。
“我為他父母做什麽事情都行!”劉珍寫道,她一心想說服男友父母同意男友和自己結婚。她想給他們看自己的個人簡曆:她曾參加在日本舉行的國際殘疾人職業技能大賽,並作為中國殘疾人代表團的代表上台接受主辦方的祝賀和問候,她還參加過殘奧會開幕式演出。
然而被問到有沒有信心時,她搖頭寫道:“不知道。”
一束光能照多遠
拍完最後一個聾兒家庭,劉浚在天黑前返回了武功縣城。
晚飯時,劉浚告訴高亞蘭,自己第一次拍攝的聾兒,是河南省洛陽市的一個棄嬰。這個女嬰被好心人收留。收養她的人,給她做了耳蝸手術,還把撿到她的那一天,作為她的生日。
聽到這些,高亞蘭突然眼圈一紅,在飯桌上掉起了眼淚。在下午家訪的過程中,她無意中得知自己曾教過的一個腦癱學生,在去年夏天退學後,被家人托人帶到廣東扔了。
“他身體那麽差,能活三天就不錯了。”高亞蘭很擔心,甚至絕望。
她所教過的殘疾學生,大多像雷海珍一樣沒有戶口。他們無論是生,還是死,都沒人能從戶口簿上找到他們。在這個國家數以十萬、百萬、千萬計的統計口徑中,他們不過是一個並不存在的“0”,再“陽光”的政策,也照耀不到他們。
有一次,高亞蘭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願意資助學生的網友,當她告知對方要資助的學生是聾啞孩子時,對方立即就放棄了。
“現在唯一支撐著他們的,隻有他們貧困的家庭。”高亞蘭在博客裏寫道。而劉浚相信,用鏡頭對準他們,至少會有一束光,使他們無聲的世界不至於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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