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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地山: 春桃

(2006-08-16 20:46:09) 下一個


作家簡介

    
許地山(1893~1941) 現代作家、學者。名讚堃,字地山,筆名落花生。祖籍廣東揭陽,生於台灣台南一個愛國誌士的家庭。回大陸後落籍福建龍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學,曾積極參加五四運動,合辦《新社會》旬刊。1920年畢業時獲文學學士學位,翌年參與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1922年又畢業於燕大宗教學院。 1923~1926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和英國牛津大學研究宗教史、哲學、民俗學等。回國途中短期逗留印度,研究梵文及佛學。1927年起任燕京大學教授、《燕京學報》編委,並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兼課。1935年因與燕大校長司徒雷登不合,去香港大學任教授。抗日戰爭開始後,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香港分會常務理事,為抗日救國事業奔走呼號,展開各項組織和教育工作。後終因勞累過渡而病逝。
    許地山於1921年發表第一篇小說《命命鳥》,接著又發表了前期代表作小說《綴網勞蛛》和具有樸實淳厚風格的散文名篇《落花生》。他的早期小說取材獨特,情節奇特,想象豐富,充滿浪漫氣息,呈現出濃鬱的南國風味和異域情調。他雖在執著地探索人生的意義,卻又表現出玄想成分和宗教色彩。2O年代末以後所寫的小說,保持著清新的格調,但已轉向對群眾切實的描寫和對黑暗現實的批判,寫得蒼勁而堅實,《春桃》和《鐵魚底鰓》便是這一傾向的代表作。他的創作並不豐碩,但在文壇上卻獨樹一幟。作品結集出版的有短篇小說集《綴網勞蛛》、《危巢墜簡》,散文集《空山靈雨》,小說、劇本集《解放者》、《雜感集》,論著《印度文學》、《道教史》(上),以及《許地山選集》、《許地山文集》等。





春桃

許地山

  這年的夏天分外地熱。街上的燈雖然亮了,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還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著他的銅碗。一個背著一大簍字紙的婦人從他麵前走過,在破草帽底下雖看不清她的臉,當她與賣酸梅湯的打招呼時,卻可以理會她有滿口雪白的牙齒。她背上擔負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隻如駱駝一樣,莊嚴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門口。

  進門是個小院,婦人住的是塌剩下的兩間廂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礫。在她的門前種著一棚黃瓜,幾行玉米。窗下還有十幾棵晚香玉。幾根朽壞的梁木橫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貴的坐處。她一到門前,屋裏出來一個男子,忙幫著她卸下背上的重負。

  “媳婦,今兒回來晚了。”

  婦人望著他,像很詫異他的話。“什麽意思?你想媳婦想瘋啦?別叫我媳婦,我說。”她一麵走進屋裏,把破草帽脫下,順手掛在門後,從水缸邊取了一個小竹筒向缸裏一連舀了好幾次,喝得換不過氣來,張了一會嘴,到瓜棚底下把簍子拖到一邊,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劉向高。婦人的年紀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劉。除掉向高以外,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撿爛紙的劉大姑,因為她的職業是整天在街頭巷尾垃圾堆裏討生活,有時沿途嚷著“爛字紙換取燈兒”。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風裏吃塵土,可是生來愛幹淨,無論冬夏,每天回家,她總得淨身洗臉。替她預備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個鄉間高小畢業生,四年前,鄉裏鬧兵災,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見同是逃難的春桃,一同走了幾百裏,彼此又分開了。

  她隨著人到北京來,因為總布胡同裏一個西洋婦人要雇一個沒混過事的鄉下姑娘當“阿媽”,她便被薦去上工。主婦見她長得清秀,很喜愛她。她見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饅頭上塗牛油,喝茶還要加牛奶,來去鼓著一陣臊味,聞不慣。有一天,主人叫她帶孩子到三貝子花園去,她理會主人家的氣味有點像從虎狼欄裏發出來的,心裏越發難過,不到兩個月,便辭了工。到平常人家去,鄉下人不慣當差,又挨不得罵,上工不久,又不幹了。在窮途上,她自己選了這撿爛紙換取燈兒的職業,一天的生活,勉強可以維持下去。

  向高與春桃分別後的曆史倒很簡單,他到涿州去,找不著親人,有一兩個世交,聽他說是逃難來的,都不很願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來。由別人的介紹,他認識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老吳,老吳借他現在住的破院子住,說明有人來賃,他得另找地方。他沒事做,隻幫著老吳算算賬,賣賣貨。他白住房子白做活,隻賺兩頓吃。春桃的撿紙生活漸次發達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許他堆貨,她便沿著德勝門牆根來找住處。一敲門,正是認識的劉向高。她不用經過許多手續,便向老吳賃下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幫她的忙。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認得幾個字,在春桃撿來和換來的字紙裏,也會抽出些少比較能賣錢的東西,如畫片或某將軍、某總長寫的對聯、信劄之類。二人合作,事業更有進步。向高有時也教她認幾個字,但沒有什麽功效,因為他自己認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難了。

  他們同居這些年,生活狀態,若不配說像鴛鴦,便說像一對小家雀罷。

  言歸正傳。春桃進屋裏,向高已提著一桶水在她後麵跟著走。他用快活的聲調說:“媳婦,快洗罷,我等餓了。今晚咱們吃點好的,烙蔥花餅,讚成不讚成?若讚成,我就買蔥醬去。”

  “媳婦,媳婦,別這樣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煩地說。

  “你答應我一聲,明兒到天橋給你買一頂好帽子去。你不說帽子該換了麽?”向高再要求。

  “我不愛聽。”

  他知道婦人有點不高興了,便轉口問:“到的吃什麽?說呀!”

  “你愛吃什麽,做什麽給你吃。買去罷。”

  向高買了幾根蔥和一碗麻醬回來,放在明間的桌上。春桃擦過澡出來,手裏拿著一張紅帖子。

  “這又是那一位王爺的龍鳳帖!這次可別再給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飯店去,可以多賣些錢。”

  “那是咱們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婦啦?教了你一兩年的字,連自己的姓名都認不得!”

  “誰認得這麽些字?別媳婦媳婦的,我不愛聽。這是誰寫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來查戶口,說這兩天加緊戒嚴,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實報。老吳教我們把咱們寫成兩口子,省得麻煩。巡警也說寫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當。我便把上次沒賣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們辦喜事。”

  “什麽?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兒認得你?你別搗亂啦。咱們沒拜過天地,沒喝過交杯酒,不算兩口子。”

  春桃有點不願意,可還和平地說出來。她換了一條藍布褲。上身是白的,臉上雖沒脂粉,卻呈露著天然的秀麗。若她肯嫁的話,按媒人的行情,說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婦,最少還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著把那禮帖搓成一長條,說:“別搗亂!什麽龍鳳帖?

  烙餅吃了罷。”她掀起爐蓋把紙條放進火裏,隨即到桌邊和麵。

  向高說:“燒就燒罷,反正巡警已經記上咱們是兩口子;

  若是官府查起來,我不會說龍鳳帖在逃難時候丟掉的麽?從今兒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婦了。老吳承認,巡警也承認,你不願意,我也要叫。媳婦噯!媳婦噯!明天給你買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這樣叫,我可要惱了。”

  “看來,你還想著那李茂。”向高的神氣沒像方才那麽高興。他自己說著,也不一定要春桃聽見,但她已聽見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沒信,可不是白想?”

  春桃這樣說。她曾對向高說過她出閣那天的情形。花轎進了門,客人還沒坐席,前頭兩個村子來人說,大隊兵已經到了,四處拉人挖戰壕,嚇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婦也趕緊收拾東西,隨著大眾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麵連嚷幾聲“胡子來了,快躲罷”,那時大家隻顧躲,誰也顧不了誰。到天亮時,不見了十幾個人,連她丈夫李茂也在裏頭。她繼續方才的話說:“我想他一定跟著胡子走了,也許早被人打死了。

  得啦,別提他啦。”

  她把餅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鍋裏舀了一碗黃瓜湯,大家沒言語,吃了一頓。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談談。一點點的星光在瓜葉當中閃著。涼風把螢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來一般。晚香玉也漸次散出香氣來,壓住四圍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別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窯姐兒。”她取下來,聞了一聞,便放在朽梁上頭。

  “怎麽今兒回來晚啦?”向高問。

  “嚇!今兒做了一批好買賣!我下午正要回家,經過後門,瞧見清道夫推著一大車爛紙,問他從那兒推來的;他說是從神武門甩出來的廢紙。我見裏麵紅的、黃的一大堆,便問他賣不賣;他說,你要,少算一點裝去罷。你瞧!”她指著窗下那大簍,“我花了一塊錢,買那一大簍!賠不賠,可不曉得,明兒檢一檢得啦。”

  “宮裏出來的東西沒個錯。我就怕學堂和洋行出來的東西,分量又重,氣味又壞,值錢不值,一點也沒準。”

  “近年來,街上包東西都作興用洋報紙。不曉得那裏來的那麽些看洋報紙的人。撿起來真是分量又重,又賣不出多少錢。”

  “念洋書的人越多,誰都想看看洋報,將來好混混洋事。”

  “他們混洋事,咱們撿洋字紙。”

  “往後恐怕什麽都要帶上個洋字,拉車要拉洋車,趕驢更趕洋驢,也許還有洋駱駝要來。”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來了。

  “你先別說別人。若是給你有錢,你也想念洋書,娶個洋媳婦。”

  “老天爺知道,我絕不會發財。發財也不會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錢,回鄉下買幾畝田,咱們兩個種去。”

  春桃自從逃難以來,把丈夫丟了,聽見鄉下兩字,總沒有好感想。她說:“你還想回去?恐怕田還沒買,連錢帶人都沒有了。沒飯吃,我也不回去。”

  “我說回我們錦縣鄉下。”

  “這年頭,那一個鄉下都是一樣,不鬧兵,便鬧賊;不鬧賊,便鬧日本,誰敢回去?還是在這裏撿撿爛紙罷。咱們現在隻缺一個幫忙的人。若是多個人在家替你歸著東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擺地攤,省得貨過別人手裏,賣漏了。”

  “我還得學三年徒弟才成,賣漏了,不怨別人,隻怨自己不夠眼光。這幾個月來我可學了不少。郵票,那種值錢,那種不值,也差不多會瞧了。大人物的信劄手筆,賣得出錢,賣不出錢,也有一點把握了。前幾天在那堆字紙裏檢出一張康有為的字,你說今天我賣了多少?”他很高興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著,“八毛錢!”

  “說是呢!若是每天在爛紙堆裏能檢出八毛錢就算頂不錯,還用回鄉下種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麽?”春桃愉悅的聲音就像春深的鶯啼一樣。她接著說:“今天這堆準保有好的給你檢。聽說明天還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後門等他。這兩天宮裏的東西都趕著裝箱,往南方運,庫裏許多爛紙都不要。

  我瞧見東華門外也有許多,一口袋一口袋陸續地扔出來。明兒你也打聽去。”

  說了許多話,不覺二更打過。她伸伸懶腰站起來說:“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著她進屋裏。窗戶下橫著土炕,夠兩三人睡的。在微細的燈光底下,隱約看見牆上一邊貼著八仙打麻雀的諧畫,一邊是煙公司“還是他好”的廣告畫。春桃的模樣,若脫去破帽子,不用說到瑞蚨祥或別的上海成衣店,隻到天橋搜羅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與“還是他好”裏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對春桃說貼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脫光了,順手揪一張被單蓋著,躺在一邊。向高照例是給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勞就是這樣含著一點微笑,在小油燈的閃爍中,漸次得著蘇息。在半睡的狀態中,她喃喃地說:“向哥,你也睡罷,別開夜工了,明天還要早起咧。”

  婦人漸次發出一點微細的鼾聲,向高便把燈滅了。

  一破曉,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鴰,急飛出巢,各自辦各的事情去。

  剛放過午炮,十刹海的鑼鼓已鬧得喧天。春桃從後門出來,背著紙簍,向西不壓橋這邊來。在那臨時市場的路口,忽然聽見路邊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這樣叫喚她一聲。自離開鄉下以後,四五年來沒人這樣叫過她。

  “春桃,春桃,你不認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頭一瞧,隻見路邊坐著一個叫化子。那乞憐的聲音從他滿長了胡子的嘴發出來。他站不起來,因為他兩條腿已經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軍衣,白鐵鈕扣都生了鏽,肩膀從肩章的破縫露出,不倫不類的軍帽斜戴在頭上,帽章早已不見了。

  春桃望著他一聲也不響。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進前兩步,那人的眼淚已帶著灰土透入蓬亂的胡子裏。

  她心跳得慌,半晌說不出話來,至終說:“茂哥,你在這裏當叫化子啦?你兩條腿怎麽丟啦?”

  “噯,說來話長。你從多喒起在這裏呢?你賣的是什麽?”

  “賣什麽!我撿爛紙咧。……咱們回家再說罷。”

  她雇了一輛洋車,把李茂扶上去,把簍子也放在車上,自己在後麵推著。一直來到德勝門牆根,車夫幫著她把李茂扶下來。進了胡同口,老吳敲著小銅碗,一麵問:“劉大姑,今兒早回家,買賣好呀?”

  “來了鄉親啦。”她應酬了一句。

  李茂像隻小狗熊,兩隻手按在地上,幫助兩條斷腿爬著。

  她從口袋裏拿出鑰匙,開了門,引著男子進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來,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邊打了兩桶水倒在小澡盆裏教男人洗澡。洗過以後,又倒一盆水給他洗臉。然後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間也洗一回。

  “春桃,你這屋裏收拾得很幹淨,一個人住嗎?”

  “還有一個夥計。”春桃不遲疑地回答他。

  “做起買賣來啦?”

  “不告訴你就是撿爛紙麽?”

  “撿爛紙?一天撿得出多少錢?”

  “先別盤問我,你先說你的罷。”

  春桃把水潑掉,理著頭發進屋裏來,坐在李茂對麵。

  李茂開始說他的故事:

  “春桃,唉,說不盡喲!我就說個大概罷。

  “自從那晚上教胡子綁去以後,因為不見了你,我恨他們,奪了他們一杆槍,打死他們兩個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陽,正巧邊防軍招兵,我便應了招。在營裏三年,老打聽家裏的消息,人來都說咱們村裏都變成磚瓦地了。咱們的地契也不曉得現在落在誰手裏。咱們逃出來時,偏忘了帶著地契。因此這幾年也沒告假回鄉下瞧瞧。在營裏告假,怕連幾塊錢的餉也告丟了。

  “我安分當兵,指望月月關餉,至於運到升官,本不敢盼。

  也是我命裏合該有事:去年年頭,那團長忽然下一道命令,說,若團裏的兵能瞄槍連中九次靶,每月要關雙餉,還升差事。一團人沒有一個中過四槍;中,還是不進紅心。我可連發連中,不但中了九次紅心,連剩下那一顆子彈,我也放了。我要顯本領,背著臉,彎著腰,腦袋向地,槍從褲襠放過去,不偏不歪,正中紅心。當時我心裏多麽快活呢。那團長教把我帶上去。我心裏想著總要聽幾句褒獎的話。不料那畜生翻了臉,楞說我是胡子,要槍斃我!他說若不是胡子,槍法決不會那麽準。我的排長、隊長都替我求情,擔保我不是壞人,好容易不槍斃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連副兵也不許我當。他說,當軍官的難免不得罪弟兄們,若是上前線督戰,隊裏有個像我瞄得那麽準,從後麵來一槍,雖然也算陣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裏。大家沒話說,隻勸我離開軍隊,找別的營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陽;聽說那狗團長領著他的軍隊先投降去了。我聽見這事,憤不過,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義勇軍,在海城附近打了幾個月,一麵打,一麵退到關裏。前個月在平穀東北邊打,我去放哨,遇見敵人,傷了我兩條腿。那時還能走,躲在一塊大石底下,開槍打死他幾個。我實在支持不住了,把槍扔掉,向田邊的小道爬,等了一天、兩天,還不見有紅十字會或紅C字會的人來。傷口越腫越厲害,走不動又沒吃的喝的,隻躺在一邊等死。後來可巧有一輛大車經過,趕車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個軍醫的帳幕。他們又不瞧,隻把我扛上汽車,往後方醫院送。已經傷了三天,大夫解開一瞧,說都爛了,非用鋸不可。在院裏住了一個多月,好是好了,就丟了兩條腿。我想在此地舉目無親,鄉下又回不去;就說回去得了,沒有腿怎能種田?求醫院收容我,給我一點事情做,大夫說醫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沒有殘廢兵留養院,迫著我不得不出來討飯,今天剛是第三天。這兩天我常想著,若是這樣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聽他說,眼眶不曉得什麽時候都濕了。她還是靜默著。李茂用手抹抹額上的汗,也歇了一會。

  “春桃,你這幾年呢?這小小地方雖不如咱們鄉下那麽寬敞,看來你倒不十分苦。”

  “誰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閻羅殿前,難道就瞧不見笑臉?這幾年來,我就是幹這撿爛紙換取燈的生活,還有一個姓劉的同我合夥。我們兩人,可以說不分彼此,勉強能度過日子。”

  “你和那姓劉的同住在這屋裏?”

  “是,我們同住在這炕上睡。”春桃一點也不遲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見。

  “那麽,你已經嫁給他?”

  “不,同住就是。”

  “那麽,你現在還算是我的媳婦?”

  “不,誰的媳婦,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權意識被激動了。他可想不出什麽話來說。兩眼注視著地上,當然他不是為看什麽,隻為有點不敢望著他的媳婦。至終他沉吟了一句:“這樣,人家會笑話我是個活王八。”

  “王八?”婦人聽了他的話,有點翻臉,但她的態度仍是很和平。她接著說:“有錢有勢的人才怕當王八。像你,誰認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麽相幹?現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決不會玷著你。”

  “咱們到底還是兩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話,“算百日恩,也過了好十幾個百日恩。四五年間,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我。我一個人在這裏,得活,得人幫忙。我們同住了這些年,要說恩愛,自然是對你薄得多。

  今天我領你回來,是因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們還是鄉親。

  你若認我做媳婦,我不認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贏。”

  李茂掏掏他的褲帶,好像要拿什麽東西出來,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終把手縮回去撐著席子。

  李茂沒話,春桃哭。日影在這當中也靜靜地移了三四分。

  “好罷,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經殘廢了,就使你願意跟我,我也養不活你。”李茂到底說出這英明的話。

  “我不能因為你殘廢就不要你,不過我也舍不得丟了他。

  大家住著,誰也別想誰是養活著誰,好不好?”春桃也說了她心裏的話。

  李茂的肚子發出很微細的咕嚕咕嚕聲音。

  “噢,說了大半天,我還沒問你要吃什麽!你一定很餓了。”

  “隨便罷,有什麽吃什麽。我昨天晚上到現在還沒吃,隻喝水。”

  “我買去。”春桃正踏出房門,向高從院外很高興地走進來,兩人在瓜棚底下撞了個滿懷。“高興什麽?今天怎樣這早就回來?”

  “今天做了一批好買賣!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簍,早晨我打開一看,裏頭有一包是明朝高麗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賣五十塊錢。現在我們手裏有十分!方才散了幾分給行裏,看看主兒出得多少,再發這幾分。裏頭還有兩張蓋上端明殿禦寶的紙,行家說是宋家的,一給價就是六十塊,我沒敢賣,怕賣漏了,先帶回來給你開開眼。你瞧……”他說時,一麵把手裏的舊藍布包袱打開,拿出表章和舊紙來。“這是端明殿禦寶。”他指著紙上的印紋。

  “若沒有這個印,我真看不出有什麽好處,洋宣比它還白咧。怎麽官裏管事的老爺們也和我一樣不懂眼?”春桃雖然看了,卻不曉得那紙的值錢處在那裏。

  “懂眼?若是他們懂眼,咱們還能換一塊兒毛麽?”向高把紙接過去,仍舊和表章包在包袱裏。他笑著對春桃說:“我說,媳婦……”

  春桃看了他一眼,說:“告訴你別管我叫媳婦。”

  向高沒理會她,直說:“可巧你也早回家。買賣想是不錯。”

  “早晨又買了像昨天那樣的一簍。”

  “你不說還有許多麽?”

  “都教他們送到曉市賣到鄉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緊,反正咱們今天開了光,頭一次做上三十塊錢的買賣。我說,咱們難得下午都在家,回頭咱們上十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進屋裏,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進來。她說:“不成,今天來了人了。”說著掀開簾子,點頭招向高,“你進去。”

  向高進去,她也跟著。“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對向高說過這話,又把他介紹給李茂說,“這是我現在的夥計。”

  兩個男子,四隻眼睛對著,若是他們眼球的距離相等,他們的視線就會平行地接連著。彼此都沒話,連窗台上歇的兩隻蒼蠅也不做聲。這樣又教日影靜靜地移一二分。

  “貴姓?”向高明知道,還得照例地問。

  彼此談開了。

  “我去買一點吃的。”春桃又向著向高說,“我想你也還沒吃罷?燒餅成不成?”

  “我吃過了。你在家,我買去罷。”

  婦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說:“你在家陪客人談話。”給了他一副笑臉,便自出去。

  屋裏現在剩下兩個男人,在這樣情況底下,若不能一見如故,便得打個你死我活。好在他們是前者的情形。但我們別想李茂是短了兩條腿,不能打。我們得記住向高是拿過三五年筆杆的,用李茂的分量滿可以把他壓死。若是他有槍,更省事,一動指頭,向高便得過奈何橋。

  李茂告訴向高,春桃的父親是個鄉下財主,有一頃田。他自己的父親就在他家做活和趕叫驢。因為他能瞄很準的槍,她父親怕他當兵去,便把女兒許給他,為的是要他保護莊裏的人們。這些話,是春桃沒向他說過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說的話再述一遍,漸次迫到他們二人切身的問題上頭。

  “你們夫婦團圓,我當然得走開。”向高在不願意的情態底下說出這話。

  “不,我已經離開她很久,現在並且殘廢了,養不活她,也是白搭。你們同住這些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殘廢院去。聽說這裏有,有人情便可進去。”

  這給向高很大的詫異。他想,李茂雖然是個大兵,卻料不到他有這樣的俠氣。他心裏雖然願意,嘴上還不得不讓。這是禮儀的狡猾,念過書的人們都懂得。

  “那可沒有這樣的道理。”向高說,“教我冒一個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願意。為你想,你也不願意你妻子跟別人住。”

  “我寫一張休書給她,或寫一張契給你,兩樣都成。”李茂微笑誠意地說。

  “休?她沒什麽錯,休不得。我不願意丟她的臉。賣?我那兒有錢買?我的錢都是她的。”

  “我不要錢。”

  “那麽,你要什麽?”

  “我什麽都不要。”

  “那又何必寫賣契呢?”

  “因為口講無憑,日後反悔,倒不好了。咱們先小人,後君子。”

  說到這裏,春桃買了燒餅回來。她見二人談得很投機,心下十分快樂。

  “近來我常想著得多找一個人來幫忙,可巧茂哥來了。他不能走動,正好在家管管事,檢檢紙。你當跑外賣貨。我還是當撿貨的。咱們三人開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讓也不讓,拿著燒餅望嘴送,像從餓鬼世界出來的一樣,他沒工夫說話了。

  “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開公司?本錢是你的?”向高發出不需要的疑問。

  “你不願意嗎?”婦人問。

  “不,不,不,我沒有什麽意思。”向高心裏有話,可說不出來。

  “我能做什麽?整天坐在家裏,幹得了什麽事?”李茂也有點不敢讚成。他理會向高的意思。

  “你們都不用著急,我有主意。”

  向高聽了,伸出舌頭舐舐嘴唇,還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著,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等著聽她的主意。

  撿爛紙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種事業。她心中已經派定李茂在家把舊郵票和紙煙盒裏的畫片檢出來。那事情,隻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幾十張卷煙畫片可以從爛紙堆裏檢出來,李茂每月的夥食便有了門。郵票好的和罕見的,每天能檢得兩三個,也就不劣。外國煙卷在這城裏,一天總銷售一萬包左右,紙包的百分之一給她撿回來,並不算難。至於向高還是讓他檢名人書劄,或比較可以多賣錢的東西。他不用說已經是個行家,不必再受指導。她自己幹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風烈日底下,是一樣地出去撿貨。尤其是在天氣不好的時候,她更要工作,因為同業們有些就不出去。

  她從窗戶望望太陽,知道還沒到兩點,便出到明間,把破草帽仍舊戴上,探頭進房裏對向高說:“我還得去打聽宮裏還有東西出來沒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來,我們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幾天的光陰都在靜默中度過。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鋪炕上定然不很順心。多夫製的社會到底不能夠流行得很廣。其中的一個緣故是一般人還不能擺脫原始的夫權和父權思想。

  由這個,造成了風俗習慣和道德觀念。老實說,在社會裏,依賴人和掠奪人的,才會遵守所謂風俗習慣;至於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們,心目中並不很看重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會到外交大樓去赴跳舞會,也沒有機會在隆重的典禮上當主角。她的行為,沒人批評,也沒人過問;縱然有,也沒有切膚之痛。監督她的隻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對付的。兩個男人呢,向高誠然念過一點書,含糊地了解些聖人的道理,除掉些少名分的觀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樣。但他的生活,從同居以後,完全靠著春桃。春桃的話,是從他耳朵進去的維他命,他得聽,因為於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連嫉妒的種子也都毀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們若肯認他做親戚,他便滿足了。當兵的人照例要丟一兩個妻子。但他的困難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的嫉妒雖然沒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種種不安,常往來於這兩個男子當中。

  暑氣仍沒減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湯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們日間仍然得出去謀生活。李茂在家,對於這行事業可算剛上了道,他已能分別那一種是要送到萬柳堂或天寧寺去做糙紙的,那一樣要留起來的,還得等向高回來鑒定。

  春桃回家,照例還是向高侍候她。那時已經很晚了,她在明間裏聞見蚊煙的氣味,便向著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說:

  “咱們多會點過蚊煙,不留神,不把房子點著了才怪咧。”

  向高還沒回答,李茂便說:“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穢氣,我央劉大哥點的。我打算在外麵地下睡。屋裏太熱,三人睡,實在不舒服。”

  “我說,桌上這張紅帖子又是誰的?”春桃拿起來看。

  “我們今天說好了,你歸劉大哥。那是我立給他的契。”聲從屋裏的炕上發出來。

  “哦,你們商量著怎樣處置我來!可是我不能由你們派。”

  她把紅帖子拿進屋裏,問李茂,“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他的?”

  “是我們倆的主意。要不然,我難過,他也難過。”

  “說來說去,還是那話。你們都別想著咱們是丈夫和媳婦,成不成?”

  她把紅帖子撕得粉碎,氣有點粗。

  “你把我賣多少錢?”

  “寫幾十塊錢做個彩頭。白送媳婦給人,沒出息。”

  “賣媳婦,就有出息?”她出來對向高說,“你現在有錢,可以買媳婦了。若是給你闊一點……”

  “別這樣說,別這樣說。”向高攔住她的話,“春桃,你不明白。這兩天,同行的人們直笑話我。……”

  “笑你什麽?”

  “笑我……”向高又說不出來。其實他沒有很大的成見,春桃要怎辦,十回有九回是遵從的。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麽力量。在她背後,他想著這樣該做,那樣得照他的意思辦;

  可是一見了她,就像見了西太後似地,樣樣都要聽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過兩天書,怕人罵,怕人笑話。”

  自古以來,真正統治民眾的並不是聖人的教訓,好像隻是打人的鞭子和罵人的舌頭。風俗習慣是靠著打罵維持的。但在春桃心裏,像已持著“人打還打,人罵還罵”的態度。她不是個弱者,不打罵人,也不受人打罵。我們聽她教訓向高的話,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話你,你不會揍他?你露什麽怯?咱們的事,誰也管不了。”

  向高沒話。

  “以後不要再提這事罷。咱們三人就這樣活下去,不好嗎?”

  一屋裏都靜了。吃過晚飯,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隻不像往日那麽愛說話。連買賣經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裏,勸她歸給向高。他說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誰也不願意當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譽。他從腰間拿出一張已經變成暗褐色的紅紙帖,交給春桃,說:

  “這是咱們的龍鳳帖。那晚上逃出來的時候,我從神龕上取下來,揣在懷裏。現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們不是兩口子。”

  春桃接過那紅帖子,一言不發,隻注視著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殘廢的人,說:“茂哥,我不能要這個,你收回去罷。我還是你的媳婦。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動,不能幹大活,我就不要你,我還能算人嗎?”

  她把紅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聽了她的話,心裏很受感動。他低聲對春桃說:“我瞧你怪喜歡他的,你還是跟他過日子好。等有點錢,可以打發我回鄉下,或送我到殘廢院去。”

  “不瞞你說,”春桃的聲音低下去,“這幾年我和他就同兩口子一樣活著,樣樣順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

  不如叫他進來商量,瞧他有什麽主意。”她向著窗戶叫,“向哥,向哥!”可是一點回音也沒有。出來一瞧,向哥已不在了。

  這是他第一次晚間出門。她楞一會,便向屋裏說:“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會到別的地方去。到胡同口,問問老吳。老吳說望大街那邊去了。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沒找著。人很容易丟失,眼睛若見不到,就是渺渺茫茫無尋覓處。快到一點鍾,她才懊喪地回家。

  屋裏的油燈已經滅了。

  “你睡著啦?向哥回來沒有?”她進屋裏,掏出洋火,把燈點著,向炕上一望,隻見李茂把自己掛在窗欞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褲帶。她心裏雖免不了存著女性的恐慌,但是還有膽量緊爬上去,把他解下來。幸而時間不久,用不著驚動別人,輕輕地撫揉著他,他漸次蘇醒回來。

  殺自己的身來成就別人是俠士的精神。若是李茂的兩條腿還存在,他也不必出這樣的手段。兩三天以來,他總覺得自己沒多少希望,倒不如毀滅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著。春桃於他雖沒有愛,卻很有義。她用許多話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著了,春桃下炕,見地上一些紙灰,還剩下沒燒完的紅紙。她認得是李茂曾給他的那張龍鳳帖,直望著出神。

  那天她沒出門。晚上還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麽?”春桃見李茂熱淚滾滾地滴下來,便這樣問他。

  “我對不起你。我來幹什麽?”

  “沒人怨你來。”

  “現在他走了,我又短了兩條腿。……”

  “你別這樣想。我想他會回來。”

  “我盼望他會回來。”

  又是一天過去了,春桃起來,到瓜棚摘了兩條黃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張大餅,端到屋裏,兩個人同吃。

  她仍舊把破帽戴著,背上簍子。

  “你今天不大高興,別出去啦!”李茂隔著窗戶對她說。

  “坐在家裏更悶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門。作活是她的天性,雖在沉悶的心境中,她也要幹。中國女人好像隻理會生活,而不理會愛情,生活的發展是她所注意的,愛情的發展隻在盲悶的心境中沸動而已。自然,愛隻是感覺,而生活是實質的,整天躺在錦帳裏或坐在幽林中講愛經,也是從皇後船或總統船運來的知識。春桃既不是弄潮兒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學生,她不懂得,隻會莫名其妙地納悶。

  一條胡同過了又是一條胡同。無量的塵土,無盡的道路,湧著這沉悶的婦人。她有時嚷“爛紙換洋取燈兒”,有時連路邊一堆不用換的舊報紙,她都不撿。有時該給人兩盒取燈,她卻給了五盒。胡亂地過了一天,她便隨著天上那班隻會嚷嚷和搶吃的黑衣黨慢慢地踱回家。仰頭看見新貼上的戶口照,寫的戶主是劉向高妻劉氏,使她心裏更悶得厲害。

  剛踏進院子,向高從屋裏趕出來。

  她瞪著眼,隻說:“你回來……”其餘的話用眼淚連續下去。

  “我不能離開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幫忙。我不能無情無義。”其實他這兩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曉得要往那裏去。走路的時候,直像腳上扣著一條很重的鐵鐐,那一麵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樣。加以到處都遇見“還是他好”的廣告,心情更受著不斷的攪動,甚至餓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經同向哥說好了。他是戶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舊幫她卸下簍子。一麵替她抹掉臉上的眼淚。他說:“若是回到鄉下,他是戶主,我是同居。你是咱們的媳婦。”

  她沒有做聲,直進屋裏,脫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禮。

  買賣經又開始在瓜棚底下念開了。他們商量把宮裏那批字紙賣掉以後,向高便可以在市場裏擺一個小攤,或者可以搬到一間大一點點的房子去住。

  屋裏,豆大的燈火,教從瓜棚飛進去的一隻油葫蘆撲滅了。李茂早已睡熟,因為銀河已經低了。

  “咱們也睡罷。”婦人說。

  “你先躺去,一會我給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沒走多少路。明兒早起,記得做那批買賣去,咱們有好幾天不開張了。”

  “方才我忘了拿給你。今天回家,見你還沒回來,我特意到天橋去給你帶一頂八成新的帽子回來。你瞧瞧!”他在暗裏摸著那帽子,要遞給她。

  “現在那裏瞧得見!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靜了,隻剩下晚香玉的香還在空氣中遊蕩。屋裏微微地可以聽見“媳婦”和“我不愛聽,我不是你的媳婦”等對答。

  (原載1934年《文學》3卷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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